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他們心中都有一座監獄,早已喪失成為正常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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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1月9日,柏林墻開放,這意味著:東德人民終于掙脫了“大集中營”的束縛。


然而,在狂歡背后,很少人意識到:東德并不是自發改變的,沒有外部力量介入,這座監獄將依然穩固。換言之,一切是別人送來的,而非自發爭取的。那么,為什么東德人不主動去把握自己的命運呢?

  

在相當時期,東德轉型曾被認為是一個典范:代價甚少,社會安定,沒有暴力。然而,《情感堵塞》一書作者、心理學家馬茨認為,現實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大多數東德人雖然在身體上已走入開放社會,可他們的內心依然封閉。太多人借酒消愁,太多人精神崩潰,濫性、毒品、民族主義……由于找不到生存意義,許多人開始懷念過去,將曾經的監獄美化成天堂。


在馬茨看來,東德轉型不過是一次“神經官能癥者起義”,在病夫治國背后,是人人都有病,在不知不覺間,他們早已被專制文化與制度塑造,早已喪失了成為正常人的能力。



文 | 書評人 唐山

來源:2014年1月18日 新京報書評周刊


人造心理匱乏的社會

  

眾所周知,正常人是自由的,他們可以充分表達情感,使正常的欲望得到滿足。然而,這在東德卻是奢侈品,后者致力于用扭曲自然的方法來“塑造新人”,這種扭曲一以貫之、自成體系。

  

從嬰兒即將降生開始,全世界準媽媽都可以選擇在家生產還是在醫院生產,可以根據喜好選擇醫療服務。可東德不同,以關懷的名義,她們不得不進入指定醫院,像機器那樣被專家“檢查”,孩子一降生,立刻被抱走,3天后才能母子團聚。恐懼就這樣在幼小心靈中扎下根。

  

3歲左右,孩子們被強制送入幼兒園,他們撕心裂肺地哭喊,可大人們卻覺得,這個“鍛煉”有利于將來的“集體生活”。在幼兒園,孩子們被迫學習吃飯、排便、個人衛生、睡覺等,本能成了一門技術,人與天性被割裂開來。上學后,無休止的考試與訓練,又徹底毀滅了孩子們的學習興趣。

  

而在家庭教育中,父母很少與孩子溝通,只會說“不許大聲喧嘩”“不許亂扔垃圾”等,他們當然愛自己的孩子,可他們沒受過愛的教育,他們的生活經驗就是“挫折使人成熟”。

  

從受精卵到耄耋之年,從社會到家庭,在東德,絕不允許任何異端,哪怕是口吃、左撇子、戴眼鏡、尿床之類,更不要說信教、和平主義者、持不同觀點者,一旦冒頭,他們將首先遭到身邊人的嘲笑與敵意。一切正常的心理供給都被管制了起來,連性欲、幽默感、審美都不完全屬于自己。


只有努力才能獲得愛

  

長期壓制的結果,是人人都患上了情感缺乏癥:自卑、沒有安全感、猜疑、失望和虛無。由于背離了自己的天性,所以東德人感到無依無靠,因此渴望依賴,企盼權威。

  

當他們還是孩子時,就不得不學習討好大人。只有聽話、取得好成績、得到老師表揚等,才能得到父母的愛。總之,獲得愛的前提是先付出,“無條件地奉獻”后,才有可能免于暴力、呵斥與傷害,這成為他們今后融入社會的基礎訓練。

  

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那么多東德士兵會對穿越柏林墻的人們射出罪惡的子彈,為什么東德擁有如此多的秘密警察(據估計最多時達200萬人,每6.5個東德公民中便有一人為秘密警察工作),他們主動出賣朋友、公然作惡,因為他們無法抗拒內心的恐懼,希望以此來獲取安全感。

  

至于無緣加入罪惡游戲的普通人們,則用另一種方式撫慰自卑。他們偷公家東西,在上班時間干私活,走后門,為緩解日常生活的壓抑感,他們拼命追逐蠅頭小利。商店的服務員成了吵架高手,鑒于商品嚴重稀缺,顧客們只好忍氣吞聲,但轉臉又會把怒氣撒到別人頭上。


東德成功締造了一個互相傷害的社會,可麻煩的是,人一旦被異化,便只能在異化的環境中感到舒適,拒絕任何變革。



代償機制扭曲社會

  

人的情感匱乏了,就會尋找代償,因此對權力、成就、象征物產生巨大的渴望。

  

人餓了會吃,痛了會哭,可這個正常的過程總被中斷,就會淤積大量的情感,一旦失控,后果難料,因此必須找到一個合理釋放的渠道。

  

在東德,有太多“勤奮的人”“工作狂”“女強人”,他們沒有個人生活,為了“事業”,不惜放棄家庭、親情和健康,他們用“大愛”掩蓋無愛的事實,像另一個人那樣活著。當 “事業”讓他們壓迫、虐待、告密、說謊時,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承担下來,他們對于生命如此麻木,可誰要懷疑領導、歷史和說教,他們立刻怒氣沖沖,不惜做出最殘忍的事。

  

用偽造情感替代真實情感,所以東德人集體患上了人格分裂癥,他們在心理上始終無法突破“肛門期”,進入正常的“生殖器期”。面對環境污染、物質匱乏、精神壓迫乃至空間逼仄,大家得過且過,可只要東德選手在奧運會上不斷獲得金牌,人們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代償的結果是撒嬌,就像一個手被凍僵的孩子,卻埋怨母親:都怪你!為什么不給我戴手套?


人人都覺得錯在別人,都以“過得比你好”而竊喜,結果是社會空前衰敗,成了一個“無意義地、低效率地,同時也是強迫性地對生命力進行浪費”的社會。


  

為什么沒有人打破鐵屋

  

牛馬不知自己辛勞,豬玀不知自己骯臟,而人不同,他可以反省自己的環境與生活。可奇怪的是,東德社會卻沒有主動選擇改變,為什么沒有人撼動這個鐵屋呢?他們真的沒看出問題來嗎?

  

事實正相反,人人都感覺到有問題,在私下里,每個人都在抱怨,可在情感缺陷的大背景下,大家都是代償性的假人,他們承担不了變革的使命。

  

以昂納克為例,他大權在手,本可主動變革,可他的恐懼心理極強,他在傳記中談到了極端匱乏的童年,為撫平傷痕,他塑造出一個沒有缺點的、不真實的“偉大母親”,這其實就是過度代償的產物。在“偉大母親”陰影下,昂納克婚姻不幸,因為沒有女人能同樣“完美”。對曾經匱乏的人來說,制造匱乏不是最大的滿足嗎?對曾經恐懼的人來說,能恐嚇他人不是最大的解脫嗎?齊奧賽斯庫就最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才會到孤兒院去招募保安人員。

  

除此之外,野心家們沉溺于奉獻,寧可把虛幻的愛當成真實;而追隨者們習慣了被折磨,甚至從中找到了快感;反對派表面反對,其實是把對父母的怨恨轉到體制上去,所以只有情緒,沒有理性;空想家則用担負大眾痛苦的方式,代償內心的失落感……


總之,他們都是鐵屋子下的蛋,無法從根本上反對它。


  

不檢討過去,就會卷土重來

  

表面看,德國統一平靜而不乏詩意。東德年輕人沖過柏林墻,與西德的年輕人們把酒言歡,但西德人不會明白,酒醒之后,東德人又會為自己的失態而深深羞愧。

  

這羞愧讓他們不再思考,而是埋頭賺錢,也不再檢討過去,以為一切與己無關。隨著兩德統一,東德人的代償機制消失了,人們內心跌落入真空中,他們反而感到空虛、無意義和迷惘。

  

然而,不深刻檢討過去,就注定會卷土重來。東德人不應忘掉,正是一次次失敗的屈辱,讓當年的德國人集體陷入瘋狂,所以他們選擇了一個更瘋狂的人(希特勒)來領導他們,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會有什么樣的制度,德國因此落入深重的苦難中。東德人更不應忘掉的是,絕大多數人,包括許多知識分子,都曾支持過柏林墻,他們贊美這個監獄,因為他們心中早已擁有了一座監獄,不拆散它,就算推倒了柏林墻,又有什么意義呢?


毫無疑問,《情感堵塞》是一本獨特、深刻的著作,它告訴我們,從傳統到現代,從封閉到開放,并不是改變一下權力秩序就能成功,它還需要在人的現代化方面做出更多、更艱巨的努力,否則,歷史難免回潮,苦難還會重來。


《情感堵塞》

作者:(德)漢斯-約阿希姆 馬茨

譯者: 徐珺

出版社:中央編譯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11月


《他們以為他們是自由的》

作者:(美)邁耶 

譯者:王崠興,張蓉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13年11月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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