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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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察過螞蟻營巢的三種方式。小型蟻筑巢,將濕潤的土粒吐在巢口,壘成酒盅狀、灶臺狀、墳冢狀、城堡狀或松疏的蜂房狀,高聳在地面;中型蟻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勻美觀,圍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狀,仿佛大地開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蟻筑巢像北方人的舉止,隨便、粗略、不拘細節,它們將顆粒遠遠地銜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丟,就像大步奔走撒種的農夫。



下雪時,我總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莢被風從樹梢吹散。雪紛紛揚揚,給人間帶來某種和諧感,這和諧感正來自于紛紜之中。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上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刮落。它們漂泊到大地各處,它們攜帶的純潔,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動人的花朵。



寫《自然與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蘆花,觀察過落日。他記錄太陽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鐘。我觀察過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緩慢。觀看日落,大有守侍圣哲臨終之感;觀看日出,則像等待偉大英雄輝煌的誕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陽艱難地向上躍動,伸縮著挺進。太陽從露出一絲紅線,到伸縮著跳上地表,用了約五分鐘。


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于崛起。



這是一具熊蜂的尸體,它是自然死亡,還是因疾病或敵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臥在那里,翅零亂地散開,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輕,最小的風能將它推動。我見過胡蜂巢、土蜂巢、蜜蜂巢和別的蜂巢,但從沒有見過熊蜂巢。熊蜂是穴居者,它們將巢筑在房屋的立柱、檁木、橫梁、椽子或枯死的樹干上。熊蜂從不集群活動,它們個個都是英雄,單槍匹馬到處闖蕩。熊蜂是昆蟲世界當然的王,它們身著的黑黃斑紋,是大地上最怵目的圖案,高貴而恐怖。老人們告訴過孩子,它們能蜇死牛馬。



麻雀在地面的時間比在樹上的時間多。它們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飛到樹上。它們將短硬的喙像北方農婦在缸沿礪刀那樣,在枝上反復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鳴,如孩子騎在父親的肩上高聲喊叫,這聲音蘊含著依賴、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樹上就和孩子們在地上一樣,它們的蹦跳就是孩子們的奔跑。而樹木伸展的愿望,是給鳥兒送來一個個廣場。



穿越田野的時候,我看到一只鷂子。它靜靜地盤旋,長久浮在空中。它好像看到了什么,徑直俯沖下來,但還未觸及地面又迅疾飛起。我想像它看到一只野兔,因人類的擴張在平原上已近絕跡的野兔,梭羅在《瓦爾登湖》中預言過的野兔:“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和樹葉、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盟。看到兔子和鷓鴣跑掉的時候,你不覺得它們是禽獸,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颯颯的木葉一樣。不管發生怎么樣的革命,兔子和鷓鴣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長的人一樣。不能維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


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勞盤旋的鷂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榮。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一塊空地,它的形狀像一只盤子,被四周的樓群圍起。它盛過田園般安詳的雪,盛過赤道般熱烈的雨,但它盛不住孩子們的歡樂。孩子們把歡樂撒在里面,仿佛一顆顆珍珠滾到我的窗前。我注視著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游戲,這游戲是每個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的大人都做過的。大人告別了童年,就將游戲像玩具一樣丟在了一邊。但游戲在孩子們手里,依然一代代傳遞。



在山崗的小徑上,我看到一只螞蟻在拖蜣螂的尸體。蜣螂可能被人踩過,尸體已經變形,滲出的體液粘著兩粒石子,使它更加沉重。螞蟻緊緊咬住蜣螂,它用力扭動身軀,想把蜣螂拖走。蜣螂微微搖晃,但絲毫沒有向前移動。我看了很久,直到我離開時,這個可敬的勇士仍在不懈地努力。沒有其他蟻來幫它,它似乎也沒有回巢去請援軍的想法。


十一


麥子是土地上最優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五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風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到了六月,農民搶在雷雨之前,把麥田搬走。


十二


在我窗外陽臺的橫欄上,落了兩只麻雀。那里是一個陽光的海灣,溫暖、平靜、安全。這是兩只老雀,世界知道它們為它哺育了多少雛鳥。兩只麻雀蹲在輝煌的陽光里,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它們瞇著眼睛,腦袋轉來轉去,毫無顧忌。它們時而啼叫幾聲,聲音樸實而親切。它們的體態肥碩,羽毛蓬松,頭縮進厚厚的脖頸里,就像冬天穿著羊皮襖的馬車夫。


十三


下過雪許多天了,地表的陰面還殘留著積雪。大地斑斑點點,仿佛一頭在牧場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


積雪收縮,并非因為氣溫升高了,而是大地的體溫在吸收它們。


十六


五月,在尚未插秧的稻田里,閃動著許多小鳥。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神態機靈,體型比麻雀嬌小。它們走動的樣子,非常莊重。麻雀行走用雙足蹦跳,它們行走是像公雞那樣邁步。它們的樣子,和孩童做出大人的舉止一樣好笑。它們飛得很低,從不落到樹上。它們是田畝的精靈。它們停在田里,如果不走動,便簡直認不出它們。


十七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間,已被農民拾掇得干干凈凈。一切要發生的,一切已經到來的,它都將容納。在人類的身旁,落葉正悲壯地訣別它們的母親。看著它們決絕的樣子,我忽然想,樹木養育了它們,仿佛就是為了此時重現大地上的勇士形象。


十八


在冬天空曠的原野上,我聽到過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音。它的速度很快,仿佛弓的顫響,我無法數清它的頻率。冬天鳥少,鳥的叫聲也被藏起。聽到這聲音,我感到很幸福。我忽然覺得,這聲音不是來自啄木鳥,也不是來自光禿的樹木,它來自一種尚未命名的鳥,這只鳥,是這聲音創造的。


十九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六日,我看到了日出。我所以記下這次日出,因為有生以來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太陽。好像發生了什么奇跡,它使我驚得目瞪口呆,久久激動不已。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這樣描述馬貢多連續下了四年之久的雨后日出:“一輪憨厚、鮮紅、像破磚碎末般粗糙的紅日照亮了世界,這陽光幾乎像流水一樣清新。”我所注視的這次日出,我不想用更多的話來形容它,紅日的碩大,讓我首先想到鄉村院落的磨盤。如果你看到了這次日出,你會相信。


二十一


太陽的道路是彎曲的。我注意幾次了。在立夏前后,朝陽能夠照到北房的后墻,夕陽也能夠照到北房的后墻。其他時間,北房拖著變深的影子。


二十二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臨的跡象和感覺。此時整整過了一冬的北風,到達天涯后已經返回,它們告訴站在大路旁觀看的我:春天已被它們領來。看著曠野,我有一種莊稼滿地的幻覺。天空已經變藍,踩在松動的土地上,我感到肢體在伸張,血液在涌動。我想大聲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鋤頭拼命勞動一場。我常常產生這個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勞動一天。愛默生認為,每一個人都應當與這世界上的勞作保持著基本關系。勞動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們自己與泥土和大自然發生基本的聯系。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從未踏上土地。


二十五


麻雀和喜鵲,是北方常見的留鳥。它們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動。民間有“家雀跟著夜貓子飛”的說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鳥盲目追隨大鳥的現象。我留意過麻雀尾隨喜鵲的情形,并由此發現了鳥類的兩種飛翔方式。它們具有代表性。喜鵲飛翔,姿態鎮定、從容,兩翼像樹木搖動的葉子,體現著在某種基礎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們的飛法類似蛙泳,身體總是朝前一聳一聳的,并隨時可能轉向。


這便是小鳥和大鳥的區別。


二十七


栗樹大都生在山里。秋天,山民爬上山坡,收獲栗實。他們先將樹下雜草刈除干凈。然后環樹刨出一道道溝壟,為防敲下的栗實四處滾動。栗實包在毛森森的殼里,像蜷縮一團的幼小刺猬。栗實成熟時,它們黃綠色殼斗便綻開縫隙,露出烏亮的栗核。如果沒有人采集,栗樹會和所有植物一樣,將自己漂亮的孩子自行還給大地。


二十八


進入冬天,便懷念雪。一個冬天,迎來幾場大雪,本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如今已成為一種奢求(誰剝奪了我們這個天定的權利?)。冬天沒有雪,就像土地上沒有莊稼,森林里沒有鳥兒。雪意外地下起來時,人間一片喜悅。雪賦予大地神性;雪驅散了那些平日隱匿于人們體內,禁錮與吞噬著人們靈性的東西。我看到大人帶著孩子在曠地上堆雪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同樣進行著許多歡樂的與雪有關的事情。


可以沒有風,沒有雨,但不可以沒有雪。在人類美好愿望中發生的事情,都是圍繞雪進行的。


二十九


一只山路上的螞蟻,銜著一具比它大數倍的蚜蟲尸體,正歡快地朝家走去。它似乎未費太多的力氣,從不放下獵物休息。在我粗暴地半路打劫時,它并不驚慌逃走。它四下尋著它的獵物,兩只觸角不懈地探測。它放過了土塊,放過了石子和瓦礫,當它觸及那只蚜蟲時,便再次銜起。仿佛什么事情也未發生,它繼續去完成自己莊重的使命。


三十四


在北方的林子里,我遇到過一種彩色蜘蛛。它的羅網,掛在樹干之間,數片排列,雜亂聯結。這種蜘蛛,體大、八足纖長,周身淺綠與桔黃相間,異常艷麗。在我第一次猛然撞見它的時候,我感覺它剎那帶來的恐怖,超過了世上任何可怕的事物。


相同的色彩,在一些事物那里,令我們贊美、歡喜;在另一些事物那里,卻令我們怵目、悚然,成了我們的恐怖之源。


三十六


盡管我很喜歡鳥類,但我無法近距離觀察它們。每當我從鳥群附近經過,無論它們在樹上,還是在地面,我都不能停下來,不能盯著它們看,我只能側耳聽聽它們興高采烈的聲音。否則,它們會馬上警覺,馬上做出反應,終止議論或覓食,一哄而起,迅即飛離。


我的發現,對我,只是生活的一個普通認識;鳥的反應,對鳥,則是生命的一個重要經驗。


三十七


在樗樹(臭椿)上,有一種甲蟲,體很小,花背,象形,生物學稱它為象鼻蟲或象甲,鄉下的孩子叫它“老鎖”。它們通常附在樗樹的干上,有時很低,伸手可及。只要有人輕輕一碰,它們便迅速蜷起六足,象鼻狀的長喙緊貼胸前,全身抱在一起。此時,孩子們抓起一只,對著它不斷呼喚:“老鎖,老鎖,開門!”情真意切,永不生厭。仿佛精誠所至,它最終總會松開肢身,然后謹慎地,像一頭小象,開始在孩子們的手上四下走動。


三十八


秋天,大地上到處都是果實,它們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著來自任何一方的采取。每到這個季節,我便難于平靜,我不能不為在這世上永不絕跡的崇高所感動,我應當走到土地里面去看看,我應該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陶冶和啟迪。


太陽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熱烈。大地明亮,它敞著門,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萬物的聲音都在大地上匯聚,它們要講述一生的事情,它們要搶在冬天到來之前,把心內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


第一場秋風已經刮過去了,所有結滿籽粒和果實的植物都把豐足的頭垂向大地,這是任何成熟者必致的謙遜之態,也是對孕育了自己的母親一種無語的敬祝和感激。手腳粗大的農民再次忙碌起來,他們清理了谷倉和庭院,他們拿著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為一頭遠途而歸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負。


看著生動的大地,我覺得它本身也是一個真理。它叫任何勞動都不落空,它讓所有的勞動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純正的農民暗示我們:土地最宜養育勤勞、厚道、樸實、所求有度的人。


四十一


與其他開端相反,第一場雪大都是零亂的。為此我留意好幾年了。每次遇到新雪,我都想說:“看,這是一群初進校門的鄉下兒童。”雪仿佛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對這些客人的進門,似乎感到一種意外的突然和無備的忙亂。沒有收拾停當的大地,顯然還不準備接納它們。所以,盡管空中雪跡紛紛,地面依舊蕩然無存。新雪在大地面前的樣子,使我想像一群臨巢而不能棲的野蜂,也想像歷史上那些在祖國外面徘徊的流亡者。


四十四


《百年孤獨》的第一頁,有這樣一個細節。在表演了磁鐵的魔力后,神秘的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對老布恩地亞講:“任何東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喚起它們的靈性。”


季節也是有生命的。為了感受這一點,需要我們悉心體驗,也許還需要到鄉村生活一年。以冬天為例,在北方,在北京,每年一進入公歷一月,我就會感受到它顯著的變化。此時的冬天,就像一個遠途跋涉后終于到達目的地的、開始安頓下來的旅人。它讓我想像鄉村的失去光澤和生氣,不再駕車的馬和三年以上的公雞。一個活潑的、沖動的、明朗的、敏感的、易變的冬天,已一去不返。而另一個迂緩的、安穩的、沉郁的、灰暗的、陰冷的冬天,已經來到我們身邊。這是生命悲哀的轉折。由此開始的,是冬天的一段讓我們最難耐的時期。它給我們造成的心境,與我們從手上不再有書籍,心中不再有詩歌,已獲取了一定財富或權力的人那里,領略的大體相同。


四十六


一九九一年元旦,一個神異的開端。這天陽光奇跡般恢復了它的本色,天空仿佛也返回到了秋天。就在這一天,在曠野,我遇見了壯觀的遷徙的鳥群。在高遠的天空上,在藍色的背景下,它們一群群從北方涌現。每只鳥都是一個點,它們像分巢的蜂群。在高空的氣流中,它們旋轉著,緩慢地向南推進。一路上,它們的叫聲傳至地面。


我沒有找到關于鳥類遷徙的書籍,也不認識鳥類學家。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鳥類冬季遷徙,我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這是些什么鳥。在新年的第一天,我遇見了它們,我感到我是得到了神助的人。


四十八


三月是遠行者上路的日子,他們從三月出發,就像語言從表達出發,歌從歡樂出發。三月連羔羊也會大膽,世界溫和,大道光明,石頭善良。三月的村莊像籃子,裝滿陽光,孩子們遍地奔跑,老人在墻根下走動。三月使人產生勞動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們想得很遠,前面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們滿懷信心,仿佛遠行者上路時那樣。


五十一


七十年代,北方的平原上曾相繼開展過平整土地運動和農田水利基本建設。


這些運動,改變了古老田野的原始面貌:荒地開墾了,池塘填平了,密布田間的百年老樹被伐倒,木草叢生的巨大墳丘被搬掉。田地的平坦和整齊,給世代繁衍其間的鳥獸,帶來了滅頂的危機。野兔絕跡了,鷹也消失了蹤影。無處飲水和筑巢的鳥兒,日漸稀少。很久以來,在田野人們幾乎已看不到任何鳥巢。


十年早已過去了,那時在調直的田間道路兩旁栽下的新樹,已經長起。令人欣慰的是,近年來在這些尚不高大的樹上,又星星點點地出現了留鳥喜鵲的巢(喜鵲以往一直選擇高大的喬木筑巢)。鵲巢高度的降低,表明了喜鵲為了它們的生存而顯現出的勇氣;同時,也意味著被電視等現代文明物品俘獲的鄉下孩子,對田野的疏離。


五十三


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


我居住的這個尚未完備的小區南側,有一塊微微隆起的空地。為了小區的地勢一致,春天建設者用鏟車和挖掘車,將布滿枯草的整個地表,掀去了一米多。但是,當夏天來到時,在這片裸露的生土層上,又奇跡般地長出了茂密的青草。


在造物的序列中,對于最底層的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僅保持它們數量上的優勢,也賦予了它們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這樣,還有蟻、麻雀,我們人類中的農民也是其中之一。


五十六


在曠野,我完整地觀察過星星的出現。下面,是我多次觀察的簡略記錄:


太陽降落后,約15分鐘,在西南天空隱隱閃現第一顆星星(即特立獨行的金星)。32分鐘時,出現了第二顆,這顆星大體在頭頂。接著,35分鐘時,第三顆;44分鐘,第四顆;46分鐘,第五顆。之后,它們仿佛一齊涌現,已無法計數。50分鐘時,隱約可見滿天星斗。而一個小時后,便能辨認星座了。整體上,東、南方向的星星出現略早,西、北方向的星星出現略晚。(注:1995年8月18日記錄,翌日做了復察修正)


從太陽降落到滿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絢爛到褪盡的細微變化過程。這是一個令人感嘆的過程,它很像一個人,在世事里由浪漫、熱情,到務實、冷漠的一生。


五十七


威廉·亨利·赫德遜,是我比較偏愛的以寫鳥類著稱的英國散文作家。


赫從小生長在南美大草原上,他稱那里為鳥類名副其實的大陸。“沒有任何地方像我的出生地那樣有這么多的鳥類”,以至從童年時代起,鳥類就成為世界上使他最感興趣的東西。在《鳥類的遷徙》一文中,他向我們詳細描述了童年他看到的各種鳥類大規模遷徙的壯闊情景。他最喜愛的,最令他難忘的,是一種名叫高地鸻的鳥。它們飛過時,從早到晚都可聽到它們從空中傳下的美妙啼叫。他說,這個聲音依然活在他的記憶里,只是再也不會聽到了。因為這種鳥到他寫這篇散文時,已列在“下一批絕滅”的名單上了。“在這么短短的時間內,只不過一個人的一生歲月里,這樣的事就可能發生,似乎是難以置信的。”


我也是在鄉下長大的,且與我的出生地,依然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因此,當我讀到這句話時感觸很深(它是我寫這則隨筆的主要原因)。我在我的《鳥的建筑》里,也曾這樣寫過:“在神造的東西日漸減少、人造的東西日漸增添的今天,在蔑視一切的經濟的巨大步伐下,鳥巢與土地、植被、大氣、水,有著同一莫測的命運。在過去短暫的一二十年間,每個關注自然和熟知鄉村的人,都已親身感受或目睹了它們前所未有的滄海桑田性的變遷。”


大約在一九九三年初,我在已經消失的原王府井書店,買到過一冊大開本的中國鳥類圖譜。從這冊圖譜,我可以辨認出小時我熟悉的鳥類,近三十種。但是今天,在我的家鄉,除了留鳥麻雀和喜鵲,已經很難見到其他鳥類了。


赫在他的這篇散文最后,感慨寫道:“美消逝了,而且一去不復返。”在人類一意營造物質繁榮的進程中,我們這個世界已經和正在消逝的,豈止是美?赫只活到一九二二年,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我相信,他會指明這一點的。


五十八


十月的一天,在我的居所附近、一座已經收獲的果園里,詩人黑大春為我和一平做過一個與算命有關的游戲。游戲很簡單,他先讓我們各自說出三種自己最喜歡的動物,然后給出答案。我想了想,依次列舉了麻雀、野兔和毛驢。(相對說來,我不太喜歡強大的、色彩鮮明的動物;而較偏愛卑弱的、顏色與土地貼近的動物)游戲的答案是這樣的:第一個動物是你愛的人;第二個動物仿佛是你;第三個動物實際才是你自己。我為這個游戲,將我與毛驢連在一起,沒有產生絲毫的不快之感。這個結論,我愿意認同。


回來后,我找出生物學詞典,第一次特意查了“驢”的條目。上面很富散文化地寫道:“性溫馴,富忍耐力,但頗執拗;堪粗食,抗病力較其他馬科動物強……”同時我還記得,我喜愛的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對驢子的深情贊頌:你耐勞,深思,憂郁而又親切,是草地上的馬可·奧勒留。


六十


我是在早晨散步時看到它的。當時,第一場寒流剛剛在黎明逝去,太陽正從大地的東南角緩緩升起,萬物都在回暖的陽光中驕傲地亮出影子。它們的樣子,很像古代的大王們借著時勢紛紛樹起自己的旗幟。


而它俯伏在那里,一動不動。它的體色鮮明,仍同夏天的草葉一樣。它的頭很小,為三角形,兩只大大的復眼,凸在頭頂。它有一對壯碩的鐮刀狀前足,為此世代的農民都親昵地叫它“刀螂”。它平常總是昂著頭,高懸前足,姿態非常威武。在孩子們的眼里,它是昆蟲中的男兒、大力士和英雄。它被這場猝不及防的寒流凍僵了,它的肢還可伸展,體還有彈性。我將它放下,并安置妥當。我深信憑著太陽的力量和生命的神圣,它能蘇醒過來。


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路過那里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它是真的甦生了,還是被一只麻雀或喜鵲發現了呢?時至今日,我還是不時想到這個力士。


六十四


在昌平和我的出生地之間,有一條鐵路線(即京包線)。過了這條鐵路線,往西便是開闊的田野了。我出生的那座名叫北小營的村莊,也遙遙在望。


一次,我剛過了鐵路,忽然從鐵路邊的樹上,傳來啄木鳥叩擊樹干的聲響。它激烈、有力,自強而弱,仿佛一段由某種尚未命名的樂器奏出的樂曲。我停了下來。我想在樹上找到這位樂手,看看它是如何演奏的。就在我尋找它時,我隱約覺得我在樹上看到了另一只大鳥。但我不能斷定,因為它又像一截粗枝。我繼續尋找啄木鳥。這時,我意外地聽到了一聲“咕、咕、鳥"的啼叫,那截粗枝在動:我看到了一只貓頭鷹。由于距離較遠,光線也暗,我只能看清它的輪廓。為了接近它,我不動聲色慢慢向那棵樹走去。將近一半距離,它似乎有所察覺,我看到它一跳便消失在樹干背后了。到了那棵樹下,我繞著樹干來回察看,沒有發現可容一只貓頭鷹匿身的樹洞,但它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一直目不旁視地盯著它,它沒有飛走,也沒有降落到地面)。我撿起一塊石頭震了震樹干,沒有任何反應。


那天恰好是春分,天也有些晦暗。在上午九點三十分左右,我遇見了這件富于神秘色彩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實地看到晝伏夜出的貓頭鷹,回來后便做了這個記錄。


六十五


在鳥類中,無論北方還是南方,除了部分地區的渡鴉外,鴉科鳥一般均為留鳥。但我曾遇到過一次寒鴉與禿鼻烏鴉的混群遷徙,并把它寫進了當天的日記。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四日,農歷正月初二,在京北以溫泉著稱的小湯山,上午約十一點,我和妻子到一家療養院內散步。這個園林化的療養院面積很大,里面有水、有樹,還有一座十數米高的小山。在北方樹木稀疏的平原,這里是鳥類的黃金樂園,也是旅鳥遷徙征途的理想驛站。起初是一片喧噪的鴉鳴,吸引了我們。我們走了過去,驚奇地發現小山周圍的樹上有許多頸部及胸、腹部呈灰白色的寒鴉,和通體輝黑、泛著金屬光澤的禿鼻烏鴉(烏鴉的鼻孔大多廣被鼻須。禿鼻烏鴉鼻孔裸露,有別于其他鴉類,故得此名。禿鼻烏鴉在冬季常常與寒鴉混群活動)。它們像累累的果實,綴滿了枝頭,在冬天光裸的樹上,非常醒目。更令我們興奮的,從北方,從曠遠的天邊,鴉群依然在不時涌現。它們一群群飛來,鳴噪著降落在這里。而先行到來的鴉群,經過短暫的休整,已陸續開始啟程。仿佛這里匯聚了北方所有的烏鴉,一些鴉群離去,一些鴉群到達。在春天即將降臨的時候,它們集結起來,令人不解地浩浩蕩蕩向南方趕去。


七十


在放蜂人的營地,我曾看到過胡蜂(即我們通常所稱的馬蜂)同螞蟻一起在蜜桶偷食蜂蜜。這個經驗,導致我后來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過錯。


胡蜂在我的書房窗外筑巢期間,為了酬勞它們,我在巢下的窗臺為它們放過一只尚有余蜜的空蜂蜜瓶。我是下午放上的,但到了傍晚,也未見一只蜂觸動蜜瓶。晚上九點,我突然發現外面蜂巢大亂,只見窗戶上,瓶子里,到處是蜂。可能它們天黑停止工作后,部分蜂出來吃蜜,這些帶有蜜味的蜂回巢后遭到了攻擊。直到夜里十一點,蜂巢才漸漸安靜下來。我打開紗窗,將瓶子放倒,因為里面還有七八只蜂無法出來。這些滿身是蜜的蜂,艱緩地沿窗向上爬去,它們小心翼翼地接近蜂巢,身后的玻璃上留下了道道蜜痕。


翌日一早,蜂群又正常地開始了它們緊張有序的建設工作。一種預感,使我忽然想到樓下看看。在樓下,我找到了十余只死蜂。由于愧怍,我沒有將這件事情寫進《我的鄰居胡蜂》里。但我當天寫了日記,我在最后寫道:“請原諒,胡蜂!”


七十一


一雙諦聽的比腦袋還長的耳朵,兩條風奔的比軀干還長的后腿,以及傳統的北方村莊的顏色、魚一樣的寂啞無聲,這些大體構成了一只野兔的基本特征(同時也喻示了它們的黑暗命運)。


這是一種富于傳奇色彩和神秘氣氛,以警覺和逃遁茍存于世的動物。它們像莊稼一樣與土地密不可分,實際它們看上去已經與土地融為了一體(我將野兔視作土地的靈魂)。傳說白天見到一只野兔的地方,夜晚便會出現一群。而誤傷同伙或自傷,往往是那些捕獵野兔的獵手的最后下場。在西方,野兔不僅曾經與月亮女神有關,也曾被民間當做遭到追逐而無處躲藏的女巫化身。


野兔本有一種令人驚異的適應環境的能力,它們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為廣泛和普遍(上至海拔4900米的山地,遠至兩極的凍原),但是現在人們卻很難見到它們的蹤跡了。我一直居住在北京郊區,且常深入田野,但我對野兔的印象主要來自童年的記憶。一次愚人節,我打電話莊重地告訴城里一位朋友,說我赤手抓到了一只野兔。其實,甚至今年春天在河北霸州,我提著望遠鏡在平原上徒步走了一上午,也未發現一只。是的,野兔已從我們的土地上銷聲匿跡,正如它們在一支西方民歌中所慨嘆的:“這是人的時代。”


七十三


過去,我一直認為麻雀行走只會向前蹦跳,因為我從未看到過它們像其他鳥類那樣邁步。這種怪異的、仿佛兩腿被絆住的行走方式也許是麻雀所獨有的,我注意過比麻雀體形更小的鳥在地面行走時也是邁步。


一次在北京西站候車,正是清晨,旅客稀少,在候車大廳外面的小廣場上,我看到一只正在覓食的麻雀。我觀察著它,它啄一下,便抬一次頭,警覺地向四周瞧瞧。我忽然發現它會邁步:當它移動幅度大時,它便蹦跳;而移動幅度小時,它則邁步。法布爾經過試驗推翻了過去的昆蟲學家“蟬沒有聽覺”的觀點(蟬聽不到低頻的聲音,但能聽到高頻的聲音),此時我感到我獲得了一種法布爾式的喜悅和快感。


我想,作為一種在人類周圍生息的“蓬間雀”、一種地面鳥,麻雀在危機四伏的環境里覓食需要大步快速走動,但是“企者不立,跨者不行”,由此便形成了它們像袋鼠一樣跳躍行走的習性。


本稿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提供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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