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瀾 太平雜說 “天話”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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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秀全進了南京,住在宏麗無比的天王府里,泡在各地選來的女人堆中。享盡“天福”,與外界很是隔膜。但他當然不以此為滿足,每天都要以特有的方式顯示自已君臨天下。這就是放炮張旗地頒布詔書。陳慶甲的《金陵紀事詩》寫道:“出詔時光近午牌,九聲炮響近前街。鵝黃緞寫銀朱字,說盡天堂夢兆佳。”詩后自注云:“每日午后放炮九聲,懸偽詔于門外,所言皆天話、夢話,并無一語及人間事,令人失笑。”證之《李秀成供辭》,陳慶甲所記絕非虛盲。李秀成說:“有一日,天王忽病,此是丁酉之病,死去七日還魂,自還魂之后,俱講天話,凡間之話少言。”這里說的是1837年第三次落榜之后的事。到了南京之后,“主不問國中君民之事,深居官內。永不出官門,欲啟奏國中情節保邦之意,凡具奏言,天王言天說地,并不以國為由”,又說,“天王之事,俱是那天話責人.我等為其臣,不敢與駁,任其稱也。”可知即使臣下當面奏事,洪秀全也仍然大說其“天話”。
  歷代帝王和造反首領中。始終滿口“天話”是洪秀全一大特色。他借“天話”起家,當上了天王和教主。別人為他攻城掠地,為他營建統治機器,為他構筑登天云梯,為他安排好至尊至貴的寶座。因而,他對“天話”也就情有獨鐘。再說,他“永不出宮門”(為楊秀清逼封而到東王府一次),不管世事軍事,不顧民間死活,沒有指揮作戰的本領,沒有管理政務能力,唯獨不缺講“天話”的看家絕活。他要通過“天話”,來顯示自己的絕對權威,來維護自己的寶座,來穩定統治區的軍心民心,來灌輸自己的歪道邪說,來滿足統治臣民心靈的欲望,來求得永載史冊的精神享受。所以,他十分鄭重其事。不但將他的“天話”讓人用鵝黃緞來寫上銀朱字,而且要放炮九響。如果不是清軍老是包圍南京,很可能他舍命令占領區各地臣民如同誦經那樣來誦讀、學習他的“天話”。
  “天話”的主要創造者是洪秀空自己。但馮云山、楊秀清等人也為它的形成、充實、豐富作出了各自的貢獻。1859年以后,洪仁玕又為它作了一些修修補補。太平軍前期的一些筆桿子,包括何震川、盧賢拔、曾釗揚、曾水源,為它的記錄、加工、保存、傳播,都起過重要的作用。
  這是一套神人合一、政教合一、不土不洋、以洋為表以土為里的話語系統。它吸收了粱阿發的《勸世良言》中的某些宗教知識,以洪秀全本人的幻覺、狂想、現實需要為主體,而形成和發展的。核心是洪秀全的現實需要。他要鼓動、裹脅游民和貧民跟從他造反,有很多“原道醒世(和覺世、救世)”的說法;要將太平軍和所占據的地盤變為個人所有,也盡可隨心所欲地說是“天情”如此、“天上原來如此”。神秘性、欺騙性、隨意性、俚俗性是“天話”的幾個特點。唯其神秘性,才便于對“無知無識”的游民貧民進行欺騙和裹脅。唯其隨意性,才能適應不斷變化的情況和不斷膨脹的私欲的需要。唯其俚俗性,才便于向文盲半文盲進行迅速灌輸。最終目的是要建立“地上的天堂”,使他成為“萬國獨一真主”。用大白話來說,就是要在中國乃至全世界建立奴隸主加邪教主的超級專制統治。天下兆萬之民,從物質到精神,從軀體到心靈,都被他所占有和控制,成為他隨意支配的工具和財產。
  看看一些常用詞語,便可以了解“天話”的大略。
  借用國內傳入的一些宗教詞語,如天父、天堂、大權能、安息日、天父看顧、天國邇來、心誠所愿之類,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自稱拜上帝,此類標簽當然要貼。少不了也有方言。如“咁”是這樣、如此,“是乜”是什么,“肚腸嫩”是見識淺,“肚內打稿”是三思而行或老謀深算,“狗仔一條腸”是心腸正直,心地不復雜之意。諸如此類的粵語、客家語、潯梧方言成了主流詞語,這是造反者將老家和根據地方言變為占領區的“普通話”。還有不少隱語,如“草”是心。“放革”是放心,“真草”是真心,“云中雪”是刀,“雪云中”是殺掉,“三更”是開小差。“掛紅”是斬首示眾,“勾去”是處死,“紅粉”是火藥,“救亮”是洪秀全發怒時別人跪求他息怒。如此等等,不勝列舉。有些隱語,如“燈草似弓”指心術不正或心思復雜,“妖心未化”指思想沒有改造好或堅持原有立場、觀念而不改,“變妖”指太平軍官兵背叛或違反天條,都如同現代的審干結論或政治帽子,被扣上此類帽子的,大多“斬首不留”甚至要“點天燈”或“穿大紅袍”。“點天燈”(前面已作介紹),“穿大紅袍”則是老譜新名,就是將人凌遲處死,俗語說的千刀萬剮。使用隱語,是秘密會黨、幫派、黑道的共同之處。而太平軍的這些隱語,由于造反的局部勝利而成為占領地區的官方詞語。
  至于避諱,中國歷代都有。但到洪秀全稱王,則惡性膨脹到空前的規模。與上帝、洪秀金有關的,如上、爺(上帝專稱)、天、王、秀、禾、乃、全、圣、國等等,除了特許均應避諱用代字。甚至姓王的人要改為汪或黃。洪秀全的兒子名字、前期諸王名字。都要避諱。而且,由于等級森嚴,“貴丈”是諸王岳丈專稱,還有“貴親”、“貴舅”、“貴如”、“貴姑”、“貴妘”等等近二十種有“貴”字的專稱。“金”是天王及諸王女兒的尊稱,如洪秀全長女稱“天長金”。甚至洪、楊及最高層發怒,也有“義怒”的專稱。一概不準錯用亂用。避禁如毛。人們記不勝記,后來干脆頒發《欽定敬避字樣》,以供查閱,以利遵守。
  對洪秀全本人及他的統治,極盡美化神化之能事。什么上帝的第二子,天王,禾王,太平王,太平主,太平天日,天王大道君王全,如此等等,凡是他自己想得出的最高政教頭銜一個個拿來戴上。這些不三不四的自加冕旒中,玉璽上的“天王洪日”特別值得注意。天王,是不叫皇帝的皇帝。洪日,姓洪的紅太陽。聯系到“太平天日”的稱號,和自己說“朕是太陽”,可見他對紅太陽的尊號特別愛好。紅太陽并不是政治名稱,也不是拜上帝會正式尊號。而他特別愛好,必有隱衷。他借上帝、天父的第二子名義造反,不能不將天父、天兄放在自已名義之上。但他又不甘于屈居名義上老三的地位。挖空心思要表示他是天地間的至尊。那個“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的成語給他很好的啟發。一個日字,也就是紅太陽,既不公然篡犯天父、天兄,又以明白無誤的象征化表明他是天地問至尊。這樣,他的特別愛好,就客易理解了。他所統治、控制。使用的事物。全都稱為“天某”,“天國”就不說它,下面的地方叫天省、天縣。軍隊叫天軍,主要的科考叫天試,規章叫天條,天條和各種律令叫天法……他的想象、意向、愿望又都成為愛怎么表達就怎么表達的“天情”。所以。他總是向臣下強調要“認實天情”,用現代口語表述,就是要大小官員吃透他這個天王萬歲爺最高指示的精神,乃至于無言之處揣摩出天王意愿。他就是天,他就是日。可見一切美化、神化的指歸,就是要大小官員、軍民人等,尤其是帶兵的將領,一概無條件服從,絕對服從。想得通的要服從,想不通的也要服從。不但服從,而且要頂禮膜拜,即使殺了你也是為你好。于是乎,紅太陽永不落,天下永遠是洪氏私有財富。
  美化、神化自己的同時,極力丑化、鬼化他所反對的一切人物、宗教、神道。清朝官員、僧尼道士、讀書人、縉紳、商人統統是妖。滿族百姓叫做韃妖,而且韃字還要加上狗旁,極盡侮辱之能事。清朝皇帝叫做閻羅妖。對于奕詝,在他年號咸豐二字各加上狗旁,以示他不但是閻羅妖,而且是豬狗。清方綠營兵稱為替死鬼,鄉勇稱為擋死牌,不當人看,不在話下。非但敵方,連原來自己同伙兄弟,凡是被他殺掉,不論是因何而殺,都要加上惡謚。那個因夫妻同宿而被雙雙斬首的冬官又正丞相陳宗揚,被叫做“陣中養”。這個惡謚,其實倒是表明給死人這種侮辱性稱謂者的鄙劣與冷酷。至于北王韋昌輝,原來不是“共條肚腸”、“愛兄心誠”的“正胞”(韋昌輝原名韋正,“正胞”即同父母的胞弟)么?被利用到最后,五馬分尸再寸磔,當時稱之為北奸,到了后來仍然給了“背土”的惡謚。北字加月為背,王字去一橫為土。真是挖空心思了。同時代的對手、罪人如此百般侮辱,以前帝王如不合自己胃口的。也加上惡謚痛詆。比如,周文王、周武王,史家一向多有肯定,而洪秀全偏偏要稱之為文狂、武狂。他自然也反對神佛,將各種神佛稱為死妖、死妖魔,將泥塑、木雕、鑄造、紙畫等六種神佛偶像稱為死妖六樣。民間將多種佛教造像概稱菩薩,洪秀全則十分敢意地謔稱為該殺。
  特別不可思議的是,媽祖林默也受到刻毒的咒罵。她并不是什么宗教,也沒有什么言論流傳,只因她短暫的一生,在福建莆田湄洲灣,為遇險船只引航,拯救海難無數,又做了其它許多好事。在她遇難后,福建和臺灣等地民間自發尊之為女神,為她塑像立廟。宋代以來的官員和朝廷,為了爭取民心,追贈各種頭銜,到最后稱之為天后。而民間,仍然稱之為媽祖,并且在福建、臺灣、廣東、香港、澳門以至亞、歐、美、澳許多國家設廟紀念和奉祀,成為“凡有海水處俱有華僑,凡有華僑處俱有媽祖”的國際性的媽祖信仰和媽祖文化。澳門之被稱為Macau,就是媽祖閣而來。臺灣每逢媽祖生日,便是民間最盛大的節日之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大陸也重塑媽祖圓雕,重修重建媽祖廟宇,尊奉這位護航神、海洋女神。我在《永久的冕旒》一文中曾寫道:“古往今來,沒有哪一位實有的女性,在國內外有這么多廟宇(1800多座)沒有哪一位中國人,受到不同階層、信仰、國別的人們如此長久、廣泛、自發的尊崇。”“其實,一切媽祖廟都不但是一位不朽女性的紀念館,更是弘揚中華民族美德、增強世界華人凝聚力的精神殿堂,還是呼喚人類發揮良知良能的寶塔。”進而寫道:“也許,海峽兩岸和世界許多港口、公園。將來都會有媽祖塑像,都是頭戴百姓共同獻給的無價冕旒。”這是對一千多年來媽祖文化發展趨勢的考察與展望。然而,作為明知媽祖由來的廣東人洪秀金,卻稱之為“添厚(天后諧音)該殺”,將所到之處的媽祖塑像和廟宇一概加以毀壞。前面我說不可思議,是從正常人的認知而言的。從洪秀全來說,他這么說這么千,倒是與他的思想、品格、習性完全一致的,要不他就不是洪秀全了。
  洪秀全的話語中,有大量雜拌兒的迷信。由于極其嚴重的迷信心理,他常將詞語的本意變得莫名其妙,甚至顛倒過來。比如,風頭、空屋、兇險,風、空、兇都用吉字來代替。戰敗叫做戰勝,喪事叫做喜事,減少叫做斡旋——不但是迷信而且是顛倒事物性質的欺騙。他不是自稱不怕鬼不信邪嗎?其實不但怕鬼,甚至連“鬼”字都怕。凡有鬼旁的字,如魂、魄、愧、塊、魏,一律明令改為人旁,從而新造了動、[白人]、[心人]、[土人]、[委人],這么些新字。不僅如此,六十甲子中,凡他認為不吉利的字樣,一律改掉。辛改為新,亥改為開,丑改為好,卯改為榮。并且特別制定道光十七年丁酉改為天酉。弄得百姓所熟悉的干支紀年,出現許多不知所指的花頭。當然,這不僅是要圖吉利,也和他頒布馮云山新造的“天歷”有關。
  這個“天歷”,定一年為三百六十六日,比一回歸年多十八小時。不久,明知其不準確,又不愿改正,而是采用什么“有加無己”的辦法,規定每四十年一加。這樣,逢加之年,每月有三十三日。于是,平均下來每年為366.75日,誤差更大。而且,與直接關系農業生產的二十四節氣大大脫節。1859年經洪仁玕修訂,仍然不能根本糾正錯誤,于是頒布詔旨,說什么“立春遲早看萌芽,耕種視此總無差”。這就是將中國早在夏代確定的天象授時變成不科學的地象授時,結果不是“耕種視此總無差”而是明顯地貽誤農業生產。你看,他關在天王府里,享盡“天福”之余,還要對自己向來不懂的農業生產來一通暗指揮,教農民應該在什么時候耕種。由于“天歷”與夏歷有明顯差異,傳統的過年也就是現在叫春節的傳統節日自然不可能在同一天。他要堅持“天歷”,要堅持“革命”,就下令嚴禁照夏歷過年。將民間沿襲已久的過年稱為“私過妖年”,一經發現,可以隨意處罚。過年本應是萬眾歡樂祥和的佳節,竟能因此罹禍,這在中國也許是空前的,而罪名叫“私過妖年”,更是亙古未聞的奇談,只有洪秀全這樣的“農民革命領袖”才想得出。
  洪秀全的詞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字是“天”和“妖”。用現代漢語來參照,前者除了單用是稱呼上帝外,與其它字組合成詞,則含有濃重的“神圣”、“至尊”、“最高”、“革命”的成分,還有包羅一切正面事物超現實的色彩。后者大致相當于“反動”、“******”及一切敵對人們、事物和思想。兩者都是政治與邪教相結合的基本判斷。而且往往是非黑即白,異常絕對化的區分。
  上面說的只是一些常用詞語。而“天話”就是由諸如此類的詞語,隨心所欲地組合起來的。罵盡各種“妖”。讓人聽得耳朵生老繭之外。就是講天堂多么神奇美好。陳慶甲《金陵紀事詩》寫的是1862一1863年在南京的見聞。這時,太平軍敗亡的形勢已無可逆轉,洪秀全還在沒完沒了地大講特講“夢兆佳”,以此來宣傳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多么光明燦爛。有許多“天話”,由于缺乏起碼的現實感而“令人失笑”。當然,一切有清醒頭腦的人都會感到好笑;但是。中毒太深、迷信入骨的人是不會笑的。諒必還有許多“天話”,誰也弄不清什么意思。洪秀全也正是要以此讓人覺得高深莫測,借以自我造神。
  洪秀全靠“天話”起家。清政府的腐敗,偏僻山區、農村百姓的極度貧困,鴉片的大量涌入,鴉片戰爭和不平等條約對中國的打擊,為他造反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在造反初步得逞之時,他就日益狂熱地以天王和教主的地位,憑借內部組織控制、暴力和欺騙,使他的“天話”成為絕對排它的主流話語。這不僅是對漢語文字的空前大“革命”大顛覆,也是對文化中應該繼承和可以繼承以及暫時有合理性的絕大部分,做了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大顛覆。而將傳統文化中特別腐朽特別反人性特別反社會進步的病毒,借助所謂拜上帝的洋教條,發展到極致。所以,從根本上來說,他革掉的是中華民族的命脈,他所剝奪的是中國百姓已經非常稀缺的人權,一點最起碼的人權,讓全中國百姓成為他私有的奴隸和工具。然而,就在他的野心、本質迅速充分暴露之時,他也迅速地從天上滑落。他由欺人而自欺。他以為自己真的“乃理”(拯救)世人,中國人也就全都會馴服地讓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不會明白,載舟之水也可覆舟,迷信可以起家也可以破產,被統治基礎的不穩定就不會有穩定的統治基礎。被利用的將領“人各一心”的時候利用者就會失去想得到的利用價值。他甚至不愿相信,太平軍官兵要吃飯才能打仗守城,弄得南京普遍缺糧,李秀成向他提出這個大間題時,他居然說什么“甜露”即野草可以養生。終于,只能是“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帶著最后的幻想和欺騙,服毒自殺。
  如果,他最后能不說“天話”而說人話,也許可以給他造反以來的所作所為做點補償,可以減少點人性的異化。可是,對于這樣一個“天話”癮比深度毒癮還入骨的角色,不講“天話”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和他的“天話”一起留給后來各種各樣的人作各種各樣的評說。

 


潘旭瀾 2011-12-18 22: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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