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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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閣·傳奇傳記·毛澤東·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責任編輯:云破月

  前言

  序幕

  第一篇(1949-1957)

  第二篇(1957-1965)

  (未完待續)

  第三篇(1965-1976)

  

  終曲

  校對:燕飄凌

  版權歸作者所有

天一閣·傳奇傳記·李志綏

  前言

  毛澤東的生理與心理,和他的絕對權力形成互動的影響,并由此波及他的國家和世界。本書以全球第一手資料,披露毛的政治與權謀,性與死亡。

  原著:李志綏

  英譯:戴鴻超教授

  助編:石文安(AnneF.Thurston)

  前言:黎安友教授(Prof.AndrewJ.Nathan)

  中譯:李志綏

  中文版助編:廖書珊

  作者簡介:李志綏醫生,一九一九年生於北京。他的家庭屬於世代相襲的醫生世家。李醫生的大曾祖父是滿清同光年間的御醫。一九四五年李醫生獲得醫學博士。一九五零年以後成為中共核心內醫療機構的主持人,并自一九五四年起被任命為毛澤東的私人醫生,直至一九七六年毛去世為止。一九八零年後李醫生被任命為中華醫學會、中國老年學會副會長,并主編《中華醫學雜志》及《美國醫學雜志》中文版。一九八八年移居美國,與他的兩個兒子及兒媳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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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詞

  本書不是毛澤東的傳略。這只不過是著者作為毛澤東的醫生二十二年間的個人經歷。謹以此獻給亡故的愛妻——吳慎嫻。在這些年中,她與我共歷患難,鼓勵并支持我,使我得以度過那些恐懼憂抑的日子,并最後完成這本書的寫作。

  前言

  黎安友教授(哥倫比亞大學)

  像毛澤東這樣長期統治眾多子民,并帶給他的國家巨大浩劫的領袖,在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駕御的欲望和害怕背叛的恐懼,驅使毛持續陷其宮廷和子民於動蕩之中。他的理想和權謀,驅使中國邁向大躍進及其可怕後果,即奪去千萬生靈的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

  在這本由曾任毛二十二年專任醫生的作者所著的回憶錄中,毛也是第一個如此被近身觀察的專制暴君。索多留(Seutonius)所著的《十二凱撒生活錄》,歷歷描繪了提比略、卡利古拉及尼祿的絕對權力令人悚懼的表現:聲色犬馬、貪婪、虐待狂、亂倫、酷刑和殺人如麻。但作者本人并不認識這些君主。普羅科匹厄斯(Procopius)在《秘史》一書中,無情地撻伐羅馬皇帝查士丁尼和其後提奧多拉,卻缺乏對主人翁的真正了解。施佩爾(AlbertSpeer)熟識希特勒,但他倆的共同興趣局限在公務和戰爭。史達林的女兒很少和她父親見面。拿破侖和希特勒的私人醫生的日記僅為臨床資料。

  莫蘭(Moran)的《邱吉爾傳》和荷頓(Herndon)的《林肯》這類關於偉大民主領袖的私人回憶錄,在歷史方面的著墨,并不多於暴君的傳記,這是因為民主領袖較無將其個性強加於歷史事件上的伸展空間。而中國傳統中,每個朝代的“起居注”也只記載了每位帝王在儀式、異兆、結盟、封地采邑上所扮演的角色,甚少揭露黃袍下的個人。即使是在《三國演義》此類中國歷史人物的虛構小說中,處理的也是人物類型而非個性。

  相對之下,李志綏醫生的這本回憶錄顯得格外獨特:既提供第一手觀察記錄,又呈現知人論事的洞見。

  現今在中國境內流通的官方回憶錄和毛的肖像,皆一成不變地呈現出一位英明愛民的帝王。真相卻迥然大異。毛在初次會晤的場合中,散發著魅力、同情心,又不擺架子,使他的訪客輕松而暢所欲言。但他擅長操縱自身的情緒起伏,巧妙運用憤怒和輕蔑來控制隨身人員,達到駭人的效果。他依仗著身邊臣子不愿犯上的儒家謙卑,來羞辱其屬下和敵手。他作勢自我批評,旁人便群起大加奉承。他在周遭創造了一種卑恭屈膝的文化。

  毛效仿唐太宗,挖掘人們的弱點,使他們誓死效忠。李志綏醫生出身於富裕家庭,在上海的美國人學校接受醫學教育,早期曾和國民黨略有牽連。這些潛在的危險因素使他完全受控於毛。毛深知其警衛行徑腐敗,但他需要這些人替他出面辦事。

  毛愛說,水至清而無魚。他能毫無懼色地在濁流中浮游,或在黑夜中行過泥地。

  無論出身,毛的追隨者永遠如履薄冰。毛的老同志被流放內地,有些因而死去,雖然毛未必直接一手促成這些悲劇。我們在書中一景看見毛隱身坐在幕後,他兩位最親密的戰友正在群眾大會上接受攻訐。毛控制高級領導的醫療保健,拒絕準許一些人接受癌癥治療,因為他認為手術會耗盡他們余生的工作精力。他對愛人、子女及老友的痛苦,無動於衷。他也無視於為其政治和經濟計劃所陪上的抽象人命數字。他了解痛苦只為了控制其臣子。在政治和私人生活中,他對臣子呼之即去,招之即來——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李醫生常瞧見毛手上捧著中國史書。毛愛讀傳統故事中的權術傾軋和欺騙伎倆,他更是熟諳伺機而動,聲東擊西,迂回攻退之法。他善用“引蛇出洞”法,鼓勵旁人表明立場再突而擒之。即使是他最親密的盟友也分不清他是站在同一立場,還是正伺機反噬。毛帶著如此溫煦的微笑,判其侍從流放,而那位受害者竟一路鞠躬謝恩離去。

  帝王權勢讓帝王享有最大的奢侈——生活簡單。毛大部分的時間要不在床上,要不在私人游泳池旁休憩。他吃油膩食物,以茶漱口,和女子尋歡作樂。毛一九五八年出巡河南時,隨車帶著一卡車的西瓜。毛喜歡穿布制的鞋;如果迫於外交禮數得穿皮鞋,他命人先把鞋子穿合腳。他不洗澡,偏愛用熱毛巾擦身,使得李醫生難以遏止滴蟲病在毛的女友間蔓延。他睡特制的木床,由專列一路運載到各招待所,甚至空運至莫斯科。

  他統治時間和歲月。內宮隨著毛的節奏運轉,日出而息,日落而出。國家領導同志隨其行蹤落腳,四處開會。他希翼以道家御女房術來戰勝死亡。除了五一勞動節、國慶節、和偶爾接見外賓之外,他不遵循任何日程表——只有在這類重要場合,毛穿戴整齊,并用鎮定劑控制焦慮。

  女人象上菜般輪番貢入。在以毛之名推行禁欲主義的同時,毛的性生活成為內宮的中心事務。人民大會堂特別辟出一個廳,讓毛在高級領導會議中尋歡休憩。捍衛全國道德操守的黨軍政治處,號召大批無產階級背景,可靠而又美麗的年輕女孩;表面上是為了在舞廳中和領袖翩翩起舞,其實是獻做他的床伴。有些女孩倍感榮耀,引介其親姊妹共沾雨露。

  每位省黨委書記都為毛興建一座招待所。他行蹤不定部份是出於安全上的顧慮,部份是被迫害妄想狂的驅使。他曾跟李醫生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不好”。他專列行駛之處,交通管制,車站封閉。公安打扮成小販,好給毛一切如常的感受。大躍進時期,農民被動員到火車沿線耕作擠插的稻田,演出大豐收的荒謬劇,但事實上那場秋收是個災難。毛最喜愛的住所是珠江上的小島招待所,在廣州喧擾的市囂中,他能獨享一片天地。北京勞改農場中特別栽種的食品空運至此,并有試嘗員先試吃。警衛用冰桶為他的房間降溫。

  絕對權力影響毛的心理、生理健康,以及人際關系,并透過這些波及他的國家和世界。他蟄居床頭數月,抑郁寡歡。一旦政治斗爭有利於他,立即轉為精力充沛,無法成眠,以至於李醫生不得不加大安眠藥藥量。政治壓力不是使他陽萎,便是使他縱情聲色犬馬。在千萬人餓死的大躍進期間,毛雖暫時放棄吃肉,卻需要更多女人的慰藉。一位年輕女孩曾對李醫生說:“主席真偉大,樣樣都偉大,真使人陶醉。”

  專制政治與專制者的個性息息相關。毛建立了一個特異的政權——他努力整合政治社會整體制度,以求從一個貧窮、落後和百般凋零的國家中,創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社會主義。

  面對西方的敵意,毛轉而與莫斯科結盟。但他對西方的欣賞是他選擇受美國訓練的李醫生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倆無數次徹夜長談的話題。毛告訴李醫生,美國對中國的企圖一向具有正面意義。毛則對蘇聯友邦,深懷輕蔑心理。毛立志要以中國式的社會主義超越原始蘇聯模式,并將中國提升到先進西方國家水準。這項成就將使他跨入馬列主義創始先驅的殿堂。大躍進即是毛試圖創造出比北方鄰國更優秀的社會主義模式的努力,而文化大革命則是在面臨此次失敗之下,頑固的試驗。

  在一個擁有眾多貧窮人口,幅員遼闊的大陸國家,毛運用群眾力量來追求經濟成長,嘗試以意識形態的狂熱取代物質生活。他將人民生活凍結在最基本的需求,以此建立一個龐大、虛耗財源的工業結構。因此,毛無視於那些與理想相左的現實。

  盡管他是農民子弟,他仍相信大躍進初期所見的那一片片匪夷所思的稻田。就如李醫生所言,毛為何要懷疑共產主義天堂是否真正來臨——因為他自己就身處其中?

  毛認為他從中國史書中可學到的領導權術遠多於現代工程教本。等到後院煉鋼運動為害匪淺之後,毛才費神了解鋼鐵的制造過程。餓殍遍野之際,他幻想人民的稻谷多得吃不完。

  毛思想推崇自我否定,以政治操守界定人性價值,并羞辱階級敵人。一個由工作組,階級標簽、戶口管理和群眾運動組合而成的體制,將每位公民囚禁在組織的樊籠中。沒有任何極權制度能將人類彼此相殘的政治恐怖發揮到此極致。這個官僚體制滲透入經濟、政治、意識形態、文化、人民私生活,甚至許多人的思想層面。此機制更領導人民頌揚這個對他們予取予求的政權。在黨機器無法充分迎合毛之幻想的步伐和努力時,他不惜動搖其根本,大舉清算批斗。等群眾陷入派系暴力,才又將之重建統合。

  最高領導階層中,由三十到四十人共同擬定重大決策。他們的個人權力極不穩定,完全仰賴與毛的關系。李醫生栩栩描繪了那些服務領導同志的中央辦公廳體系、政治及機要秘書、警衛、廚房、停車間和門診部的眾生百態。領導人可經北京的地下工程秘密穿梭於中南海和市內其他建筑物之間。毛的貼身家臣曾在其居所裝設竊聽設備,無非是想保有更完全的決策記錄,東窗事發後,他們因監視毛而被撤職。

  權力結構在服務和保護領導的同時,也孤立他們,毛尤為甚。毛的戰友逐漸將中南海內游泳池、舞會和北戴河海濱退讓於毛。毛不顧警衛反對,執意在三江游泳的壯舉,象征他與官僚體制的孤獨奮斗,對革命走向末路的恐懼,以及對戰友背叛其狂熱信念的疑懼。

  一九五六年八大會議中,毛的同袍籍蘇聯反斯大林運動之勢,將毛澤東思想排除於黨章之外,促使黨內反對個人崇拜,并批評毛大力催生共產主義的努力。毛向李醫生謊稱這些政策未曾經其首肯。國外勢力亦威脅毛的統治。新蘇聯領袖赫魯曉夫希求於西方和解。李醫生描寫了毛、赫兩人在游泳池旁不歡的會晤。這次秘密會晤揭示中蘇公開決裂與中國長期孤立的開端。

  毛掌握三種權力工具:意識形態、軍隊、及其在黨派系網絡中的樞紐地位。毛主席走遍全國的巡回運動吹起大躍進的號角,一時上至經濟計劃領導,下至基層干部,紛紛群起響應。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其他領導人試圖鉗制毛的腳步,毛即恫嚇要上山另組紅軍。其他領導人只好俯首聽命。

  大饑荒開始後,毛退居權力二線。其他領導恢復經濟的同時,他斥責彼等為“行尸走肉”,并私下抱怨他們不再征詢他的意見。但他按兵不動,直到京劇論戰時才一一將以誘陷,同時用農村腐敗問題,使敵手暈頭轉向。他待一切布置妥當,便發動文化大革命。

  一九六九年,於百萬人犧牲之後,毛在九大會議中贏得全面勝利。彼時他的政敵不是已被凌虐至死,便是放逐內地,全國在他無所不在的肖像前歌功頌德,揮舞著小紅書。他身側站著另有所圖的林彪——舊統治團體中唯一的幸免者。毛發展的理想失敗了。但在這個他所毀滅的國家中,他握有絕對權力。兩年後林彪政變使毛深受打擊,李醫生相信它加速了毛的死亡。毛用余生精力推動開往西方的大門,為往後鄧小平的改革鋪路。

  病態心理在宮廷政治中蓬勃迷漫。毛的控制越徹底,他越恐懼他人的鉗制。手下爭相邀寵反而使毛更覺疑云重重。毛認為招待所被下了毒,他因聽到野獸在屋頂的游走聲響而驚嚇萬分。毛透過黨組織來操縱其他領導,監視他的同袍。他的政敵全被他的手下包圍,難怪他永遠無法確定,對方是否也透過女人來偵伺他。

  毛夫人江青也深為精神衰弱所苦,她怕聲音、光、冷、熱,并且總是無法自制地與人爭吵。生活無聊,依賴,和被迫無所事事,在在使她極度沮喪。因此毛在拈花惹草之際,總試圖避其耳目。但當毛需要她做為政治上的代理人時,他便領她進入內宮政圈。江青跟同樣病奄奄的林彪一樣,握權後立即生氣百倍,并與毛最寵愛的女友友善,期能更接近權力的源頭。

  李醫生呈現了下列場景:林彪在其夫人懷中,為腎結石的病痛嗚咽不已;華國鋒在大廳中靜坐數小時未能見毛,只因毛當時的看門人張玉鳳正在午睡;周恩來跪在毛腳跟旁指示吉普車游行的路線;病重的毛將全國大權交給周恩來,只為及早康復和活得比周長久,以及江青對此的憤怒等。

  在所有毛的追隨者中,只有周恩來與內宮詭秘繁瑣的脈絡保持某種程度的距離。

  反諷的是,李醫生和他的同事由此認為周為不守信義的危險人物。周按領導階級向上匯報之舉,令其他家臣疑心大起,視其為軟弱無能。

  最後,全中國最受愛戴的人眾叛親離。在毛長期病情惡化期間,家臣念茲在茲的主要念頭是避免因他的去世而惹禍上身。只有他的女友張玉鳳仍待他如常人,爭吵不休,旁人指責她會氣死毛時,她也悍然無懼。毛越形衰弱後,她成為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只因為只有她才能解讀毛含糊不清的語言。

  李醫生那張坦蕩而帶著微笑的圓臉,在毛眾多家臣的團體照中,特別突出。他率直的表情、柔和的笑容,和整潔的打扮,在在都掩不住他所受的西方訓練。李醫生的外國氣質和西方儀態。似乎既說明了他的才干,又說明了他的弱點,因此使他顯得特別不可多得。李醫生的不安全,恰可保證毛的安全,兩者息息相關。於是他在毛的保護羽翼之下生存,埋首於醫藥事物——即維持那位一舉一動便足以陪上百萬人性命的人的健康。

  對邪惡能有某種程度視而不見的人,才能成為暴君生命的守護天使。李醫生身為歷史旁觀者的局限是其工作的要求之一。但有時政治不免壓頂而來。毛時常堅持討論時事,或派遣李醫生離開內宮,四出觀察,提出報告。陷於內宮中,李醫生不得不區分敵友。除了毛主席外,他的保護者是中央警衛局長汪東興。李汪的聯盟使此書有若干偏頗,但同時也提供了了解宮廷政治的許多洞見。

  自李醫生離開中國後,他便幾乎完全被官方歷史抹消。中國出版界發行的大量描述毛個人生活的書籍中,只有一、二本提及他。很明顯地,中央曾下達指令——李仿佛未曾存在過。但他的身影牢牢嵌在無法修改的紀錄影片和照片中,而某些可靠來源也確定他的身份。比照官方和半官方的著作,可證實他書中的許多細節,但不同於此書的是,它們都大筆略掉會使這仍仰仗毛的光明形象來行使統治的政權感到難堪的那些層面。沒有任何一本官方傳記呈現了一幅比李醫生此書更真實的毛畫像。此書是有關毛——或許也是有關歷史上任何一位專制者——的著作中,最深刻入微的一本。

  毛去世五年後,也就是一九八一年,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為毛蓋棺論定,發表一篇官方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文中結論毛是偉大的革命家,功大於過,瑕不掩瑜。此書給我們另一種教訓。它描述過度膨脹的權力,如何驅策其擁有者進入一種黑暗的深淵:在深淵中,偉大的夢想只能導致滔天罪行。

  自序

  一九六零年中國青年雜志社通過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向我征求稿件。

  田在中南海南樓的宿舍,和我貼鄰。他平時知道我喜歡作點雜記,其中個別篇章,他還看過,這是他勸我選一、二篇刊登出去。

  自從一九五四年,我被任命為毛澤東的保健醫生以後,空下來我將平日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一者為了消磨時間,二者有時拿出來翻翻,作為流逝的年華的紀念,完全沒有想發表的意思。因此,我拒絕了《中國青年》雜志的征稿要求。

  開始只是記錄一些趣聞趣事。時間一久,成為習慣,於是寫成無所不容的日記了。到一九六六年時,已經積累了四十幾本。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紅衛兵興起了抄家風。這時我已遷到弓弦胡同中央保健局宿舍。前後院住了三位衛生部副部長。我自己住在中南海內,很少回家。可是一回來,嫻就同我說,幾乎天天晚上,來人抄這三位副部長的家。時常敲錯門,敲打我家。嫻很害怕,萬一抄錯了,進來將這四十幾本雜記抄走,豈不是有了十惡不赦的罪狀了,應該趕緊燒掉。

  我抱著這四十幾本雜記發愁,不敢在家里燒,怕鄰居懷疑而揭發,又沒有地方可藏。於是我將這些雜記帶到中南海內一組,即毛澤東的住地。靠南墻的小院內,有一個焚化爐,是為了毛澤東和江青不需保存的文件、信件,加以銷毀之用。我就用這個爐子焚燒。燒到還剩下十多本的時候,汪東興打電話叫我到他那里。他問我,現在正是抄家的時候,江青的廚師告發我,在一組燒毀文件。我告訴汪,我燒的不是文件,是我的筆記。汪說,筆記有什么要緊,何必燒。我說,這些筆記都同毛有關系,留下怕惹禍。汪說,你一燒更惹禍,這個廚子如果告訴了江青,就完了。

  我回到一組,看到剩下的十幾本日記,心想這些留下來是禍害,反正已經燒了,再燒一次吧。

  第二天汪東興又將我叫去。這回他急了,對我嚷!“叫你不要燒,你還燒。主席的廚子來告你的狀了。這事要鬧出去,就成了大問題。你再不聽話,我把你關起來”

  。

  我向汪說,已經燒完了,再也沒有可以燒的了。

  這就是我積累了十幾年下來的日記的下場。

  文化大革命中間,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片紙支字都沒有保存下來。

  一九七六年四人幫被捕以後,嫻常常惋惜地說:“太可惜了,那四十幾本日記。

  如果能保存起來,也沒有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為此她常常催促我,寫出這一段的經歷。

  一九七七年夏,葉劍英到三零五醫院檢查身體。檢查間隙,葉同我談到往事。他說:“你給毛主席工作了二十二年,時間可不短了。你應該將你知道的事,寫了出來,這也是歷史啊”。他并且說,他要向一些報刊代為宣傳。

  此後多種報刊雜志都找到我,要我投稿。他們愿意優先刊登。但是我不愿投稿。

  因為經過這么多年的觀察,凡是講真心話的文章,作者不是被封為右派,即冠以反動文人的稱號,沒有一個可以幸免。我又不想寫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文章。

  但是我又不愿意讓我的這些年的經歷,煙沒無存,於是我重新拾起舊憶,撰寫回憶錄。從一九七七年開始執筆,斷斷續續,又寫了二十多本。我并沒有想整理發表,因為根本沒有公開發表的可能性,何況我不想因之取禍。這只不過作為我和嫻逝去年華的雪泥鴻爪,留作紀念吧。

  一九八八年二月,嫻發現患有慢性腎功能衰竭。五月住院,到七月下旬,病勢日趨嚴重。兩個孩子、兩個兒媳,都十分焦急。他們一再催促我攜嫻來美國求醫。

  八月中旬我與嫻帶著孫女到了美國。嫻繼續求治。我每天要照管嫻的飲食和治療,雖然嫻多次提到,將舊作整理出來,但是我哪里有這種心境和時間呢?

  十二月中旬,嫻因感冒,病勢急轉直下,送入醫院,住院治療。經過多方搶救,終於因為腎功能衰竭,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二日去世。她陷入昏迷前,還一再叮囑我,要將一九四九年以來,這三十九年中的遭遇寫出來。她說:“一定寫出來,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我們的後代。可惜我不能再幫助你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我點檢行篋,取出了舊記和帶來的全部資料,開始了寫作生活。這一方面是對嫻的永久的紀念。另一方面,身在美國,就可以將這些年的所見所聞,秉筆直書,無需避諱,加以發表。

  如果讀過這本書以後,讀者能夠更加珍惜自己的理想和所向往的幸福的生活,那將是我和嫻多年來的最大愿望。

  *  *  *

  經過了二十二年的血腥戰爭,一九四九年中國共產黨終於取代國民黨,統治了中國大陸,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當年夏天,我正在澳大利亞。由我大哥的從中介紹,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衛生部副部長傅連璋來信,希望我回去工作。於是我返回香港,同我的妻子嫻一道回到北平。

  傅安排我到了中共中央辦公廳行政處香山門診部,後遷入中南海,成立中南海門診部。

  我工作勤奮,受到中共中央一些高級干部和一般工作人員的贊譽,被選為中共中央辦公廳和中共中央直屬機關的甲等工作模范,吸收入黨,并被任命為中南海門診部主任,後為中南海保健辦公室主任、中央衛生部醫學科學委員會副秘書長及中共中央辦公廳警衛局三零五醫院院長。

  一九五四年,經警衛局局長汪東興推薦,通過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和中央公安部部長羅瑞卿同意,由周恩來批準,我被任命為毛澤東的保健醫生,以後并兼任毛的醫療組組長。從此,直到一九七六年毛去世為止,我作為毛的專職健康保護人和監護人,無論在北京或去外地,都跟隨在他身邊,為時二十二年。

  我初次到毛處工作,即驚異於他的生活習慣與眾不同:飲食睡眠都沒有一定的時間,正是“起居無時,飲食無常”。對他說來,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分,畫夜之分,毫無意義。他的一切公私活動,甚至接見外國元首,都以他的意愿為主,都不事先通知,而采取突然行動。即使在身邊工作的人員,也摸不清他下一個行動是什么。

  加上共產黨內部控制嚴密,強化保密制度,毛本人親自規定:“不要說這里的情況”,所以他的真實狀況,從政治活動到私人生活,都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更形增加了他的神化感和權威感。

  一九五九年以前,我崇拜他,仰望他如泰山北斗。但是我雖在他身邊,在他的周圍似乎有一道神秘而不可逾越的障隔,使我不能真正進入他的生活。

  一九五九年以後,我逐漸穿過這層密障,進入了他的生活實際。原來他正如演員一樣,除去前臺的經過種種化裝的他以外,還有一個後臺的真實的他在。

  五十年代初期,人們只看到他與蘇聯訂立了“中蘇友好互助同盟條約”,號召“一邊倒”,但不知早在三十年代,他就被蘇聯共產黨和史達林目為“異端分子”,是“白心的紅皮蘿卜”。一九四九年冬他去蘇聯,受到極大的冷淡待遇,住了兩個月,在他最後憤然要回國時,史達林才見了他,簽了這個條約。他認為蘇聯是中國的最大威脅,最終目的是吞并中國。只是到六十年代初,中蘇關系的破裂才公開化。

  自從斯諾等人訪問陜北中國共產黨的根據地,向全世界介紹了中國共產黨的生存奇跡以來,他對美國,特別美國人,有很大好感。當他號召“學習蘇聯”,大家學俄語的時候,他不學俄文,而學英文。他自嘲說:“我是言行不符”。他身邊所用的知識分子,包括我在內,都是受英美教育出來的人。他決不將由蘇聯培養出來的人放在身邊。至於韓戰及越戰是由許多因素,也包括美國一些不了解毛的內心世界和對當時中國共產黨有歧見的人士造成的歷史大不幸。從六十年代末期,毛即致力於恢復中美友好關系,而這一歷史使命的完成,是他去世前實現的。

  毛對蔣介石,雖然終生為敵,但并不持完全否定的態度。他認為蔣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不俯首貼耳聽命於美國。他說:“蔣介石和我都主張只有一個中國,在這點上我們志同道合。”

  共產黨核心領導中的斗爭,既復雜又曲折。自一九五七年的所謂“反右派斗爭”

  ,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批斗彭德懷(當時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演變到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在表面上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但實際上卻存在一個根本因素。一九五六年蘇聯共產黨二十次代表大會上有“反史達林”,“反對個人崇拜”的運動,在中國共產黨內引起一連串反應。毛從種種跡象感到,他作為全黨的最高領導地位受到動搖,因而作出一系列相應的反應。正如中央警衛局局長汪東興所說:“毛認為,全黨沒有誰都可以,可是不能沒有他。”

  毛的私生活駭人聽聞。外表上,他凝重端莊,而又和藹可親,儼然是一位忠厚長者。但是他一貫將女人作為玩物;特別到晚年,過的是糜爛透頂的生活。他沒有別的娛樂,玩弄女人成了他唯一的樂趣。汪東興說:“他是不是覺得要死了,所以要大撈一把。要不然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興趣,這么大的勁?”江青說過:“在政治上,無論蘇聯和中國黨的領導人,沒有哪一個能斗過他(毛澤東)的縱橫捭闔的手段。在生活問題上,也沒有誰能斗得過他,管得住他。”

  我不是給毛寫傳記,只不過作為毛的保健醫生,在二十二年的風風雨雨中,將我的親身經歷,及所見所聞,筆之於書,用以紀念與我患難與共的愛妻嫻,沒有她生前對我的支持和一再鼓勵,我不會寫成這本書。

  時間間隔太久,又沒有讀些參考文獻,疏漏之處在所難免,盼讀者方家斧正。

  致謝

  著者在此特向廖書珊小姐致謝,她在本書的中譯過程中,無論協譯、剪裁、補譯、貫串、拼貼、校對,都付出極大的精力和時間。感謝夏元瑜教授贈一中南海示意圖,使本書生色不少。

  本書中每章後的注釋為英文版助編石文安女士所注;中共中央組織結構圖、中共中央辦公廳組織結構圖、人物簡介及年表,亦均為英文版編者繪制,在此一并致謝。


2022-12-08 19: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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