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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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份的時候,小玉有一天在QQ里問我:“知識分子的操守是什么?”


那個時候是SMTH 316事件過后不久,我正深味著如同寂靜之聲一樣的悲涼—— “但是他掏出今天新發布的健康詞匯列表,發現上面是一片空白——終于連最后一個詞組也被有關部門屏蔽了”(馬伯庸,《Voice of Silence》)。那是我第一次深切體會到在行政權力和國家機器面前,我們自己的渺小和無力。所以我思考了一會兒,這樣回答小玉:


由于環境所迫,人有時候是需要妥協的,但是不應該心甘情愿的被強奸;人可以因為顧慮而不激烈反抗,但是不可以絲毫不反抗;人在某些境地下需要靈活變通,但是內心深處不可以沒有堅守的原則和底線。這就是我所認為的知識分子的操守。


小玉告訴我,她的一個朋友,在面對她這個問題的時候想也不想地答道:


死諫!


QQ窗口里蹦出的這個答案令我的眼球很不習慣,還給我帶來了那么一些古怪的感受,好像幾只壁虎在心里爬。如今這年頭,認真多可笑,執著最無聊,戲謔才是王道。能給出這樣回答,還是想也不想的,只有徹徹底底的文人了。


實際上,小玉那時正在寫東西,給她一個老同學立傳。傳里面說,她這個老同學,是個恃才傲物的天賦狂人,可惜從本科到研究生都學了中文。如果和小玉講的一樣的話,那么這是應該一個很有味道的人。小玉文章的名字叫做《黃門侍郎領尚書事傳》,黃門侍郎,就是告訴小玉知識分子要用死諫來表達操守的那個人。我如果先看到這個傳,再看到小玉QQ窗口里的那倆大字加一個感嘆號,心里就不會孕育壁虎了。因為這和我預料的一樣,只有這樣學文科的狂人,純粹的文人,才會給出這般理想的擁有潔白色彩的答案。這樣純白的理想,是現在的我以及很多人所不能適應的了。


 我最近讀了一本書,《梁漱溟與毛澤東》,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年5月出版的,著者是汪東林。在這本書里,有許多故事,很好地展現了我在上面提到的兩種知識分子對操守的態度。今天,我就來和大家一起分享分享。

上面這位老先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梁漱溟。梁漱溟生于1893年,我們注意到,他和毛主席在同一年出生。他在24歲就受蔡元培之聘當上了北京大學的教授。梁漱溟是位大師,是現代新儒家學派的開山之人,也是鄉村建設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

梁漱溟和毛主席有著很深的淵源,在1918年,他們兩人在北京第一次見面。1938年,梁漱溟和毛主席在延安見面,就中國抗戰的前景和中國社會的階級性等問題進行了兩次徹夜長談。1946年初,梁漱溟二赴延安,向毛主席陳述自己對抗戰勝利后建設中國的政見。建國后,梁漱溟成為中南海的座上客,毛主席多次約他共商國事。

應該說,梁漱溟和毛主席的交往是深遠而頻繁的。

但是,在1953年9月8日至18日召開的政協會議和中央政府擴大會議上,梁漱溟和毛主席發生了激烈的碰撞。起因是梁漱溟在會上的一段發言,這次會議主要是討論過渡時期建設的總路線,梁漱溟講到:

“我想著重點出的,那就是農民問題或鄉村問題,……但自進入城市之后,……鄉村便不免空虛。特別是近幾年來,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很快,而鄉村的農民生活卻依然很苦,……如今工人的生活是在九天,農民的生活是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如果忽略或遺漏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農民,那是不相宜的。”

毛主席一聽就不爽了,梁漱溟發言的第二天,他就說道:

“有人不同意我們的總路線,認為農民太苦,這大概是孔孟之道施仁政的意思吧!須知仁政有大仁政和小仁政之分……發展重工業、打倒美帝是大仁政。有人班門弄斧,似乎我們搞了幾十年農民運動,還不了解農民。”

梁漱溟是鄉村建設運動的代表人物啊,聽了毛主席的話后不服氣,寫了封信給毛主席解釋,說他不是反對總路線,他是擁護建設總路線的,他是看到了農村的一些問題想提醒領導黨。但是毛主席堅謂梁是反對總路線之人,只是不自明或不承認而已。

幾天后的會議上,毛主席講了一些批判梁漱溟的分量很重的話,這些話收在《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一節中。毛主席怎么說呢,毛主席說梁先生自稱是有骨氣的人,講老實話,蔣介石是用槍桿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桿子殺人。毛主席說殺人有兩種,一種人是用槍桿子殺人,一種呢是用筆桿子殺人,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殺人,你就是這樣的一個殺人犯。毛主席說,幾年來,我接到一些人民來信,也聽到一些談論,提出了一個問題,共產黨為什么和反動分子合作呢?你梁漱溟是反動分子啊!毛主席就講了一個理由,為什么跟你合作,毛主席說,愛國主義有三種,一種是真愛國主義,一種是假愛國主義,一種是半真半假,動搖的愛國主義,這都是把他擺出來對付梁漱溟的。然后講梁漱溟是野心家,是偽君子。一些與會代表也做了發言批判梁漱溟。

梁漱溟當即發言,要求解釋他的意見初衷,但是他剛開了頭,會場上的一些人打斷他,不讓他向下講。相持之下,梁漱溟轉向主席臺,“我要求給我充分的說話時間,……各位說了我那么多,今天不給我充分的時間,是不公平的。……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想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后,毛主席能點頭說:‘好,你原來沒有惡意,誤會了。’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毛主席當即打斷說:“你要的這個雅量,我大概不會有。”梁漱溟緊接著說,主席您有這個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沒有這個雅量,我將失掉對您的尊敬。

在這樣一個場合下,梁漱溟等于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跟毛澤東對著干。這時候許多與會者呼喊,不聽梁漱溟胡言亂語,民主權利不給反動分子,梁漱溟滾下臺來!……

但是梁漱溟堅持不下講臺,他問毛主席,你讓不讓我講,主席你讓不讓我講?

毛主席口氣緩和地說,梁先生,你今天不要講長了,給你十分鐘,把要點講一點好不好?

梁漱溟說啦,我有很多的事實要講,十分鐘怎么夠?我希望主席給我一個公平的待遇。

這時候會場上又喊作一團啦,指責梁狂妄之極,反動成性,不許梁漱溟發言。

毛主席又說,不給他充分說話時間,他說不公平,讓他充分說嘛,他可以講幾個鐘頭啊,而他的問題,又不是幾個鐘頭,也不是幾天,甚至不是幾個月可以搞清楚的,我提議讓他再講十分鐘,簡單地講一講,好不好,梁先生?

梁漱溟依然回答,我有許多事要講,十分鐘講不清楚,不夠。

最后大會執行主席決定將關于梁漱溟講不講話的問題付諸表決。毛主席帶頭舉了手,政府委員中的中共委員也舉了手,但占會場中的少數。毛主席一邊舉著手,一邊對梁漱溟說,梁先生,我們是少數啊。最后會場大呼,服從決定,梁漱溟滾下來,不要他講!

最后梁漱溟被趕下來了。梁漱溟這樣堅持自己的立場,要講清楚事實,面對毛主席等于是分庭抗禮。這不正是前面提到的黃門侍郎的主張嗎,知識分子的操守是死諫,即使面對的是一個處于神壇地位的強權人物,即使面對著會場上的一片批判,就是要講,而且要講夠時間。

現在我要給大家講一講在當時充滿了火藥味、一直處于劍拔弩張的場面下,另一種知識分子的操守,是怎樣表現的。

在批判梁漱溟十分激烈,已經把梁說的一無是處的時候,何香凝先生發言說:

“今天聽了關于梁先生那么多的問題,我覺得很詫異。十年前,當我同梁先生在廣西作抗日反蔣工作期間,我對他是敬重的,……這一次你的問題十分嚴重,我認為你要閉門改過,來補救你的前途。……”

大家注意到了沒有,何香凝的口氣是怎樣的。就在何香凝講話之前,毛主席在氣頭上說過,梁漱溟這個人一生對國家對民族沒有做過意見好事,其他人的即席批判發言也都把梁漱溟歸入反動分子一類。而何香凝這時的口氣是緩和的,又特別在發言中肯定了梁在過去對抗日反蔣做過積極工作,對國家對民族是做過好事的,這和當時會議的氣氛極不協調。而且何香凝的口氣緩和,發言中一口一個梁先生。而在當時發言者中,除了毛主席等少數人還時有這樣的稱呼外。大多數都是對梁漱溟直呼其名。最關鍵的是,何香凝在發言中委婉巧妙地提醒梁漱溟冷靜下來,不要和毛主席對著干。

而另外兩位知識分子,李濟深和張瀾兩位老先生,在批判梁漱溟的過程中,始終保持沉默。李濟深在開始的時候甚至說梁提出的農民問題值得關注,實際上已經表示了態度。后來梁漱溟和毛主席對干起來,會議轉為批梁,李濟深不再說話。但在會議一結束,兩位老人不約而同地給毛主席寫信,先批評梁漱溟不該和毛主席頂撞,然后以老友的身份向毛主席介紹梁的為人和性格,希望毛主席能夠看到梁坦率耿直的一面,寬恕他的過錯。

大家看,這三位先生所體現的,不正是另一種知識分子的風骨嗎?他們沒有像梁漱溟一樣的激烈反抗,但他們用沉默來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甚至在一片喊打聲中對梁漱溟加以委婉的肯定。他們會靈活變通,在風頭過去給毛主席寫信幫梁漱溟解釋,但他們也有堅守的內心底線,對梁提出的農民問題表明了態度。

這場沖突過后,梁漱溟和毛主席長達幾十年的交往,就此結束。然而梁漱溟并沒有停止他所堅持的死諫。

1962年,梁漱溟在政協分組討論會上發言,不贊同用階級斗爭一個道理來說明一切。這次發言立即引起批判,說梁某人不但否認階級斗爭,而且曲解群眾運動,否定黨的階級路線。梁漱溟奮起抗爭,在隨后的會議中做了長篇發言答辯,招來了一級升一級的批判熱潮。梁老先生在二十年之后回憶這一段歷史時,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決不隨聲附和,更不見風使舵。如是而已,豈有他焉!
文革開始后,梁漱溟又為被打倒的一批老干部如彭真等人說話,說不能 以一個大過抹殺他們過去的九十九個功勞,在當時又受到了指責和批判。

盡管屢遭批判,但梁漱溟仍然堅持他知識分子死諫的立場。1970年在小組會討論憲法草案的時候,他又指出不能把誰誰的名字寫進憲法,這是不妥當的,這番話不但點了當時做接班人的林彪,更點了憲法序言中所受評價大大超出林彪的毛主席。小組成員當即說要把這反動言論斗臭砸個稀巴爛。幸好高層有人暗助梁漱溟(應該是周總理),下達指示說內部征求意見說什么都可以,梁某人思想一貫反動,借機放毒不足為怪,用不著跟他糾纏,嚴令這些事情只許小組內部知道,不得散播出去。實際上這是巧妙地保護了他。

1973年10月,批林批孔運動開始了。梁漱溟是個老牌的對孔子和儒家哲學有著很深研究的學者,一幫人都盯著他,逼他說話表態。許多研究孔子和儒家教授和學者都表態支持運動、批判孔子,只有梁漱溟一言不發,持續了一個多月。沉默也是一種態度啊。大家看到沒有,在這個時候,梁先生好像是學乖了,轉到了另一種類型的知識分子的操守,不激烈反抗了,但不是不反抗,改用沉默作為反抗。

但是那幫人一直逼梁漱溟說,你不說話不行啊,你這是另一種方式的反抗,你必須得說。可是你能說什么呢?你必須順著我的意思說,不然我們就斗臭你。

梁漱溟終于開口說話了。他放棄了立場,去批判孔子了嗎?沒有!他還在死諫啊。

他在一次會議上登臺開講,疾呼孔子有功有過,不可全盤否定,不能片面地批判孔子。突然他話鋒一轉,說林彪叛黨叛國自取滅亡,但是和走孔子之路行孔孟之道沒關系。這等于是和一手制造批林批孔的江青對干。(想想同樣是知識分子的一幫人,做江青御用文人的梁效們)

由于梁漱溟的這些言論,對他的批判一再升級,一直持續到1974年底。后來在一次批判會上,主持人一再逼問梁漱溟對七八個月來大家批判他的感想,梁漱溟始終不答,最后卻脫口而出: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 

全場啞然。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

梁漱溟先生活到了九十四歲高齡,活到了文革之后。上面這些故事,就是我最近讀的這本書,《梁漱溟與毛澤東》里提到的。我把它們概括摘要出來,講給大家聽,并請大家注意到,這些故事里面彰現的知識分子堅守操守的兩種方式,一種是黃門侍郎所說的,死諫,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在梁先生的身上一再看到,一種是我所說的,妥協中的反抗,靈活變通中的堅守。梁漱溟先生一再死諫,卻沒有被斗死,還活到了九十四歲高齡,這和很多機緣有關,比如周總理等的暗中保護。在我們現在這個年代,信仰喪失的年代,認真多可笑,執著最無聊,戲謔是王道的年代,我們可能不再會有機會去置身類似梁先生當年的境地,我們也許不需要什么操守也能生活。就像一些對我上面講的那些故事和背景茫然無知毫無感覺的人們一樣,他們只關心自己當下的生活。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我們自己正置身一個環境之下,我們面對的是強悍的力量,要求我們放棄一些自己內心的東西--也許沒有信仰,但內心總有一些東西一直在--我們會不會想起一種東西叫操守,我們會不會想起保護住自己內心的東西的兩種方式——死諫和妥協中的反抗。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身臨其境,不知道那個時候大家會不會想一想。
 


天生我才 2012-06-26 08: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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