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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曾經看過一個紀錄片，拍的是一個國際醫療組織專門醫病人的眼睛，是一些眼科大夫，自愿地跑到朝鮮去幫助當地的病人，因為當地的醫療支援技術都比較欠缺，然后這個紀錄片就拍到這些外國來的醫生們合力治好了一連串的病人。然后有一天還安排了一個儀式，讓他們同時打開眼上的紗布，看看這個視力有沒有恢復過來，結果果然有十幾個病人視力恢復了，那是個相當感人的場面。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就在這些病人發現自己視力恢復之后，他們果然覺得相當感動，痛哭流涕，可是他們做的事情卻不是向這些眼前的外國醫生道謝，而是沖到學校禮堂里面金日成的遺像，以及金正日的照片前面痛哭流涕，就說感謝我們的父親，感謝我們親愛的領導人，你使得我們的眼睛好起來了。這個情況有點像一個信徒，被醫生醫病，把他的病醫好之后，他不感謝醫生，卻去感謝主似的，到底這是怎么回事？這些人是真哭還是假哭，真感動還是假感動，真感恩還是假感恩？

我們今天給大家介紹一本書，也許能夠給我們一些答案，這本書叫《Nothing to Envy》，作者是駐韓國半島的資深的外國記者叫Barbara Demick，這本書自從2009年出版以來，就廣受好評，為什么呢？這是因為這本書在西方出版物里面比較少見地去接觸到了朝鮮日常人民的生活，他講述了六個朝鮮人，他們十幾年來在朝鮮底下生活的點點滴滴，他們生命中的種種遭遇。為了要回答一開始我提出的問題，我特別給大家介紹這里面其中一章就提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歷史上應該記住，這就是1994年的7月9日，為什么？因為這一天金日成去世了，而金日成去世在很多朝鮮人的心目中是個歷史坐標，就仿佛整個社會的經濟生活都能夠從那開始劃起，怎么講？就是他們每一個人幾乎都能夠清楚的記得那剎那，當時你聽到這個令人悲傷的消息，自己第一個反應即刻的瞬間是什么樣的狀態？

比如說這里面就提到，有位宋太太，她當時就這么哭叫，我們怎么能夠活下去，完了、完了，沒有了我們的元帥，我們還活得下去嗎？她這么講。但是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一個一時激動的話，可是也有點現實基礎，為什么？回顧當年其實朝鮮半島和平初露曙光，這時候很不巧的金日成去世了，而金日成去世之后，正好就趕上了朝鮮的經濟危機變得更加地深刻，糧食的短缺，能源的短缺問題變得更嚴重。所以很多朝鮮人回顧起來，都真的會覺得以前老元帥在的時候，那個時候日子真好，那時候我們社會主義真強大，也的確60年代的時候，北朝鮮的經濟GDP各方面是比當時的韓國要好的。

我們剛剛說到到底當時的人們是怎么樣很激動地去紀念他們親愛的統帥，他們親愛的父親，也許大家會聯想到這是不是因為平常洗腦洗的太厲害了？比方說有這么一首歌，是朝鮮人從小到大都會唱，這是一首很有名的兒歌，這首兒歌的題目就叫做“We have nothing to envy in the world”，這是英文的翻譯，正好就是我們這個書的名字，就是我們在世界上面不嫉妒任何事情，為什么呢？它歌詞是這樣，我們的父親，我們在世界上面沒有什么可以嫉妒，我們的房子是在工人黨的擁抱之中，我們全是兄弟和姐妹，就算火海朝向我們而來，我們甜蜜的孩子仍然不用害怕，我們的父親在這里，我們在世界上面沒有任何可怕，也沒有任何可以嫉妒的事情。

他們的教育也的確很有趣，比如說這里面說到，小學的數學題是怎么樣來給題目的，小學二年級的數學題，包括這樣的題目，八個小男孩，還有九個小女孩在唱歌，歌頌金日成，這里面總共有多少個小孩在唱歌？一個女孩正在當一個信差，做愛國部隊的信差，要跑到日本占領區去，她帶的一個訊息里面就包括了五個蘋果，但是他被一個日本士兵停了下來，而這個日本士兵很混蛋的偷了他兩個蘋果，請問這小女孩還剩下多少個蘋果？三個士兵從朝鮮人民軍里面出來，殺死了三十個美國士兵，請問這里面有多少個美國士兵被他們平均每個人殺掉？問的問題都是這樣的問題，就從數學開始給你政治教育。這個教育可以說是相當完整。

但是這個東西還不算，我們回到1994年7月9號那天的現場，從那天開始，朝鮮安排了十天的哀悼日，而這個十天的哀悼日，我們這里面其中一位角色，他當時在幼稚園教書，他每天都要到廣場上面去祭悼親愛的元帥兩次，為什么去兩次？一次是帶著他的學生去，一次是和自己的同事去，因為那十天哀悼日是所有民眾都必須再去一次這些集合場所，去集合場所干嘛？大家要哭，而這個哭現場是有人觀察的，比如說看你哭得怎么樣，看你眼淚流得怎么樣？如果你表現比較可疑，那就很危險了，然后他就每天哭兩回，他就算再哀痛，他也覺得這個十天下來，每天哭兩回哭二十回，哭得趴在地上那么很痛苦地哭，好像有點不太舒服，然后他這時候就注意到，他帶的一個小孩子，這個小孩子只有五歲，哭得是人仰馬翻，相當感動，后來他跟這個孩子聊天，看來你真的傷心，誰曉得這小孩也童言無忌，他說我媽媽跟我說，這時候要是不哭，肯定是壞人，所以我必須好好地哭出來。

這里面還描述了其他幾個人當時這種哭泣的反應，但是各位也千萬不要以為，這純粹是個虛偽，就是被領袖的感恩是個虛偽的事情，一點它都不虛偽，為什么呢？因為這里面還包含了很多真正的宗教情懷，我們知道在朝鮮有各種各樣的傳說，這段傳說包括比如說到金日成元帥，金日成領袖，他是有各種各樣的神通，如果他到了38度線的非戰區附近，停戰區附近的時候，就會有大霧出現，使得美軍沒辦法瞄準他，有時候海上有風暴，他只要一出現，這個海浪就會停下來，非常平靜。甚至現在他去世了，當時朝鮮有部電影，里面的內容講述的是，假如全國人民繼續哭，繼續哀悼，哀悼得夠誠懇的話，他會回來的。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