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與馬爾克斯的對話:耶穌也會變成參謀長│鳳凰讀書·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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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1910年3月23日-1998年9月6日),日本知名導演。一生共執導了三十部電影,其中許多具有世界知名與影響力,如《羅生門》、《七武士》、《影武者》、《亂》等代表作。是使日本電影走向國際化的重要導演,也是日本近代電影史的重要人物,被譽為“電影界的莎士比亞”。1998年9月6日,黑澤明與世長辭,享年88歲。


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且身兼新拉美電影節主席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東京訪問了正在拍攝《八月狂想曲》的日本電影巨匠黑澤明,兩人相見甚歡,由最初約定的1個小時演變為后來分為兩次、時長6個小時的談話。


馬爾克斯年輕時曾經一度做過電影編劇,他的作品也被多次改編成電影上映,所以這次漫長而充滿洞見的談話也就從文學和影像之間的矛盾展開,兩位大師由電影、寫作一路談到原子彈、戰爭和遺忘。


以下節選自兩人的談話:


馬爾克斯:我不想讓朋友間的談話變成一場新聞采訪,但我對你和你的工作始終充滿著巨大的好奇心。我對你如何進行劇本寫作很感興趣,這不僅僅因為我本人也做過編劇,還由于你曾經成功改編過一些文學著作,而我對改編作品一直心存疑惑。


黑澤明:當我構思出一個可以轉化成劇本的想法時,我通常會帶著筆和紙張把自己關在旅館的房間里。那時我會有一個基本的故事框架,大致清楚將怎樣收尾。如果我還不知道該如何開始,我會跟著那些自然而然涌出來的想法往下走。


馬爾克斯:最先進入到你腦海里的是一個想法還是一個影像?


黑澤明:關于這個問題我暫時還說不清楚,我想也許一切都來源于一些零散的圖像。相比之下,我知道某些日本編劇首先會構思出一個總體梗概,安排分場,系統組織過情節后就開始寫作。但我不認為這是一種正確的方式,因為我們并非全知全能的上帝。


馬爾克斯:在改編莎士比亞、高爾基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時,你也是通過直覺進行的嗎?


黑澤明:通過影像方式將文學的描述性語言傳達出去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但是很多導演并未意識到這一點。比如一部改編自偵探小說的電影,其中有一幕在鐵路邊發現尸體的場景,年輕導演會堅持按照書里的描繪來安排拍攝。我會對他說:“你這樣是不對的,問題在于你事先已經讀過了小說,并且知道在鐵道旁會發現尸體,但沒讀過的觀眾不會覺得這個地方有什么特殊之處。”年輕導演往往會被文字的魔力迷惑,他們沒有認識到影像的表達完全是另一種思路。


馬爾克斯:你還能想起有哪些來自現實生活的圖像你認為絕不可能通過電影呈現出來?


黑澤明:當然。我年輕的時候,曾作為副導演去過一個名為Ilidachi的煤礦小鎮取景。我們之所以會去那里,是因為導演第一眼便看中了漂浮在小鎮上空的華麗而詭異的氣氛。但是攝像機拍出來的卻只是一個普通的鎮子,有些我們心里明白卻無法傳遞出去的東西:小鎮煤礦的工作環境很危險,礦工們的妻兒永遠活在時刻會失去他們的恐懼中。但你看到這個鎮子的時候,你會被它散發出來的情緒蒙蔽,你會感覺到它比實際上還要奇特。但鏡頭永遠無法捕捉到這些。


馬爾克斯:據我所知,很少有小說家對自己作品的電影改編感到滿意。你改編時遇到過什么樣的情況?


黑澤明: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請允許我先問您一個問題:您看過我的電影《紅胡子》嗎?


馬爾克斯:我在過去的20年間起碼看過六遍,我幾乎每天都在向我的孩子們念叨這部電影,直到他們可以看這部片子。所以《紅胡子》不僅是我們全家最喜歡的黑澤明電影,也是整個電影史上我最愛的幾部片子之一。


黑澤明:《紅胡子》是我電影生涯的參照點,從它之后,我的電影變得和以前非常不同。它標志著一個階段的結束和另一個階段的開始。


馬爾克斯:這很明顯。而且這部電影里有兩處難忘的場景跟你的所有作品密切相關:一處是耍螳螂拳的片段,另一處是在醫院的庭院中使用空手道打斗的場面。


黑澤明:是的,但我想告訴你的是《紅胡子》的作者山本周五郎并不喜歡自己的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在我毫不妥協地堅持下,《紅胡子》成了例外。而且當他看過電影之后,轉過頭看著我說:“這比我的小說還有意思。”


馬爾克斯:我很好奇為什么他會這么喜歡?


黑澤明:因為他對電影的固有特性有清晰的認識。他對我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一定要像他一樣認真對待主角——一個徹底失敗的女性。但奇怪的是,這個失敗女性的形象在他的小說中卻不夠突出。


馬爾克斯:可能他也這么覺得。這種事經常發生在我們小說家身上。


黑澤明:是啊。一些作者看過自己作品改編的電影后會說:“我小說中的這部分被刻畫的很好。”事實上他們所說的大都是導演補充進去的。我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們在熒幕上看到了某些通過導演的直覺表達出來的、他們想寫卻并未寫出來的東西。


馬爾克斯:這是事實。不過回到你目前的電影上,臺風是拍電影期間遇到的最困難的事情吧?


黑澤明:不,最困難的是和動物一起工作。水蛇、螞蟻啊這些。被馴化的蛇很習慣和人相處,它們不會出于本能而逃跑,而且它們活動起來很像鰻魚。所以后來我們抓來了一條很大的野生蛇,它總是想法設法逃跑,確實十分令人恐懼。所以它很好地完成了它在影片中的角色。至于螞蟻,最大的問題是讓它們排成一行,爬上玫瑰花。它們不愿這么做,直到我們用蜂蜜在花莖上涂了一條小路,螞蟻才爬上去。我們確實碰到了很多困難,但這些都是值得的,因為我從中學會了如何處理它們。


馬爾克斯:是的,我注意到了。那么這部既有臺風又有螞蟻的電影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片子呢?它在講什么?


黑澤明:這很難一兩句話說清楚。


馬爾克斯:是某人殺了另一個人嗎?


黑澤明:不。只是簡單講述了一個在原子彈爆炸中幸存的長崎老婦人,她的孫子暑假來看望她的故事。我并沒有拍攝那些真實駭人的場景——這些場面肯定是讓人無法接受的,我也沒有解釋他們在電影中的恐懼。我想傳達的是原子彈爆炸在我們人民心中遺留的的傷痛,以及他們是怎樣開始逐步治愈的。我始終清晰地記得原子彈爆炸的那天,即使到現在我還不能相信它真實的發生過。但是最糟糕的部分是日本人已經把它丟入遺忘的深淵了。


馬爾克斯:歷史記憶缺失對未來的日本以及日本民眾的身份認同感意味著什么?


黑澤明:日本人并不明確地討論這些,我們的政治家因為害怕美國尤其沉默。他們也許接受了杜魯門使用原子彈只是為了加速世界大戰結束的解釋。然而,對我們來說,戰爭并沒有結束。長崎和廣島所有死傷人數的官方數字是23萬,但事實上有超過五十萬的人死亡。即使到現在,在原子彈醫院掙扎的病人依然有2700個,他們在這45年里經受著輻射后遺癥的折磨,等待著死亡。也就是說,原子彈爆炸仍然在殺害日本人民。


馬爾克斯:美國如此匆忙地用原子彈結束戰爭,最合理的解釋似乎是懼怕蘇維埃政權會比他們先拿下日本。


黑澤明:是的,但是為什么他們要對一個在戰爭中并沒有做什么只有平民居住的城市做這樣的事呢?有得是執行戰爭的軍事基地嘛。


馬爾克斯:他們也沒有選擇扔向皇宮,皇宮才是東京最脆弱的地點。我想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他們讓政治中心和軍事力量原封不動的保留下來,因為他們想要進行一場快速的談判,但不想和同盟國一起共享這份戰利品。在人類歷史上沒有其他國家經歷過這些。那么,如果沒有原子彈爆炸日本還會投降嗎?日本現在還會一樣嗎?


黑澤明:很難說。幸存下來的人們不想回憶這段遭遇,因為大多數幸存下來的人為了生存不得不拋棄他們的父母、孩子以及兄弟姐妹。他們仍然無法消除這種內疚感。后來,美國占領這個國家長達六年,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強迫他們忘掉原子彈的記憶,而日本政府也愿意配合。我甚至會把這一切理解為戰爭帶來的不可避免的悲劇宿命。但是我認為,至少這個扔下原子彈的國家應該向日本人民道歉,在此之前這些鬧劇不會結束。


馬爾克斯:會很久嗎?難道這么長時間的幸福時期都不能補償那場不幸嗎?


黑澤明:原子彈爆炸是冷戰和軍備競賽的起點,也標志著核能創新和利用的起點。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獲得幸福。


馬爾克斯:我明白。核能從誕生之時就是被詛咒的力量,對你來說這種被詛咒的力量是一種完美的主題。但是我關心的是,你并沒有譴責核能本身,而是它最初就被錯誤地利用的方式。比如說雖然有電椅這種酷刑,電力仍然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黑澤明:這不是一回事。我認為核能已經超出了可以被人類控制的范圍。如果在核能管理中出現任何失誤,都會引起災難性后果,放射性物質還會存留數百代。從另一面說,當水沸騰的時候,讓它冷卻下來就不會產生危險。讓我們停止使用那些會讓它持續沸騰千百年的的東西吧。


馬爾克斯:我常常會以自己的人道主義理念衡量你的電影。我能夠理解你在審視原子彈造成的可怕傷害,以及美國和日本串通起來讓民眾遺忘等事情中的立場。但對我來說,認為核能是永遠被詛咒的也同樣不公平,因為這并沒有考慮到核能在非軍事領域為人類提供的服務。你有一種由于憤怒而產生的情感困惑,因為你知道日本已經忘掉過去了,而有罪的一方,怎么說呢,也就是美國,始終沒有承認他們的罪惡,并且向日本人民道歉。


黑澤明:人類將會更有人性,當他們認識到現實中有太多方面人們無法掌控。我覺得我們沒有權利讓孩子生下來就殘缺不全,或者出現八條腿的馬,就像在切爾諾貝利發生的那樣。但是現在我認為這場對話太嚴肅了,這不是我的想法。


馬爾克斯:我們已經做了正確的事。當我們面對一個如此嚴肅的話題,怎么能不嚴肅地探討呢?這個電影在拍攝的過程是不是反映了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黑澤明:并沒有很直接。我在原子彈爆炸的時候是一個年輕的記者,我想把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寫出來,但是直到占領結束之前,這都是被完全禁止的。現在為了做這個電影,我開始研究和學習這起事件,我現在知道的比那時候多很多。但是如果我直接在我的電影里表達我的想法,那這部電影將不可能在今天的日本或者其他任何一個地方上映。


馬爾克斯:你認為是否可以公開發表這次談話的文字記錄?


黑澤明:我不反對。相反,對于這件事,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應該沒有限制地說出他們自己的觀點。


馬爾克斯:非常感謝你。考慮到這些情況,我想如果我是一個日本人,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會像你一樣不屈服。無論如何,我都理解你。沒有戰爭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黑澤明:就是這樣。麻煩的是,當戰爭的槍聲響起時,即使是耶穌和天使也會變成軍事參謀長。



(來源:外灘畫報)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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