阿拉伯之夏(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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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之夏(埃及)


在位于開羅市中心的人民議會大廈內部的法老大廳,一個叫做里法特的人自1964年以來便在這個地方為埃及的政治家們擦皮鞋。議會議員們打發空閑時間的這個大廳鋪著大理石地板,豎著幾根被粉刷成松樹樣的立柱,和被視為古埃及民族之神的荷魯斯鷹頭人身銅像。銅像的后邊擺放著里法特用來擦鞋的鞋油盒子。他把布條和拖鞋放在邊上不易讓人看見的地方。他個子瘦小,穿著拖鞋,身上的衣服很破舊,但我在三月中旬來到這個大廳看見他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跟政治家們一樣舒適愜意。


新當選的議會上任即將滿兩個月。我要等的人名叫蘇比·薩利赫,他是穆兄會下屬政黨自由與正義黨的立法委員。這一屆立法機構組建于革命之后,是埃及六十年來首次通過自由選舉組建而成,也是穆斯林信徒們第一次在該機構贏得多數席位。作為愿意與其它政黨開展合作的信號,穆兄會做出過承諾,在即將到來的總統大選中不安排任何人參選——但這一承諾在薩利赫與我會見之后不到兩個星期就被打破。上個月,穆兄會的總統候選人穆罕默德·穆爾西在首輪投票中獲得多數選票,從而進入本月舉行的最終投票。不過,當我拜訪法老大廳的時候,尚不清楚穆兄會會如何構想自己在全國政局中的地位,薩利赫則是最具影響力的立法委員之一。


我一邊等待,一邊通過翻譯與里法特聊了起來。他說自己曾經為迦瑪爾·阿卜杜爾·納賽爾、安瓦爾·薩達特和胡斯尼·穆巴拉克當政時期的議會議員們擦過皮鞋。里法特向我講起了前一屆議會的故事,這一屆議會的主導者是民族民主黨。數十年來,民族民主黨在埃及政局無人匹敵,服務于穆巴拉克政權。革命之后,這個政黨遭到了法院的解散。


“那一屆議會只有八十八個穆兄會成員,但他們全都會出席會議,”他說道。“民族民主黨的議員有時候不參加投票,所以沒辦法占到大多數。有一天,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艾哈邁德·埃茲跑到大廳里來,叫所有的民族民主黨議員趕快回到會場參加投票。他還這樣吼我:‘還有你,里法特!如果你給議員們擦鞋的時候老這樣拖拖拉拉,我就向議長告你的狀!’我回敬他:‘無所謂,我又不怕你。’”


他挑釁性地揮動著手指,仿佛艾哈邁德·埃茲還站在他的跟前。埃茲是民族民主黨內最具影響力的成員之一,在革命之后因為貪腐罪名被判刑十年,現已被關進開羅的托拉監獄。


“他于是跑去法特希·蘇魯爾面前告狀,”他繼續講述道,這位前議長現在也已經鋃鐺入獄。“不過議長這樣回答他:‘里法特是個好人,由他去吧。’法特希·蘇魯爾不同于艾哈邁德·埃茲。我當著神的面都敢說,他這個人很無辜。不過,遇到穆巴拉克總統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辦法?”


里法特說,他對那一場革命早有預料——他之前就有一種感覺,上一屆議會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壽終正寢。他不停地閑聊著,直至蘇比·薩利赫出現才完全改變了自己的腔調。他低下頭,謙卑地微笑著,退后一步把薩利赫讓到座位上。作為委員會的領導人之一,薩利赫已經被委以起草新憲法的重任,他說大家所遭受的壓力十分沉重。“人們沒有耐心,因為他們始終懷著革命一般的熱情,”薩利赫說。“他們的這種熱情沒有節制。革命靠的就是熱情。”


里法特依舊站在一邊,薩利赫示意他過來脫鞋。


“這才是整個議會里最好的人,”里法特說。“他為人正直,發言清晰。講誠信,是個好人。”


薩利赫微笑著揮揮手,打斷了這一連串的恭維。


“他這樣的人議會里找不出第二個,”里法特繼續說道。他跪下身子,脫掉立法委員的鞋子,退到了荷魯斯銅像的后邊。薩利赫就自己對埃及新憲法的種種抱負侃侃而談。他說可能會借鑒法國模式,因為這種模式在議會和總統之間實行了分權。“普林斯頓大學為我們準備了一百九十四個國家的憲法,我們都進行了研究,”他說道。再過兩天,他將出差到墨西哥進行實地調查。


皮膚黝黑的薩利赫蓄著一頭濃密的白發,已經年屆六旬。他比我見過的大多數穆兄會成員都更容易露出笑容。穆兄會成員言談比較正規,喜歡拿腔拿調——或者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那樣自高自大。我曾經聽見有人夸下海口,說他僅憑走路的架勢就能在人群中間發現穆兄會成員。不過,要找出個模式并不簡單,因為這正是該機構神秘性的一種體現。埃及社會有許多身體方面的印記——你從婦女披戴的面紗,或者是否把頭發顯露在外,便能讀出很多信息,你還能根據額頭上的禱告磕痕斷定某個穆斯林信徒的虔誠程度。最為保守的穆斯林當屬薩拉菲派,通過其濃密的絡腮胡和修剪整齊的上唇須便能輕易辨認。埃及的基督徒多在其右手腕下端刻有十字架形小紋飾。但穆兄會成員的身上找不到明顯的印記,有的人蓄著絡腮胡,有的人則像薩利赫那樣把胡須剃得一干二凈。他的手里拿著iPhone手機,屏保圖片便是他自己的面部照片,只要有來電,這張圖片就會不停閃爍。照片中的他依然帶著微笑。


我問他們是否打算強化埃及臨時憲法的第二條。這一條把伊斯蘭教的教規,也就是伊斯蘭教教法作為法制體系的“首要來源”,盡管這一教法從未在實際生活中得到過嚴格的執行。“第二條不會改動,”薩利赫回答道。“薩拉菲派想修改這一條,但我們不會做任何修改。”


里法特拎著擦好的鞋子走過來,把它穿到了薩利赫的腳上。我繼續問,穆兄會有沒有打算提名總統候選人。


“永遠不會,”薩利赫回答道。“永遠不會。我們不會提名任何一個人。”該組織的其他人在我面前堅持同樣的說辭,而這一承諾一直是議會選舉的重頭戲——它經常被援引,以表明穆兄會無意獲取國家政權。薩利赫繼續說:“我們要向所有的黨派傳遞信息,從而讓他們明白,穆斯林分子不想獨占權力寶座。我們有一句具有歷史意義的口號:‘參與,而不獨占。’”




穆兄會的創始人哈桑·巴納曾經警告其信眾,過于直率是一種錯誤,所以秘而不宣一直是這個組織的明顯特征。時至今日,諸如會員資格和資金來源這樣的基本細節依舊成謎。一位發言人告訴我,穆兄會有四十萬成員,另一個人則說有七十萬之眾,其高層領導人拉沙德·巴尤米則說,有人估計這一數量可能高達二百萬,不過他說自己也弄不清楚確切的數字。


穆兄會成員在西方人面前尤其諱莫如深,如果考慮到他們的反殖民根基,這一現象就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該組織于1928年成立于蘇伊士運河河畔的伊斯梅利亞,巴納曾經是該市一所學校的教師。他對當地的英軍營地和蘇伊士運河外資公司深感厭惡,希望組建的社團有助于結束英國對埃及的占領狀態。他提出的目標是實現國家的“伊斯蘭化”,甚至主張巴勒斯坦人有權使用武力對付猶太復國主義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期間,穆兄會對巴勒斯坦事務表現得尤其積極,不但向他們提供武器,而且幫他們訓練戰斗人員。不過,巴納拒絕在埃及本土使用武力,這一觀點幾乎成為了穆兄會所有領導成員的共識。他們甚至對和平示威這樣的行為都十分謹慎——對革命組織而言,這樣的特點令人感到非常好奇。


穆兄會對于政治的態度一直搖擺不定。該組織的核心高度宗教化:在穆兄會成員看來,伊斯蘭教奠定了生活的各個方面,宗教和世俗不應該存在任何差異。巴納認為,埃及應該實現真正的伊斯蘭化,以便于政治工作的開展。不過,盡管目標如此雄心勃勃,他的行事本能卻極度地域化和實用化。理論從來就不是力量。在《穆斯林兄弟會》一書中對該組織早期歷史做詳述的理查德·P·米切爾指出,“無論巴納還是這個組織都未能提出勉強能被稱為宗教觀念或者哲學觀念的東西。”


正是由于穆兄會從不強調理論層面的東西,它反而包容了諸多思想觀念。賽義德·庫特布是該組織最具影響力的成員之一,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時執掌其宣傳部門,他以“圣戰”手段對抗非穆斯林統治者的鼓吹曾經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伊斯蘭圣戰戰士。哈馬斯便是穆兄會的直接產物,這兩個組織至今保持著密切聯系。盡管穆兄會長期以來強調和平變革,該組織成員最近一次為人所知的恐怖行動也發生于五十多年以前,但其現有成員和從前的成員一直催生著一種另類的世界觀,從而鼓勵全世界范圍內的恐怖活動。


數十年來,穆兄會一直未能獲準在埃及的政治生活中確立穩定的地位。巴納于1949年遭到暗殺,三年之后,穆兄會在驅逐英國殖民者的抗議活動中功不可沒,從而把自由軍官組織和阿卜杜爾·納賽爾扶上了權力寶座。但納賽爾和軍方很快就對自己的同盟反戈一擊,對穆兄會展開了殘酷的鎮壓活動。自此以后,政府對于該組織的態度一直介于勉強容忍和徹底壓制之間。該組織的領導人大都被關進過監獄,從技術角度而言,該組織至今仍是非法團體。不過,從一開始它便有效地開展著草根項目,上至推行伊斯蘭教育,下至協助脫貧和災難救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期間,它在影響埃及發展的諸多辛迪加組織和專業聯合會中成功地謀得一席之地。穆兄會對這些辛迪加組織的經營大獲成功。盡管西方人把激進主義和穆兄會聯系起來看待,但它在最近數十年間已經演變成為城市中產階級專業人士占絕對主體的組織——當前的領導地位主要由醫生、工程師、牙醫和藥劑師等人把持。


在去年的革命中,穆兄會成員再也沒有沖鋒在最前線。當解放廣場于2011年1月25日爆發大規模抗議活動時,穆兄會最開始的態度是拒絕參與。但三天之后,隨著政府進一步訴諸武力行動,穆兄會成員終于加入了抗議的人群。2月15日,也就是穆巴拉克辭職四天之后,穆兄會宣布將組建自己的政黨。去年11月,就在國家準備議會選舉的時候,大規模的抗議人群占領了解放廣場和穆罕默德·馬哈茂德大街 2。軍方主導的過渡政府試圖用武力驅散示威人群,由此造成四十多名示威者喪生。面臨此景,穆兄會要求其下屬成員不要參加抗議活動。


相當數量的穆兄會成員對這一決定深感不快。近一個月之后,我會見了正在參加議會選舉的穆罕默德·貝勒塔吉,他這樣對我說:“已經流了很多血。這么多年輕人在場,總應該有個人站出來給他們提供指導。”開羅的很多人視穆兄會為機會主義者,有意避開解放廣場,一心專注于競選活動。不過,它的選舉機器運作良好,自由與正義黨的組織迄今看來最為完善,其候選人大肆強調與基督徒和世俗分子的合作意愿。我參加了貝勒塔吉的一場競選集會,主持者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她對著麥克風大聲叫嚷:“擁抱伊斯蘭的第一個人是女性,第一位烈士也是女性!”


哈西姆·法魯克·曼蘇爾博士是開羅肖博拉區的候選人,他在投票的前一天告訴我:“我們要以新人和中東地區溫和派的面貌示人。”貝勒塔吉和曼蘇爾在選舉中輕松獲勝,自由與正義黨獲得了總席位的百分之四十七。不過,這樣一來他們就非進議會不可了。




完全改頭換面的立法機構也許永遠也找不到參與電視直播的最佳時機。不過革命之后一定是最壞的時機之一,不光面臨總統大選延期舉行,而且身處的國家經濟急劇衰退,真正的權力還掌握在不時浮現著軍人身影,而且躲避媒體如瘟疫的委員會手里。在埃及,這一檔節目被稱作“議會之聲”。該節目現場直播,不帶評論,議員可以在節目間隙接受采訪:




問:我們早先曾聽說,全世界范圍內有諸多機構、集團和個人,比如伯納德·路易斯 3已經制定出各種計劃,把埃及瓜分成若干小的國家。作為努比亞人 4,你對此問題有何看法?


答:我們的文化有七千年之久。




無論什么時間打開“議會之聲”節目,總能聽見有人說這樣的話:“很多人都在談論,說舊政府的人已經被關進托拉監獄,但仍在操縱和掌控著一切。我們怎么知道這樣的情況是否屬實?”他們也會討論各種危機——這一周是優惠的面包供不應求,下一周可能是汽油供應的問題。是誰在制造這一系列恐慌?亂象的背后有沒有陰謀?議會里沒有人知道,不過總有人想拿政府提供的面包喂一只饑餓的小貓,結果遭到小貓的拒絕。偶爾有人站起身來大聲宣布,圣城仍被猶太人把持著,這簡直是犯罪。議會議長名叫薩阿德·卡特尼,他很有能耐,曾經長期遭受苦難,臉上的表情有時讓人覺得他額頭上的禱告痕印是因為撞到了墻壁,他不時提醒大家言歸正傳。議員們提出了各種議案,有的好,有的不怎么好。(“我們埃及有八千五百萬人口,如果每個人拿出十英鎊,我們現在討論的所有問題都能夠得到解決。”)最能言善辯的立法委員來自穆兄會,盡管占據總席位百分之二十五的薩拉菲派也顯得巧舌如簧。為數不多的自由人士和世俗分子十分內斂。我一連看了九個小時,其間沒有一位婦女發言。


這沒什么好處,誰都不抱幻想。一天,一位委員懇請大家:“別再進行直播了吧。大家如果注意到我們的所作所為,其間還有打斗,他們會對我們失去信任的。”不過,為時已晚。頭幾個星期之內,數百萬埃及人看得真真切切,此時的議會仿佛象征著第一個真正的革命勝利果實。然而,由于未能組建新的執行機構,也未能制定出新的憲法,所以議會的權力少之又少,而且軍方對議會試圖取代臨時政府的設想不置可否。所以,“議會之聲”節目才辦得如此尖酸刻薄:議員們距離革命的最終結果始終具有一步之遙。“你知道這樣的政府讓我想起了什么嗎?”一位議員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捉迷藏游戲嗎?我們十、九、八這樣倒著數數,對吧?有警察嗎?沒有。有面包嗎?沒有。有學校嗎?也沒有。”


穆兄會似乎加劇了這一系列的問題。就新憲法制定出雄心勃勃的計劃——來自法國的靈感、前往墨西哥進行的實地考察——之后,穆兄會試圖倚靠人多的優勢把持委員會,結果引起其他委員退場,從而導致整個計劃轟然失敗。尚不清楚,新的委員會什么時候組建完成。當我和退出該委員會的自由派議員艾姆爾·哈姆扎維談及此事,他說類似情形已經多次出現,穆兄會一直具有合作誠意,在一部為非政府組織提供更加清晰的法律指導而新制定的法規草案方面尤其如此。不過,他更多地覺得,跟穆兄會成員打交道存在不少困惑。“大家一直感到模棱兩可,他們究竟想秉持溫和態度,還是致力于加入多元體制,”他說。“或者還是更多地在尋求獨攬國家大權。”


他們在四月份推舉總統候選人的決定讓很多人感到方寸大亂。第一位候選人因為技術細節而喪失資格之后,自由與正義黨把在美國受過教育的工程師穆罕默德·穆爾西推了出來。這個人缺乏感召力,因為支持穆兄會的多位強勢人物而聲名鵲起,媒體給他起的綽號是“備用輪胎”。開羅大學的政治學教授賽義夫·戴恩·阿卜杜爾·法塔赫因為同情伊斯蘭教徒而人所共知,他對穆兄會的所作所為大加抨擊。“我認為穆兄會真正的問題在于過度參與目前的形勢,而地下組織的理念與政治組織的理念又存在天淵之別,”他對我如是說道。他還指出,爆發革命以來,已有不少年輕成員投降變節,這樣的模式歷史上早已存在。“穆兄會面臨壓力的時候,成員之間往往變得很不團結,”阿卜杜爾·法塔赫說道。“不過,他們一旦運作自由,大家就會分道揚鑣。1月25日爆發革命以來,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情形。”


“革命之前,大家還受著盒子的限定,這個盒子就是穆兄會,”最近剛從穆兄會退出的年輕牙醫穆罕默德·努爾告訴我。“可在革命之后,這個盒子已經處于敞開狀態。”穆兄會的等級十分森嚴,每個成員都被劃入一個五人“家庭”(usra),定期舉行聚會。穆兄會成員每個月都要把收入的百分之五上交“家長”。這是唯一為外界所知曉的籌資渠道,而且不設立公共會計。“革命之后,我半開玩笑地告訴我的‘家長’,如果再不給收據,我就不給錢,”努爾說道。“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終究退出了這個團體,因為他覺得這個團體缺乏與政治事務的直接聯系。


要退出穆兄會很簡單——一位發言人給我的說法是“這并非天主教徒的婚姻” 5。在艾因·夏姆斯大學任教的組織學博士默罕默德·阿凡告訴我,他還在探尋生命意義的年紀就加入了組織。他在十多歲的時候加入了薩拉菲派,但覺得薩拉菲過于單純。“他們想方設法逃避現實,逃避混沌不堪的真實世界,”他說。“他們需要潔凈和黑白分明。”傳統而言,薩拉菲派的宗教意味多于社會意味和政治意味,不像穆兄會那樣存在森嚴的等級。阿凡之所以覺得穆兄會具有吸引力,是因為穆兄會參與的事務具有現實意義。“他們是英雄,反對過舊政府,蹲過監獄,受過苦難,”他說道。跟所有新成員一樣,他經歷過幾個月的培訓和測試。有時被迫上街步行數小時,且時常經受上司為綜合測試其忠誠度而精心策劃的假冒警察襲擾。(該上司后來受到了穆兄會的訓誡。)作為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對這一切的印象十分深刻。


不過,他終究經受住了穆兄會的考驗。“他們并不像常人認為的那樣狡詐多端,”他說道。“他們實際上不諳世故。他們對政治一竅不通。他們對選舉倒是非常在行——但他們只知道如何讓別人為自己投上一票,僅此而已。至于其他事情——推舉候選人、選擇政治平臺、管理政黨——絲毫不具有專業性。”現年三十二歲的阿凡曾經活躍于穆兄會的下屬政治派別,后來令其上司深感迷惑地決定回到學校從事政治學研究。上司們覺得他這個人過于理論化,還說真正的穆兄會成員應該著重關注草根階層。阿凡告訴我,正是因為醫生、工程師和其他專業人員數量眾多,才導致該組織缺乏創造性和戰略思考。“2007年,我要求中央委員會的領導人考慮為影子政府設立一個部委,”他說。“這位領導這樣回答我:‘不急。’我這樣回答他:‘我們是埃及的主要反對派,應該著手準備成立這樣的政府機構以防事情有變。’現在好了,四年過去,穆兄會就需要組織一個真正的政府,而不是影子政府。我真希望他們不會拖后腿。”


離開穆兄會之后,阿凡協助新成立了埃及當前黨。他認為,穆兄會如果專注于宗教和社會事務,可能會顯得更加游刃有余。“他們處理政治事務用的是社會改革家的思路,”他說道。“社會改革家們力圖通過教育和媒體改變人民。政治改革家們則考慮如何建立制度、管控國家、協調政治力量。這些問題在穆兄會內部顯得十分模糊。”


穆兄會從一開始就缺乏理論基礎,在現有體制之下似乎更不可能形成類似的理論,因為它把自己主要界定為政府的反對勢力。一旦政府解體,人們很難準確判斷穆兄會代表什么人的利益。其它的機構短板——秘而不宣、不愿與他人合作——在經受壓制的幾十年間愈發變本加厲。不過,盡管在政治方面存在諸多問題,該組織在面臨政治事務和私人事務方面時的表現卻迥然相異。去年8月份,一群穆兄會商人新建了一個電視頻道,并命名為“埃及25”。穆兄會一直認為自己受到了媒體的歪曲,“埃及25”正是為反擊這樣的趨勢而設立。不過,它播出的節目卻顯得格調輕松,令人吃驚地少有或根本沒有政治內容。一檔工藝品節目取名為“親自動手”,一檔運動節目取名為“奇多 6足球”,還有一檔每日脫口秀節目取名為“我們的日子更美好”。只有一檔節目具有明確的宗教性質,每周播出兩個小時,既涉及穆斯林也涉及基督教。根據每天觀看該電視頻道節目的統計學數據,一天之中的很多時段,“埃及25”代表的是女性保守頻道。


該電視頻道的雇員大多不是穆兄會成員,作為在獨裁國家求生存的新聞記者來說,他們的來路普遍比較寬泛,簡歷略顯折中。管理記者部門的阿薩姆·阿布爾加從美國出資的阿拉伯語自由電視臺跳槽來到“埃及25”。在那之前,他供職于數十年來為穆巴拉克搖旗吶喊的國營電視臺“埃及廣播電視聯盟”。我讓阿布爾加描述一下自己的政治觀點,他這樣說道:“我屬于保守的自由主義者。”他的上司,也就是“埃及25”的總經理哈西姆·戈瑞博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的職業生涯肇始于宣傳:“薩達特時代,我供職于新聞部。我把這個部叫做薩達特骯臟的廚房。我就在這個骯臟的廚房烹煮著種種腐敗食物。這個要審查,那個也要審查。”


我在新聞記者辛迪加樓上一間辦公室見到了戈瑞博,他正在這里和其他電視雇員共同策劃針對“埃及25”五名新聞記者遭逮捕的抗議活動。他們的節目一直在關注毗鄰開羅的阿巴西耶所發生的游行示威,這一場游行示威轉化成暴力沖突,數名記者被軍方連夜逮捕,并受到虐待。戈瑞博有一只塞滿換洗衣服的皮爾卡丹手提箱,他不時接到顧問、律師和新聞記者打來的電話。他也曾經在半島電視臺和富士電視臺工作過。他不是穆兄會成員。“我這樣告訴員工:‘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只在乎你的職業水準。’”


有人給戈瑞博打來電話,告訴他幾位記者已經被釋放出來。“太好了!”他說道。“你是吉人天相!”房間里有幾個穆兄會成員,大家先后離開房間前去禱告。不過,戈瑞博沒有離開。我們聊起了薩拉菲派新近成立的一家電視臺(他們的口號是“該頻道帶你上天堂”),戈瑞博說這個頻道非常無聊。“就那么幾個人,坐在那里喋喋不休,跟廣播電臺沒有什么兩樣,”他說道。我問,“埃及25”為什么只有很少的宗教節目。“誰都不需要隨時保持那么強烈的宗教性,”他說道。“一個人即便每次禱告都不落下,每天也只有三十分鐘。除此之外,我們還得吃飯工作、談情說愛。我們怎么可以讓一個電視臺隨時都是宗教、宗教、宗教呢?”




整整一個春天,開羅人對于穆兄會成員的言談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去年秋天,大家還把他們描述成正直和勤勞,但到了四月末,當總統競選活動正式開始之后,便很難再聽到有人公開支持穆爾西。抨擊之聲毫不留情:穆兄會是騙子;把議會攪得一團糟;只關心自己的利益。艾哈奈姆政治與戰略研究中心所進行的一次十分惹眼的民調顯示,僅有百分之三點六的受訪者表示支持穆爾西。他在六位候選人中排名最末。


不過,埃及從未實行過自由的總統選舉,民意調查也不具有可靠性,開羅之外的地方更是如此。在如此動蕩不安的時期,根本無法預料人們會如何面對民意調查。大多數日子里,看著這個國家還能夠抱成一團,仿佛就是奇事一樁。陰謀理論四處蔓延,關于石油和其他日用品的傳言更是滔滔不絕。大街上的警察明顯地少了許多。我曾與好幾位出租車司機聊起城里的安全形勢,他們的反應便是把手伸到座位底下,拿出一根大棒或者一把刀子。


不過,人們很少覺得沒有安全感。我和我妻子花了大量的時間在城里轉悠,通常是獨立行動,卻很少遇到什么問題。我們所有朋友的情形也大都如此。我慢慢地樂見形勢恢復正常的細微跡象——政府在我家門前設立了面包站,大白天總有人在這里閑聊一通,幾家戶外咖啡店又開始忙碌了起來。市民們對待彼此的耐心與日俱增。開羅街頭最讓我感到愜意的場景,是駕駛員們在滾滾車流中停車問路,因為他們知道,每一個陌生人都會停下車來,向著窗外大聲指路。幾十年間的獨裁統治沒能摧毀人們的群體意識,也許是因為眾多社會支柱依舊不在政府的控制之內。所以,大家才能照舊聽到禱告的召喚之聲,看見教堂的繁忙景象,或至少繼續擁有穆兄會這樣的平民組織,盡管它在舊政府的統治之下變得發育畸形。


然而,偶爾也能瞥見,這一切一旦坍塌,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五月初,阿巴西耶的示威游行演化成街頭械斗,十一名抗議者喪生,數百人受傷。最甚囂塵上的陰謀理論,是軍方雇傭惡人以攪起事端。一天晚上,我跟隨翻譯穆罕默德前往抗議現場。街上沒有汽車,兩側的建筑物多已拉上了窗簾。間或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槍聲。幾個人騎著摩托車疾馳而過,襯衫上沾滿了鮮血。我們向街上的人打聽,前方的情形究竟怎樣,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空彈殼。


市民們在街上設立了路障。這些路障多由拿著棍棒的年輕人把守,我們經過交涉才能通行。我們在一個檢查站停下了腳步,一群人正抓住一個人,并聲稱他是受人雇傭的暴徒。這個人的襯衫已經被撕掉,被一個揮舞刀子的人往前拽著。一位自封的保安先是要求查看我們的身份證明,接著就向我們兜售起了大麻。他看上去只有十六歲。下一處路障跟前的幾個年輕人發了怒。“你他媽是不是拍了我們的照片,然后就交給軍方?你們是不是他媽的示威者?”這兩個群體都遭他們的嫉恨,他們只想把所有的人都趕出自己的地盤。穆罕默德講明了我們的記者身份,一個人突然照著他的胸部狠狠一拳。他們爭執了好一陣子,終于讓我們通過。我們遇到了身著防爆裝備的警察排成的人墻,抗議者已經四散逃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當地人,他們高喊著:“軍隊和人們一條心!”革命早期,人們以為軍隊與自己站在一邊,但之后已經很少聽見這樣的口號。不過,這樣的口號在阿巴西耶起不到任何作用。


穆罕默德說,他覺得我們應該趕緊離開。我們走了幾個街區之后,我才注意到他正蹙著眉頭。“我肚子疼,”他說道。“只要一緊張,我就會肚子疼。你們把這個叫做什么?”


“潰瘍。”


“對,我這就是潰瘍。好疼。”


我們找到一家戶外餐館,供應埃及米飯、小扁豆和西紅柿醬。店鋪多已關門,唯有這個地方擠滿了年輕人。有人把臨時性武器扔在了腳邊,有棍,有棒,也有建筑用的木板。他們蹲在地上,對著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著。只吃了幾口,穆罕默德就說自己的肚子舒服了許多。




我在參加開羅市外的集會之前,一直不相信穆兄會能夠贏得總統選舉。大家很容易認為首都的局勢至關重要——開羅有一千七百多萬人口,它的文化影響著中東的一大片地方。穆巴拉克時代,政治權力高度集中于此,這一場革命依循這種模式,把解放廣場變成了全埃及最重要的場所。不過,隨著自由選舉逐步展開,這個國家迅速跟著得到了擴散。開羅以外的地方還有六千五百多萬人口,沒有那個組織能像穆兄會那樣把觸角延伸到這么多地方。


如果來到城里面的集會現場,你發現的第一件事兒便是人們在路邊排成一長串,高舉著穆爾西的標牌。穆兄會把這種現象叫做“人鏈”,這樣的人鏈往往可以從高速路口一直延伸到集會地點。蘇伊士的穆兄會在一頂大帳篷底下擺放了五千把椅子,這些椅子幾乎被一搶而空。在伊斯梅利亞,人群如此眾多,我根本看不到頭。組織者告訴我,人群的總數接近兩萬。這樣的活動大都至少持續三個小時,不過人們很少顯得厭倦。有人高聲禱告,也有人高呼口號,偶爾還有人為媒體賦詩作對(“媒體是蛆蟲,真相把腦子裝滿……/媒體如果掉進大海,大海將被污染”)。當地一位足球明星發了言,三五位演員跟著上了臺,幾位神職人員也誦讀了經文。在我參加的每一次集會上,也許是為了贊許穆兄會獨具的醫學-伊斯蘭文化,總有一位名叫拉額布·瑟爾哲尼的泌尿科醫生虔誠地發表著鼓舞人心的演說。穆爾西自己很少講話。其他參選者都以強硬的個人身份參加,但他似乎樂于突出自由與正義黨。


在蘇伊士和伊斯梅利亞都看不到婦女發表演講。在伊斯梅利亞,一共有十七個人登臺演講,示威人群的前排站著一百七十位神職人員和政界要人,一名女性也看不見。那一場集會以當地穆兄會成員的三場婚禮作為開場白,可即便在婚禮上也看不見女性的身影——大家遵循的是保守型婚禮,由新娘的父親與新郎宣讀結婚誓言。


穆兄會的多位發言人都喜歡強調婦女的重要性,但他們的話很難當真。高層領導全是男性,盡管女性也可以加入穆兄會,但仍然無法取得完全的會員資格。曼納爾·阿布爾·哈桑既是議員,也是開羅自由與正義黨婦女委員會的主任,她告訴我這只是個技術問題。女性曾經被當做會員對待,只是沒有進行正式的登記,這樣做的目的是在丈夫被關進監獄時方便她們照看家庭。革命之后,已經有人提出動議,要改變這一做法。一年多時間之后,她告訴我這件事情仍在“研究之中”。“不在管理層現身絕不意味著她們的聲音沒有人聽見,”她說道。“女性成員的丈夫多為穆兄會成員,所以她們的心聲可以通過各自的丈夫來表達。”


在蘇伊士和伊斯梅利亞,這種現象似乎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這兩個地方游行示威人群中的女性比例遠高于開羅市內。與議會選舉期間我參加穆兄會集會所聽到的相比,人們現在傳達出的信息更為保守。這個組織尤其擅長以迥然相異的方式向公眾展示自己,因此根本無法斷定,純粹夸張的成分究竟有多少。似乎也沒有人在意是否自相矛盾。有一次,我向自由與正義黨的發言人亞赫亞·哈米德問及不推舉總統候選人的承諾被違背一事,他說政治事務如流水,隨即甚至引述了《先知》一書中的名言。“即便從宗教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我們也能從穆罕默德言行錄里找到這么一段話:‘假定我發現了一片綠洲,隨即發現的東西遠勝于此,那么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以彌補綠洲的價值。’”


競選期間,穆爾西似乎很得到沒有推舉總統候選人的薩拉菲派的歡心。每次活動都有一位常客名叫薩夫瓦特·阿加齊,這位薩拉菲派神職人員大力支持穆爾西。“至于有人担心穆兄會很可能獨攬政府大權,”阿加齊在伊斯梅利亞的集會舞臺上大聲說道。為收到更好的演講效果,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是的,我們什么都想要!我們要議會!我們要總統!我們也要內閣和部長!”他接著又大聲說道:“我們要把一切伊斯蘭化!就連下水道也要伊斯蘭化!”壓倒性的主題還是伊斯蘭教教法,我在開羅參加集會的時候聽見穆爾西這樣高聲呼喊:“伊斯蘭教教法!除了伊斯蘭教教法便別無他物,伊斯蘭教教法!伊斯蘭教教法!此外再無適合我國的東西。我向真主起誓,我當著你們大家起誓,不管憲法的內容怎么寫,伊斯蘭教教法一定要執行!”


第一輪選舉結束,穆爾西名列榜首,總共得到百分之二十五的選票。埃及前空軍司令員艾哈邁德·沙菲克位居第二。沙菲克也是穆巴拉克當政時期的最后一任總理,他是唯一與舊政府聯系最為緊密的候選人。很多人,尤其是自由派人士對選舉結果大感意外,在他們看來,這些候選人基本上全都差強人意,要么處于這個極端,要么處于另一個極端。然而,這才是真正的關聯——每一位候選人都代表著各自極端保守的選民。對很多埃及人來說,革命已經結束。




首輪選舉之后的第三天,我見到了自由與正義黨的發言人之一納達爾·奧姆蘭。他的辦公室位于距離開羅市中心并不遙遠的自由與正義黨總部大樓,整個地方人頭攢動。穆兄會正在舉行協調會,以期在下一輪選舉中獲得支持——正在與之會見的有兩個革命同盟黨和支持者,他們推出的候選人已經敗下陣來。


奧姆蘭把我帶到一個安靜的里間進行交談。我問他,自由與正義黨即便獲勝,他是否認為同樣會有軍事委員會這件麻煩事兒。我提到了1952年的事情,穆兄會支持了阿卜杜爾·納賽爾和自由軍官組織,卻在兩年之后遭到血腥鎮壓。“那不是革命,”奧姆蘭說。“那是軍事政變。我們這一次是真正的革命。”他說,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讓軍事委員會相信,穆兄會能夠為他們找到“安全出口”。“他們要我們做出保證,但他們自己首先要下臺,”他說道。“此外別無選擇。”


我提到了選舉過程中的保守聲音。“之所以選擇那樣的套路,是因為我們是唯一的伊斯蘭主義者,唯一真正的伊斯蘭主義者,”奧姆蘭說道。他提到了另一位候選人阿卜杜勒·穆奈姆·阿布·福圖赫,這個人是前穆兄會成員,一開始頗受青睞,后來卻令人遺憾地排名第四。奧姆蘭說,福圖赫過于“模棱兩可”,竭力把自己置身于中間位置,以同時討好伊斯蘭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那是他的弱點之一,”奧姆蘭說。“當然不可以那樣做。誰都沒辦法取悅所有的人。”


他解釋說,為了迎接六月底即將到來的最后一輪投票,穆兄會的主張將會有所改變。“競選活動的主題將更強調集體主義和民族主義,”他說道。“而不僅僅是穆兄會。穆爾西是革命派的候選人,沙菲克代表的是舊政府,大家必須做出選擇。”他希望在部分競選材料上不再使用自由與正義黨的徽標。


一個年輕人走進屋子,面朝墻壁進行禱告。我們聽見隔壁房間響起一陣呼喊聲,奧姆蘭說一定是有人達成了某種一致。“人民依舊信任我們。每次選舉的時候,都能說明我們依然得到了人民的支持。”他微笑著說道:“我們犯的錯誤最少。”


1 據作者解釋,表示“全國”的National和“協會”的Association這兩個單詞音節較多,lightbulb和rifle位于它們之間時,來電者深夜致電,且略帶口音,加之語速較快,很容易讓接聽電話的人誤聽中間的音節和單詞。——譯者

2 埃及內政部所在的大街。——譯者

3 伯納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1916年—),普林斯頓大學近東研究榮譽教授,猶太歷史學者、東方研究家及政治評論家,專門研究伊斯蘭教史及伊斯蘭教跟西方的互動。——百度百科

4 努比亞人:從古埃及時代就生活在現今埃及與蘇丹地區的一支古老民族。——百度百科

5 天主教視婚姻為七件圣事之一,認為婚姻單一而不可拆散。——譯者

6 Cheetos,一種流行的膨化食品。——百度百科


來源:上海譯文出版社《奇石》 何偉 著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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