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河山兩點藉心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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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期誠請黃進校長放行,即將南走同濟特聘之任時,忽接法大校報主編劉杰先生的校慶60周年特刊之稿約,還挺為難。東海新召,一蓑煙雨,人之將離,其言也廢,然劉君那句臨別總該有些記憶與感言,至少來點期盼之類,實難拂意,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月河與軍都山之間為期十年的兩點一線,何嘗沒有定格在腦海的河影山花,佯裝灑脫的浪跡天涯,怎能沖淡這一方水土的愛戀與離愁。
    法蘭西先哲孟德斯鳩嘗言,只有歷史故事乏味的國家與人民才是幸福的。不幸的是,華夏五千年的陳年往事就從未乏味過,至今還在電視電影中占據收視率,還不需掀開中國高校校史的那一片浩劫與悲鳴。當東拼西湊的蘇聯模式于1952年包打神州時,權力全能的計劃教育暢通無阻, “雨后春筍”的情景劇就不在話下。
    好事總是多磨的,因禍得福與因福得禍往往就只有一步之遙。法大既是院系調整的產物,也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催生品,法學的 “怪胎”身世決定了法大此生將與苦難同行。根紅苗正的新校竟在“砸爛公檢法”的狂歡中關門了事,道統與法統的重建就難于蜀道。如今的法大校園已把首任校長抓得很緊,銅像、樓名與基金會齊上,但愛青先生離開人世前,就對那段斯文掃地的教職生涯痛心疾首,不認法大,怎不催人三思。人性的龐雜與脆弱畢竟也是校史的真實碎片,“一生一世法大人”原本就不是那一代創業者先入為主的校園歌謠。當劫后重生的法大再造鐘鼓,河山兩隔,郊外的塵揚與城區的喧鬧也無法遮飾捉襟見肘的累累傷痕,同近世國史好有一拼,還沒趕上1977—78年的招生季節。記得5年前,校方在昌平鳳山度假村邀集部分教授,審訂迎接教育部本科評估的“自評報告”時,我曾直言不諱,不必強調本校 “歷史悠久”,也不必把近年辦公桌上拍板定案的“厚德、明法、格物、致公”八字校訓做過度詮釋,有啥說啥,危石之下無完卵, 中華大地還有哪所院校能吹一路弦歌,遑論強行解散過的法大?
    城里人的小富即安未必就是虛驕的資本,風塵仆仆的趕城回巢卻不難釋放昌平郊民的粗獷與樸質,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法大的學子是值得同情的,他們連戀愛的空間都是那么逼窄;法大的學子也是好商量的,他們大都聽從我的約法一章,將陽光下的愛情展覽歸入個人隱私的法權范疇,擯棄生物學意義的校園競賽,回歸斯文生態,那種以永不分離的物理架勢敢在師長面前班門弄斧者已日趨減少。我還來不及梳理現代先知遇羅克的《出身論》與法理精義的契合點,但唐人劉禹錫的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或可撐起法大人的自信與自尊。斷斷續續凡60年的法大校史不難昭示,軍都山的“仙”與其說是某些名家名師,還不如說就是法大的基本人口,就是那些凝聚諸多創業潛質與揣懷法治之夢的歷屆法大學子;小月河的“龍”與其說是哪個練字所得的御筆或龍幸似的御蹕,還不如說就是三代法大人矢志追求的法治精神。
    近十年來,我也加入郊山與城河之間的暢想行列,在舊版345慢車與新版345快車的吱吱呀呀中書寫職業流程。那些懷揣刊有拙稿《慎把青春讀明天》的校報逃掉必修課,擠進偏科課堂一呆就是整個學期的學子,就是讓我感懷至今的第一樂手,心靈的吟唱勝似飛燕沉魚;我也感恩于亢山廣場的寬敞與暢春園的肅靜,讓我掂量這一方水土的凝重與生動,領會夕陽穿樹的神奇與玉箸無聲的感傷。每當收獲一份感動,我都不難想起前任校長當年在杭州蕭山國際機場說過的一句話:“法大的生源特別優秀,但師資相對不夠,請郭老師加盟法大,與我們一起培養這些特別優秀的學生。”
    揮別在即,最難割舍也最感愧疚的,就是那些比不少院、校領導更重視歷史學科,還在“滄海云帆”與法大BBS的投票評選中,分別把我納入 “最受學生歡迎的十位教師”之列的法大學子,包括我所謬導的碩博弟子與博士后,他們智商高,情商更高。難忘前年臘月家母病危時,飛抵洞庭湖畔的就有不顧我再三勸阻的法大在校弟子,而且先到后報,雨雪無阻;數日之后家母毀家棄養,彼等再派代表南行祭悼,又是落地益陽之后再問路。最近,昌平的學子還鄭重要求,離校之前應做“最后一次”講座,上“最后一課”,離京之后還要經常回來看望他們,繼續講座。另有學子發出請求,老師走后,個人的簡歷不要刪去“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這一行,就不要與他們無關了。面對這樣的學生,我真想全依他們的,他們不是還經常表揚我童心未泯嗎?互相惦記與常回來看看,實乃我與法大學子恒定此生的契約,我們的公證人就是軍都山與小月河,就是法大。
    伊朗詩人薩迪說:“我曾在世界四方長久漫游,與形形色色的人共度春秋,從任何角落都未空手而返,從每個禾垛選取谷穗一束。”臨別之前,我愿以任職十年的職業真誠與無期的愛戀,謹向法大60周年校慶籌備組恭呈三款淺見:
    第一,主體 勿學北大、清華的做派,像辦春晚一樣找樂子,硬將校慶辦成官人、商人與藝人三位一體的嘉年華,卻以冷落沉默的大多數為代價,不妨先來一點換位思考。歷屆法大的實主已把“北京政法學院”的校名改響改大了,也搞過兩校合并,校友們好像沒意見,但近年把教學樓與宿舍的樓名都改來改去,這就破壞他們的記憶,威逼他們的歸宿感與認同感,他們有點生氣了,但愿本次校慶不再刺激他們。
    第二,規模 校慶的規模不宜太大,熱鬧須防過度。節流與否尚在其次,我們的國家畢竟還是社會主義法治的初級階段,有法律而無法治,有憲法而無憲政,凡此種種,都已不再是庶民難曉的國家機密。換句話說,是人大而非法大,是官大而非民大,維穩壓倒一切,民權尚未成功。與此配套的是,以法的名義既能吃通、也能通吃的通人比比皆是,估計我們的法學教育與法學研究也牛不到哪里去,不妨把大慶大辦留給后人再說。
    第三,場地 切忌10年前的50之慶,瞎搬北大百年校慶的夸張,跑到人民大會堂去交錢豪辦,與權力攀親,其實,那才叫貨真價實的“買辦”。既然校慶都辦過很多回了,如果還沒樹起學術的尊嚴與法大人的自信,看輕自己的校園,校慶的法理依據豈不也成問題了?即使沒人愛了,也要更愛自己,借故墮落卻總是不值得原諒,更不值得欣賞。當然,我也不必奢求法大能以美邦哈佛350周年的校慶為榜樣,竟敢公開宣布“無意于奉承總統的虛榮心”,這好像并不符合我們的國情,何況我們國家還沒有總統,還是搞中國特色省事。
    下筆到此,已知約稿的篇幅早已逾越,但我最想說的還在后頭。面對愛我與我愛的法大學子,且留三份囑托與期待:
    甲、基于忝列過兩屆校學位委員會副主席之名,期待我法大學子盡力維護中國政法大學的學士、碩士與博士學位的聲譽,盡量不要為日益增長的論文垃圾與學位丑聞做出法大人的貢獻。人之落地就只具有自然法意義的平等,第二出身更是事在人為。
    乙、謹借師長之名,期待法大學子牢記法大人的使命——國家與人間的法治,請先從杜絕校園的要分之風與肆意攻擊真言師長的網絡暴力開始,法大人的胎記和法大人的光榮與夢想都不是別的,就是法治。我已望眼欲穿,年復一年從法大走出的律師群,總該有人扮演張思之的傳人吧?我也不想收回在2010研究生院畢業典禮的視頻寄語中說過的大話:神州之大,只要還有一個法官或檢察官嚴拒任何會議、電話、短信與眼色的干擾,絕不放走一個犯罪嫌疑人,尤其是各類高官與活老虎,他或她可能就是我們中國政法大學的畢業生。
    丙、謹以亦師亦友的身份,與已經畢業與即將離校、入校的法大學子共勉:人生苦短,盡量做一個受人尊敬的人。此途雖然不太容易,有時還要遭遇不可名狀的驚險,卻無名額限制,海闊天空。只有在害怕危險的人眼中,這個世界總是危險的。陽光打在臉上,要想受人尊敬,就完全可以從平凡的崗位開始。如果還有人愿意與普希金一同高歌,那就更好:“我給自己建起一座非手造的紀念碑,人民走向那里的小徑永遠不會荒蕪,它將自己堅定不屈的頭顱高高昂起,高過亞歷山大的石柱。”
    河山依舊,離心難舍。我不愿意看到我對法大學子的囑托與期待也會人走茶涼,那就在曾經開列的參考書目中,重復四種洋著,它們都是我的臨別贈言:
    A、【德】卡爾•雅斯貝爾斯:《大學之理念》;
    B、【德】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
    C、【意】奧莉婭娜•法拉奇:《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
    D、【法】以馬內利修女:《活著,為了什么》。
    
    2012年4月3日晨草于廣州
    
    原載《法治周末》2012年4月19日。


郭世佑 2012-05-01 20: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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