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國的覆滅 第一章 思想的入口:原罪與贖罪 三、笛卡兒之路——“另外一個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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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笛卡兒之路——“另外一個導師”

  從彼岸竊得的火種,首先點燃此岸已然狀態的老根:歷 史。縱火犯最樂于看到的情景,便是大火從老房子的根基燒 起。

  1755年,盧梭發表《論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在導言結束處,他以逼人的悲憤語調喊道:

   神曾命令你作什么樣的人?

   你現在在人類中占著什么樣的位置?

   對此你應當有所領悟。

   啊!人啊,不論你是什么地方人,不論你的意見如何, 請聽吧!這是你的歷史,我自信曾經讀過它;但不是在你 的那些撒謊的同類所寫的書籍里讀的,而是在永不撒謊 的大自然里讀的。……我所要讀的時代已經很遙遠了,你 已經改變了原來的狀態,而且改變得多么大呀!我所要給 你描述的,可以說是你這一種類的生活。這種描寫是根據 你所稟賦的性質,而這種性質可能已為你所受的教育和 所沾染的習慣所敗壞,不過尚未完全毀掉而已。我覺得有 這樣一個時代,個人會愿意停留在那里;你將會追尋你愿 意整個人類在那里停留的那個時代。你不滿意你的現狀 ……,所以你或許愿意能夠倒退。這種感情無異于對你的 始祖的頌揚;對你的同時代人的批評;而且也會使不幸生 在你以后的人感到震驚。O H

   首先感到震驚的是伏爾泰。盧梭之語態,恰如西奈山上先 知俯瞰人世螻蟻之語態。這種由人由神、代神立言的口吻使伏 爾泰強烈不安。對人類已然狀態的否定,從前只有教會敢為。 伏爾泰的“進步”史觀即是針對教會復古史觀而言。如今復古 史觀卻由一個日內瓦浪人以世俗的西奈語重述,居高臨下之 中又旁敲側擊伏爾泰“進步”史觀,這當然要引起伏爾泰等人 的強烈不滿。

   “所以你或許愿意倒退?”伏爾泰從這一點開始反駁。1755 年8月30日,伏爾泰讀完盧梭寄給他的贈書,致信盧梭說:

   先生,我收到了你反對人類的新著,我感謝你。沒有 人會動用如此心力來教唆人類返回動物狀態。讀尊著,使 人渴慕四腳爬行。謝天謝地,我遺忘這種習慣已經六十多 年了。O I

   整個啟蒙陣營都被盧梭“教唆人類倒退”所激怒。本章第 一節開頭所述在巴黎上演的那幕丑劇,就是狄德羅刻意安排, 讓那個模擬盧梭的丑角用四腳爬行,倒退著出場。啟蒙運動的 分裂,即此肇始。

   伏爾泰、狄德羅大錯特錯。盧梭之“倒退”,并不是社會學 意義上的倒退。盧梭之目的,是以邏輯方法嘗試著把人類已然 狀態抽象凈盡,打掃出一塊空白的起點,以此建立批判的基 地,審視人類已經走過的道路是否都屬必然、應然,嘗試更為 理性更為理想的重建道路。這種認識路線,笛卡兒早就說過, 一個人在他一生的某個時期必須把他所接受的所有教育—— 全部偏見,像嘔吐宿食一樣嘔吐干凈。因此,盧梭之所為,只不 過是把笛卡兒式的“宿食嘔吐”從個體擴大到類體,從哲學擴 展到歷史。這一點,盧梭說得很明白:

   人類從自然狀態走向文明狀態的那些道路已經被人 遺忘和迷失了。O J

   要認清楚現在已不復存在、過去也許從來沒有存在 過、將來也許不會存在的一種狀態,這并不是一項輕而易 舉的工作。O K

   為了達到認識自然人的目的,必須作什么樣的實驗呢?而在社會中,要用什么樣的方法作這些實驗呢?即使 是最偉大的哲學家,也不見得會指導這樣的實驗;即使是 最有力的執政者也不能進行實驗。  O L

   在這里,盧梭既提出“倒退”之必要,同時又指出“倒退的 道路已經迷失”,“實驗無法進行”,盧梭是以退為進,把人們逼 向這樣一個問題處境,承認在這一處境中不得不發出的下列 問題為合法:

  沒有經驗的證據,能否有先驗的推測?

  沒有歷史的重塑,能否有邏輯的重建?

   這樣,盧梭就有足夠理由提出他自己的獨特進路,提出他 的方法論轉換——改從哲學推理而不是歷史實證進入:

   要么就徹底探討,否則就不去管它們,讓它們自行得 出一個結果。O M

   從一開始寫這篇論文的時候起,我就懷著信心,以哲 學家們所推崇的權威學說之一為依據,因為這些學說是 出自只有哲學家們才能夠發現和感覺到的堅實和崇高的 理性。

   我們過度地致力于增加我們感覺的功用和擴大我們 存在的外部范圍,卻很少運用內部感覺。但是只有這種感 覺才能使我們返回到我們自己的真正尺度,使我們和身 外的一切事物分開。如果我們愿意認識自己,正應該運用 這種內部感覺,這是我們能夠用來判斷自己的唯一感 覺O N。

   這就是盧梭的進路。且不論伏爾泰多么誤解盧梭的這一進路,也不論盧梭順此進路,以后又看見些什么,在這里我們必須先打斷盧梭一步,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這一問題不作出恰當說明,我們后面的討論將無法進行。

  這一問題是:

   盧梭是以當時“哲學家們所推崇的”哪一種“權威學說”為 依據?是哪一種“堅實和崇高的理性”?是洛克,還是笛卡兒? 這是在解決他與中世紀神正論救贖觀念的關系之后,矗立在 盧梭思想入口處的又一個重大問題。

   18世紀是理性時代。但是深入推敲不久,就會發現當時 有兩種理性的聲音在時分時合,暗中爭斗。一是從帕斯卡到笛 卡兒的法國本土先驗理性,一是從培根到洛克英國經驗理性。 前者的口號是“我思故我在”、“懷疑一切”,是一種內視、演繹、 否定性理性;后者的口號是“知識就是力量”,是一種外視、歸 納、肯定性理性。前者距宗教近,離世俗遠,反映出未經宗教改 革洗禮的國家其知識分子的精神特點;后者距宗教遠,離世俗 近,反映出經歷清教革命后國家其知識分子的精神特點。兩種 理性之并存,恰如古希臘理性時代柏拉圖之先驗理性與亞里 士多德的經驗理性之分野。盧梭置身于這兩種理性并立的時 代,他以哪一種理性作為他入世以后理論活動的方法論基礎? 在當時,盧梭顯然有他自己的判斷。他意識到笛卡兒和洛 克之間有根本分歧,并在這二者之間作出了明確的褒貶選擇。 盧梭在1755年的這篇論文結尾處有19項附注,其中第 十二、十三兩項專為批駁洛克《政府論》而寫,長達5頁。盧梭 對洛克經驗理性的方法論及其歷史哲學后果作出的結論是:

   他們所考慮的卻沒有超出社會的時代,也就是說他 們沒有追溯到尚未建立社會以前的情況。P E

   研究過社會基礎的哲學家們,都認為有追溯到自然 狀態的必要,但是沒有一個人曾經追溯到這種狀態。P F

   洛克經驗理性追溯不到“尚未建立社會以前的情況”,這 在考察政治社會時會引起什么后果?盧梭說:

   哲學和經驗的缺乏,使人只能覺察到目前的不便,至 于其他的不便,人們只在它出現的時候,才會想到加以糾 正。盡管有最賢明的立法者盡了一切努力,政治狀態總是 不完善的,因為它幾乎是一種偶然的產物。而且因為它開始就不健全,時間雖能使人發現它的缺乏而提出一些挽 救方法,但卻永遠不能補救組織本身的缺陷。人們只是繼 續不斷地加以改善,其實他們應當像來喀古士在斯巴達 所作的那樣,首先掃清地面并拋棄一切陳舊的材料,以便 ·重·新·建·造一座美好的大廈。 P G

   文中的著重號是我加的。它集中表達了對英國經驗理性 及其政治學說的不滿,表達了盧梭對另一種能夠“重新建造美 好大廈”的方法論的渴望。

   能夠滿足這種渴望的,只能是笛卡兒式的先驗理性。盧梭 對笛卡兒情有獨鐘,曾多次述及,最集中的表達是1762年寫 作《愛彌兒》時的“信仰獨白”:

   我心懷不定,抱著笛卡兒認為為了追求真理所必須抱有的那種懷疑。

   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既要固執一說、又要誠實的懷疑論者呢?

   要么就徹底探討,否則就不去管它們,讓它們自行得出一個結果。

   我只好去找另外一個導師,我對自己說:“清教內心 的光明,它使我所走的歧路不至于像哲學家使我走的歧 路多……”于是,我捫心自問地把我出生以來一個接一 個地影響過我的種種看法回想了一下……P H

   很顯然,盧梭在這里告訴人們的是:這“另外一個導師”是 笛卡兒,盧梭尋找到的新方法論的底線就劃在笛卡兒而不是 洛克這一邊。正是笛卡兒教會他如何追溯“尚未建立社會以前 的情況”,那就是:返觀內心,當下呈現,呈現出那些“先于理性 而存在的原理”,“自然法的一切規則正是從這類原理(無須再 加上人的社會性那一原理的協調和配合)中產生出來的”。P I

   這兩項先驗原理的具體內容,以及分析盧梭據此所發生 的對整個人類歷史已然狀態的挑戰,將留待后文敘述。在這 里,我們先把盧梭思想的入口總結兩點如下:

   一、在盧梭思想入口處,中世紀神正論救贖傳統提供了問 題對象,近代法國帕斯卡——笛卡兒哲學傳統提供了解決這 一問題的方法論。這是盧梭進入理論活動時的底線,他的精神 資源。兩種資源盡管分屬宗教與哲學,但是在先驗性而不是經 驗性這一關節點上,卻是相通相連的,都帶有中世紀晚期與近 代早期思想方式的過渡性連接特征。盧梭以此作為他理論活 動的支援意識,這就使他后來的理論姿態出現一種十分奇特 的前傾與滯后的復合姿勢:他的頭顱伸進了近代社會,他的雙 腳還站立在中世紀晚期的思想土壤上。

  二、盧梭在英國經驗理性和法國先驗理性之間作出了自覺選擇。這一選擇具有嚴重意義。在此之前,孟德斯鳩、伏爾泰援引英國經驗哲學進法國,已為法國上流知識分子所接受。盧梭之出現,逆轉了這一局面。由于盧梭理論后來被廣泛接受,盧梭的選擇成為法國知識分子的主流選擇,大大強化了法國知識分子本來已在弱化的先驗理念傾向。它預示著法國公眾在盧梭和伏爾泰之間將會發生一次再選擇,而且預示著法國政治文化在定型為盧梭風格之后,還會出現一次對英國政治文化的社會性排斥。由此,甚至還預示著以法國為源頭的歐陸政治思潮與以英國為源頭的英美政治思潮在思想史上的長期分裂。

   無論是中世紀救贖傳統,還是帕斯卡—笛卡兒的方法論 支援,這兩者原來都是彼岸資源,對此岸現實不發生直接沖 突。中世紀教父從未設想他們的千年福音能在當下現實實現, 帕斯卡如伏爾泰所言是個“高貴的厭世者”,笛卡兒更不能設 想他的“宿食嘔吐法”能從哲學觀點援引為一種政治哲學的歷 史觀基礎,并由此產生一種全盤否定此岸秩序的激進結論。在 這方面,盧梭確有繼承,但更有發展,而且是創造性的發展。盧 梭出現以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那個晚年只能縮進壁爐小心 思考的哲學家笛卡兒,本身就成為壁爐,成為可燃性思想燃料 了。

  老房子著火,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朱學勤 2013-08-20 15: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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