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章潤:​約伯之問,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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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許章潤,安徽廬江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先后就讀于西南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和墨爾本大學,獲法學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主治法律哲學與政治哲學,兼及憲政理論與刑事法學,尤其關注“中國問題”意義上舶來理念與固有生活調適過程中的法律方面,而念念于中國人世生活與人間秩序的現代重構性闡釋,汲汲于儒家優良傳統的法律復活和中國之為一個大國的法律布局,追求法律理性與人文精神的統一,尋索學術的人道意義。主持《歷史法學》集刊,主編“漢語法學文叢”、“西方法哲學文庫”和“法意叢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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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重的存亡遭際、傳奇性的宗教糾結和仿佛獨特而詭秘的謀生技藝,在造就了猶太民族令人浩嘆、不可抹煞的文明位格的同時,也帶給這一民族萬千苦難。梳理人類文明史,千頭萬緒,但是,猶太民族及其文明智慧,卻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撇開這些不談,但就近世科學和文化來看,一、兩百年間,猶太人的貢獻尤為卓著。科學天才、哲思巨人和文學大家,如繁星浩瀚,在令人頓生貢獻與人口不成比例之際,不免油然而生莫非真有"選民"之慨。當今世界,猶太人口只占0.2%,在美國約占2%,但卻摘取了22%的諾貝爾獎,20%的菲爾茲獎,以及67%針對40歲以下經濟學家的約翰·貝茨·克拉克獎。據說,38%的奧斯卡最佳導演獎、20%的普利策新聞獎與13%的格萊美終身成就獎,亦為猶太裔斬獲。


他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難道是上帝的直系親戚?抑或,上帝原本就是他們的造物,上帝降臨來到人間,雖說允為萬民的父,卻也免不了一點點偏心眼兒的兒女私情?


今人目瞪口呆之際,可能未曾回視,其實,猶太人的輝煌是法國大革命"解放人類"以后方始出現的新型世界性現象。此前他們被迫局限于少數幾種職業,生機黯淡,仿佛是一個遭受了"詛咒"的民族呢!不用說科學和文化的創造,就連生存,兩千年里,還不瀕臨絕境,幾陷滅亡。"秋夜永,月華寒,無寐聽殘漏,人間先老",猶太人差不多就是棄民的代名詞嘛!但是,正如早期在美華人只能開設洗衣房和中餐館,當然也不能與白人婦女通婚,可斷不能由此就說華人的智識和本性只配從役苦力,而不能出幾個楊振寧、李振道,鬧鬧場子。同理,"解放"后的猶太民族,窮則思變,積數代人之功,匯五千年記憶,呼兒嗨喲,一下子群星燦爛,又有何大驚小怪的呢!從低位階的社會分工向受人尊敬、需要更高智慧的行業攀升,是一切民族的生存動力,更何況深蘊宗教感和歷史感的猶太人!


其間曲折,身為猶太人的茨威格解析細致,洞若觀火。1941年,幾經輾轉,流亡拉美,茨威格動手寫作《昨日的世界》,以此玫瑰色的回憶向這個黯淡骯臟的人世告別。在他的憶述中,猶太人內心深處都不愿被人視為只講買賣、無知無識、將一切視為交易之族。毋寧,希望兒女讀書用功,躋身"更加純潔、不計金錢的知識階層",才是最終理想。一個身扛背包、日曬雨淋沿街叫賣的小販,胼手胝足,也要做出最大犧牲,想方設法至少供養一個兒子接受高等教育。以前天限地囿,攀登無門,無緣此境;一旦解禁,人身獲得了松綁,則創造力和想象的智慧,背負著雪恥和好奇的雙重囑托,便如白云遨游于天穹。因著特別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所以用力尤勤,則功力日積,功效遂顯,兩百年下來,蔚為大觀矣!實際上,直到今天,在政治上直接下場博弈,有形無形,依然多所忌憚,則科學和文化領域之縱橫捭闔,正為其蹈厲之所也!--朋友,看看恢復高考后神州大地無數中下階層家庭父母含辛茹苦供養子弟讀書的情景,想想古典中國教子讀書、博取功名的中國式奮斗,這一切的一切,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此處尚有一個伏筆,即通常大家艷羨的猶太人斂財之術--姑且承認確有此術--不是天生的,相反,卻是被迫局限于少數幾個行當,無奈何,后天逐漸習得的。千年磨礪,千年生聚,自然如有神助,這才鬧大了。但是,也正因為鬧大了,所以,整個猶太民族便仿佛受到了金錢的詛咒,一如其秉受金錢的祝福。因此,還如茨威格所說,將自己和整個猶太民族從金錢的不幸中拯救出來,成為"解放"以后,猶太人家督導兒女發憤讀書上進的基本背景。所以,猶太家族中追求財富的勁頭往往經過兩、三代人之后,便告衰竭,家族生意鼎盛之際,子孫們恰恰移情別戀,不思接班。此時此刻,耶誕一千八、九百年前后,他們秉此家世財富和發憤勁頭,奮勇進入浩淼動人的科學和文化迷宮。于是,銀行世家羅思柴爾德出了個杰出鳥類學家,猶太律師的兒子以其犀利吶喊敲動了整個地球,愛因斯坦不小心窺破了上帝的心思。


對此,茨威格寫道:


這些都不是偶然現象,他們都被一個無意識的相同欲望所驅使:要使自己擺脫那種只知冷酷地賺錢的猶太人小天地。也許,這也正表現了他們那種隱藏的渴望:通過進入知識階層,從而使自己擺脫那種純粹猶太人的氣質而獲得普遍的人性。


這"普遍的人性"一語,道出了多少心酸和無奈,它們的背后該是如同長河一般的眼淚和鮮血。什么叫"普遍的人性"?難道民族特性不是一般而普遍的人性?紛紜各異的民族個性不是否定,恰恰相反,倒是證明了人性的豐富性嗎?沒有各美其美的民族個性,一如缺失了頭角崢嶸的個體的稟性,所謂的普遍人性存放于何處?如何顯現?再說,假如普遍的人性是一個單數,那么,誰能代表?又如何代表呢?這里,與其說茨威格是在表明猶太人向敵視的世界講和,不如說是在不動聲色地控訴。
控訴什么呢?


朋友,控訴這橫加于猶太人的千年無妄之災,兄弟鬩墻,讓一個民族四散流浪,永遠寄人籬下;控訴種族和民族之間的藩籬、隔閡、猜忌和仇恨是如此之深重,它們不曾隨著"解放"而消逝,卻變本加厲,"揚之水,不流束楚";控訴盡管一意歸化,歸化于那"普遍的人性",可無論怎樣努力,終還被視為異類,其心必異的猜疑之下是無形的隔離大墻,以及動輒得咎的替罪厄運;控訴這個號稱文明的世界,為何竟然蒙昧于"在討飯袋和監獄面前,無人安全"這一自明之理;控訴每個民族都認為自己站在正義一邊,可危險恰恰在此,明眼人立于懸崖,卻明哲保身,裝聾作啞;控訴人心惟微,人性惟危,這"普遍的人性"真的就是人之本能、本心與本性嗎?!


可能,這傾瀉而來的控訴就是"約伯之問",而它是無解的。"失敗者在心靈上是優越的",也許。還有,如茨威格所言,"一旦主人將魔鬼關在門外,十之八九,魔鬼會被迫從煙囪或者后門進來。"


因此,話題收回來,面對今日猶太人的科學和文化成就,大家應當獻上敬意,卻無需驚詫。因為,那背后掩藏著兩千年流浪的歷史記憶所鑄就的深刻苦難、永遠無法撫平的深重的危機感,還有,關于生存的希伯萊智慧。


半個多世紀以來,巴勒斯坦人也在流浪,四處流浪。以猶太民族的智慧,不難想見此種境況之于一個民族的深刻悲涼,以及,當然會引發的山崩海嘯般的憤怒。


料想今宵,不知天待雪,神光穿透諸天下,那耶路撒冷的神圣地界兒,那加沙和拉姆安拉的坦蕩砂礫之上,風西來,刮,刮,刮。



燕南園愛思想 許章潤 2015-08-23 08: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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