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春醪集 第43章 GILES LYTTON STRACHEY (2)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第43章 GILES LYTTON STRACHEY (2)

  他第一部出版的書是《法國文學的界石》(landmarks in  french literature),屬于《家庭大學叢書》,所以照老例篇幅只能有二百五十六頁。這書是于一九一二年與世人見面的,當時他已經三十二歲了。文學批評本來不是他的專長處,他真是太喜歡研究人物了,每說到微妙的性格就有滔滔的談鋒,無窮的雋語,可是一敘述文學潮流的演進興致立刻差得多了。所以這本書不能算作第一流的文學史,遠不如saintsbury(圣茨伯里)的a short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法國文學簡史》)同dowden(多頓)的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法國文學史》),他們對于各代的風格感到濃厚的趣味,探討起來有說不盡的欣歡,因此就是干燥得像韻律這類的問題經他們一陳述,讀起來也會覺得是怪好玩的。

  可是這本素人編的文學史也有特別的好處,通常這類書多半偏重于作品;對于作家除生死年月同入學經過外也許就不贊一詞,因為未曾念過多少作品的讀者有時像聽楚人說夢,給一大堆書名弄糊涂了,這本古怪的文學史卻不大談這些內行的話,單是粗枝大葉地將個個文學家刻畫出來,所以我們念完后關于法國文學的演變雖然沒有什么心得,可是心里印上了幾個鮮明的畫像,此后永遠忘不了那個徘徊歧路,同時具有科學家和中古僧侶精神的pascal,那個住在日內瓦湖畔,總是快死去樣子,可是每天不斷地寫出萬分刻毒的文章的老頭子voltaire,以及帶有近世感傷色彩,卻生于唯理主義盛行的時代,一生里到處碰釘子的rousseau(盧梭)。所以這本文學史簡直可說是一部文苑傳,從此我們也可以窺見作者才氣的趨向。還有從作者敘述各時代文學所用的篇幅,我們也可以猜出作者的偏好。

  假使我們將這本小史同maurice baring(巴林)編的french literature(《法國文學》)一比較,他這本書十七世紀文學占全書三分之一,十八世紀文學占全書四分之一,十九世紀只占全書七分之一,baring的書十七世紀不過占四分之一,十八世紀只六分之一,十九世紀卻占三分之一了,這個比例分明告訴我們斯特剌奇是同情于古典主義的,他苦口婆心向英國同胞解釋corneille(高乃依),racine(拉辛),le fontaine(拉·封丹)的好處。為著替三一律辯護,他不惜把伊利沙白時代戲劇的方式說得漏洞叢生,他詳論boussett(博賽特)同fontenelles(豐特奈爾)整本書里卻沒有提起zola(左拉)的名字!這種主張最少可以使迷醉于浪漫派同寫實主義的人們喝了一服清涼散。假使本來不大念法國作品的讀者想懂得一點法國文學的演進,那么這本書恐怕要算作最可口的入門,因為作者絕沒有排出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學究架子,卻好像一位親密的老師爐旁燈下閑談著。

  《法國文學的界石》不大博得當代的好評,七年后《維多利亞時代的名人》(eminent victorians)出版了,那卻是一鳴驚人的著作,的確也值得這樣子轟動文壇。在序里一劈頭他就說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是沒有法子寫的,因為我們知道得太多了。他以為無知是歷史家第一個必要的條件,無知使事實變成簡單明了了,無知會恬然地將事實選擇過,省略去,那是連最高的藝術都做不到的。接著他就說他對于這個題目取襲擊的手段,忽然間向隱晦的所在射去一線燈光,這樣子也許反能夠給讀者幾個凸凹分明的觀念。他又說英國傳記近來有點倒霉了,總是那種信手寫成的兩厚冊,恐怕是經理葬事的人們安埋后隨便寫出的罷!后來就舉出我們開頭所述的那兩要點,說他這本書的目的是不動心地,公平地,沒有更深的用意地將一些他所認識的事實暴露出來。

  這樣子一筆抹殺時下的作品,坦然標出嶄新的旗幟,的確是很大膽的舉動,可是這本書里面四篇的短傳是寫得那么斬釘截鐵,好像一個大雕刻家運著斧斤毫不猶豫地塑出不朽的形象,可是又那么冰雪聰明,處處有好意的冷笑,我們也不覺那個序言說得太過分了。他所要描狀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名人是宗教家cardinal manning(曼寧),教育家dr.arnold,慈善家florence nightingale(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同一代的名將general gordon(戈登)。他一面寫出這四位人英的氣魄,誠懇同威信,一面卻隱隱在那兒嘲笑那位宗教家的虛榮心,那位教育家的胡涂,那位慈善家的壞脾氣,那位將軍的怪癖。他并沒有說出他們有這些缺點,他也沒有說出他們有那些優點,他光把他們生平的事實用最簡單的方法排列起來,用一種不負責任的詼諧同譏諷口吻使讀者對于他們的性格恍然大悟。

  詼諧同譏諷最大的用處是在于有無限大的暗示能力,平常要千言萬語才能說盡的意思,有時輕輕一句冷刺或者幾個好笑的字眼就弄得非常清楚了,而且表現得非常恰好。英國文學家常具有詼諧的天才,法國文學家卻是以譏諷見長(德國人文章總是那么又長又笨,大概就是因為缺乏這兩個成分罷),斯特剌奇是沉溺于法國作家的英國人,所以很得了此中三昧,筆尖兒剛剛觸到紙面也似的悄悄寫去,讀起來禁不住輕松地微笑一聲,同時卻感到隱隱約約有許多意思在我們心頭浮動著。斯特剌奇將一大半材料擱在一邊不管,只選出幾個來調理,說到這幾段時,也不肯盡情講去,卻吞吞吐吐地于不言中泄露出他人的秘密,若使用字的經濟,真像斯賓塞所說的,見文章理想的境界,那么我們談的這個作者該歸到第一流里去了。他真可說惜墨如金。其實只有像他這樣會射暗箭,會說反話,會從干燥的敘述里射出飄忽的鬼火,才可以這樣子三言兩語結束了一件大事。他這個筆致用來批評維多利亞時代的名人真是特別合式,因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大人物向來是那么嚴重(難怪這時代的批評家matthew arnold一開口就說文學該具有high seriousness[① 英語,意為“極端的嚴肅性”。

  ]①),那么像煞有介事樣子,雖然跟我們一樣地近人情,卻自己以為他們的生活完全受過精神上規律的支配,因此難免不自覺里有好似虛偽的地方,責備別人也嫌于太嚴厲。斯特剌奇扯下他們的假面孔,初看好像是唐突古人,其實使他們現出本來的面目,那是連他們自己都不大曉得的,因此使他們偉大的性格活躍起來了,不像先前那么死板板地滯在菩薩龕里,這么一說他真可算是“找出這些偉人,把他們身上的塵土洗去,將他們放在適當的——不,絕不是柱礎上頭——卻是地面上”。崇拜英雄是傻子干的事情,憑空地來破壞英雄也有點無聊,把英雄那種超人的油漆刮去,指示給我們看一個人間世里的偉大性格,這才是真愛事實的人干的事情,也可以說是科學的態度。

  三年后,《維多利亞女王傳》出版了,這本書大概是他的絕唱罷。誰看到這個題目都不會想那是一本很有趣味的書,必定以為天威咫尺,說些不著邊際的頌辭完了。就是欣賞過前一本書的人們也料不到會來了一個更妙的作品,心里想對于這位君臨英國六十年的女王,斯特剌奇總不便肆口攻擊罷。可是他正是個喜歡在獨木橋上翻觔斗的人,越是不容易下手的題目,他做得越起勁,簡直是馬戲場中在高張的繩子上輕步跳著的好漢。

  他從維多利亞是個小姑娘,跟她那個嚴厲的母親the duchess of kent(肯特郡主)同她那個慈愛的保姆fraulein lehzen(弗洛琳·雷森)過活,和有時到她那個一世英才的外祖父king leopold(利奧波德國王)家里去說起,敘述她怎么樣同她的表兄弟prince albert(阿爾貝特親王)結婚,這位女王的丈夫怎么樣聽了一位聰明忠厚,卻是極有手段的醫生stocknar(斯托克納)的勸告,從一個愛玄想的人變成為一個專心國務的人,以及他對于女王的影響,使一個驕傲的公主變成為賢惠的妻子了,可是他自己總是有些懷鄉病者的苦痛,在王宮里面忙碌一生卻沒有一個真正快樂的時光,此外還描寫歷任首相的性格,老成持重的lord melbourne(梅爾本公爵)怎么樣匡扶這位年輕的女王,整天陪著她,懷個老父的心情;別扭古怪的lord palmerston(帕斯頓公爵)怎么樣跟她鬧意見,什么事都安排妥貼,木已成舟后才來請訓,以及怎樣靠著人民的擁護一意孤行自己的政策;精靈乖巧的disralie(迪斯雷利)怎么樣得她歡心,假裝作萬分恭敬,其實漸漸獨攬大權了,而且花樣翻新地來討好,當女王印行一本日記之后,他召見時常說:“we,authors……”[① 英語,意為“我們,作家們……”

  ]①使女王儼然有文豪之意;還有呆板板的gladstone(格拉德斯通)怎么樣因為太恭敬了,反而招女王的厭惡,最后說到她末年時兒孫繞膝,她的兒子已經五十歲了,宴會遲到看見媽媽時還是怕得出汗,退到柱子后不敢聲張,一直講到女王于英國威力四震,可是來日太難方興未艾時悠然死去了。這是一段多么復雜的歷史,不說別的,女王在世的光陰就有八十一年,可是斯特剌奇用不到三百頁的篇幅居然游刃有余地說完了,而且還有許多空時間在那兒弄游戲的筆墨,那種緊縮的本領的確堪驚。


2023-11-24 14:53:35

[新一篇] 梁遇春 春醪集 第42章 GILES LYTTON STRACHEY (1)

[舊一篇] 梁遇春 春醪集 第44章 GILES LYTTON STRACHEY (3)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