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才是我想做的事

簡體傳統

譯序

不管怎么說，眼前這薄薄的小冊子確實稱不上是一本書，但其所涵蓋的內容決不亞于一本書。佩雷克曾寫過一篇短文，標題為“其實這才是我在有生之年應當做的事情”，此文后被法國瑟伊出版社收錄于《20 世紀及19 世紀文集》當中，一篇短文能被選入如此重要的文集，可見佩雷克在法國文學界的地位之高。這本小冊子就是依照那篇短文改編的。溯本追源，這本小冊子堪稱是濃縮版的《物——六十年代紀事》。此說法似有夸大其詞之嫌，但讀者不妨拿《物》做一番比較，也許會發現小冊子里所表達的意愿恰好是《物》中的那條隱線。為什么這么說呢？請看《物》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他們想到了流亡海外，想到了鄉村生活和漫長的旅程。他們愿意去英國過日子……”佩雷克不也正有這樣的意愿嗎。我們不妨再去看看佩雷克的其他作品。

《物——六十年代紀事》和勒諾多獎

1965 年，佩雷克終于被慧眼識珠的作家兼文學批評家莫里斯·納多發現，納多將佩雷克的小說《物——六十年代紀事》首次發表在由他本人親自編撰的文集《新文學》上。從純文學角度上說，此書并不是一部小說，而只是講述了一個故事。二戰結束后，整個法國百廢待興，然而正待經濟起飛之際，卻又遭遇政局不穩以及阿爾及利亞戰爭等重大事件，只是在進入60 年代時，法國的經濟才有了質的飛躍，但與英國相比，其國民生產總值依然要低30% 左右，但消費社會的大模樣已基本成型，小汽車以及家用電器也開始步入平常百姓之家。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背景之下。他們住在巴黎，從事一項不需要專業技能的工作，做社會心理調查，但總感覺自己的生活太單調，總是夢想著得到更多的東西，能到各處去旅行，成為有錢人，不過他們既無積蓄，也無令人眼饞的社會地位，按今天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屌絲，要想實現逆襲，只好換一個活法，于是他們接受了到突尼斯任教的職位。然而他們在那兒并不成功，可以說是敗得一塌糊涂，于是只好灰溜溜地返回法國，先在巴黎，然后去波爾多尋找更好的職位。小說的結尾頗有象征意味，他們搭乘火車離開巴黎，而且還是坐頭等艙，接著還要去餐車享用豐盛的晚宴。然而當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夢想時，他們所期待的幸福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整部小說對人物的描寫可以說是蜻蜓點水，但對事物的描寫卻如解剖刀那樣精確，作者甚至不惜花費大量的筆墨去描述各類物品，其實這些東西都是消費社會里毫無價值的玩意，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者此意恐怕是在為批判消費社會的格調做鋪墊吧。

小說發表的當年，勒諾多文學獎評委會將該年度的小說獎頒給佩雷克。在法國各種各樣文學獎名目繁多，影響力最大的當屬龔古爾文學獎，其次就是勒諾多文學獎，該獎項設立于1926 年，評委由十位記者及文學評論家組成，旨在獎勵當年的優秀小說。該獎將公布時間刻意設在龔古爾文學獎公布之后。

《生活使用說明》（又譯《人生拼圖版》）和美第奇文學獎

1978 年，在經過十年埋頭創作之后，佩雷克拿出一部長篇小說，此書被譽為20世紀“新的《人間喜劇》”，文學評論家稱其是一部“輝煌的鴻篇巨著”。小說所描述的故事發生在巴黎第17 區西蒙·克魯貝利埃街11 號的一棟公寓樓里，時間跨度從1875 年一直延伸到1975 年，展現出一幅百年人生的畫卷。作者將公寓樓里的房客及其日常活動、居室陳設、生活情趣細膩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仿佛揭去整棟公寓樓的立面，將濃縮的社會百態瞬間凝固在同一幅畫面上。

作為烏利波的成員，佩雷克為自己制定了限制性寫作規則，刻意將這幅畫卷設定為10×10 的方格，每一個方格對應于整棟公寓樓的一個房間，同時依照希臘- 拉丁命名方格的方式，為每一方格定出坐標名稱，這頗像中國古代用天干地支來搭配順序。小說章節的順序也有限定條件：在國際象棋里，有一個著名的騎士問題，騎士從棋盤上的某一點出發，依照走日字型的規則，用最短的路線走遍棋盤上的64 個方格，每個方格只能走一次，不能重復。佩雷克將此規則擴展到100 個方格上，并設定出行走路線的坐標點，小說章節的排列以及人物出場的順序都嚴格依照此路線圖。與此同時，佩雷克還按主題來設定方格，并根據坐標點，在相對應的方格里描述近似的主題，如家具的風格、小擺設、寵物、色彩等。

小說剛剛出版不久，美第奇文學獎的評委們就毫不吝嗇地把文學大獎頒給佩雷克。創立于1958 年的美第奇獎旨在獎勵文學界的新人，鼓勵作家們去創作更多、更優秀的作品。

烏利波和限制性寫作法

就在佩雷克構思并創作《生活使用說明》一書的十年間，他加入烏利波（“潛在文學工場”），并積極地參與烏利波組織的文學創作活動。當年以雷蒙·格諾為首的烏利波經常組織現場命題創作，當然這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命題，而是要讓作者去接受種種限制條件，并以此來探索文學寫作的技巧，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類似于文字游戲。佩雷克對這種雕蟲小技不屑一顧，他要玩就玩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1969 年，他推出小說《消失》，但用什么樣的手法創作出這部作品，他并未預先告訴給讀者，只不過留下種種蛛絲馬跡，讓讀者去猜究竟是什么在小說里“消失”了，比如他先給出提示“一個并未完全封口的圓形，中間用一橫線收尾”。這正是小寫字母“e”的書寫形式，同時他還多次用三叉戟或鴨掌來暗喻大寫字母“E”；小說共有26個章節，但唯獨缺少第5 章，這也暗喻字母“e”，因為在字母表的26 個字母里，“e”排在第5 位。在整部小說里，佩雷克還刻意描述過幾個缺少數字5 的場景，比如主人公在圖書館看到一套26 卷本的叢書，但唯獨沒有找到第5 卷；再比如，在賽馬場上，發令槍響之后，5 號賽馬死活不肯跑出去。只是過了很久，讀者們才發現這本300 多頁的小說竟然通篇沒有用字母“e”。不管用什么方式來替代使用頻率極高的字母“e”，佩雷克寫的這部小說還是可以讀得懂的，小說情節頗為曲折，近似于偵探小說，扣人心弦。

三年后，佩雷克又推出另一部實驗性小說《重現》，設定的限制條件類似于《消失》，只不過反其道而行之，在全書里只采用元音字母“e”，其他的四個元音字母一概舍棄不用。小說好似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講述了一群多少有點親情關系的人如何去盜竊價值連城的鉆石，故事發生在法國和英國，而英國一定是必選之地，佩雷克因此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借用英語詞匯，從而履行預先設定的限制條件。

佩雷克堪稱是這個時代的文學天才，拿獎宛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只可惜法國文學界沒有奇文異詩獎，否則憑借《消失》和《重現》兩書，佩雷克定會將此獎攬入自己的懷中。除了這兩部小說之外，佩雷克還嘗試過多種體裁的文學創作，包括回文、避字、短句、字謎、藏頭詩、填字游戲等等，據說法文最長的回文紀錄就是他創造的，全文共使用了1247 個詞，這一紀錄至今無人能打破。

遲到的發現

2012 年3 月初，為紀念佩雷克逝世30 周年，法國瑟伊出版社推出《雇傭兵隊長》，這是佩雷克的“第一部成熟的作品”，小說創作于1957 年至1960 年間，那時候的佩雷克還是一個無名之輩，他把小說手稿投給瑟伊出版社，但慘遭退稿，可是他并未氣餒，對手稿再次做了修改，然后投給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社同意讓評委會去審核手稿，而且愿意向作者支付7.5 萬法郎的版權預付款，但一年半過后，伽利瑪出版社最終還是選擇了退稿。佩雷克對此感到極為惱火，順手把手稿扔進抽屜里，決意再也不投給任何一家出版社，他把這一決定告訴給好友：“至于說《雇傭兵隊長》，讓將來讀這本書的人見鬼去吧。不過目前我至少是不會再動它了。等過十年之后，再拿出來修改，那時候它一定會成為一部經典名著，再不然就在我的墳墓里期待著某位可靠的評注家，在你的舊箱子里找到它，將它發表出來。”不知是此書命運多舛，還是佩雷克一語成讖，六年過后，在一次搬家的過程中，佩雷克不留神將手稿扔進垃圾桶里，此后再也找不到了，他以為《雇傭兵隊長》的故事從此便徹底消失了。

1982 年，佩雷克英年早逝。十年過后，佩雷克的傳記作者在佩雷克的好朋友處找到一份打字復寫文稿，文稿是專為排版而謄制的。《雇傭兵隊長》最終得以起死回生，

從而讓讀者們去領略青年佩雷克的文學風采。

這本書有點像偵探小說，主人公名叫加斯帕爾·溫克勒，是繪制贗品的畫家，委托人要他去仿制意大利畫家安多奈羅·德美西納于1475 年繪制的“雇傭兵隊長”，這幅著名畫作現收藏于盧浮宮博物館。溫克勒廢寢忘食，花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也沒能按時完成畫作，但不知出于何種動機，他卻動手殺了委托人，作者在整部小說中用大量的筆墨去探究贗品畫家的殺人動機。

其實這本遲到的小說并非是佩雷克的處女作，在創作此書之前，他寫過《漂泊者》，那時他年僅十九歲，可以說這才是他的處女作，遺憾的是這本書的手稿不幸遺失。兩年過后，他創作了《薩拉熱窩的暗殺》，不過手稿同樣慘遭退稿的厄運。

其他作品

《W 或童年的記憶》可以說是解讀佩雷克人生觀的一部重要作品，此書發表于1975 年，但實際寫作時間卻長達六年。此書也是按烏利波風格的限制條件創作的，整體結構很有特色，由前后兩篇自傳文稿和兩部小說交織組合而成，紀實與虛構這兩條主線依照單、偶數章節來回穿插，編織出小說的網狀結構，其難度可想而知。此外他還創作了《睡覺的人》并以此書為藍本，編導了同名電影。《藝術收藏者的畫室》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說。

佩雷克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1961 年至1978 年間創作的，然而難能可貴的是，他并不是職業作家，而是利用業余時間爬格子的“票友”，他的正式職業是（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神經醫學研究室的資料員。

在簡單了解了佩雷克的作品之后，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這本小冊子，多少也能體會到法國這家出版社亦想通過簡單的文字，再現把玩文字游戲的樂趣。這本小冊子構思新穎，將佩雷克的每一個心愿放在一張明信片里，明信片大多選用上世紀60 至70 年代出版的，頗有一股復古的情調，再加上吉貝爾幽默夸張的插畫，讀來有一種恍惚隔世的感受。

袁俊生

2013年8月25日于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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