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歌手》:俄羅斯靈魂的歌唱│鳳凰讀書·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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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1818年11月9日-1883年9月3日),俄國現實主義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代表作有:《獵人筆記》《羅亭》《貴族之間》《父與子》《前夜》等。1883年9月3日病逝于巴黎。他在《一朵小花》中寫道:“要懂得,它被創造到世上,只不過是為了緊靠著你的心口,就只生存那一瞬的時光。”



歌手(節選)

屠格涅夫


當我走進安樂居的時候,里面已經聚集著很多人了。


在柜臺后面,照例站著尼古拉·伊凡內奇,他的身體差不多填充了整個壁洞;他穿著一件印花布襯衫,豐滿的面頰上帶著懶洋洋的微笑,正在用他的又白又胖的手替剛才進來的朋友眨眼和糊涂蟲倒兩杯酒;在他后面的屋角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望得見他那位目光銳利的妻子;房間中央站著土耳其人雅科夫,他是一個身材瘦削而勻稱的人,大約二十三歲,穿著一件藍色的長裾土布外衣。他看來是一個活躍的工廠職工,身體似乎不能說是十分健康的。他的面頰凹進,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顯出不安定的樣子,鼻子正直,鼻孔細小而常常扇動,前額白皙而平坦,淡金色的鬈發梳向后面,嘴唇厚厚的,然而很漂亮,富有表情——他的整個臉表示著他是一個敏感而熱情的人。他非常興奮:眨著眼睛,不均勻地呼吸著,他的手像患熱病似的發抖,——他正是患著熱病,就是在群眾面前講話或唱歌的人都很熟悉的那種惶惑不安

的、突如其來的熱病。他旁邊站著一個男子,這人年約四十歲,肩膀寬闊,顴骨突出,前額很低,眼睛狹小,像韃靼人的眼睛,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是方形的,烏黑而光亮的頭發像鬃毛一樣剛硬。他那黝黑而帶鉛色的臉的表情,尤其是他那蒼白的嘴唇的表情,要不是那么沉著安定的話,幾乎可說是兇暴的。他差不多一動也不動,只是有時像軛下的公牛一般慢慢地向周圍望望。他穿著一件有光滑的銅鈕扣的破舊的常禮服;一條黑綢舊圍巾圍著他那粗大的脖子。他叫做野老爺。他的正對面,圣像下面的長凳上,坐著雅科夫的競賽對手——日茲德拉來的包工師:這是一個年約三十歲的、身材不高而體格結實的男子,臉上有麻點,頭發鬈曲,長著一個扁扁的獅子鼻,褐色的眼睛很生動,胡須稀薄。他把兩只手襯在身子底下,機敏地環顧四周,穿著鑲邊的漂亮的長統靴的一雙腿,悠悠然地搖擺著,敲打著。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薄薄的、有棉絨領的灰呢上衣,這棉絨領顯著地襯托出那件緊緊扣住他喉頭的紅襯衫的邊。在對面的一角里,門的右邊,桌子旁邊坐著一個農人,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袍,肩膀上有一個大破洞。太陽的稀薄的黃色光帶,穿過了兩扇小窗子的積著灰塵的玻璃照射進來,似乎不能制勝房間里的經常的黑暗:一切物件上都映著極少的一塊塊的光。然而這里面很涼快,我一跨進門檻,窒息和炎熱的感覺就像重担一般從我肩上卸下了。


……


雅科夫沉默一下,向四周看看,用一只手遮住了臉。大家用眼睛緊緊地盯住他,尤其是包工師,他的臉上除了通常的自信和得意的神情之外,又顯出一種不自覺的、輕微的不安。他把身子靠在墻上,重又把兩手墊在身子底下,但是兩只腳已經不再擺動了。終于,雅科夫露出臉來——這張臉像死人一樣蒼白;眼睛通過了下垂的睫毛微微發光。他深深地透一口氣,然后唱歌了。他最初唱出的一個音微弱而不平穩,似乎不是從他胸中發出,而是從遠處傳來,仿佛是偶然飛進房間里來的。這顫抖的、銀鈴般的音,對于我們所有的人都發生奇怪的作用;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尼古拉·伊凡內奇的妻子竟挺直了身子。在這第一個音唱出之后,第二個音就跟上來,這個音比較堅定而悠長,但是顯然還是顫抖的,仿佛弦線突然被手指用力一撥而響出之后終于急速地靜息下去時的震動聲;在第二個音之后,又來第三個,然后漸漸地激昂起來,擴展起來,流出凄涼的歌聲。他唱著:“田野里的道路不止一條,于是我們大家覺得甘美而恐怖。我實在難得聽到這樣的聲音:它稍稍有些破碎,仿佛零珠碎玉的碰響;開頭甚至還帶有一種病態的感覺;但是其中有真摯而深切的熱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甘美的情味,有一種銷魂而廣漠的哀愁。俄羅斯的真實而熱烈的靈魂在這里面流露著,它緊緊地抓住了你的心,簡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羅斯心弦。歌聲飛揚起來,散布開來。雅科夫顯然已經如醉如狂了:他不再膽怯,他完全委身于幸福;他的聲音不再戰栗——它顫抖著,但這是一種不很顯著的、內在的、像箭一般刺入聽者心中的熱情的顫抖,這聲音不斷地劇烈起來,堅強起來,擴大起來。記得有一天傍晚,退潮的時候,海水的波濤在遠處威嚴而沉重地洶涌著,我在海岸的平沙上看見一只很大的白鷗:它那絲綢一般的胸脯映著晚霞的紅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只是偶而對著熟悉的海,對著深紅色的落日,慢慢地展開它那長長的翅膀,我聽了雅科夫的歌聲,就想起這只白鷗。他唱著,完全忘記了他的競賽者和我們所有的人,但顯然是憑著我們的沉默而熱烈的同情的支援,像勇敢的游泳手憑著波浪的支援一樣。他唱著,他的歌聲的每一個音都給人一種親切和無限廣大的感覺,仿佛熟悉的草原一望無際地展開在你面前一樣。我覺得淚水在心中沸騰,從眼睛里涌出;忽然一個瘖啞的、隱忍的哭聲使我大吃一驚,我回頭一看,酒保的妻子把胸脯貼在窗上,在那里哭。雅科夫急速地向她一瞥,唱得比以前更加響亮,更加甘美了,尼古拉·伊凡內奇低下了頭,眨眼把臉扭向一旁;渾身軟化了的糊涂蟲呆呆地張開了嘴巴站著;那個穿灰色長袍的農人悄悄地在屋角里啜泣,悲戚地低語著,搖著頭;連野老爺的鐵一般的臉上,緊緊地靠拢的眉毛下面,也慢慢地流出大粒的眼淚來;包工師把緊握的拳頭放在額前,身體一動也不動。要不是雅科夫在一個很高的、特別尖細的音上仿佛嗓子崩裂了似的突然結束,我真不知道全體聽眾的苦悶怎樣才能解決呢。沒有一個人喊一聲,甚至沒有一個人動一動;大家都仿佛在等待著,是否他還要唱;但是他似乎對我們的沉默感到驚訝,睜大了眼睛,用疑問的眼光向所有的人環顧一下,他看到勝利是屬于他的了。


“雅科夫,野老爺叫了一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再說話了。


我們大家都仿佛呆住了。包工師悄悄地站起身來,走近雅科夫。“你……是你的……你贏了終于他費力地說出,從房間里奔了出去。


他的迅速而堅決的行動仿佛打破了全場的迷夢:突然大家笑語喧嘩地講起話來。糊涂蟲縱身一跳,嘴里喃喃地說著些話,兩手象風車翅膀一般揮動起來;眨眼一蹺一拐地走近雅科夫去同他親吻;尼古拉·伊凡內奇站起身來,鄭重地宣布:他自己再添出一瓶啤酒;野老爺那么和藹地笑著,我從來沒有想到他臉上會有這樣的笑容;穿灰色長袍的農人用兩只袖子擦著眼睛、面頰、鼻子和胡須,不時地在自己的一角里反復說著:“啊,好,真好,就算我是狗生的,真好!尼古拉·伊凡內奇的妻子滿臉通紅,急速地站起身來走了開去。雅科夫象小孩一般享受著自己的勝利;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尤其是他的一雙眼睛,竟閃耀著幸福的光輝。人們把他拉到柜臺邊;他把哭不停的穿灰色長袍的農人也喊過來,又派酒保的小兒子去請包工師,但是他沒有找到他,于是大家就開始喝酒了。“你還會給我們唱一曲哩,你會給我們一直唱到晚上哩,糊涂蟲高高地舉起兩手,反復地說。


我再向雅科夫看一眼,就走出去了。我不想留在這里,我生怕損壞了我所得的印象。但是炎熱依舊難堪。它仿佛形成了濃重的一層籠罩在大地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似乎有一種微小的明晃晃的火花,通過了極細的、幾近于黑色的灰塵而回旋著。萬籟俱寂;在困疲的自然界的這片沉寂之中,有一種絕望的、壓抑的感覺。我走到干草棚里,躺在剛才割下而差不多已經干燥的草上了。我很久不能入睡;雅科夫的不可抗拒的聲音一直在我耳朵里響著,終于炎熱和疲勞占了優勢,我象死去一般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已經黑暗起來;散亂的草發出強烈的香氣,而且有點潮濕了,通過半已破損的屋頂的細木條,無力地閃爍著蒼白的星星。我走出去。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后的余光在天邊微微發白;但是在不久以前炙熱的空氣中,通過涼爽的夜氣,還感覺到熱烘烘的,胸中還渴望著涼風。沒有風,也沒有烏云;整個天空純凈、黑暗而清徹,靜悄悄地閃爍著不可勝數卻又不甚清晰的星星。村子里隱約地閃現著燈火;從附近的、燈燭輝煌的酒店里飄來一陣紊亂而模糊的喧嘩聲,其中我似乎聽見雅科夫的聲音。從那里時時迸發出劇烈的笑聲來。我走近窗子去,把臉貼在玻璃上。我看見了一種雖然多樣而生動、卻很不愉快的光景;大家都喝醉了——從雅科夫開始,大家都喝醉了。他袒露著胸脯,坐在凳子上,正在用嘶啞的嗓子哼著一支庸俗的舞曲,一面懶洋洋地彈撥著六弦琴的弦線。汗水濕透的頭發一束束地掛在他那蒼白得可怕的臉上。在酒店中央,糊涂蟲脫去了上衣,仿佛神經完全失常了似的,正在那個穿灰色長袍的農人面前跳跳蹦蹦地跳著花樣舞;那個農人呢,也費力地把一雙軟弱的腳在地上跺著,磨擦著,蓬松的胡須中間露出無意義的微笑,有時揮著一只手,仿佛想要說:“就這么辦吧!比他的臉更可笑的是沒有的了;無論他把眉毛挺得怎樣高,那沉重的眼瞼總是不肯揭起來,一直蓋在不容易看出的、蒙眬的、卻又極甘美的眼睛上。他正處在一種酩酊大醉的人的得意狀態中,無論哪個過路人看看他的臉,必然會說:“好極了,老兄,好極了!眨眼全身象蝦一般發紅,張大了鼻孔,在屋角里惡毒地笑著;只有尼古拉·伊凡內奇,到底是真正的酒保,保持著他的不變的冷靜。這屋子里添了許多新人物,但是我沒有看到野老爺。


我回轉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岡去。這小山岡的腳上擴展著一片廣大的平原;這片平原沉浸在彌漫動蕩的夜霧中,愈加顯得廣漠無邊,仿佛同黑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似的。我沿著溪谷旁邊的道路大踏步地走下去,忽然遠遠地從平原上傳來一個男孩子的響亮的聲音:“安特羅潑卡!安特羅潑卡——他帶著頑強而哀怨的絕望的聲調叫著,把最后一個字拉得很長很長。


他略微靜默一下,又叫起來。他的聲音在靜止的、沉沉欲睡的空氣中響亮地傳布開來。他叫安特羅潑卡的名字至少叫了三十次,突然,從平原的那一端,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不大聽得清楚的回答:


“什-么-事?


這男孩子立刻帶著歡喜的憤怒叫起來:


“到這里來,小-鬼!


“干-嗎?過了好一會,那人回答。


“因為爸爸要-打-你”,第一個聲音急忙叫出。


第二個聲音不再答應了,于是這男孩子重新開始呼吁似地叫安特羅潑卡。他的叫聲愈來愈疏,愈來愈弱,到了天色全黑的時候,還傳到我的耳朵里來,這時候我正繞著離開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的圍住我的村子的那座樹林旁邊走去。


“安特羅潑卡——”這聲音似乎一直還在充滿夜色的空氣中響著。



(摘自《獵人筆記》)


雅科夫演唱的俄羅斯民歌

Ne odna vo pole dororenka 田野莫非只有一條小路)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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