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庭園 祁彪佳和他的“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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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庭園 祁彪佳和他的“寓”園

它的造反從中軸線開始,終止于幽秘花園的深處。

--朱大可

四百步

名園

「炯霞格」

張南垣

梅村別墅

金童玉女

寓園

急景流年

當時同調人何處

四百步

按照那個時代的說法,疊山、造園這一行的,和琴師、畫師、醫師一樣,都是憑一身薄技奔走江湖謀生,屬于百工技藝、“山匠梓人”一路,疊山師計成就是這樣一個人。

計成年少時喜歡繪畫,師法五代寫實派山水畫大師關仝、荊浩的筆意,在家鄉吳江同里一帶小有名氣。年歲稍長,他出外游歷搜羅奇山異水,足跡遠達燕、楚。中年回到家鄉,擇居在潤州(今鎮江)一帶。

潤州風景優美,當地一些愛好園藝的人經常找來一些形態奇異的石頭點綴在竹樹之間當作假山。有一次一個朋友邀請計成去參觀新疊的一處假山,計成去了一看,就笑了。朋友問他笑什么,計成說,這些假山的形態過于做作了,為什么不去借鑒真山真水的形象,非要搞得像迎春神時用拳頭大的石塊壘成的石堆呢。在場有人不服氣,問他,你能疊山嗎?于是計成就地取材,稍作拾掇,為他們疊了一座造型奇峭的小山。見到的人一時驚嘆不已,說,看上去真的像一座好山呢!

疊山師計成的聲名很快就傳到了常州一位退休官員的耳中。此人姓吳名玄,退下來前做過某省的布政使。吳公剛在常州城東買到一塊地,是元朝時一位叫溫國罕達的大官的舊園,十五畝見方。吳的計劃是,其中十畝地用來建宅,余下的五畝仿效北宋司馬光的獨樂園的規制用來造園。他慕名請計成前來主持其事。計成接手此事后,先察看了園基情況,發現地勢很高,探究附近的水源又發現水很深,還有數株高大的喬木,大可合抱,虬枝低垂。根據這一地理環境,計成提出了他的造園設想:一是疊石,讓高的更高,二是挖土,使洼地更深,再讓所有喬木都錯落分布于山腰,在部分外露的屈曲盤駁的樹根間隙中鑲嵌石頭,這樣就有山水畫的意境了。他還提出沿著池邊的山上構筑亭臺,使高低錯落的亭臺倒影于水面,加上回環的洞壑和飛渡的長廊,到時園中境界一定讓人大出意料。不數日園子建成,吳玄大為高興,說,別看這園小,從進園到出園,只有區區四百步,但那些所謂的江南美景,全在這四百步中了!

久歷官場的吳玄是東林黨人的反對者,深深介人了那個時代的黨爭,造園其間兩人就時局是否進行過交流已不可考,但也有證據表明,計成對他的政治態度并

不以為意。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在計成看來,人之一生,說白了不過是輕如微芥,寄寓天地,對人事何必有青白眼之分?管他東林不東林,還是知足常樂為好,在園中探梅賞花、煮雪烹茶,那才是真人生。

名園

這是1623年間的事,以后幾年里,計成又陸續接了些小工程,雖然只是片山斗室,但能夠把胸中丘壑化為現實,他還是興興頭頭地去做了。不久,內閣中書汪士衡邀請他在儀征縣的鑾江之西主持建造“寤園”,計成又一次得到了一顯身手的機會。

此園內高巖曲水,極亭臺之勝,計成的神來之筆是在園內建了一條“繁云廊”,此長廊隨形而彎,依勢而曲,或蟠山腰,或窮水際,通花渡壑,蜿蜒無盡。觀者無不稱奇。此園一出,和先前他為吳玄造的吳園一道并稱大江南北。

汪士衡與戲劇家阮大鋮是朋友,寤園落成后不久,汪邀請阮大來玩。阮大鋮此時正因名列逆案丟了官,因時局不靖移居南京庫司坊,于是坐船從南京來到儀征,在寤園的花柳水淀之中住了兩個晚上,玩得很盡性,對造園師的匠心贊嘆不已。計成的聰明勁兒和質樸爽朗給阮大鋮留下了深刻印象,除了園藝,他們在書畫方面也很有共同語言。臨別時,阮大鋮表示,他回去要把老家懷寧的一塊邊角余地,剪除齊膝高的蓬草,疊石為山,經營為園,作將來讀書彈琴之所。

“以后一到良辰佳節,我就優游在我那個石巢園中,穿著五色衣,唱著紫芝曲,用兕觥盛酒為父母祝壽,就這樣快樂地度過此生,那真是太幸福了!"

阮是個對功名非常熱衷的人,此時雖受東林黨人攻擊官場失意,形同放逐,但他日日談兵論劍,總想著有一天能夠重返權力場。此情此景下,他說出那樣的話來卻也不似心口不一。他希望他那個園子到時也讓計成來做。

此時的計成已經有了一個計劃,他準備把疊山造園的心得寫成一本書,這樣兒孫們再不濟也能憑著這門手藝謀得一門營生。在建造店園的空閑中,他已經整理

出了大部分圖式和文稿,并把這本書題名為《園牧》。他想把這本書的內容再充實些就付梓刊刻。這份心情就如同那時代的文人星客出版自己的詩集一樣迫切,

1631年深秋的一天,生性好客的汪士衡又邀安徽當涂縣的一位朋友曹元南來園中游賞。曹是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做過戶部主事、河南學政,汪士衡對這位前輩執禮甚恭。計成作為此園設計師,和主人一同陷著曹先生在園中盤相了整整兩日。曹先生和先前到訪的阮大城一樣對此園最致贊嘆不已,他說自己仿佛走進了五代時期的一幅幅山水意境中去。酒酣耳熱之際,他建議計大師把這些造園方法用文字記錄下來。在曹先生看來,稱得上不朽之盛事的,不僅僅只是紙上文章,像計大師這樣以機心作毫、以大地作紙,作的才是山水大文章。計成就把先前所作的圖式和文字拿出來給他看。曹先生一見,對這個造園師不由又高看一眼,但他對《園牧》這個書名提出了異議:“這是一本前無古人的著作,是你獨出機杼的開辟和創造,稱“牧’雖不失謙虛,但還是改稱'冶’更妥當。”

1634年,一個叫鄭元勛的揚州人輾轉找到計成,委托他對剛購置的一處廢園進行改造,“將營以為養母、讀書之所”。這個工程耗時一年,在蘆汀柳岸之間的逼仄空間略為規劃,就營造出了空靈而幽遠的意境,而且一掃陳腐之氣,庶幾有樸野之致,主人大為滿意。園成之時,正好著名畫家董其昌在揚州,因其園處于柳影、水影、山影之間,特為取名影園,還親自題寫了園額。值得附記一筆的是,鄭氏家族在揚州城內還有許多產業,鄭元勛的幾個兄弟分別建有休園、嘉樹園、五畝之園,論規模之大、營造之精致,都以影園為最,

鄭元勛認為計大師造園的成功,在于隨機應變,掌握規律又不拘泥,從心不

從法,又更擅長現場指揮,經他一雙巧手,頑石也能變得靈巧,郁塞的空間也會變得流動通暢。他稱道計成指揮造園的能力已獨步天下,“吳友計無否(計成字無否),善解人意,意之所向,指揮匠石,百不一失,故無毀畫之恨。”他開玩笑說,你有那么大的才能,尋常小園的水石造景已不能充分發揮你的才學,要是把天下名山都聚集于一處,把古代神話中的五個大力士都供你驅使,再收集世間所有的琪花瑤草、古木仙禽供你布置,讓大地面貌煥然一新,那是多么快意的事啊,可惜的是天下沒有一個人有如此財力啊!

1644年甲申之變后,鄭元勛積極投人守城抵抗,卻由于一句傳言死于揚州人的誤殺。一代名園隨著主人的故去凋零了。幾十年后,當地一個作家李斗把它作為繁華年代的憑吊舊跡收人了著名的《揚州畫舫錄》:“膨園在湖中長嶼上。古渡禪

林之北……董其昌以園之柳影水影山影而名之也。……崇禎壬申,其昌過揚州,與公論六法。值公卜筑城南廢園。其昌為書影園額。”此是后話,不提。

“煙霞格”

1635年,計成終于完成了這本關于園藝的書,由阮大鋮資助出版。書共三卷,從相地風水、亭臺門窗、墻垣屋宇、鋪地裝折、選石掇山等方面總結了自己一生造園心得,書中還配上了數百幅他親自手繪的插圖。書刊刻時,他聽取了當年曹元甫先生的建議,正式定名為《園冶》。在書尾的“自識”中他再次表示,欲將此書傳給兩個兒子計長生和計長吉,希望他們借此能有一技之長,可以謀生糊口。

這一年計成53歲。用他自己的說法是,久盡風塵,他已厭倦為生計到處奔波的生活,長年逃名于山水之中從事園藝營造,與土木草花打交道,似乎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了。這一年為崇禎甲戌年,他已經感覺到了空氣中的不安氣息。末世光景下,大凡有些錢財的到處都在覓地隱居,他為人造了一輩子的園,到末了卻連一塊地都買不起,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實在太失敗了。讓他有生不逢時之嘆的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正當他的造園技術爐火純青、大可施展才華之際,天下卻處處都是末世光景。他安慰自己說,當年諸葛武侯、狄仁杰這樣的大才都受到時運的限制,何況自己這樣一介草野閑散、以造園為業的人呢?

話是這么說,計成造園的名聲還是隨著這本鈐著“扈冶堂圖書記”方形篆書的書不脛而走。詩人鄭元勛在題詞中一句類似廣告語的“宇內不少名流韻士,小筑臥游,何不問途無否?”為這本書招攬了不少讀者。太常少卿阮大鋮的序文,更成了時人稱誦的好文,一句“無否人最質直,臆絕靈奇,儂氣客習,對之而盡,所為詩畫,甚如其人”,使士林中人也要引這個畫家、園藝師為同道。阮大鋮對大他五歲的計大師的這本書充滿著無限的熱情,除了出資刊刻,他還有《計無否理石兼閱其詩》一首,稱頌計成“煙霞格”之成就,在阮大鋮看來,身處東南繁華地的計大師,就是引人遐想的一片幽石;

無否東南秀,其人即幽石。一起江山寤,獨創煙霞格。縮地自瀛壺、移情就寒碧。精衛服麾呼,祖龍遜鞭策。有時理清詠,秋蘭吐芳澤。靜意瑩心神,逸響越疇昔。露坐蟲聲間,與君共閑夕。弄琴復銜筋,悠然林月白。

詩中“一起江山寤”的寤,就是當年計成在儀征縣為汪士衡修的寤園,那時阮大鋮還特意從南京過來,在園中逗留兩日。

在計成看來,疊山行業中,造園師是靈魂,工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只占十成中的一成。他不斷強調自己的藝術家身份,強調自己與普通的匠作有著本質的區別。“園林巧于因借,精在體宜”,他認為造園結構之精要,妙在因地借景,得體合宜,而這樣的工作不是普通工匠所能勝任,也不是園林主人自己能完成的,必須聘請專業人士來做,才能合理布局,節省度支。

那么什么是因借、體宜呢?在書的卷首他開宗名義解說道:

所謂“因”,就是要隨著地基的高低,留意地形的端正。如果有樹木阻擋了觀景視線,就要修剪枝條,如遇泉水溪流,就要引注石上,讓水石相互映襯;適合建亭的地方就建亭,適合造榭的地方就造榭;園中的小石不妨設置得偏僻些,但弓導布置一定要蜿蜒曲折,這一些就是精而合宜的含義。那么“借”呢,就是園林雖分為園內園外,取景則大可不必拘泥于近景遠景,晴山聳立,古寺凌空,都是好的,都要盡量納入我們視野中,至于那些不夠風雅的場景,就要屏蔽之,不管它是田野還是村莊,這就是巧而得體的意思。

那么如何去“借”呢?在這本書的末尾一篇“借景”,計成亮出了他的拿手絕活,他說:“夫借景,林園之最要者也。如遠借、鄰借、仰借、俯借、應時而借。”把這關鍵的內容放到書的最后,這也是計成的有意為之。只有虔誠的閱讀者才能領悟他造園疊山的奧妙,那些資質愚魯或急功近利之徒即便拿到了書,讀不到最后一頁還是抓瞎。

計成說,疊山造園,沒有成法和格套,全在造園師的隨機變通。比方說,一

般在假山布局時不把主峰石置于中心位置,但有時因地形和建筑物的影響,也可以把主峰石放在中心位置。計成批評那種下洞上臺、東亭西榭的陳舊筆法,唯求一新:屋宇造型要新,亭榭布置要新,窗牖和欄桿的款式要新,甚至庭院鋪磚的紋樣,也要根據磚的質材、長短,選用人字紋、席紋、斗紋等等。他還首創了山石筑池,后世造園師多有沿用。方法是用薄如板狀的片石作底,運用等分平衡法在上面疊石,將池底石板的邊沿壓實,使四邊受力均勻。他說,如果不這樣做,池底的石板就容易碎裂,一旦產生縫隙,即使用油灰去涂抿,池水還是會慢慢流失。

又如園中疊山,計成最反對居中放置,主張隨處散漫,

在他看來,要是廳堂前高高地聳著幾峰,那就是最大的敗

筆。樓閣須建在廳堂之后,可立半山半水之間。亭子的樣式各種各樣,三角、四角、五角、梅花、六角,橫圭、八角至十字都可以,但建造在什么地方,如何建造,還是要依據周圍的環境來定。長廊在園中是游覽的路線,應該曲折悠長,隨勢賦形,或蟠山腰,或窮水際,在尺方之地要讓人有無窮無盡之感。

計成把師法自然作為了園藝創造的根本。他認為,新方

法、新技術只是手段,最終要達到的效果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同時他也警告后世的造園師,必須把“雅”作為時刻遵行的藝術格調,使之可游可居,可行可望,因為團便是仙境一般的園子,也都是要住人的,而且住的是一群有一定生活品位的人。所以這本書在講著土木技術的同時忽然也會發幾句感慨,也正是這些閑筆里傳達出了計成已然文人化的生活旨趣:寄身于這世事多變的炎涼世界中,沒必要那么熱衷于政治,人生短暫,還是知足常樂吧。

同時這本書也傳達出了計成刻意追求的文學趣味,或者說,這本書是他脫離山匠梓人加入文人圈子的一個努力。雖然多年造園生涯中他與文人社交圈時有接觸,們中也有人道的畫好詩好董其昌就稱贊他的詩“秋蘭吐芳,意瑩訓逸”),但他知道自己與他們還是有著距離,他希望,通過這樣一種文人化的寫作逾越這段距離,從而真正邁人到這個社會的精英人群行列中去。

今天的讀者已很難想象,一本出于造園師之手、通篇談論土木技術的書(共計相地、立基、屋宇、裝折、門窗、墻垣、鋪地、掇山、選石、借景十篇),竟然篇篇都是四六研偶,即便用那個時代苛刻又不無陳腐的文學標準去看,也是不乏可圈可點:

高原極望,遠岫環屏,堂開淑氣侵人,門引春流到澤……

掃徑護蘭芽,分香幽室;卷簾邀燕子,閑剪輕風。片片飛花,絲絲眠柳。寒生料峭,高架秋千……山容藹藹,行云故落憑欄;水面鱗鱗,爽氣覺來欹枕。南軒寄傲,北牖虛陰,半窗碧隱蕉桐,環堵翠延蘿薜。俯流玩月,坐石品泉。苧衣不耐涼新,池荷香綰;梧葉忽驚秋落,蟲草鳴曲。

用今人的話來說,這樣的句子還是禁得起白相白相的。

當年是阮大鋮資助才使得這本書刊印天下,日后,也正是受阮大鋮的牽累,此書在明亡后的三百年內寂然無聞,甚至一度還列人了政府的禁書單,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印有“安慶阮衙藏板,如有翻刻千里必究”字樣的阮氏出版物,在清朝被視為非法出版物,幾乎都遭受了收繳、焚毀的命運。阮大鋮在明朝最后幾年因名列逆案早已聲名狼藉,再加上降清,一直以來他都是以一個變節者的形象為世人所不齒,計成的這本書遭此厄運,也算是殃及池魚吧。再加上此書本就印量不多,銷售無利可圖,坊間也無收藏,慢慢地這書就散佚湮滅了,唯有稍晚的生活鑒

賞大師李漁在《閑情偶寄》一書中簡略地提起過這本書。

這一切,當然不是計成1635年出版此書時能提前預料到的。作為那個時代最優秀的造園師,土木花草之勢,他可以了然于胸,但天下之勢,他又怎能看個分明?

張南垣

生于萬歷十五年(1587)的張南垣小計成五歲,當計成聲譽日隆時,他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業余畫家。張南垣喜畫人像,更通山水,走的是倪云林、黃子久筆法,年輕時,渴慕畫藝的張南垣一度還投到當世書畫大家董其昌門下,其聰慧、詼諧的個性和良好的藝術感覺,曾給后者留下過深刻印像。

沒有足夠的資料表明,張南垣是什么時候中止繪事投身到疊山行業中去的。但他后來在這一行能夠脫穎而出,與早年的繪畫經歷還是有著很大關系,黃宗羲就曾稱贊他的過人之處在于把山水畫的意境帶到了園林中--“移山水畫法為石工”。

崇禎十四年(1641)五月,詩人吳偉業從南京國子監司業的任上回到故鄉太倉,參加他的老師復社領袖張溥的葬禮,沒等他回到南京,升任他為左中允的任命書就到了。但吳偉業并沒有去北京就職,而是在太倉隱居了下來。這一年他33歲。對于吳偉業過早的歸隱,有一種說法他是為了給嗣父(也是他的伯父)守喪,但更深層的原因是出于對權力斗爭的恐懼和天下不靖的憂慮。無官一身輕的吳偉業一邊優游山水,一邊與名妓戀愛,寫作香艷的愛情詩歌,但他最放在心上的還是營建“梅村別墅”。

此園位于太倉衛之東,前身乃是萬歷朝吏部郎中王士騏的賁園,吳偉業買下它后經營了許多年,至清順治十四年方大功告成,而主持擴建改建工程的,正是他的朋友張南垣。張南垣的晚年,吳偉業還應請為他寫過一篇傳記,這篇收入《梅村家藏稿》的文獻是迄今為止有關張南垣一生的最為權威的傳記。

按照吳偉業的說法,張南垣本名張漣,南垣是他的字,他原籍華亭,后移居秀州,所以也可算是半個嘉興人。到張南垣投身疊山造園這一行當時,江南園林之盛已有將近百年的歷史,別家造園,總是費盡財力,搜羅造型奇特的巨石,盡

力把假山造得高突險峻,運輸途中這些巨石須用粗長的繩索綁扎,還要把熔化的鐵汁灌到它的空隙中去,把牛馬累得半

死不說,搞不好途中還要毀壞城門、把道路弄得坑坑洼洼。

造價實在太高。在張南垣看來,這樣的笨伯功夫只是得著了疊山造園的皮毛而已。群峰人云,深巖蔽日,那都是大自然造化之恩賜,就是有多大的財力也搬不過整座山的呀!所以他壘石筑山前必先察看現場地勢,“平岡小坂”也好,“陵阜陂陀”也好,“錯之以石,棋置其間,繚以短垣,翳以密筱”,讓人在視覺上感到園墻外還有奇峰絕嶂,就好像處于大山之麓一樣。

張南垣疊山,選材多是當地容易采辦的太湖石、堯峰石之類,利用自然地勢,把假山的脈絡起向安排得忽伏忽起,再在假山周圍,駁出池塘、溝渠,形成曲折迂回的沙岸,種上長年不凋的松、杉、檜、栝等喬木和茂密的竹林,使人不必費力攀爬就有置身山麓溪谷之感。園藝怎么可以只是一場場疲于奔命的勞役呢,它應該是一個揭不穿的魔術,一臺永遠也不需拆卸的布景,一草一木間都應該有疊山師的靈性在。張南垣的這一造園理念深得董其昌、陳繼儒等名流贊賞,董其昌就曾經這樣說過:“江南諸山,土中戴石,以前黃公望、吳仲圭等書畫大家都經常說到,張南垣這么做是真正懂畫脈的人啊!”①

疊山造園屬百工技藝,張南垣以一匠人得此激賞,引得當時文壇宗主錢謙益及王時敏、朱茂時等名流紛紛與之訂交,豪紳官宦們更是蜂擁著上門禮聘。江南向來豪奢,興建私家園林早從嘉靖末年起就蔚成風習,作家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就這樣說:“嘉靖末年,海內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像王世貞這樣的大文士甚至認為,在蓋房子與筑園林之間,應該以筑園為優先,原因有二:一是房子只是安頓身體,園子卻能安放靈魂;二是房子只給自家和子孫帶來好處,而一個精致的園林,

卻能讓更多人受惠。當時名園,除了前面說到的計成設計的吳玄的吳園、汪士衡的商園、鄭元勛的影園之外,聲名頗著的還有錢謙益的拂柳山莊、祁彪佳的寓園、王稚存的半偈園、陳繼儒的婉孌草堂等,對這些退休官員和有避世情結的士人來說,有一個自家的園子,就有了一個脫棄塵俗的藝術生活的空間,也就意味著在亂世中覓得了一方清凈地。到張南垣的生意最為火爆的年代,舊風氣未見消停,一批新貴們卻已經起來,他們要在戰爭的廢墟上享受富貴,于是攀比造園之風愈加盛行(著名藝術史家柯律格的研究發現,16世紀中葉以前的園林主要是生產性質的,到16世紀后半葉,園林轉變成了奢侈消費的物件)。最忙的時候,每年總有十幾家搶著要張大師去主持造園,能請到張大師的主人家,喜笑顏開,覺得很有臉面,請不到的人家,自然就十分的恨恨。

據吳偉業統計,近五十年的造園生涯中,張南垣大師的足跡除了華亭、秀州外,還遍布南京、金壇、常熟、太倉、昆山等地,好多地方他每次去都要逗留數月。《清史稿》里說:“大家名園,多出其手。東至越,北至燕,多慕其名來請者……”應該沒有夸大。他的作品,除了為吳偉業做的那個前后費時十八年的梅村別墅,較著名的還有常熟錢謙益的拂水山莊、松江李逢申的橫云山莊、嘉興吳昌時的竹亭湖墅、太倉王時敏的樂郊園、吳縣席本楨的東園、嘉定趙洪范的南園、金壇虞大復的豫園等等。

吳偉業在傳記中說,長年浸淫此道,張南垣已經通曉了草木土石的性情。每當開始動手造作的時候,亂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擱,張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觀察,山石的正側橫豎、形狀紋理早就都默記于心,一俟繪制營造草圖時,對高低濃淡,他早已了然于胸。假山尚未壘成,就預先考慮房屋的建造,房屋還沒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欄家具,都不加以雕鑿裝飾,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疏密傾斜也都十分巧妙。

造園之時,張南垣常常高坐在一間屋子里,一邊與客人說說笑笑,一邊指揮工匠說,某棵樹下的某塊石頭可以放在某地。眼睛都不往那兒看,手也不往那兒指,好像金屬已在爐內冶煉,就不必再借助于斧鑿來錘擊了一般(“目不轉視,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鑿”)。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頂后,用懸縋來檢驗,也一寸都不差。知道他性情的主人,不會在規劃、工期、質材等方面過多地干涉他,但有時也會碰到一些半瓶子醋的東家,自以為精通園藝,張南垣不得不順從他們的意思去做了,路人見到,一眼就會看出來;這一定不是張南垣的本意啊。

一個偶然的機會,同時代作家黃宗羲讀到了吳偉業文集中的兩篇傳記(還有一文是《柳敬亭傳》),不滿意吳的過于文學化的表達,他也賭氣也寫了張、柳兩篇傳文,欲與之一較高下,他不無刻薄地批評說,吳文“倒卻文章架子”,他改寫這兩篇傳文,目的在于“使后生知文章體式耳”,至于傳主張南垣和柳敬亭,“其人本瑣瑣不足道”。且不說黃宗羲改寫的《張南垣傳》好多細節都是從吳偉業處沿襲而來,他的文章其實也不見得做得如何高明。黃對張南垣本人和他的園藝事業的不以為然,也可以看出他和吳偉業在價值取向、美學趣味上的殊途異趣。

梅村別墅

“肥而短黑,性滑稽”--這是吳偉業傳文中對張南垣毫不避諱的描述,可知他的這位大師朋友其貌不揚,長得又黑又矮,然又性情滑稽幽默,是一個東方朔式的人物。他喜

歡講段子,喜歡拿街頭巷尾那些荒唐不經的傳說談笑,有時他講的一些橋段因為見聞陳舊,反而受到別人取笑,這個出了名的好脾氣的人也不以為忤。這樣一個有趣得緊的人,又有一手好活計,自然人緣就好,當世名流也樂于延他為座上賓,張南垣與他們以布衣論交,一點也不局促。

有一則關于張南垣與吳偉業的故事在當時的知識界廣為流傳,說的是張、吳一起看一出戲,演的是以朱買臣休妻為題材的《爛柯山》。劇中有個角色張石匠,臺上演員因有張南垣在場,念白時特意把張石匠說成李木匠,以示避諱,吳偉業聽了,拿折扇敲著茶幾說:“有竅。”有竅是吳地方言里夸人機敏的意思。旁人聽了,哄堂大笑,張南垣則是默不作聲。不一會,戲演到朱買臣妻子認夫,當朱買臣唱到“切莫提起朱字”,張南垣突然也以扇柄敲著茶幾,說:“無竅。”一下舉座為之愕然。眾所周知,吳偉業在順治十年應兩江總督馬國柱之薦不得不扶病人京,在新政府由侍讀、纂修官一路升任至國子監祭酒,張南垣以朱買臣之“朱”來暗示朱明王朝之“朱”,實是戳到了吳的最痛處,以至戲還沒演完他就匆忙逃席。這個故事見諸王應奎的《柳南續筆》、錢泳《履園叢話》、顧公燮《丹午筆記》等當時的多種私家筆記,黃宗羲的傳文老實不客氣地引述了這個故事,能借此刺激一下吳偉業這種仕清的“貳臣”,這個老牌遺民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張南垣為詩人(這是吳偉業最喜歡的一個身份)設計建造的梅村別墅占地約百畝,錯落于山陂河池之間。園外長垣繚繞,園內清水縈紆,曲徑通幽,據吳偉業自述,里面有樂志堂、梅花庵、交蘆庵、嬌雪樓、舊學庵、榿亭、蒼溪亭等勝跡。吳偉業曾寫下許多不無夸耀意味的詩歌自述他在園內的悠閑生活:諸如“枳籬茅舍掩蒼苔、乞竹分花手自栽”這樣的意境還是讓人向往的,更不必說桑落酒香的田園之樂里還有一份閑窗聽雨攤詩卷的從容,但一句“慣遲作答愛書

來”,還是掩不住春草般漸長的孤獨。這個園子在明末之前已前成規模,后又不斷擴建、重建,即便是后來被迫任職北京的三年,吳偉業也常起故園之思,不斷寫信給三弟,要他妥為照顧,時常修葺,等待自己脫離塵網、白衣還家的一天,

順治十四年,吳偉業終于回到了他夢牽魂繞的梅村別墅。歸家的第一年里他閉門不出,所做的唯有一件事,“蒔花藥,治園圃”。他從某大戶人家那里購買了數種名貴牡丹載在園中,并又興建了園子的最后一項工程,添置了一處叫鹿樵溪舍的新景點。這一年他已五十歲了,在榮耀和屈辱交相催迫之下,他已深深體會到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他決意后半生就在這園中,如一朵孤云飄出所有人的視野,讀書、寫詩、游山賞花,與偶爾來訪的客人談文論藝。他這樣規劃余生當然不錯,但事情不會像他設想的那樣順利,他還得在清初的政治高壓下數番驚魂,牽累于科場、奏銷幾個大案,好幾次走到被碾滅的邊緣。當他在1672年立下“斂以僧裝”、碑前只刻“詩人吳梅村之墓”這個遺囑時,他回首平生必有處處陷阱、步步驚心之感,而他的內心里,肯定還燃燒著憤怒和嗟怨的火苗。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了(他的母親、妻子、兩個女兒已先于他去世),這個園子還是他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牽念。

對他來說,這個凝聚著自己和張南垣大師十余年心血的園子,乃是他孱弱心靈的一個柔軟的軀殼,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比《圓圓曲》和所有“梅村體”詩歌加起來都要重要得多的作品。他把它看做自己留給這個世界的唯一遺產。他這樣對兒子說:“吾生平無長物,惟經營賁園,約費萬金。”

吳偉業與張南垣相隔一年去世,吳偉業的死,讓同時代作家感嘆這個時代在

吳之后再無文章--“先生亡矣,一代文章盡矣”,吳的好友顧湄在一篇悼念文章中這樣說--張南垣卻沒有把他的不世技藝帶進墳墓。吳偉業在這篇傳記的最后告訴我們,張南垣有四個兒子,都繼承了乃父的技藝,尤以其中的張然、張熊精于此道。張然造有石氏“萬柳堂”、王氏“怡園”,張熊造有朱氏“鶴洲別墅”、曹氏“倦圃”,錢氏“綠溪”,都是馳名江南的名園。1689年,張然應召前往京城,這個宮廷園藝師為皇家構筑了“瀛臺”“玉泉”“暢春苑”等多處勝景,其水石之妙,皆有若天成,這也算是一代造園師張南垣留給這個世界的余響吧。

晚年的張南垣謝絕縉紳官宦的邀請,自己在老家鴛湖邊造了三幢小屋,隱退養老。他對前去看望的吳偉業說,自己造了一輩子的園,幾十年來已視名園別墅改換主人為尋常事,金閣樓臺在兵火中轉眼成荒煙蔓草,平泉花石,終屬他人,一

邊造園,一邊賣園、毀園,那都是理勢必然,也是沒奈何的事,江山都可以輕易改變顏色,何況區區一園?這番話,讓自感忍死偷生罪孽深重的詩人深為觸動,所以他不假思索就答應了老朋友的最后請求:

吾懼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傳之也。

金童玉女

故事的開始,是一場舉行于1620年的婚禮。新郎祁彪佳,來自紹興山陰梅墅一個充滿濃郁知識氛圍的大家族,其父祁承煤是越中著名藏書家,澹生堂所藏宋刻元版名重江

南,幾位兄長都是當地有名的戲劇家。新郎長得異常英俊, 219

人又早慧,幾年前通過了省試,眼下正在向更高一級的進士功名邁進。稍小于他的新娘商景蘭,小字媚生,是年十六歲,是同郡會稽人氏,父親商周祚在工部任職,她自己則是一位芳名遠播的閨秀詩人。這琴瑟和諧的情形令祁、商兩家的親友羨慕不已,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被稱作金童玉女的絕佳組合。

在他們二十五年的婚后生活中,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在異地度過的。祁彪佳中進士后先是任職福建興化府,做了一名基層法官,七年后的1631年,他得到了提拔,赴京出任右僉都御史一職。商景蘭陪伴夫君輾轉于這兩個任處,除了祁彪佳偶而因公出行,這些年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在一起度過。祁彪佳去北京任職沒多久,商景蘭即于次年二月北上,他的丈夫忠實記載了他們相見的欣喜:“壬申二月十一日飯后,家奴來報,內子單車疾騎而來,已抵近郊。驚喜過望,

南方庭園

乃以班役迎之至。則長途之辛苦,旅邸之寂寞,交相慰藉。”無疑,他們是相愛的。祁彪佳那些年的日記幾乎事無巨細地記下了其公務活動和夫妻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雖然日記里時常會出現社會混亂和宮廷陰謀的不和諧音,但祁彪佳相信,對詩歌、戲劇、書籍的共同愛好,會讓他們在藝術的氤氳氣息中相愛著過完一生。

1635年初秋,是為崇禎八年,三十三歲的祁彪佳從御史任上告假,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回到山陰梅墅故里。如果時間倒推上去,此時距大明覆亡還有十年。幾乎不需要適應,他就完成了從一個政府官員到致仕士紳的角色轉換,忙著經營族田、建造慈善機構、為販賣到妓院的女性贖身、旱澇季節救濟災民等一干雜務。空閑下來,他會偶而去朋友家聽戲到天明。一個月里有幾天,他會帶著商景蘭駕小舟出游,或在愉快的山行道中隨處欣賞四周景色。

在短暫的出游途中,他看中了離家約三里處一處叫寓山的地方,想在那里為自己造一個園子。那是兩個連綿的小石山,童稚時代他經常和兩位兄長祁逡佳、祁佳一同去游玩。他喜歡那里青綠蘚苔覆蓋著的石頭,喜歡帶著充沛水汽的潮潤的空氣。用他自己的說法是,某次和商景蘭一起乘舟經行,“卜筑之興遂勃不可遏”。他說,造一個園子安頓自己疲乏的身子,是他在京城時就常懷有的夢想:當居官之日,亟思散發投簪,以為快心娛志,莫過山水園林(《居林適筆引》)。

當然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有明說,他希望這也是一個安頓他們愛情的園子。

寓園

建造寓園的計劃得到了父兄的支持。開始他以為這是個簡單易行的小工程,要營建的“不過山巔數椽耳”,不會牽制太多的精力。及至真要動手了,方知大是不易。好友張岱祖上多有名園,城中研園、天鏡園多是他家物業,他告訴祁彪佳說,這造園事,哪怕一亭一閣,都務必恰到好處,否則就有煞風景,就以他高祖張天復筑的筠芝亭而言,后來所建造的樓、閣、齋,多不如它,原因就在于,多一樓,亭中多一樓之礙,多一墻,亭中多一墻之礙。這啟發了他,就好比于宣紙上作畫,畫家總要搜盡奇峰打草稿,并留足空白,于山水之間造園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置族中事務于不顧,開始頻繁外出。有時一個人出門,有時和妻子共行。夏日的某一天,他們跑到杭州,雇了一只湖船,從斷橋開始游到西泠、孤山一帶,看了江氏、楊氏、翁氏好幾家園子,直到月亮在天角顯現才回

到客棧。幾天后,他們又去看了南屏山下幾家園子,歸途中,過于疲憊的祁彪佳睡著了,“柔風薄日中,夢魂栩栩,為欸乃聲所觸醒”,醒來后,他們從雷峰塔到定香橋一路閑步于堤上,直到突然下起一場大雨,他們才從湖心亭坐船回去。

外人看他流連山水園林,日子過得輕松愜意,實際上他都快被園子的事折磨瘋了,連做夢都與造園有關--“每至形諸夢寐”。看他那段時間的日記,所到之處至少有鑒湖、新橋、項里、蕺山、樵風涇、翠峰寺、禹陵、天鏡園、快園等,沿途看到別處好的景致,就想有朝一日移到自己的寓園里來:

登舟泛鑒湖,時雨后忽霽,諸山倍有蒼翠之色。午抵莊前,坐臥一小橋上,流水回繞,修竹映帶,幽雅有濠濮之趣。

偕內子理棹游劉氏園,泊舟于南門,延張景岳診脈,便道游小隱山,至錢麟武莊,以主人正宴客,遂返棹三山之畫橋,停舟少頃即歸。

放舟從新橋至項里,登水口一山眺望形勝,復從項里出秋湖,由宜橋泛壺觴,時西日銜山,落霞相映,與友人坐新舫樓上,意氣和暢,散步自柳西別業,泊于跨湖橋下。

曉起,方櫛沐已抵天鏡園,暢游其亭榭最勝處,飯后放舟九里,與友人步于表勝庵,共坐鷗虎石上,一望曠絕幽絕,無不狂叫。從山趾下欲游夭瓦庵不果,至水鋸山房,旁一溪噴薄而至,兩石挾之飛舞,假欲搏人。山房為陳太乙所創,今已荒落,予輩憩玩不忍去,山雨欲來,乃促而登舟,仍從蘭蕩至雙溪港晚泊。雨徹夜。“

時常,他一日里要跑好幾個園子。冬日里的一天,風色頗勁,他坐船至樵風涇,先游一戶姓馮人家名為“松舫”的莊園,再至稍南面的宜園(他發表意見說,這個園子的地理位置甚佳,但主人制作過于纖巧)。宜園前面的范氏遠偏樓,也順路一觀。又跑到禹陵去看幾個園子,直到天色向晚,起了風,雪意也越來越濃,他還游興未減,回來時船過東郭門,想到前輩文人王思任的通明亭離此不遠,又下船前往請益。

222 游得最晚的一次,他登蕺山,游淇園,又去一處僧舍,

自山后從城下,步入舟次,抵家已近后半夜了。還有一次,久雨新睛后的一天,他又連跑數園。先是和諸友一起去臥龍山北坡游御史韓五云的別業“快園”,然后在一個叫張介之的朋友的陪同下,坐船游石介園,再游梯仙谷,登船樓,最后一站到張岱家里,小敘一會才回去。

這些短途出行,使那個園子的形象在他腦海中一日日清晰起來,途上山水都成了胸中丘壑了。另外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還收獲了一個副產品,新寫了一本遍述越中諸園的叫《越中園亭記》的小書。

自1635年冬天至1637年春天,將近三年時間,祁彪佳把幾乎全部精力投入到了造園之中。每天清早,晨光乍吐之際,他就由仆人駕著小舟,向著寓山工地進發,三里路途真恨不得一腳就跨過去。即便風驟雨狂,也要按時前往。無論寒冬酷暑,回來都衣衫盡濕,身子骨也好像累得散了架。

南華錄

救荒、保甲及族中一干冗雜事務,都是夜晚回家后再作處理。為此他自嘲,這兩年來為了這個園子,把家財都耗盡了(“囊中如洗”),身體也搞垮了(“病而愈,愈而復病”),說是“此開園之癲癖也”,但這一“雅癖”,還是讓他有一種于致仕生活中找到人生另一個出處的成就感。

當寓山的工程緊鑼密鼓地展開之際,北方的局勢已越來越動蕩。盡管遲滯的郵傳使得當時的南方和北方就好像在兩個各不相干的世界里,但通過邸報、運河上南來北往的客商之口,有關北方動亂的消息還是頻繁地傳入了祁彪佳耳中。就在祁彪佳夫婦回到越中的那一年,高迎祥、張獻忠部破鳳陽、焚皇陵,明廷震動;次年,李自成部克和州,陳兵逼江浦,南都騷然。其間,清軍的人侵也使京師數度戒嚴。看來時局的壞消息并沒有敗壞祁彪佳經營園林的興致。從日記我們知道,崇禎九年正月十六日,他聽到了“流寇已渡長江”的傳聞,這讓他頗是躊躇了一陣,但時隔一天,他就又出現在了寓山工地,“壘

石成峰”。幾天后,他又和幾位兄長來到工地,“搜剔山中有 223

古石奇峭者,不覺撫掌稱快”,興致還是沒有稍減。

這年八月初三日的日記里他寫道:“閱邸報,知奴虜合逞,聲息頗亟。”“奴”是農軍,“虜”是建州女真,交相逼迫之下,王朝巳風雨飄搖。這一時期,祁彪佳一面致書故友詢問“都門近狀”,以退休官員的身份與地方縉紳一起商議御“賊”之策,一面又深自懺悔“以有用精神埋沒于竹頭木屑”,寓山的工程卻絲毫沒有停止之意。就在他接閱那份讓他煩憂的邸報的次日,他又“至山督工役”,當然內心里他對自己這近乎沒心沒肺的行徑還是有些自責的,說這股“營建藻瀚,溺志歌舞,有意以為之者,皆苦因也”"。一個叫王朝式的朋友勸誡他,如此亂世之秋還大興土木,實在是負君、負親、負己。不聽朋友勸諫,則是負友。說得祁彪佳汗如雨下。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的侮過方式,竟然是在寓園中再建一堂,“名四負堂,以志吾過”。看他如此興興頭頭,哪里

內容簡介

南方庭園

是真的有悔!就這樣一邊自責,一邊又興筑不已,實在也是一個時代的名士病。疊山理水,亦如文章事業,看他這般刻意經營精雕細鏤,文人推敲文字也不過如此吧。所不同的是,他除了督率工匠至“不停瞬,不住足”,有時也“躬荷谷插”“手為種植”。他給這簡晚年的得意之作定下的基本思路是:“亭臺軒閣,具體而微,大約以樸素為主”。他認為,寓山地處山陰道上,鑒湖一曲,占山川形勝之利,正好借景。“園盡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余畝,水石半之,室廬與花木半之”,就像畫家在宣紙上留白,人工的營建至多只占到一半,即便地勢需要有一點亮臺軒閣,也只為造成“參差點綴、委折波瀾”的視覺效果。

由水路人園,可多一份靈動,于是園的東面修了“水明廊”:“循廊而西,曲池澄泓繞出于青林之下,主與客似從琉璃國來,須眉若浣,衣袖皆濕”。西面因毗鄰“絕壁竦立,勢若霞褰”的柯巖,他便建了“通霞臺”。“選勝亭”“妙賞亭”“笛亭”“太古亭”幾個園亭,則是斫松葺茅,素桷竹椽,連油漆也省了,這倒不是刻意仿古,而是因為看云聽風,都是意在景而不在亭,畫棟雕梁反而與周圍的景致不協調了。至于類似“閣”這樣的建筑,還是應建在高地上,有崔嵬之勢。因為那都是望遠景的地方,所謂態以遠生,意以遠韻,所見也就不惟千疊溪山,萬家燈火,是供游者遙想“禹碑鵠峙”“越殿烏啼”,發思古之幽情的所在。

藏書樓(“八求樓”)、書房(“讀易居”)、佛堂(“虎角庵”)是此園文化心臟自然耗工最多,布置最為精心。“八求樓”中三萬一千五百卷圖籍,是主人畢生宦游所聚,雖然比不上其父澹生堂近十萬卷的藏書量,但這也已經是個驚人的數字。

1636年正月過后,草堂告成,齋與軒亦已就緒,首期工程告竣。祁彪佳告訴我們說,整個寓園建筑項目大致有:“為堂者二(寓山草堂和遠山堂),為亭者三,為廊者四,為臺與閣者二,為堤者三”,還包括各種規制的軒、齋、室、山房若干。二期工程從這年仲夏開始,耗時一百余天,主要是妥為安置橋、榭、徑、峰和各種花草植物,規劃梅坡、松徑、茶塢、幽圃、櫻桃林、芙蓉渡等四時花舍,使之更像一幅天然山水,時刻都可“泛月迎風”“呼云醉雪”。主人不無自得地夸耀他的造園攻略,大抵為: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聚者敬之,散者聚之,險峻的地方鏟平它,平坦的地方故意使之起伏。接下來他連用了四個比喻,把精于園藝的自己比作良醫、良將、畫家和文章高手;好比良醫治病,下藥時既克制又相滋,又像良將指揮作戰,奇兵、正兵兼用。“如名手作畫,不使一筆不靈;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語不的。”從日記來看,寓園初成,他幾于無日不止,坐臥其間,在旁人看來他對自家園林真是癡迷得不行了。

初春乃是開園的日子。清泠的水流穿過窗下,轉折處水珠飛濺,那水沫兒飄拂到幾案上,都讓人不忍心拂去。綠水映襯著朱欄,那流動著交相浮現的青綠、朱紅,直如一幅印象派畫作。“乃可以稱園矣”--目睹此情景,祁彪佳告訴我們說。三年慘淡經營,看著此園從胸中草稿一步步化為現實,他就像孩子一樣按捺不住歡欣雀躍的心情,到處寫信邀請當世名流和遠近賓朋題詠。他自謙道,如果不經諸公的品題,那么整個園子就不過是一蓬寒煙衰草,了無意趣。從收人文集的往返書信來看,參與寓園題詠的至少有著名戲劇家王思任、葉憲祖、孟稱舜和好友張岱、陳子龍等人。

在寫給大自己二十多歲的王思任的信中,他自稱“弟”:

弟病中無聊,邇方構草堂于寓山,以嘯以歌,借此自適。然樸陋不比足數,必得大筆以顏其堂,庶幾生丘壑之色。敬以尺幅仰讀,伏祈慨然,揮擲可任,處禱。1

225

又致書好友張岱:

向欲求大作,而翹望詞壇,逡巡未敢。茲有續構,尚缺題詠,唯仁兄所賦自當有驚人句、嘔心語,足以壓倒時輩也。雖所望甚嗜,然十得五六,便足生光泉石矣…… ②

張岱難卻盛情,應邀游園后作了《寓山士女春游曲》一詩,中有“春郊漆漆天末曙,游人都向寓山去”“今見名園走士女,沓來連至多如許”“誰使四方同此地,園中主人得無意”等句,極盡褒揚之意。題詠之后又附一函,稱“寓山諸勝,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處,無一字人俗。到此地步大難”。他夸贊主人自具摩詰之才,自己的題詠則鄙俚淺薄,如同丑婦見公姑。祁彪佳病中讀后,稱之為空谷足音,“是一篇極大文字”。

他最喜歡還是一個叫陳逐的布衣詩人所寫的賦體文字中

南方庭園

的一句:“大地山河亦寓也。”寓園得名,雖來自寓山,但他自以為這個樸拙的名字還是模糊地傳達著主人的別有懷抱,是自己心志的一個投影,那就是以大地山河作為道的寄寓所在。既然“歸亦是寓”“夢覺皆寓”,那么園中的空間、土石、水流、花草,也全是寓中之寓了。

祁彪佳是個離開朋友就很難生活的人,妻子商景蘭也有著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姑媽、姨媽、妯娌、堂表姐妹和一群女詩人朋友,甚至還有女尼。她時常要歸寧省親,有時把她們帶到寓園來,三月微雨天一大幫人一起去寓山采茶;九月,妯娌們一起去園中某處叫面團的地方采摘紅透了的橙桔。開園第一年,商景蘭生日這天,祁家還請來了三位高僧做法事,叫了一幫朋友看戲、燃燈、宴飲,歡笑達旦。

看起來,祁彪佳對園藝充滿著無限的熱情,現實的寓園之外,他又興興頭頭地去造一個紙上的園林。他把友人的題詠、唱和和詩歌作品連同自撰的分敘園中諸景的四十余篇詩文薈編成一冊《寓山志》,于第二年刊刻出版。在這本小書的序言中,他深情回憶了二十多年前和兄長們于草石間游戲的往事,感慨筑園于此真是一段前世的緣份。雖說近三年來,從開辟草萊到大功告成,過的是近乎苦行僧的日子,連手足都為之胼胝,但當他陪同著一撥又一撥慕名而來的客人參觀園子,指點著踏香堤、讓鷗池、柳陌、妙賞亭、芙蓉渡這些得意之處,或者一個人在這個琉璃世界里吟誦起老杜“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他的心里涌起的一定不是財富的滿足感,而是一種萬物皆備于我的精神上的富足之感。說是在造園的過程中且悔且作,但當真的大功告成了,他相信經營這個園子與修身悟道并無扦格抵牾。

他的生命,已經和這個園子聯在了一起。他希望,不管時世如何艱難,外面的世界如何紛繁,這個園子能夠庇護他和愛人過完一輩子。

急景流年

崇禎朝的最后幾年,朝廷陷于對清軍和大顧軍兩線作戰,前方戰情時時吃緊。大約是1638年冬天起,陸續有北方戰火的消息傳至越中,寓園主人的日記中開始時常出現“虜警”“房信”“虎騎”“流賊”等讓人憂慮的字眼。鑒于動亂有向南方

延伸的趨勢,在山水園林中悠游度日的祁彪佳開始大量閱讀《保越錄》《靖康傳信錄》等與守城御寇相關的書籍,并在與里中長老討論時事時就地方防務發表一些重要意見。

1639年,祁彪佳五年休假期滿,是繼續留在園中,還是回到朝廷,成了他那段時間最為糾結的問題。親友們有支持他繼續退處歸隱的,也有建議他復出為朝廷所用的,祁彪佳自己的意向則是在寓園長此棲遲,于是以“身病母老”為由,上疏續假。“既憂樂不與人殊,何江湖之不為廟廊?”他相信,憑著自己的內心操守和才干,在地方上一樣可以做些有益民生的事。就在這一出處行藏拉鋸式的內心沖突中,他的身體素來硬朗的母親于這年春天突然去世,接下來一段守制的時間,他參與了地方上大量的救災和慈善事務。

曾經同樣在出仕和隱居間苦苦掙扎過的好友、詩人陳子龍,已經預料到了終有一天,祁彪佳會離開這個他一手創制的園子。在應主人之邀寫下的一篇《寓山賦》中,他婉轉地說,像祁這樣的“世之君子”,在潛意識深處是不可能自外于人世,自外于時局的牽引的。他以《莊子》中的中山公子魏牟為例,說魏牟以公子身份隱居巖穴,卻常有“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之嘆,是因為對朝廷還有眷戀之意,雖未達至高境界,也已經有重生向道的心意了。魏牟有無奈之嘆,處此亂世,祁彪佳又豈能無感?所以他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也對祁彪佳有著同樣的期許;

茍語默之各當,豈出處之異途!知身世之一體,何魏闕與江湖!

崇禎十五年(1642)六月,母喪服除,已無理由留在老家。九月,祁彪佳被起復為河南道御史,因戰事導致的驛道不暢,他于十一月初才接到這項任命。這年冬天,他告別妻子束裝北上,前往京師。時方多難,選擇這樣一條充滿泥濘

的道路于他這樣一個士大夫幾乎是命定的。有關他這次北上途中的艱辛,他的弟弟祁熊佳有過這樣一段簡要記述:

渡河,抵沐陽。知京城戒嚴,士民商賈無一親行者,先生北向號泣曰:君父有難,生死以之,吾計決矣。戎服介馬,攜干糗,歷盡艱苦,入都門,都中人咸謂先生從天降耶。

幾乎是同一時間,鄰縣致仕官員倪元璐接奉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的詔令后,也毅然拋下營建了七年的衣云閣,招募了三百死士,如燈蛾撲火般趕赴京師。

沖風冒雪,匹馬戎裝,祁彪佳似乎是走得非常決絕了。但事實上要不要應召他還是非常猶豫,北上前還到處與人商出處之道,甚至請人預測此行吉兇。即便是在險象頻生的路途中,他還不斷地向故鄉發出一封封書信,交待寓園的事更是沒完沒了"。到了京城,得著了閑瑕就游園,一游園就不免惹動鄉思。1643年初春,他去看方以智,坐在朋友的書房,“觀桃花已開,不勝故鄉之思”②。偶爾在別人園中看

到堤上成排的柳樹,或是看到城外德勝橋下的流水和稻田、

也以為“儼然江南風味”了。

這年八月,祁彪佳出都南歸。一到家他就試圖辭官,十月份打了退休報告上去,帝國緩慢如同牛車一般的公文運行系統一直到來年二月才給他“不蒙圣允”的答復。延止三月二十六日,祁彪佳不得不勉強動身赴任。這距他離開北京已經半年過去了。臨出發前一天晚上,祁“周視山中諸亭榭,戀戀不忍釋”,那心情就如同倉惶辭廟的帝王垂淚對宮娥一般不忍相棄。北行途中除了問卜、商議、一次次地萌生托病不出的念頭又打消,他還不時寫信來問起園中近況,四月

的一天,他大概突然想到了引水灌園的一些要點,就寫了好 (2

長一封信,要求家人把他的那番話傳給園子里專門負責給花木澆水的那些花工們。

他怎么會知道呢,就在他于寓園中輕松平淡地打發著日子、并為要不要北上就職煩惱的尋常一天里,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公歷1644年4月25日),一個王朝已經終結于一場突然降臨的寒潮帶來的凄風苦雨中--北京陷落了,崇禎帝自縊于皇宮后的小山。事后他拼命地回憶,也只記得這一天的越中天氣清和,春風四敷,一點也沒有大難降臨的征兆。所幸有記日記的習慣,他還能想起三月十九日里發生的數事:會昭紹興知府于穎,和一些客戶核算造園的石工賬目,還有幾檔子應酬,回復了幾封信。這樣的日子和尋常日子有什么區別嗎?

這種時空阻隔造成的吊詭,要在他四月二十七日行至江蘇句容時才深切地感受到。就在之前的兩天,祁彪佳得到的消息還是“神京無恙”,怎么倏忽間就天崩地坼了呢?或許那是個謠傳也說不定呢。可以想見他“為之彷徨徹夜”的情狀。就在他第二天行至淳化的時候,消息終于坐實。這一回,消息是從南都傳來,應該是確鑿的了,而且他得知,帝國的戶部尚書倪元璐等人也已在京城陷落時殉難。時方危迫,君臣之義無所逃,此時稱病,身雖安,畢竟心甚不安,他終于不再在出與不出間遲疑,決定去南京履任--“定計入南中”。

祁彪佳為弘光朝效力約半年時間,他就任的是蘇、松諸府巡撫一職,作為蘇州一松江一帶的最高行政官員,他致力于解決因戰亂引起的米價哄漲、囤積居奇、通貨膨脹等一系列社會問題,并著力整頓松懈的地方防務。他的兩個兒子祁理孫、祁班孫也跟著他投入到了這些瑣屑的工作中。這一時期的祁彪佳的日記中充滿著緊張不安的氣息。他說自己四處奔波,常常要忙到宿在夜行船中,在船上還要伏燈草疏,每晚都要三更后才能安寢,“勞冗之極”“心力耗竭已極”,以致胃口全無,人也瘦去了一大圈。日記中還一再寫到江南的騷動擾攘、他和同儕們一次次的會商與謀劃。在寫給岳父大人的信中,他說自己“勞苦萬狀”“因過于勞劇,七月間幾成怔忡”,看來這個力圖挽狂瀾于既倒的官員實在是累得不行了。但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弘光朝惡劣的政治氣候,和同樣投到南京的陳子龍等一干大臣一樣,南明小朝廷里權力派系斗爭的牽制讓他深感苦惱又莫之奈何。

或許是女性對時局的看法更為直觀,商景蘭已先于他的丈夫看出了南京小朝廷難成氣候,她一次次勸祁彪佳辭去職務,繼續回到融融泄泄的園林生活中來。為此,她常在佛像前祈禱,盼著丈夫能夠早一日從弘光朝脫身。這一年的歲末,明白了事已不可為的祈彪佳,在憤怒和失望交雜的心情中再次回到了他的寓園。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下著微雨,到家后祁彪佳在日記中欣快地寫道:

及暮抵寓山,故鄉魚鳥,俱來親人。

這個園子,讓這個被時局驅趕得焦頭爛額的男人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安適與寧靜,并將體貼地陪伴他度過生命中的最后時光。

先前還一心“御寇”的前巡撫祁彪佳,此時完全投入到了令人陶醉的園林生活中。他對戰情的關切,竟已不如對園子中的一塊石、一株樹更為關切。這或許是因為他比起那些真真假假的道學之士更率真,更懂得生活,也比他們更多一份閱世的清醒。他不像別的士大夫對未來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別種想象,希望有別的抵抗力量的出現讓弘光朝拖得更長久些,他在想的或許只是,即便清軍占領江南,還是有可能把寓園作為歸隱之地的吧。

祁彪佳的乙酉年日記充滿著雪光、月色、花香、歌吹,

230 他似乎要以這種刻意營造的閑逸與這個動蕩不寧的世界拉開

足夠長的距離。

正月初一這日,天氣暖如暮春,拜祝儀式一畢,“午

后,與內子閑坐梅花船”。他興致勃勃地和友人一起賞雪,

“晚懸燈梅花樹上,雪光共月光共映”@。和莊里的園工與石工一起在梅坡上壘石,在豳圃里手植薔薇,“梅花至是始發香,頗有悠然之趣””。他還親自督工役,“時時置身香雪中”@。園內續建或擴建的工程刻不容緩地進行著,這個

完美主義者一點也不能容忍細節上出現瑕疵,一有不滿意處立馬推倒重來,力求不留一點缺憾,工錢告緊了,甚至不惜“熔銀杯為修園之費”。這名山事業在他做來竟有了一種悲壯的激情,從后來發生的事來看,他所營造的與其說是一個園林,倒更像是一個天國的花園。

南都的傾覆于1645年初夏如期到來。乙酉五月初十夜,福王出逃,五月十五日,清豫王多鐸率軍進入南京。繼之。

南華錄

杭州淪陷。祁彪佳日記中關于寓園的最后記載,終止于閏六月初四日,前一天,他還在與花工們一道“芟竹于后圃”。

此時的寓園已經成了一個避難所,卜居者紛至沓來。祁氏家人已經在作避地山居的準備,為此,祁彪佳還與人騎馬入山察看過地形。清人屢屢以書幣聘祁彪佳出仕,出來為新政權服務。種種情勢催逼之下,本來并無死念的祁彪佳也不得不修改他易代之際的人生設計了。

六月二十四日,得知清軍征聘劉宗周、高宏圖、錢士升、方逢年、徐石麒和自己的消息后,祁彪佳開始的打算是假作應承,“潛圖引訣”。清軍再次來書催促,他又作一“薦賢自代啟”,想以此脫身。到了閏六月初三日,當道再次要求他出見,家里叔父、侄子一干親友也都勸他出來,“舒親族之禍”。壞消息更是一個連著一個,武昌的左良玉兵潰身死,吳三桂從廣西打到廣東,福建形勢也岌岌可危。這一回,他已被逼到了墻角,再也無路可退,兩天后,

即1645年閏六月初五日,祁彪佳自沉于寓園梅花閣前的水 231

池。臨死前,他留下一首三十字的絕命詩,大意是,他深知在這個天崩地坼的時代建立功勛實在太難,而保持氣節則相對容易些,那么,我就選擇相對容易的來做吧,但求一死,保存潔身之志。

有關祁彪佳之死的文章都記載那是夏天一個寧靜的夜晚,微風,柳枝輕拂著梅花閣前放生池里幽暗的水面。作出自沉決定的祁彪佳和幾個親友一起來到寓園,他登上四負堂,回頭對兒子說,你們的父親這一輩子也沒有什么大的過失,只是在園子的土木營建上投人了太多心思和精力。他最后的囑托是,希望在他死后,兒子們把這兒改山為寺。1

至此,距寓園建成才不過八年。對于自稱讀《易》多年、對天地盈虛消息略有所窺的寓園主人來說,這亂世之中的急景流年似乎也過得太快了些。他多想長久地享受這園子帶給他的安寧啊,生命卻不得不遽然中止了。

南方庭園

自有天地,便有茲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嶁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后,列閣層軒長峙乎巖壑哉?成毀之數,天地不免。"

難道建園之初,他已經預料到一切的美都會摧折于時代的罡風?

當時同調人何處

女詩人商景蘭的幸福生活隨著這一變故也駛人了另一條叵測的河道。這一年她四十二歲。按照那個時代對女人的道德要求,她是應該在祁彪佳自沉的那天追隨夫君于地下的,

232 但她沒有,按照她三十年后的回憶自述,她之所以茍活于

世,是要在亂世中把她與祁彪佳的三個兒子拉扯大,而這,是丈夫臨死前給自己的一份遺書中千叮萬囑的。

這么多年,這封不舍與疑慮間或有之的《別妻室書》,她都可以一字不易地背出來了:

自與賢妻結發之后,未嘗有一惡語相加,即仰事俯育,莫不和藹周祥。如汝賢淑,真世所罕有也。我不幸值此變故,至于分手,實為痛心,但為臣盡忠,不得不爾。賢妻須萬分節哀忍痛,勉自調理,使身體強健,可以區處家事,訓誨子孫,不墮祁氏一門,則我雖死猶生矣。一切家務應料理者,已備在與兒子遺囑中,賢妻必能善體我心,使事事妥當。至其中分撥多寡厚薄,我雖如此說,還聽賢妻主張。婢仆非得用者,可令辭出。凡事須較前萬分省儉,萬分樸實,

南華錄

處亂世不得不爾也。賢妻聞我自決,必甚驚憂,照為我不起,亦是夫則盡忠,妻則盡義,可稱雙美,然如一家男女絕無依意何。切須節寰忍痛,乃為善體我心也。世緣有盡,相見不遠,臨別純地,夫彪佳書付賢妻周夫

人。

所以她在《悼亡》詩中如此這般自坦心跡:“公自成千古,吾猶戀一生。君臣原大節,兒女亦人情。”丈夫已經盡忠,盡義就是她的本分了,“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后名。存亡雖異路,貞白總相成”。

寓園在祁彪佳死后并沒有馬上荒蕪,起碼有十年以上時間,此處還是“芳馨未息”,依舊是祁家人的游宴之地。這或許是因為鄉人感念祁彪佳當年賑災救荒的種種善舉,也或許是賴于祁氏自沉前改山為寺的保全之功。在這個精致的園林中,商景蘭帶著祁氏的后人與梵唄、鐘聲相伴,很長時間里還維持著上流縉紳階層的生活方式。說是環佩玎當,繁華未斷,但寓園非復舊亭臺,葳蕤的林木正映襯出內心的凄涼來。女詩人的詩作中開始出現強烈的故國之思,這亡國之痛又與身為未亡人的喪夫之痛糾合在一處,使得其詩的格調顯得格外的冷寂與蒼涼。

她說,每天早上起床后都沒有心思整理妝容。她還說,常常一個人站在園中亭臺遠望,但她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無端煙靄鎖著長空。她這么說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多年前和丈夫一起在園中飲酒、游賞,一起品鑒書畫的往事。于今存亡異途,陰陽睽隔,聽著花塢的鳥叫聲也是別樣驚心,而一個個長夜透過竹窗的月影更是讓她淚濕沾襟,發出“當時同調人何處”的悲嗚之聲。

過河渚登幻影樓哭夫子

久厭塵囂避世榮,一丘恬淡寄余生。當時同調人何處,今夕傷懷淚獨傾。幾負竹窗清月影,更慚花塢曉鶯聲。豈知共結煙霞志,總付千秋別鶴情。

1654年,商景蘭五十歲生日,兒媳們為她舉辦壽宴,她卻慘然不樂,作詩自譴:“鳳凰不得偶,孤鸞久無色。連理一以分,清池難比翼。不見日月頹,山川

皆改易。”①。她總覺得,丈夫的死把她的一整個世界都帶走了,沒有了愛情的潤澤,沒有了那些與丈夫一起看花、看月、小酌、下棋的夜晚,她的生命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商景蘭為祁彪佳育有二子、四女。兩個兒子祁理孫和祁班孫在父親死節后繼續參加忠于明朝的運動,他們甚至瞞著

母親,把一些遭官方通緝的不合作者和前明官員藏匿到寓園

里。1662年,兩人都遭逮捕,罪名是事涉通海案。祁理孫買

通辦案人員回到家中,不久郁郁死去。祁班孫被流放到寧古塔,三年后隱姓埋名逃回江南,做了一名和尚,與家人音訊斷絕,于1673年孤獨去世。

山陰祁家在十七世紀中葉的這場動亂中,損失了一個園子(寓園在祁家湮滅后最終被改建成了一處寺院)、全部藏

書(著名的澹生堂藏書大部分為呂留良、黃宗羲所得,部分歸杭州趙氏小山堂,其余則散入坊間)和家族中幾乎所有的男人。在孀居的三十多年里,女詩人商景蘭目睹了她所有兒子和最喜歡的一個女兒祁德瓊的死亡。1676年,去世前的她在《琴樓遺稿序》里自嘆“未亡人不幸至此”,也實在是泣

血之聲。

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們一定還記得圍繞著商夫人的那個著名的詩歌沙龍。她們全是清一色的女性,參與者為商景蘭的四個女兒(她最喜歡的一個早早去世了)、兩個

兒媳張德蕙和朱德蓉,還有她娘家的妹妹商景徽、侄女商采、景徽的女兒徐昭華。偶爾還有黃媛介這樣的著名女詩

人到訪并長住。詩人毛奇齡年輕時也曾有幸接到商夫人的

邀請,到園中和女詩人們進行過一次交流。"看來商夫人是想借詩歌讓祁氏一脈的聲名盡可能長久地得以延續。在她晚年時,兒媳們問她對于紛傳一時的才女張昊(槎云)的早天有什么看法,商夫人發表了一個觀點:女之夭,不夭于天,而夭于多才,凡才女大多都是薄命的,但女人可以依靠上天賦予她的才華留下聲名,這是比肉體生命更長久的存在。②

這個遺世獨立的小世界里,永遠封存著昔日的時光、情懷和故事,在祁家的男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這個世界之后,女人們還在花園里賞花、拓碑、寫詩。每一株葡萄樹,每一朵芍藥,都讓這個女兒國里的詩人們不知題詠了多少遍。以至時人只要一提起山陰梅墅,就起無窮遐想,“望之若十二瑤臺”"。瑤臺,那是天上的仙女們侍奉西王母的地方啊。但最后,隨著1676年商夫人的去世,這個以親情和對共同往事的回憶連結在一起的詩歌團體終于解體了,一切都消失在寺院的蒼茫鐘聲里了。


2022-12-08 18: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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