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金瓶梅》:裸體的中國(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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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人物:返歸鄉土中國,返歸世道人心,返歸柴米油鹽

我們就從潘金蓮談起吧,《水滸傳》里的潘金蓮是一個不真實的潘金蓮。這個不真實首先就表現在她的起點太高,一開始就純潔得不得了。大戶要糾纏她,可是她絕對不肯依從。當然,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也不是沒有,但是卻與后來的潘金蓮的性格演變銜接不上,況且,其實在中國社會里,面對財主追求而不肯依從的“喜兒”從來就很少、很少。富人欺壓窮人的故事也很少、很少。他們之間大多還是采取的有所交換的方式。我們過去所了解的中國社會,女性都是“喜兒”,都是“白毛女”,男性呢?要不就是“大春”,要不就是“洪常青”,再不就是“黃世仁”。但是,這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不真實的。最真實的關系其實是,當有了一定的物質交換、權力交換以后,一切關系都是可以改變的。西方有部小說,說有一對兒生活貧苦的夫婦,妻子很漂亮。有一個富人就提出:我借你妻子一晚上,你愿意不愿意?他們回答:肯定不愿意。富人說:我出五萬呢?他們回答:還是不愿意。再問:出五十萬呢?還是不愿意。后來說:出五百萬呢?兩個人開始忍不住了,商量了一晚上,回答說:愿意。其實,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問全人類所有的人。在五百萬的條件之下絕大多數人會出現什么情況?答案是可以想見的。何況潘金蓮只是個下層社會的婦女,她是沒有那么高的道德覺悟的。《水滸傳》所想象的那種道德覺悟是強加給她的。

可是《金瓶梅》里的潘金蓮就真實得多了。她先是被大戶“收用”的。大戶后來是怎么死的呢?就是因為跟她在一起,身體出了問題,才死了: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后,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后,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担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第1回)

你們看,“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這是一個《水滸傳》里沒有的細節。它使得潘金蓮故事更生活化了。

因為,在一個小縣城里,一個下層婦女,她哪有那么高的道德覺悟呢?我們再看,大戶把潘金蓮給了武大郎,是怎么給的呢?他是把她放在武大郎家,意思是:我給你錢,你養著她,但是我還要跟她保持關系。這也是一種在生活里我們經常可以看到的處理方式。更有意思的是武大郎。武大郎反抗了嗎?沒有。武大郎“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我覺得《金瓶梅》這樣一寫就把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個真實的故事。當然,我們從道德上可以說這是不好的。但是這就是中國的現實。如果我們站在中國現實的角度來說,我們應該說,《金瓶梅》寫得是很真實的。

然后,我們再看,在《水滸傳》寫潘金蓮是根本不想跟武大郎過的,所以才在外面找蜂惹蝶。但是,我們看一下,在《金瓶梅》里,她就開始真實了。潘金蓮確實還存在厭惡武大郎的問題。但是,我們現在回過頭來冷靜的想一想,潘金蓮如果沒有這個問題,她還是潘金蓮嗎?一切都是這個社會強加給她的,可是我們卻要求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怕這狗是條癩皮狗你也得跟一輩子。我們是否太不人性?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所以,潘金蓮有心理活動甚至有所行動,應該說都是正常的。但是,在《水滸傳》里卻完全對她采取了一種抨擊態度。在這個方面《金瓶梅》就進步了,《金瓶梅》如實寫了潘金蓮的心理活動,甚至寫了看到帥哥她也愿意多看兩眼。但是,她還是想盡可能地維護這個家庭的。她主動拿出了她的私房錢,給武大郎去租那個兩層小樓,就是一個例證。這樣,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很真實的底層婦女。這個底層的婦女當時也就二十四歲吧。一方面,她忍受了社會給她的不公,另一方面,她仍抱有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就這一點來說,潘金蓮不是一個壞人。

我們再看看西門慶追潘金蓮的一個細節。《金瓶梅》里有潘金蓮的九次“低頭”,是在《水滸傳》里都沒有的:

那婦人低頭笑道:“官人休笑話。”

婦人分外把頭低了一低,笑道,

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

那婆娘也把眼來偷脧西門慶,又低著頭做生活。

只低了頭不起身,(第3回)

婦人便低著頭帶笑的回道,

一面低著頭微笑道,

這婦人一面低著頭弄裙子兒,

這金蓮一面低著頭(第4回)。

九次低頭,顯示出的是一副女兒態。我想起徐志摩寫于1924年5月陪泰戈爾訪日期間的長詩《沙揚娜拉十八首》中的最后一首中的一句: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這樣的句子當然不適宜用在潘金蓮的身上,但是,潘金蓮的九次低頭,說明她不是“引誘”,而是“嬌羞”,卻是可以肯定的。

其實,在西門慶追潘金蓮的時候,潘金蓮的整個兒表現都是正常的,都是有分寸的和有底線的。只要你把她想象成一個中國的底層婦女,你就知道,她已經做得不錯了。她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跟武大郎呢?她有什么理由就不能追求新的感覺呢?而且,在她所有的表現里,她的幾次低頭說明她的心里是有底線的。她沒有抵抗得住,那只能是說她沒有抵抗得住。但是我們一定要知道,她不是一個壞人。在道德上的很多事情,我覺得我們都一定要學會善待別人。不要簡單地說“你是第三者!你道德敗壞!”其實,人類社會的兩性關系遠遠比這個復雜。當然,這個不能和徐志摩的那個“低頭”相比。但是,它也讓我們想起了那個“低頭”。因為這也是一個中國鄉間婦女最有中國特色的九次“低頭”。而且,這時的潘金蓮真的是很真實。她想追求武松沒追求到,心情很沮喪。正在這個時候,她遇到了西門慶。他并不愛他,但是卻畢竟很有好感。這個時候,她就開始把對愛的追求轉化為一種性的宣泄。帥哥西門慶畢竟并不令人討厭。看一看潘金蓮和西門慶之間的見面就知道了,其實潘金蓮是被容貌打動的:

(看武松)這般人物壯健,畢竟有千百觔氣力。(第1回)

(看西門慶)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第2回)

(看武松)這段姻緣卻在這里了。(第1回)

(看西門慶)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第2回)

在這方面,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李敖。我覺得,從性格的角度,潘金蓮與李敖很相似。你們看一看胡因夢的回憶錄,就會知道李敖為什么結幾次婚都不成功了。其實李敖也是一個“愛無能”者。他最早愛的是一個大學生。結果沒追上,他為了她自殺三次,但是還是沒有追上。后來這個女孩在歐洲經商,也是一個富婆。她非常蔑視李敖,從來就認為這個人不值得愛。這無疑深深傷害了李敖。后來為什么李敖那么強勢?在下意識里他都是要做給這個女性看的。因此,在他的性的強勢的背后隱含的,恰恰是愛的失落——愛無能。他在與胡因夢做愛的時候,甚至非常喜歡在鏡子里欣賞自己的“騎術”。僅此一例,就可以看出他的一無所有。潘金蓮也是這樣。因此,不要一看到男女之間的事情就往淫蕩的兩性關系上想,動輒想起妓女和嫖客的故事,在《金瓶梅》里寫的是一種非常真實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有性無愛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我們今天看起來覺得不是很美好。

再來看一下武松。武松在《水滸傳》中是頭號英雄,但是《金瓶梅》的作者對武松顯然是不以為然的。我認為,這個“不以為然”是正確的,也是很有美學眼光的。一個人上了黑道,他要是不夠“黑”,怎么可能上得去?林沖為什么在黑社會始終都不怎么吃得開呢?就是因為他不夠“黑”。可是武松不同,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中國最著名的“憤青”,金圣嘆后來評價武松的時候也說過:武松這個人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因為他特別莽撞造成的。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在《水滸傳》里寫武松的時候,他基本上沒有按照一個很真實的性格描寫的角度去寫,他寫的是一個理想化的英雄。但是,我們現在想一想,實際上武松這樣的英雄是很奇怪的。他是黑社會中人,如果道德品質比這個社會的那些非常正面的人物還要純粹,還要高尚,或者用一句我們通俗的話說,還要高雅,那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們在看《水滸傳》的時候,我們就應該想象得到,它的描寫的一些失真的地方。但是我覺得《金瓶梅》的作者在這個方面實在比我們要高明得多。因為我們就是在幾百年以后的現在還理解不了,但是在幾百年前,《金瓶梅》的作者就做到了。這是我們一定要給《金瓶梅》的作者一個很高評價的原因。比如說《金瓶梅》里有一個很大的改變,就是把西門慶從武松的刀下救出來,這本身就是個很大的改變。當然,這個“救”絕不是說西門慶就是個好人,而是說,作者真實地看到了,在當時的社會里,武松這樣的一種打抱不平根本就起不到匡復社會正義和公平的作用。所以,他覺得西門慶死在武松的刀下可能是一種最不真實的寫法。然后,他還說,不但西門慶不可能被武松殺死,而且,武松也不可能比西門慶的道德水平要高多少。其實武松那樣的一個懵懂少年的狀態,絕不是一個道德的高尚狀態,所以,我們不能對武松的道德給以太高的評價。而在《金瓶梅》里,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很真實的武松。

首先,武松這個人是沒有兄弟情誼的。這一點在《水滸傳》里就寫了,但是在《金瓶梅》里又被更加突出。《金瓶梅》的第一回就叫做《西門慶熱結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它的意思是說,在中國這個社會,從“桃園三結義”開始的朋友傳統根本就是假的,這就是“熱結”的意思,諷刺他,表面熱,里面冷。然后說親情怎么樣呢?也是假的。你看看武松這樣的英雄,成了打虎英雄,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品牌,并且被封了一個刑偵隊隊長,結果他就把自己這次出門的真實意圖——看他哥哥——忘在了腦后,他當官后寧肯在街上閑逛,卻都沒有去找他的哥哥。他是偶然撞見了賣炊餅的武大郎。這真是人間鬧劇。他哥哥就在身邊,可是他幾個月都不去找,只顧自己在這兒享受。結果,“偶然撞見”。 弄得他哥哥反過來問他:“兄弟,你今日做了都頭,怎不看顧我?”(第1回)這樣的人是什么英雄呢?其實,他就是一個非常標準的黑社會的人,而黑社會的人自然是沒有什么親情的。我們再看一下武松跟潘金蓮的表現,《金瓶梅》是很擅于寫低頭的。潘金蓮見了西門慶低頭,武松見了潘金蓮,也低頭:

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

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第1回)

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第2回)

心里如果沒有鬼,低什么頭呢?每一個男性都有見到絕色美女后目瞪口呆的時候,那個時候對于美的那種驚嘆的感覺確實讓人震撼。看來武松到了這個時候也頂不住了,因此,看來他還是心中有事啊。否則,他為什么要“低頭”呢?我們說“低頭認罪”,我們從來沒有說“抬頭認罪”的,“低頭”肯定是因為心里有事。所以,這種武松的真實的性格特征,我們在《金瓶梅》里看得比在《水滸傳》里看到的清楚得多。

我記得過去有人看國內演的電視劇《水滸傳》后發議論說,一看就覺得武松和潘金蓮是天生的一對。實際上,潘金蓮和武松也是一個硬幣的正反面。《金瓶梅》在描寫的時候,就很清楚這一點,潘金蓮被別人追的時候,她是“低頭”的,而武松被別人追的時候,他也一樣“低頭”。他們兩個的表現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是:潘金蓮“低”了九次,武松少“低”了幾次而已。但是,他的這種心理狀態還是一樣的

武松去報仇的時候,也很正常,絕對不像一個英雄。無非是吃了幾碗酒,然后跪著聲冤。也沒有打死西門慶,倒是一上手就把自己的去給西門慶傳遞消息的同事打死了,結果被送進了大牢。等到再出場,已經是在第87回了,西門慶早已病死,潘金蓮也被西門慶的老婆吳月娘趕了出來。此時,他的報仇也是不那么高大。我們來看兩個細節。第一個細節是武松毫不客氣地卷走了王婆的財產。在《水滸傳》里,我們看到的武松和魯智深犯一個毛病,就是:他只要去打抱不平,只要去殺人,他臨走的時候總是要把別人家的金銀餐具踏扁了,揣在懷里帶走。這是武松“匪”氣的一個表現,就是說,他總是要順手牽羊,占點兒小便宜。但是占到《金瓶梅》里卷走王婆財產的地步,是我們在《水滸傳》里沒有看到的,第二個細節,他的侄女兒名叫迎兒,迎兒一看武松殺了人,而且武松肯定要跑,迎兒當然就會關心自己啊,迎兒就跟他說:“叔叔,我也害怕”。大英雄武松是怎么說的呢?武松說:“孩兒,我顧不得你了”(第87回)。然后掉頭就跑了。要知道,他這一跑,迎兒就或者是要淪落到青樓或者是要在街上討飯,幾乎是死路一條啊,但是,他卻根本不去考慮。

下面我們再看西門慶。西門慶在很多讀者的心目中都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改革開放以后,又開始抬他,說他是封建社會的掘墓人,是新興的商人。事實上,我個人覺得,這兩種看法都是不正確的。實際上,西門慶就是中國社會最真實的暴發戶。西門慶這種人,過去我們沒有一種很真實的感受,評價不了。但是現在如果誰還說評價不了,那就是假話了。因為西門慶就是我們今天在鄉間,在縣城,甚至在某些城市,甚至在大城市所見到的某些商人。中國這樣的商人太多、太多了。而且,如果看過《金瓶梅》你就會知道了,西門慶做生意,遠遠超過中國很多很多的商人。他做生意,我們沒有看到一次坑蒙拐騙。他做生意是非常講誠信的,當然他會走后門,他會拉關系,他會利用中國的潛規則去逃稅避稅,但是他沒有坑蒙拐騙過一次。西門慶有“男女”問題,但是西門慶的男女問題沒有一次是用強暴的手段獲得的。他沒有欺負過任何一個女人。他都是符合當時社會的準則和社會道德的。當時的社會,是可以納妾的,也是可以到“紅燈區”的。他的這兩種情況完全符合當時的社會規范。我們現在去罵他,沒有多少道理。何況我們現在很多的企業家都比他要壞無數倍,他們就真實地生活在我們身邊,可是我們也并沒有批評過他們什么。我倒不是替西門慶辯護,包括作者,包括我們現在去評論他,都并沒有說西門慶是個好人,但是我不希望大家就反過來說,他是個壞人。他只是一個人而已。他身上所有的缺點,其實每一個男人或許或多或少都有,尤其是很多商人身上更如此。所以,我們要知道,其實《金瓶梅》寫了一個很真實的人。他憑著自己的才能賺了錢,可是賺了錢以后又沒有很高的追求,也沒有去給希望工程捐款,也沒有去做什么慈善義舉,而是用他的錢去吃、喝、嫖、賭。如此而已。

因此,在《水滸傳》里和在《金瓶梅》里的西門慶的表現是不一樣的:

再說那人姓甚名誰?那里居住?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第24回)

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

不甚讀書,終日閑游浪蕩。

一自父母亡后,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第1回)

比較一下,可以發現,《水滸傳》里的西門慶要更壞,到了《金瓶梅》里,“奸詐的人”,“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這類的評價都被刪去了。這樣的刪節肯定是有其美學理由存在的。顯然,在《金瓶梅》里西門慶其實也就是個不三不四的人,然后認識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官員,娶了幾個不三不四的女性,交了幾個不三不四的朋友,他也就是這個水平而已。但是,假如說我們把這個社會還原到一個很真實的水平,那我們就應該知道,這個社會并不是由那些蒸餾水一樣的人來組成的,它就是由很多很多不三不四的人組成的。只不過是在不同的層次上有不同的“不三不四的人”。所以, 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對西門慶去苛求了。我一再說,西門慶不是一個好人,也不是一個壞人,他就是個人,就是這個意思。當然,《金瓶梅》也不是要為西門慶翻案,不是反過來要說他是新興商人的代表。《金瓶梅》只是把這個人真實地展現出來。西方文學理論提出要塑造圓形人物,而不要塑造扁形人物,《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就是個圓形人物。所以,像西門慶這樣一個在社會上特別活躍的主角,是不可能用“壞蛋”一個名詞去概括的,而在《水滸傳》里,我們看到的西門慶這個人就是一個“壞蛋”。

還值得注意的是,西門慶這樣的人也是不可能由武松這樣一個江湖漢子來主持正義,一刀就把他殺掉的。在《金瓶梅》里,我們看到的西門慶就是一個非常真實的西門慶。他不是沒干過好事,但是他也干了很多的壞事。盡管這些壞事嚴格地來說都不是在法律的底線之下,比如說他利用他的權力去整一個人,給一個人穿“玻璃小鞋”,他利用他公安局副局長的身份把誰誰誰栽贓一個罪名后弄到監獄里,但是西門慶在干了這些事以后,《金瓶梅》告訴我們的最大真實是:他仍然有生子、加官的好運。我們中國人經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是我們在《金瓶梅》里第一次看到,一切都不是這樣的。我們在《竇娥冤》之類的作品里看到的都是:善最后一定要有善報,惡一定要有惡報。但是,在《金瓶梅》里,我們看到,善沒有善報,惡沒有惡報。比如說,西門慶竟然得以“善”終。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受到社會的任何的法律和正義的懲罚。他是自己沒事找事病死的。我們可以設想,假如說西門慶不是到處去買春藥,到處去亂吃,然后到處去放縱他的情欲,他可能還要活很多年。西門慶是33歲時死的。他如果不是自己放縱自己,他活到八十歲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且也不會出現一個武松那樣的人去一刀砍掉他的人頭。這就是中國社會的殘酷。這就是中國社會的真實性。所以,是他自己油盡燈枯,和這個社會沒有什么關系。舉個例子,在《水滸傳》里,西門慶和武松兩個在獅子樓上打得不亦樂乎,盡管西門慶的身手顯得弱了一點兒。但是在小說里,我們可以感覺到,我們可能都有一個印象,好像在這個縣里,除了武松,西門慶就是老二,他們的武功好像是不相上下的。如果沒有武松,這個縣里,就沒人能夠把他擺平。但是,我們看一下《金瓶梅》,我們就發現了,西門慶成了一個很真實的商人。除了有幾個錢之外,別的本事我們也沒見著他有什么。武松找他報仇的時候他也嚇得跳墻,躲到別人家的廁所里。他的害人之心也不是非常強,比如說他害來旺也是潘金蓮三番四次地挑撥他,然后他才去害人的。所以,在《金瓶梅》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很平庸的西門慶,為什么呢?就是因為這樣一里他會更真實。而且,看《水滸傳》你會覺得,西門慶這個人在社會上志滿意得,洋洋得意,但是到了《金瓶梅》里,西門慶也成了中國底層社會的一個爬行動物,他也成了中國基層的一個小人物。他有他趾高氣揚的時候,但是他也有他樹倒猢猻散的恐懼。我們看到在第17回,聽說他在中央的靠山倒了,他怎么樣呢?我覺得書的描寫實在是太準確了,他“耳邊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哪里去了”。然后就是“驚損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整個的就癱倒了,然后就躲在家里,很長時間沒有敢出門,這是一個很真實的形象,看《水滸傳》的時候我們看不到。看《水滸傳》的時候,我們就以為他是一個地痞流氓,天不怕地不怕,事實上也不是。

所以,大家看《金瓶梅》的時候,你一定要記住,它是借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殼”,還中國社會之“魂”。在《水滸傳》里,西門慶十惡不赦,在《水滸傳》里,潘金蓮是千古第一壞女人,在《水滸傳》里,武松是千古第一的大英雄。但是這些東西都是玩兒概念。相當于我們現在的中學生寫的作文兒,是靠不住的,但是到了《金瓶梅》里,它開始變得真實了。我們一定要這樣去看《金瓶梅》,你才能學到東西。要不然你就什么也學不到。

上面我分析了三個人物,其實《金瓶梅》里的很多人物都是非常真實的。我下面再簡單提示一下:

一個是應伯爵,應伯爵大家知道,他是中國文學里千古以來寫得最好的一個拍馬屁的人。在我們想象中這樣的人肯定是個壞人,其實也不是。其實,這樣的人他也很辛酸。他為什么天天要拍馬屁呢?他為什么把拍馬屁拍成了一個專業呢?道理很簡單,因為他的一家都要靠他的專業水平來生存。就是說,他們家要生存,就必須靠他整天跟這個朋友來往,跟那個朋友來往,然后賺點兒小錢,去蹭兩頓飯混日子。他甚至經常早上沒飯吃,只能想辦法去占西門慶的便宜。可是,他也不是一點人情都沒有。《金瓶梅》里有一個人叫常峙節,他想找西門慶借錢,可是借不來,于是他老婆就天天罵他,說:你吹牛說跟他那么好,可是借點兒錢你都借不來。常峙節實在沒辦法了,就去找應伯爵幫忙。應伯爵很同情他,就幫他去借,結果把錢借到手了。在這里,應伯爵有點兒像《紅樓夢》里劉姥姥,劉姥姥他們家窮,劉姥姥說,咱們不是有富親戚嘛,咱們想辦法借。他們家人都不肯去。劉姥姥就自告奮勇去,劉姥姥說了一句非常形象的中國底層社會的人都會說的話:你們都是拉硬屎,不肯親近他們。她不“拉硬屎”,結果三進大觀園,最后,發了點橫財。應伯爵也是這樣,你也很難說他就是一個壞蛋。他只是一個很真實的人。他有他的同情心,他也有他的不知廉恥之心,但是,他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我們想一想,我們就真的比應伯爵高很多嗎?比如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個很不好的心態,見到領導整個兒的身子都會矮下去,拍馬屁,說軟話,阿諛奉承,可是我們看到應伯爵卻就諷刺,好像自己道德很高尚似的,其實一旦碰到了你的領導你比應伯爵要壞無數倍,這樣的人太多、太多了。

《金瓶梅》里面的傳神之筆還有很多。例如小說開始的時候有一個情節,武松聽說西門慶和潘金蓮有事,就提著刀去找西門慶,在《水滸傳》里,是所有的人都幫武松。但是在《金瓶梅》里,不少的人卻幫西門慶。西門慶不是跳到了一戶人家的廁所里嘛,這是胡大夫的家,而且西門慶也是慌不擇路,竟然跳到女廁所里,正在上廁所的丫鬟就喊說“有賊”,可是胡大夫一看是西門慶,卻沒有責備西門慶一個字,他怎么說呢?他說:哎喲,老弟,沒事了,祝賀你啊,你這次死里逃生了。武松因為打死同事,已經被抓走了。你可以放心回家了。這就是當時中國社會的腐爛程度,一個真實的中國。這個細節,你在中國的任何一部小說里看得見嗎?這個胡大夫應該還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吧,我們說土豪劣紳,他好歹還算是個“劣紳”吧。但是“劣紳”見了“土豪”以后怎么樣呢?半斤對八兩。

還有一段也很有意思,是寫的什么呢?是寫的一些社會上的無賴想追王六兒,結果發現王六兒和她的小叔子韓二通奸,因為追不到王六兒,他們就想辦法把王六兒跟韓二當場抓住,綁在一起游街。這個時候,有一個老人就出來罵了,說:叔嫂通奸,兩個都應該殺頭。你看看,慷慨激昂吧。但是,寫到這里還是《水滸傳》的寫法,再往下寫,就是《金瓶梅》的寫法了。《金瓶梅》怎么寫呢?《金瓶梅》里說,他其實是跟三個媳婦都有私通關系,而且滿大街都知道。可是他竟然還說別人“應該殺頭”,你看,《金瓶梅》的妙處就在這兒,于是別人就開始說他了:你老人家深通法律,這小叔養嫂子的就是殺頭罪,要是公公養兒媳婦的是什么罪呢?這個老頭兒一聽,低著頭就溜了。這就是《金瓶梅》的真實。它讓我們回到了中國社會的底層。當然社會的高層也好不到哪兒去,只不過是他遮得比較嚴實,你看不見而已。

我們再看看武大郎,武大郎在《水滸傳》里是一個比較正面的形象。這個人膽小怕事,但是也沒什么壞心。到了《金瓶梅》里,他就開始變得更加真實了。為什么呢?因為你想一想,一個社會上賣炊餅的人,他有多高的道德覺悟?有多高的文化修養?誰又要求他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和道德水平呢?沒有人這樣要求,也沒有必要,否則他不是就到中學去教書了嘛?!所以,武大郎的道德水準不會很高,甚至會很低。比如,可能會小氣,為什么呢?因為他每天生活在一個一分錢、一分錢地掙錢的社會環境里,在這種環境里培養出來的人相對來說,肯定是比較小氣,比較自私的。但是我們在《水滸傳》里卻看不到。可是,在《金瓶梅》我們就看到了。我們來看一段比較:

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里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里專望。”(第24回)

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里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里等候哩!”(第1回)

請注意,在《水滸傳》里,潘金蓮要把武松留下,武大郎也附和了一句。但是在《金瓶梅》里,武大郎卻沒有開口。顯然,潘金蓮在拼命地追求武松,武松在拼命地抵擋,可是武大郎躲在一邊干什么呢?在打小算盤。他心里在想:啊喲,把我弟弟弄來,那我要多花多少錢啊?還不如讓他住在公安局大院里呢。這就是一個很真實的武大郎。你這樣去看《金瓶梅》,你立刻就覺得:哦,很真實,很具體。

何九叔,你們還記得吧?在《水滸傳》里的何九叔到了《金瓶梅》里是什么樣子呢?我們看這一個細節就行了。在《水滸傳》里何九叔幾乎就是正義的化身,他因為惡勢力太強大了,他不敢出面,他就把骨頭什么的都留著。說有朝一日武松回來了,我一定要替武松打抱不平。可是到了《金瓶梅》里,這個人就變得中性了。他知道這個事不對,他也想這個事將來肯定要找他做證人,因此得留著證據,但是,西門慶送他的錢,在《水滸傳》里,他是原封不動留著的,在這里就變成了什么呢?“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第6回)錢照花,事如果不出來,我就幫西門慶,事如果出來,我就幫武松。哪個“何九叔”更真實?當然是后者。一個中國基層社會的人,他是不會想到他的行為怎么就會對社會的公平正義產生影響的,他甚至都不會想到“公平”“正義”這兩個詞。他只會想到:都是鄉里的鄰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他給我錢了,我不花白不花,將來有事時再說。這真是一個真實的何九叔。

王婆是一個人人熟悉的人物。王婆,在《水滸傳》里是一個惡人的形象。這個人的專業水平很高,怎么去追求一個女性,她總結得是最清楚的。但是到了《金瓶梅》里,這個人的“惡”的程度卻被降低了。要知道,在中國的鄉間社會,村鎮社會,會有很多搬弄是非的中老年婦女,她的目的也不壞,也就是想賺點兒小錢。所以,在《金瓶梅》里竟然會出現一個王婆躲雨的詩意鏡頭,而這在《水滸傳》里會出現嗎?一個做過壞事的人躲雨,《水滸傳》的作者會覺得:這個時候下刀子才好,把她千刀萬剮了。但是你看《金瓶梅》,她躲雨躲得竟然很詩情畫意的: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第6回)

大步云飛來家”,這是一個少女才有的形象。一個老太太怎么可能“大步”地像云彩一樣地跑呢?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她曾經的那個美麗的少女時候的姿態。所以,叫做“大步云飛來家”。

再換一個角度,我要說的是,《金瓶梅》寫得最好的是兩類人,一類是普普通通的成年人,這些人是《紅樓夢》里的賈璉們,晴雯的嫂子們,鮑二家的們,但是,《紅樓夢》里的這些人都沒有被真正地展開。

《紅樓夢》里寫得最好的是那些天真爛漫的少女和一個少男。不過,這樣的人,說老實話,還是好寫的,因為畢竟可以憑借我們的想象。但是,晴雯的嫂子在家里是怎么過的?鮑二家的回到家里是怎么過的?你知道嗎?再如賈府里的那些奶媽,她們回到家里,都是怎么生活的?如果問這個問題,《金瓶梅》就被問出來了。這些人,你看到的就是在賈府干活兒,回到他們家怎么干活,她私下里跟誰好,跟誰私通?這正是《金瓶梅》大顯身手的地方。在這方面,《金瓶梅》做得是非常出色的。

還有一類就是妓女。小說里的妓女寫得也是非常真實的。我們中國的作品里,一寫到妓女往往就是怎樣呢?或者是天生就壞,你看現在很多電視劇里的妓女,演得那個樣子一看就是太做作,或者是天生就好,往往是什么被迫去做妓女,所謂“賣肉養親”云云。但我們在《金瓶梅》里沒有看到一個天生就“壞”和天生就“好”的妓女,而都是一些很真實的女性。她在社會的這種層面生存,她就不得不做這樣的事,如此而已。這些妓女不比別人“壞”,但也不比別人“好”。比如說,王六兒的老公叫韓道國,我們在中國小說里從來沒有看到這種情況:他默許王六兒和西門慶通奸。通奸以后,我們一般的就會看到提刀復仇,想辦法把西門慶殺掉。可我們在《金瓶梅》里看到的是什么呢?兩個人還是齊心合力地過日子。這樣,中國社會很真實的一面就暴露出來了。王六兒雖然是跟西門慶好,但是她時時刻刻都還是關心她的老公,而且她的老公也常常跟她討論,咱們家怎么發展,以后蓋一個什么大宅院,將來到哪兒買地,等等。我們發現,他們過得非常真實。當然,他們過得不美好,但是卻很真實。我們如果想到中國底層社會的生活方式,那就不會覺得這種現象很奇怪了。我們奇怪的是中國小說里為什么從來就沒有這樣去寫。

還有一個方面,就是《金瓶梅》的寫家常瑣事。在寫家常瑣事方面,我們發現,它的文筆非常非常出色。它對家常瑣事的描寫讓我們想到了俄羅斯的一部巨著——《戰爭與和平》,我們可以猜測,這個作者應該是一個很典型的“豬八戒”。也就是說,在吃喝玩樂方面,他很有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歡。所以,他對生活的具體的觀察,實在是太體貼入微了,實在是太精致了。如果是我們,我們很可能是寫成流水賬式的日記,或者把這些省略掉,但是到了他的筆下,卻寫出了非常漂亮的幾十萬字。我一開始就說過,看《金瓶梅》,人們注意的多是它的“飲食男女”里面的“男女”,實際上它的“飲食”寫得更漂亮。《水滸傳》里的飲食我過去說過,動不動就是割幾斤牛肉,篩十斤酒。這種水平確實很嚇人,有英雄氣概,但是吃得實在是太普通了。甚至就是炊餅和人肉饅頭,實在是太低級了。連一個鄉村的正常的生活水平都沒有。這種東西不會給我們帶來什么閱讀的快感。而《紅樓夢》里的飲食實在讓我們害怕。我們每一次看《紅樓夢》的時候,就充滿了自卑感。像劉姥姥這樣的人,她在《金瓶梅》里就相當于王婆,她在她的鄉里未必不給人家做媒,只不過她沒碰到《金瓶梅》里西門慶和潘金蓮這樣的事而已,劉姥姥應該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但是劉姥姥到了賈府以后,整個兒剩下的就是震撼和自卑了。我們不妨來看幾種賈府的吃法,第8回里的“香糟鴨信”,第60回里的“翡翠羽衣”,還有第62回里的“胭脂鵝脯”,這些名字我們念起來都拗口,要在現在的粵菜里才有。其中最為后人稱道的,是“茄鲞”你看看鳳姐的介紹:

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鑤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第41回)



網載 2015-08-23 08: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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