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夢師”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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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卡夫卡沒有針對弗洛伊德的著作或理論有過直接的評價和言論,但是,在卡夫卡生活的時代,弗洛伊德理論在歐洲廣泛傳播,影響巨大,卡夫卡接觸弗洛伊德理論還是有著歷史文化背景的。此外,葉廷芳說:“在卡夫卡的主要短篇小說中,《鄉村醫生》無疑是頗有資格為卡夫卡與弗洛伊德學說之間的那段‘曖昧關系’作證的作品。”布羅德認為,“卡夫卡似乎對自己的夢更感興趣。”[羅納·海德曼,《卡夫卡傳》,第二頁。]卡夫卡1912年9月23日的日記中也曾明確提到:“在22、23日夜間,從晚上10點到清晨6點,我一氣呵成寫完了《審判》。……寫作期間我的情緒是:高興,……當然也想到了弗洛伊德。”[部分轉引自曾艷兵著,《卡夫卡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12月版,第342頁。]無論從卡夫卡本人的日記、親密朋友的評價還是長期從事卡夫卡研究的學者,都從許多方面證明了弗洛伊德理論對卡夫卡有著一定的影響,。


卡夫卡有大量的文字與夢有關,他的第一篇日記就是記述了自己的一個夢,在他致女友菲利斯的信中,更是多次提到自己夢到她。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夢境更是常常被描寫的:《地洞》中恐慌焦慮的動物為了加固自己的地洞累得精疲力竭,進入睡眠,夢中它終于將地洞修繕完全,以至于這踏實的睡眠醒來時,它的“胡子上還掛著幸福的淚珠”;著名的《變形記》中“格里高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有許多解讀者傾向于認為,格里高利沒有醒來,變成甲蟲是他的夢,一個經受了異化的現代人扭曲的夢。夢境可以讓人們的內心愿望滿足,更是復雜而隱秘的內心世界的展示,文學作品中描寫一個人的行動可以表明一個人的立場、選擇、推動情節,而描寫夢境,則是打開了內心世界的窗戶,通過建構一個象征來勾勒更復雜而真實的人。眾多夢境和夢境般的描寫,也加強了卡夫卡的寫作指向內心、充滿個人性、經驗性的特征。《鄉村醫生》中眾多怪異荒誕的描寫,充滿象征意味的場景和對話,都讓人想到了夢境的特征。


卡夫卡作品中荒誕離奇的場景,無疑與夢境有了很大的相似性。回到《鄉村醫生》,考察卡夫卡的家庭,會發現卡夫卡不僅本人就有一位做鄉村醫生的舅舅,西格弗里德·略韋博士,而且這位舅舅對卡夫卡的影響比較大,卡夫卡有五個舅舅,一個是獨身主義者,兩位是富有的商人,卡夫卡與他們的關系都不是很親近,還有一個性格孤僻,幾乎與所有人都難以相處,只有西格弗里德[見附圖。]幽默又待人真誠,喜歡運動又富有學養,家里有豐富的藏書,卡夫卡很喜歡他,西格弗里德在鄉下做著孤獨但愜意的鄉村醫生,卡夫卡也常常去看他。[資料整理自網絡資源羅錫文:《卡夫卡的父系和母系家族》。]有了這樣一位做鄉村醫生的親戚,卡夫卡對于鄉村醫生的心理無疑是很熟悉的。


綜上,生活在受著弗洛伊德理論影響的時代,加上卡夫卡本人指向內心、充滿個人性、經驗性的寫作偏好,夢境無疑是卡夫卡最具表現力的書寫方式之一,而現實中熟悉這位做鄉村醫生的舅舅,更為卡夫卡構建一個“鄉村醫生”的夢提供了現實基礎。正是這些,讓我在進入這篇文本之前,傾向于單純把它當做鄉村醫生的一個夢來解讀,可以說,卡夫卡的《鄉村醫生》,是盜走了鄉村醫生的一個夢,展現在我們眼前。


by 細雨濕流光


《鄉村醫生》動畫版

編劇: 弗蘭茨·卡夫卡 / 山村浩二 | 導演:山村浩二


鄉村醫生

作者:卡夫卡 | 葉廷芳 譯


真是焦頭爛額:我急需出一趟門,一個十里外的重病人正等著我去急診。去他的村子不僅路遠,且暴風雪正在肆虐。我有一輛輕便、像樣的大轱轆馬車,很適合于在鄉村大道上行駛。我裹上皮大衣,提起裝好了醫療器械的提包,做好一切準備,站在院子里正待出發,但缺馬,這拉車的馬。我自己的馬在昨天夜里由于經不起這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折騰倒斃了。我的侍女為借一匹馬現在正在村子里到處跑,但毫無希望,我知道的。并且雪越積越厚,越來越不好動彈了,我毫無主張地干站著。姑娘在門口出現了,孤零零一個人,路燈晃動著。也難怪,現在誰肯把馬借給你跑這樣的路呢?我又一次在院子里走動起來,我想不出一點法子。在絞盡腦汁的情況下,我下意識地抬起腳來踢了一腳那幾年來沒有使用的破舊了的豬圈門。門開了,兩扇門板繞著門軸一開一合發出噼啪聲。一股熱氣和一種像是來自馬身上的氣味沖了出來。一盞幽暗的廄燈掛在馬廄里的一根繩子上來回晃動著。在低矮的木欄處蹲著一個男人,露出他的臉龐,眼睛睜得大大。“要我套馬嗎?”他問,四肢匍匐著往前爬。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顧彎下腰去,看看圈里還有什么。侍女站在我身邊。“人有時不知道自己家還有什么,”她說,我們倆都笑了。“喂,兄弟,喂,妹子!”馬夫喊道,這時兩匹馬,兩匹剽悍的高頭大馬,雙腳緊貼著身子,像駱駝那樣端正的頭顱下垂著。完全靠著軀體運動的力量,從完全被它們的身體堵得一絲兒縫隙都沒有的門洞里一先一后地擠了出來。但很快它們就站直了,而且腿腳都很長,出汗的身上冒著濃重的熱氣。“去幫幫他,”我說,于是這順從的姑娘便趕緊把馬車的套具遞給他。但剛剛走近他,馬夫便一把將她抱住,使勁親她的臉。她喊了起來,立刻跑到我身邊,兩行紅紅的牙痕深深印在她的臉頰上。“你這畜生”,我憤怒地喊道,“你想要我抽你嗎?”但我立刻想到,這是個生人,我不知道他是哪兒來的,而當大家都不肯幫我的忙時,他卻自愿來幫我克服難題。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對我的威脅沒有生氣,而是只顧忙著套馬,最后才轉向我。“上車吧,”他說。果然,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我一看,這樣像樣的馬車我還從來不曾使用過,便高高興興地上車了。“不過趕車還是由我來,你不認識路,”我說。“沒錯”,他說,“我不跟你去的,我留在羅莎身邊。”“不,”羅莎喊道,她懷著自己將要遭遇厄運的正確預感,徑直跑回屋子里。我聽見她閂門時門鏈發出的叮當聲;聽見鑰匙在鎖眼里的轉動聲;看見她如何通過走廊又急匆匆穿過一個個房間一口氣把所有的燈都關掉,讓人找不到她。“你跟我走吧,”我對馬夫說,“不然我就不走了,哪怕趕這趟路是那么急。我不想為了這趟路把姑娘作為代價交給你。”“駕!”他吆喝道,拍了拍手,車子便向前飛跑了,就像木頭在潮水中漂游那樣。我還聽見我家的門怎樣在馬夫的撞擊下發出破裂的聲響,接著我的眼睛也好,耳朵也好,所有的感官都在狂風暴雪的侵擾下什么也沒有反應了。但這也只是一剎那的工夫,因為我已經到那兒了,病人家的院門仿佛就在我家的院門口開著呢。兩匹馬安靜地站住了,風雪已停止了,周圍月光融融。病人的雙親急忙從屋子里出來,他的姐姐緊隨其后,他們幾乎把我從車子里抬了出來。大家七嘴八舌,我一句也聽不清楚,病人房間里的空氣幾乎要憋死人,暫時無人看管的爐子仍冒著煙,我想推開窗子,但我首先得見一見病人。他是個少年,十分消瘦,不發燒,身上不冷也不熱,兩眼枯槁,他沒有穿襯衣,從鴨絨被下面坐了起來,兩手摟住我的脖子,貼著我的耳朵悄悄說:“大夫,讓我死吧。”我環顧了一下周圍。沒有人聽見他說這句話。父母默默地欠著身站著并等待著我的診斷結果,姐姐搬來一張椅子讓我放提包。我打開提包,尋找醫療器械,男孩則總想從床上向我挪過來,以便提醒我記住他的請求。我拿出一把小鑷子,對著燭光試了試,又把它放了回去。“是呀,”我懷著褻瀆的心情想道,“眾神們在這種種情況下給予了幫助,送來了所缺的馬,由于緊急還加了一匹,甚至還額外給了個馬夫——”現在我才又想起了羅莎;我該怎么辦,我怎樣才能救她,怎樣才能將她從馬夫身子底下拽出來,而離她有十里之遙啊,加上所套的兩匹馬又不聽使喚!現在這兩匹馬不知是怎樣松開了韁繩的,我不知道這兩扇窗門是怎樣被它們推開的,每一匹都通過一扇窗戶把頭伸了進來并觀察著病人,而對于家人的喊叫置若罔聞。我想:“我馬上又要乘車回去。”好像那兩匹馬在要求我走這趟路。但我默許病人的姐姐替我脫下了皮大衣,她以為我已經熱得不亦樂乎了。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他為我準備了一杯羅姆酒,舍得用這樣寶貴的東西款待客人,表明他對我的信賴。我搖了搖頭。處于老人狹隘的思想境界內我很不開心,僅僅出于這個理由我拒絕喝他的酒。母親示意我過去,我聽從了,而當一匹馬對著天花板高聲嘶鳴的時候,我將頭貼在男孩的胸口,他在我濕漉漉的胡子下面戰栗起來。這證實我所知道的情況:這男孩是健康的,血液循環方面有點兒問題,被操勞的母親用咖啡灌成這樣的,但還是健康的。最好還是從床上把他推下來。我不是世界改造者,因而就讓他躺著。我是本地區聘用的醫生,盡心盡責,甚至都有點過了分。我工資菲薄,但我很慷慨,對窮人樂善好施。但我還得養活羅莎,所以難怪這少年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在這個無窮盡的冬日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的馬已經倒斃了,而村子里誰也不肯把馬借給我,我不得不從豬圈里牽出一匹馬來套車;要不是豬圈里偶然有兩匹馬,我只得用豬來拉車了。事情就是這樣。于是乎我向這家人點頭。他們對這些一無所知,就是知道了,他們也不會相信。開開藥方是容易的,但一般來說要人家理解你,那就難了。好了,今天在這里的出診算結束了,人家又讓我白折騰一陣,這我已習慣了。全區的人都利用我的夜鈴之便來折磨我,可這一回我還得搭出一個羅莎,這個美麗的姑娘,多年來一直在我家里生活,可我幾乎沒有留意過她——這個犧牲太大了,我必須在頭腦里仔細琢磨一下,免得對這家人指斥起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羅莎送回來了。可當我關上我的手提包,伸手去拿我的皮大衣時,一家人全站在一起,父親聞著拿在手中的那杯甜酒,母親看來對我感到失望——是啊,老百姓能指望什么呢?——她眼淚汪汪地咬著嘴唇,姐姐揮動著血跡斑斑的毛巾,于是我有幾分準備在某種情況下承認這少年也許確實有病。我朝他走去,他對我微笑著,仿佛我端給他極富營養的湯汁似的——哈,此時兩匹馬一齊嘶鳴起來,這嘈雜聲仿佛是上蒼專為我派來減輕檢查的繁重的——現在我發現:沒錯,這少年是有病。在他腰間的右側敞露著一個手掌大的傷口,像朵玫瑰,顏色不一,暗處最深,周圍邊緣較淺,呈細粒狀,混合著隨時凝結成的血塊,一如露天礦的礦石。這是從遠處看去的狀貌,若從近處看,則情況更不忍目睹。誰看了能不唉聲嘆氣呢?滿是蛆蟲!像我的小手指那么粗壯那么長,渾身亦是玫瑰色,在血污里蠕動著,麇集在傷口深處,同時用白色的小腦袋和許多小腳爬向亮處。可憐的男孩啊,你是沒救了。我已經找出了你巨大的傷口,你正在毀滅于這朵鮮花上。[1] 一家人高高興興,他們看著我忙活:姐姐把這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又告訴那些在月光下踮著腳從敞開的門扉走進來的客人們,他們張開雙肩,以保持身體的平衡。“你準備救我嗎?”少年抽噎著輕聲說,他被傷口折磨得頭暈目眩。住在本地區的人都是這樣,他們總是向醫生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舊日的信仰他們已經失去了,牧師坐在家里一件接一件地撕拆自己的法衣,但醫生憑著一把靈巧的手術刀應該無所不能,那好,就隨它的便吧:我并非不邀自來的,假如你非要我充當圣職,我也只好聽其自然;一個上年歲的醫生,侍女都被人奪去了,還有什么更好的奢求!你看他們來了,這一家人和村里的年長者,他們脫掉了我的衣服,一支由老師領著的合唱隊站在家門口,用一種極簡單的旋律唱著一段歌詞:


脫掉他的衣服,他就會治病了,

如果他治不了病,就殺掉他!

他不過是個醫生,他不過是個醫生。


而后我的衣服被剝得精光,我的手指捋著胡子,歪著腦袋靜靜地看著這些人們。我鎮定得很,比誰都鎮定,盡管他們現在箍住我的頭,抱住我的腳,把我抬到了床上,我依然鎮定。他們把我弄到墻邊,放在少年的傷口旁,然后離開了那個小房間。門被關上了,歌聲也停止了,云彩遮住了月亮,周身的被褥很暖和,兩匹馬的頭在敞開的窗外影影綽綽地晃動。“你知道嗎”,聽到有人對我貼著耳朵說,“我對你不大信任。你不過是在什么地方被人開刷掉的,不是靠自己的腳走來的。你非但不救助我,還縮小我臨終的床的面積,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對,”我說,“這的確是一種恥辱。但我現在是個醫生。我該怎么辦呢?相信我,我也是很不容易的。”“你這樣一道歉就能使我滿意了嗎?唉,不滿意也得滿意。我總是不得不滿意。帶著一個美麗的傷口我來到世界上,這是我全部的妝奩。”我說:“年輕的朋友,你的錯誤在于:你不了解全面情況。我呢,我遠遠近近去過很多醫院病房,我告訴你吧,你的傷口還不算太糟糕,不過是被一把斧子砍了兩下,造成這么一個深口子。許多人獻出他們半邊身子,而幾乎聽不到森林中斧子的聲音,更不用說斧子向他們接近了。”“真的是這樣的嗎?或者說你趁我發燒時糊弄我?”“那可是真的。你帶上我這席官方醫生的榮譽諾言去吧。”他這樣做了,也安靜下來了。但是現在倒是該我來想一想如何自救的時候了。兩匹馬仍然忠實地站在老地方。我很快地把我的衣服、皮大衣、手提包收拢在一起,我不愿意把時間消耗在穿衣上。假如兩匹馬像來時那么快速,那么簡直可以說我從這張床上一跳就跳到了我自己的床上。一匹馬順從地從窗口退回去了,我把收拾好的那團衣物扔回馬車,但皮大衣飛得太遠了,只有一只袖子死死掛在鉤子上。這算是不壞了。我一躍跨上一匹馬。韁繩松弛地拽拉著,這匹馬幾乎沒有與另一匹馬套在一起,車子東倒西歪地跟在后面,皮大衣被扯拉在最后,馬車就這樣在雪地里磨蹭著。“駕!”我吆喝著,但馬并沒有奔跑起來,我們就像老年人似的蹣跚著穿過茫茫雪野。一首新的、但是詞兒錯誤的兒歌在我們后頭歌唱著:


高興吧,病號們,

醫生已躺下床去陪伴你們!


這樣行駛我可永遠也回不了家;我的興旺的營生算完了。一個后繼者正搶我的生意。但毫無用處,因為他不能取代我。在我家里那個萬惡的馬夫正在肆無忌憚地胡來,羅莎是他的犧牲品,我真不愿意再多想了。在這最倒霉的嚴寒里,我作為一個老年人赤身裸體地坐著塵世的車,駕著非塵世的馬,四處漫跑。我的皮大衣掛在車的后面,可我又夠不著它,而病人中那些心靈手巧的家伙都不肯來幫助。受騙了!受騙了!只要有一次聽信了誤敲的夜鈴聲,那就無可救藥的了。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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