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體懸浮之夢窟∣《文學青年》田耳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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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讀書頻道“文學青年”第十期:田耳專號

田永,筆名田耳,湖南鳳凰縣人,197610月生,土家族。1999年開始寫小說,2000年開始發表。2003年居家,以自由撰稿為職業。迄今已在各種文學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60余篇,近200萬字,被各種選刊、年選選載數十次。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衣缽》(2014年);中篇小說集《一個人張燈結彩》(2008年)、《環線車》(2011年);長篇小說《風蝕地帶》(2008年)、《夏天糖》(2010年)、《天體懸浮》(2014年)。200710月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20144月長篇小說《天體懸浮》獲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


《天體懸浮》/作家出版社/2014-8

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獲獎作品


輔警處在執法的中間地帶地位尷尬,而丁一騰和符啟明這一對輔警搭檔卻對每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樂此不疲。在這個小江湖里符啟明八面玲瓏,很快混得風生水起得到派出所里人的看重。他們在一起抓嫖、抓賭、抓粉客搞罚款又一起和大學生妹子戀愛、觀星,日子過得平淡充實。業余歌手安志勇的出現打破了這種看似平淡的生活,大學生妹子離去,他們又一同失戀。這時所里有一個正式編制的名額,一番競爭之后致使兄弟反目,他們先后離開了派出所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


《天體懸浮》節選——《夢窟》


沈頌芬和我上到樓頂平臺。本來還想看星星的,但天色濃黑,滿天彤云像是穿在人身上。她心有不甘,拿著望遠鏡到處掃了一圈。扔開望遠鏡,沈頌芬忽又發現灣潭那一片暗下來不少。她問我,我說哪還亮得起來?半個月前我們所就動手,將那里所有賭檔一鍋端掉了。


“啊?怎么我都不知道?”


“領導說要封鎖消息,老婆都不能說,何況你還不是我老婆。”我笑。


她還有點遺憾,問我賭檔里抓到了多少個穿比基尼的女侍。我說只逮了一百多個,上穿三點式,下穿兔尾裙,發卡上還鑲著兩只驢耳朵,那個性感啊,那個漂亮啊,被我們趕羊似地站成幾排,個個星光奕奕,好似天上人間,挑出丑的都不輸莫文蔚。


“那我夠格去干這個嗎?”她竟然自認為比莫文蔚漂亮。真沒辦法,原來那個港產高腳妹子是來給傻妞們增強自信心的,怪不得人見人愛男女通吃。


“你長得太正義凜然,人家不收。你一去人家以為你是收團費的。”


這天是周五,符啟明不來,小末也不來。早上碰見符啟明時,他主動跟我說:“鑰匙配了一把壓在那蔸牛舌子底下,你找找。最近我都不會上山,你帶你家頌芬去我那住,過夜也行,但不要把床上的氣味搞得太重。不要跟小末說啊,她畢竟是個女的,怪講究。”


我回他:“放心吧,要說騷味你最重。”


沈頌芬還想在平頂上多呆一陣,慢慢就感到冷。回到房內,開了燈。那只是一盞普通的日光燈,但因為窗外的濃黑,屋子里顯然格外亮。一面墻上貼著一幅字,符啟明的手筆,“夢窟”。她告訴我,這名字(齋號?)是符啟明給這間房取的名字,內涵卻是小末賦予的。兩人住進這里,小末故意要刁難符啟明,不讓他碰自己的身子。“除非我們做了一樣的夢,我才隨你處置。”這搞得符啟明很難堪,就像一個賬號你本可以隨時提款,有一天忽然鎖號了。想找回賬號,卻被告知你先睡吧,夢里頭會有新密碼的提示。


“那符啟明這一陣豈不是在當和尚?”


“也不一定。他還是很能耐,起碼有兩次和小末夢到同樣的內容。你說,兩個人同樣的夢做得越多,是不是就越牢不可破?”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兩個人夢與夢能夠相通。如果在小末這一新政策發布以后,符啟明還能找機會干她兩次,我估計小末自己憋不住,不管符啟明說自己做了什么樣的夢,她都說自己也夢見。反正,該活動最終解釋權在小末手里。


臨睡前我想抱著她,親她。外面是那么地黑,在這山上的房間里,我想我倆有可能榨取到相依為命的感覺。要是她不拒絕,我有把握,這一晚我倆將會淋漓盡致地享受對方的身體,得來以前未有過的體驗。她卻拒絕了我,說在別人的房子里搞這個不好。


“……小末聞得見,她鼻子靈得像狗,誰來月經了她都聞得到。”


“你又沒來,我幫你算著的。”我以為她這叫半推半就,再次靠拢了過去抱她撫摸她,想把她“發動”起來--對的,發動!就像八十年代用搖把子發動“東方紅”拖拉機一樣,雖然有些費事,但是車頭終于突突突發出響聲后,人就特別有成就感。她仍然拒絕我,說:“今晚分開睡,我睡沙發你睡床,看看我倆能不能做同樣的夢。要是夢見了,明天我獎勵你。”


若她存了心,這獎勵未必被摸彩票中頭彩容易。我不由得苦笑。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雨聲弄醒。我躺在床上,她睡沙發。她早就起來,站在鈍白的窗戶前面往外看。山上下起了雨,窗外那些樹顏色艷得發虛。山上的樹有了紅色和黃色的葉子。一層藍綠色的雨霧在山間飄浮,遠看城南城區,像被霧氣推到更遠的地方。


見我醒了,沈頌芬就問:“昨晚你夢見了什么?”


“夢見了你。”我晃著腦袋回憶,似乎一夜無夢。


“答案錯誤。今天你也只能清心寡欲了。今天晚上但愿你能夢到我夢里的東西。”


“那你夢見了什么?你總要公布答案,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我夢見了外公外婆。”


“這標準答案也太偏了一點吧?你還沒給我機會讓我見過那一對慈祥的老人。”


“你沒法見到他們,他們都死好幾年了。”


“呃好的。”我囁嚅了一下,說,“要是我說我夢見了鬼,是不是也算基本正確?”


她想了想,說:“我不是刁難你。要是我倆從來都沒做過一樣的夢,那我心里一點都不踏實。我要求得不多,只想和你做同樣的夢。”


我倆拿著冰箱里的垃圾食品糊弄了一頓早餐,她繼續在山上看雨,我要和兄弟們去巡街。查賭檔的事方興未艾,新的私家賭檔每天都會冒出來。我們打著傘在街巷里神出鬼沒,忙到天黑一無所獲。符啟明打來電話,說在橋上請宵夜。我要掛電話他又叮囑了一句:“你自己來就行,不要把你家沈妹子帶來。等下吃完了,你打個包帶給她。”


橋上搭起一座座“蒙古包”,一個破音箱放著《草原之夜》,吃客卻不多。我撩開布簾走進其中一間,里面有四個人,其中三個都是所里的兄弟,沖我打著招呼。對面那個女人正低下頭點上一支煙。她揚起頭,我認為香港美女還像當年那樣漂亮,雖然沾上了毒,但是……有時候,美女的萎靡不振更能勾人心魄。



符啟明沖她說:“你認得他嗎?丁一騰,他認得你。”


“是嘛。不好意思,我們見過嗎?”


我正想說我也在佴城一中混過,符啟明又搶著說:“他一直都暗戀你。”


夏新漪晃著啤酒瓶對我說:“那我們喝一口。”


符啟明說:“誰暗戀你你就喝呀?你一天到晚尿個沒完,我怎么辦?”


她還是喝了,將瓶中液體喝低了五個手指,我喝了半瓶,肚皮陰涼。烤串一把一把地擺在桌上。伍能升和閃熊慫恿我回憶往事,我就回憶當年夏新漪在一中的知名度,不無夸張地說了一些男孩為她做出的瘋狂舉動,比如喝酒、打架、割腕自殺……她嘴上說著“是嘛,是嘛”,表情卻安之若素,聽著聽著還把腦袋枕在符啟明的肩上。符啟明捏著她的臉蛋說:“真看不出來,你那么小就禍害人間。”


她把他的手指掰開,說:“別捏,我面癱。”他的手移開了,她的臉果真像塊面筋,手指印好半天都現在上面。


我問:“小末呢?”


“鬼知道她又去哪里偷人。”符啟明呵呵地笑著,把韭菜和洋蔥片放進燒烤盤翻炒,炒熱以后又往韭菜上打了幾個雞蛋。他又點了幾盤腰花和性腸,再把那些東西統統倒進去煎炒。空氣中彌散著補腎的氣味。


我拿一盒煎餃回到山上的房子,沈頌芬安靜坐著,放一張碟片。她正看周星馳剛出道時演的片子,一個黑道義氣小弟,會耍酷,槍法也很好,想給老大報仇,被人利用完了又被人一刀摶死在黑牢里。沈頌芬笑得渾身打抖,可能她沒想到周星馳還能演這種戲。


我叫她趁熱吃一點東西,又換了一張碟,是日本A片。夢窟里藏了不少碟片。


“看嗎?”


“看,你敢看我怕什么?”


沒有情節,一個美女生活在一個大家庭,有父親兄弟叔叔和侄兒。每個親人都把該美女干了一遍--有碼,最后是所有男人圍著美女享用女體盛。男人們大快朵頤,美女還嫌不夠,身體抽搐著一陣陣地發情。這樣一個片子,沈頌芬不知何事仍然當成喜劇片,笑猛了我就給她捶背,順過氣來接著笑。片子不太長,看完了以后我想抱她上床。


“你以為,惹我看這個片子,我就會聽你安排是吧?”沈頌芬板起臉來推開我,罵我癡心妄想。轉眼,她又柔和了一些,很講原則地跟我說:“你現在說什么都沒用,有本事就做夢吧,夢到正確答案,什么屁話都省了。”


夢總是頻繁更換場景,一晚上不知道會出現多少段毫無厘頭的情節。她同意我每次醒來說五段夢,最好是歸納成五個關鍵詞。為了記住夢里的場景,我變得警醒,隔一陣就醒,醒了再睡。每一次醒來,我就用手機記錄下關鍵詞。那天晚上,我記下的是:飛翔、找廁所、美女跳舞、乘船出海和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路。早起時拿給她看,她搖搖頭,說沒有一樣相同。


看她的表情,我就覺得這么猜下去,會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就像打靶,她根本就沒給我靶子,讓我把每一槍射入黑暗,然后由她判定哪一槍碰上了十環。


“這不行,為什么都是你說了算?要是這么搞下去,我每天都死得不明不白。”


“那好,每天早起我也在紙上寫五個關鍵詞,你交上你的答案,可以看我寫的,撞不撞得見不就一目了然?”


雖然撞上的可能性很小,但這個方案至少有了可依賴的根據。那一陣,雨一直也沒斷過,符啟明和小末都不來山上,房間一直給我倆用。沈頌芬盡量不往外走,成天看著山上的雨,還信手寫起了詩。我白天照樣干活,晚上加大了意念捕捉夢里的情景。我都夢見了什么?活了二十多個年頭,直到這時我才和我的夢有了一種近距離接觸,半夜醒來時在手機上記下的關鍵詞。真不知這些夢是怎么引發出來的,大都和我的生活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某個夢里,我見一個人走過來和我瞎聊。我拼命想看清他的臉,仍然一團模糊。這人肯定是個話癆,絮絮叨叨。我好多次打斷他,問他:“好的,你是誰?”他不說,只是繼續東拉西扯。他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他,撕下他的臉皮掖進衣兜,等著醒來后看清到底是誰。某個夢里,我變成一個流浪歌手,還創作了一首歌叫《你家是一把飯勺》。我抱著一把造型像狗的吉它坐在豬圈上對著一條溪流彈唱:“你家是一把大飯勺,你家是一鍋咸稀飯,你家是一個煙灰缸,你家是一捆破麻繩,你家……”某個夢里,我看見沈頌芬朝我飛奔而來,我想伸手抱住她,她一下子鉆進了我的褲襠。我也趕緊勾下頭鉆進自己的褲襠,追著她跑了一陣從后衣領里跑出來,看見她變成一只貓叼住我腦袋。


上述的夢,我就寫成:撕人臉皮、我是歌手、沈頌芬變貓。


每天早上,沈頌芬變成我記憶中小學老師的模樣,審視著我上交的答卷,再公布她手中的正確答案。每一次,她都大公無私地說:“幫不了你忙,你自己看看。”我拿過來一看,她總會寫一些我意想不到的東西。有一次大概是這樣:黏稠的空氣中情人急促的喘息、美杜莎穿著小肚兜、小末與一羊頭蛇身怪一邊打太極一邊做愛、丁一騰變成一對釕铞、夢見自己醒來。她說:“你看看你的關鍵詞,哪一個對得上我這上面哪一條?”


一對標準答案我又考了個零分,只好問她什么是美杜莎,什么又是釕铞。


某晚臨睡,我提出這樣一個建議:“不如這樣吧,我倆可以把夢中出現的情節歸成一些大類,比如飛翔啊、撿錢啊、鉆黑洞啊、碰見怪物啊,一共找出24個大類,或者36個大類。每個夢,都把它安放到其中一個類別當中。這就可以大大地簡化,每天早上你寫其中五個數,我也寫五個數。要是撞上同號的,那就算是我們同夢了,怎么樣?”


“你當是買體彩對吧?要是歸成五大類,我們每天晚上都能做相同的夢,對吧?”她不無揶揄地說,“你寫12345,我也只能寫這五個數字。”


“我不是這個意思。”


“夢是無法歸類的,每個夢都獨一無二。不但不能歸類,以后我們的表達還要盡量清楚一點,你別以為寫一個詞就能涵蓋一大片。你要知道,我是個講求精確度的人。”


“那是不是每天早晨寫一篇,不,寫五篇作文啊?每篇五百個字,如果有三百個字和你寫的完全一樣,就算我答案基本正確?”


“你要是這種態度,我就沒辦法了。我是真想和你做同樣的夢,甚至,我倆同心協力修練出一種本領,每天晚上夢都想通,這一來,我倆在一起的時間就增加一倍,不是嗎?老夢不到一塊,我也非常遺憾。”她異常失望地看著我,說,“你們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現在房里只有我們兩個,你要跟我下蠻力,我也不會叫喊,就看你在不在乎你在我心中的形象。”


“你放心,我不會強奸你。雖然好多人都跟我說過,每個女人都有被強奸的愿望,但我想,就你一個人沒有。”


“你怎么認識這么多教唆犯啊?你不要氣急敗壞。”


“哪有,我哪有氣急敗壞?”我坐沙發上看電視,正播一檔人口與計劃生育的專欄片,一幫老頭老太太坐著瞎聊,暢想一千年后人啥樣。一豁嘴老頭堅信,一千年后人均身高兩米二五,活168歲。主持人問他怎么不是188歲,老頭說,小娃娃你不知道,難熬啊。


沈頌芬靠過來,語氣柔和地說:“其實,我也不信同床同夢的事情,那不能說明什么。”


“怎么了?”


“他倆夢到一塊又怎么樣呢?昨天……”她欲言又止,但還是說,“小末跟那個男的在一起,就是住在暮山村的那個。”


“那個嫖客?”


“別那么說,不一定是他。萬一我看花了呢?他的名字叫安吉瞳,你聽說過這人不?”


我搖搖頭。這名字一聽就不像本名,像筆名,像藝名,像一個人改頭換面重新注冊的商標名。我問:“他在泡她?”


“我就只說給你聽,哪里聽到哪里了,你不要說出去啊。”


“這種事情燈下黑,符啟明不會知道。”我咽了一口唾沫,想憋沒憋住,告訴她,“看樣子他倆針尖對麥芒……”我又咽了一口唾沫。我怎么就說了出來?腦海里忽然蹭出血淋淋的兩個字:叛徒!


“你是說,符啟明也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我的個天,你們男人……”沈頌芬眼仁子亮了一下,示意我接著說。我已經后悔,男人守不住嘴的,統統成不了大事。不但成不了大事,在黑幫片里這種人肯定身殘志更殘,隨著劇情發展他死得極快。我悲哀。她表情八卦,眼含期待,小報記者般催我繼續爆料。我只好說:“他倆又沒結婚,分什么外面里面?一切皆有可能,是不?”


沈頌芬這一會兒像是省悟了什么,在我肩頭猛掐了一把,說:“好啊你這個家伙,要是我不說小末的事,你也不會說這個是不?是我嘴賤憋不住,沒有內涵是不?”


“我倆半斤對八兩,配上對了。”


“現在半斤只有五兩,你心思比我多三兩,我怕了你了。”


我倆沉默了一會,電視里換上了新聞節目。忽然,她說:“我們不要在這里住了,明天把鑰匙退了吧。”她留戀地環顧房內,目光在“夢窟”那兩個字上面停留了不下十秒。然后,她又扭頭對我說:“換個地方搞不好就能做同樣的夢。”


我哦了一聲,腦海里浮現符啟明和夏新漪那天晚上喝啤酒吃烤串的模樣。我有點恨我自己,心想你倆是那么地光明磊落,而我只多一句嘴,怎就變得不是人了呢?



本作品由田耳授權《文學青年》發表,轉來請注明出處……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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