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還是坐牢?救命藥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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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勇看起來白胖,其實是浮腫,走幾步就喘。站在陽光下的無錫舊街橋邊,他對著鏡頭勉強擠出笑容。 (南方周末記者 劉炎迅/圖)

白血病人陸勇的一頓藥,黃色的印度“格列衛”是保命藥,綠色的是輔助藥。藥一天不能停,停藥意味著停命。問題是,在中國,印度“格列衛”未得到國家藥監部門的審批,理論上說,這是“假藥”。


片通體金黃的橢圓形藥片,在46歲的陸勇眼里,就是命。如果不是這藥片,他早就“走了”。

十二年前,陸勇確診患上慢粒白血病,醫生曾對他說,你估計活不過3年。

陸勇最初吃的是瑞士諾華公司生產的格列衛,一個月一盒,23500元。硬著頭皮吃了兩年,連這個私營小老板也扛不住了。

2004年,陸勇意外知道了印度有仿制格列衛,當時一盒4000元。而現在,一盒已降價到不過200元。

落差數倍的藥價,意味著活著的希望大增。陸勇自己買來吃,一頭幫病友提供幫助,一頭還幫著印度企業打理在華藥款賬戶。


麻煩來了。因涉嫌妨礙信用卡管理罪和銷售假藥罪,陸勇被捕并被起訴到了法院。


1
“人沒了,頭像再也不亮了”
2002年8月,陸勇確診白血病時,醫生建議他,還是做骨髓移植,但一時配型找不到,先吃點藥,穩定病情。

當時國內常見的藥,有口服化療片和羥基脲干擾素,都很便宜,一月不過90元,但效果一般。而那時瑞士格列衛剛剛獲得審批,開始在華銷售,這款新藥臨床效果很好,但23500元一盒,對于一般人無疑是天價。

如果長期服用瑞士格列衛,就像高血壓病人常年服藥一樣,可以穩定病情,“ 正常活著”,但藥價實在太貴,所以一直以來,主流的治療方式還是骨髓移植,雖然花費也不菲,但相比服用進口藥,性價比更高。

陸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骨髓配對,硬著頭皮先吃格列衛。那時他的針織品外貿生意剛起步,但也比一般工薪階層收入高出不少。他心存樂觀:最多幾個月就能找到配對的骨髓。

但他運氣不好,一晃兩年沒找到,花在瑞士格列衛和各種檢查上的錢,七七八八將近四十萬,陸勇有點扛不住了。

2004年4月,陸勇創建QQ群,命名為“慢粒白血病人交流群”。當時想的是以此與病友交流骨髓移植信息。最初的群成員,不過100人。

來自全國各地的病友中,只有兩個人能吃得起格列衛,一個是杭州病友,一個就是陸勇。他們都是生意人。其他病友,大多是工薪階層,只能服用羥基脲干擾素,也有人用中成藥,都是便宜的保命選擇,“過一個星期以后說某某走了,沒了,頭像就再也不亮了。”

病人都是孤獨的,都想抱團取暖,至今一共5個群,大約四五千人。


2004年6月,陸勇偶然從一篇英文文章得知,韓國一千多白血病病人組成自助協會,從印度海德巴拉的NATCO公司購買一種類似瑞士格列衛的仿制藥,藥效幾乎一樣,但一盒不過四千元人民幣。


“這是天大的好消息。”陸勇很興奮。隨后他又看到,韓國白血病協會曾拿著印度和瑞士兩種“格列衛”做對比檢測,結果顯示藥性相似度99.9%。

問題是,在中國,印度“格列衛”未得到國家藥監部門的審批,理論上說,這是“假藥”。

在2013年瑞士諾華公司的格列衛專利到期之前,中國沒有類似的國產仿制藥,而印度則不同,可以生產仿制藥物,2006年,瑞士諾華公司曾起訴印度政府和專利局,但敗訴。

2004年8月,陸勇買來印度“格列衛”,試吃了一個月,去醫院檢查,各項指標都好。他這才將消息在QQ群里分享。

在群里,寧波病友孫歌,已是病情加速期,因為吃瑞士格列衛,已花了好幾萬,家里沒錢了,聽陸勇一說,毫不猶豫去買了兩盒印度“格列衛”。但無奈病情已重,藥力不及,沒兩個月,還是“走了”。

群里另一個病友“小小”,三十多歲,家里的獨子,一心想做移植,父母賣房子湊錢,找到一個臺灣女人配型成功,但對方一直忙,定不下手術時間,“小小”就一直等,一邊吃羥基脲干擾素,眼看病情惡化加速,在陸勇的再三勸說下,“小小”才買了一盒印度“格列衛”,結果藥還沒快遞到他家,他病情就急變,白細胞突然升高,沒幾個月,也走了。

慢粒白血病,一般分平穩期、加速器和急變期,一旦加速,當時格列衛一代藥的作用也有限了。這讓陸勇更加感到,“必須盡早吃藥,病情一旦急變,再吃藥也難救回來了”。

2
為印度藥企開賬戶
2005年,陸勇已吃了一年印度“格列衛”,各項指標趨于正常,而此時中華骨髓庫來通知他,一個女大學生與他的配型成功,隨時可以移植。但陸勇婉拒,他看到太多做完移植病情反復的病友,人也痛苦,錢也花了,最后還是死了。他更相信長期吃印度“格列衛”, 能讓他“正常”活著。

此時,購買印度“格列衛”的病友越發多了,大多各自通過西聯匯款打給印度,但很多人英語不好,每次匯款手續都頭疼不已。此外,印度有規定,西聯匯款一年只能接受12次跨境匯款業務,印度公司就不得不經常更換開戶賬戶,這無形中增加了中國患者的麻煩。

身為QQ群主的陸勇,就常常幫著群里的病友們翻譯、填寫單據等等。網名“太湖一帆”的陸勇,不但在病友圈子里耳熟能詳,還吸引了印度藥企的注意。

2010年,NATCO公司一個位于新德里的代理公司cyno(下稱“賽諾公司”)也找到陸勇,原來賽諾公司準備自己單干,生產另一種仿制格列衛“伊瑪替尼”,“他們想要我幫他們做宣傳。”陸勇接受警方訊問時說。

2011年,為了方便中國病人的匯款,賽諾公司銷售負責人Sanjay Jain到上海開了中國銀行的賬戶,讓病人們直接打錢到這個賬戶。但隨后問題又不斷,出于安全考慮,銀行系統不定期升級,每次Sanjay Jain都要來中國辦理升級手續,否則就不能使用網銀。

到了2013年2月,SanjayJain不想再頻繁奔波于中印兩地,就找到陸勇,請他在中國辦理一個銀行賬號,“ 用于搜集他們公司向中國銷售藥物的資金,以免費提供藥物作為報酬。”

陸勇先后找了云南的病友羅樹春和楊慧英,將二人的賬號提供給賽諾公司收賬用,而陸勇則持有U盾,在國內幫助印度人操作網銀。“他們(印度人)在使用網銀的時候需要添加付款人信息,這個操作在英文界面無法輸入漢字,也無法復制上去,他們不懂中文。”

沒多久,新聞里接連曝出多地有人跨境代購印度“格列衛”入罪,這讓羅、楊感到緊張,他們于是不再提供自己的賬號。

到了2013年8月,陸勇還找不到愿意提供銀行賬號的患者,于是就在網上以500元一套的價格,購買了三套他人身份信息的銀行卡,并使用了其中一張“夏維雨”開戶的賬號。

在接受警方詢問時,陸勇也說,他還幫賽諾公司宣傳,做過四次病友交流會,費用少則幾千元多則一萬多元,由賽諾公司出。他也坦言,作為答謝,賽諾公司為他免費提供藥物,從2010年至今,已經為他免費提供一萬多元藥物。此時一盒藥已經降到200元,更便宜了。

他積極為賽諾公司做事,存著一點私心:怕自己在將來某個時候,突然出現“耐藥”;期望該藥廠看到中國潛在的市場,早點研發生產二代藥。

“這個藥不像高血壓藥完全控制好,100%都能控制。里面還是有一部分病人會出現耐藥,出現基因突變,這個藥就無效了。我們必須要追求第二代藥,第二代藥物還出現其它效果不好,可能換第三代藥物。”陸勇說,瑞士格列衛二代藥更貴,每月需要3.9萬元,第三代藥在中國還沒有上市,在歐美和新加坡上市的,每月9500美金。

用了網上買來的銀行卡不過三個月,2013年11月21日下午四點,陸勇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涌進5個大漢,均為便衣打扮,其中一人出示證件為無錫市公安局民警,口頭傳喚他至公安局接受調查。

到蠡園派出所后被關入大廳旁一間辦公室,兩位外地口音的人開始審問。后來陸勇才知道他們來自湖南沅江市公安局。

11月23日上午,經過15小時車程,陸勇被警方帶回沅江。他至今還記得那天早上吃了一頓早面,“標準的湘味,巨辣。”警察們看他吃得滿頭大汗,調侃說要習慣。

陸勇沒想到這一待,就是近四個月。先是拘留,然后逮捕,進了看守所。據南方周末記者獲取的《湖南省沅江市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陸勇涉嫌通過網絡實施妨害信用卡管理犯罪、銷售假藥罪,沅江市系犯罪地之一。

3
法律與倫理的困境
在看守所里,陸勇想起自己早在2005年去韓國拜訪當地白血病協會會長,會長說,在韓國,最初瑞士格列衛這樣的高價白血病藥也沒有納入醫保,但他們去抗議,經常被警察抓。經過抗爭,韓國最終將格列衛等藥物列入醫保。這樣一來,低價的印度仿制藥才逐漸轉向尚沒有納入全國醫保的中國等地。

想起這些往事,陸勇有時苦笑,自己不過幫助病友買藥,也招來同樣的牢獄之災。

陸勇被抓后,病友們又回到各自買藥的狀態,不過有所變化的情況是,在一些省份,瑞士格列衛納入了醫保和新農合,江蘇、內蒙古等地一些病友就此不再購買印度“格列衛”。

而國產仿制藥的面世,進一步消解了印度藥的市場。2013年,進口的伊瑪替尼(格列衛)專利到期,國內正大天晴和豪森藥業的仿制藥上市。不過仍有不少病友繼續吃印度藥,因為與印度“格列衛”200元一盒相比,國產藥則要上千元,還是貴,且不能入醫保。

在沅江檢察院出具的起訴書中稱,“陸勇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銷售假藥罪”,“已退繳涉案資金753900元”。

2014年3月19日,在繳納了4.9萬元保證金后,陸勇被取保候審,回到無錫。本來11月28日沅江法院將開庭審理陸勇案,但因為他正在治療,申請了延期。

如今,眾多病友聯名,期望陸勇能無罪,鐘小強是參與簽名者之一,他曾是名大學老師,現在是名律師,2001年起,確診患上慢粒白血病。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陸勇是個正直的人,也是樂于幫助別人的人,如果沒有這兩點性格,也就不會出現在的事兒。

身為律師,鐘小強也說,刑法上有一個主觀歸罪,陸勇主觀上沒有犯罪意圖,不該定罪,他接觸印度藥已經近十年,他不過是在為病友提供幫助而已。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多位律師均認為,類似代購印度“格列衛”的案例,這幾年來遠不止一起,但陸勇還是不同,他本身就是病人。“銷售少量根據民間傳統配方私自加工的藥品,或者銷售少量未經批準進口的國外、境外藥品,沒有造成他人傷害后果或者延誤診治,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

經濟學家胡釋之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說:“藥品真假與否,銷售是否有罪,不是看藥品本身,而是看有沒有經過政府部門的批準,這樣一來,你就弄不明白這法律到底是意在保護受害者,還是要不惜制造受害者以保護政府部門的審批權?”

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劉遠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當個體國民在法律與規則之下陷入倫理困境的時候,往往意味著整體國民面臨著極大的政治困境。可以說,小小的一盒格列衛,在生死之間,折射出我們身處的時代困境。

而負責起訴陸勇案的湖南沅江市檢察院檢察員羅劍也曾對媒體說,從普通百姓角度看,陸勇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英雄式”的,“法律應該懲治犯罪,但是你們媒體可以呼吁國家對相關法律的健全。”

長期服藥的副作用之一,是讓陸勇看起來白白胖胖,其實是浮腫,一走路就喘,疲勞。這天下午,他從無錫坐飛機去成都,由當地一位病友引薦,去拜訪一位西藏上師。他本是無神論者。



在這里讀懂中國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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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fangzhoumo


南方周末 2015-08-23 08: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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