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野火集》讀者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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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來信
  為了保護個人,讀者姓名全部隱去;
  為了傳真,信中錯別字也加以保留。
  每一封來信對我都是一個提醒:
  我不是在黑暗中獨白。
  生氣,有用嗎?老師,說話小心點
  怕怕代溝
  服從權威有何不好?難民意識
  我是好訓導人有知的權利
  夢魘風車,有時就是魔鬼的化身
  學生不該有自由中華民族萬歲
  其思也"利",其行也"險"!冷血的知識分子
  從祖師爺開始吧!引蛇出洞
  如果不能教育他們,只有不理他們老一輩有話說
  女人自輕忘恩負義的年輕人
  十五歲的迷惑演講現場生氣,有用嗎?
 
龍先生大安:
  晚輩是在臺北市開業之小兒科醫師,屢見閣下大作登于時報人間副刊,針砭目前紊亂之社會現象,每次閱畢皆熱淚盈眶,未能自已。生為這一代中國人是何等不幸,要忍受這些不正當、不公平、不合理之事實。閣下真是道出眾人心愿,令人喝采!
  閣下曾說,"只要生氣的人多一點就有效",我們鄰間一共八戶聯名檢舉地下汽車修車廠,還讓我動用了兩位議員,才在四個月之后,換取了一張還不見得會執行的罚單。我們生氣的人,不可謂不多,請托、電話、陳情所花力量不可謂不大,然而換得是官員的姑息,請問閣下,"生氣的人多就有用",在臺灣此種環境是否仍適用?
  對地下工廠,目前工務局建管處的態度是檢舉乃論,只要有人檢舉、催辦,可能就開次罚單(萬把元),不過僅限一次而已,有位科員曾經想配合民眾,每檢舉一次就罚一次,但其科長認為罚太多次"會出人命",因為沒有人這么做。請問:政府官員為何如此保護違法的人?為何如此為壞人顧慮周到?這樣做,地下工廠怎么可能消失?
  一九八五年元月二十日怕怕
 
龍先生:
  今天再看您的文章,我忍不住快快給你寫信,放棄擺在面前待改的試卷和休息,我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在報上看到你這樣的人,敢寫這種文章的人,而中國時報也敢登(心想,可能是你姓"龍"的關系)。
  你太叫我感動了,你才是一位真的愛鄉土、愛家的人;你是位有"愛心"的人,更富正義感,不是沽名釣譽的人,可是我替你捏把冷汗,活到今天對所見所聞,可以用"欲哭無淚"來形容,而今,你大膽地說出來,登出來,使我在被捏著脖子之余,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
  從前也有像您這樣的人:看他們的結果,使我對您有一絲隱憂,龍先生,但愿天保佑您長久,但愿您的吶喊有效,但愿您還有別的保障,不是赤手空拳而來。
  我們的家鄉臺灣,本來山翠水清的地方,現在是被拿來當過客歇腳的處所,他們都不打算生根的,歇會兒氣力足了,就走了。這種地方怎么可能叫他們去愛"土"愛"水",只會搭些違章棚子暫遮風雨而已。這樣的處境,除了悲哀無奈,還能做什么?但愿您的吶喊有效,但愿,但愿啊。
  我把十一月二十日的報紙給孩子看,他說要影印起來,想貼到班上去又說不敢,怕訓導處,我們一直活在怕怕中。
  祝您
  平安
  一九八四、十二、六、午服從權威有何不好?
 
龍應臺先生安好!
  我也是位小人物,但卻與您持相反的見解,同樣身為中國人,同樣有著無力感,而我卻贊成"服從權威"。也就是因為中國人有這個習性,才能有五千年文化。在古代,帝王的話沒有人敢不遵從。一個命令不合理:但百姓依舊聽從。市并小民永遠抱著逆來順受的精神,減少了糾紛。周公制禮作樂,使國家有層次,也減少了國家的暴動。一百人有一百條心,沒有權威政府該聽何者。而且眾人是盲目的,如果太強調,后果便......學生不聽從老師教導,"我付錢于您,何要聽從于您"那叫老師如何教導?只要講課就好了嗎?歐美文化并不適于我們臺灣,但我還是贊同您的合法途徑,有些見解令人佩服!我也曾想等學成便去美國,但謝謝您的:"美國不是我們的家。"
  晚輩冬烘先生敬上
  一九八五、二、十八我是好訓導
 
應臺先生大鑒:
  最近閱讀了先生于六月廿六日中國時報刊載的一篇《機器人中學》的大作,心中有種憤憤不平的感覺,當然訓導主任、管理組長、教官中有良莠不齊的現象,他們的做法確屬不當,但終究是少部分的人,絕大多數的訓導人員都在很辛苦地從事這種吃力又不討好的"訓導"工作。
  你可見過學生發生車禍在醫院急救,深夜在急診室中忍著寒冷的時候,憂心如焚的訓導主任?你可曾體會過當一個頑劣的學生被訓導人員輔導而改過向上的那種成就感?很多以往被認為是不堪造化的人,當他到了某個年齡,有了某些成就的時候,他心里最常記起的就是這些最討厭的"訓導人員"。當他當了父母,他最希望的也就是學校的訓導人員能把他的子女教養好。當他的子女有所成就,他心里最感謝的也就是訓導人員。所以訓導人員身上的責任最重,而受的責備也愈多。當然這也有"愛之深責之切"的成分在里面,可是也不能排除對訓導人員先天就有敵視心理的成分在里面。有國中一口氣罚了八十個頭發過長的學生,你認為不對,可是能不處罚嗎?如果你是訓導主任、管理組長,當別的頭發合格的學生對你說:"他們頭發長都沒有受到處罚,那我以后頭發長的時候你也不能處罚我"。或者當你下次檢查頭發的時候,發現頭發長的同學增多的時候,想要給予一些處罚,而這些同學對你說:"上次八十多位同學頭發不及格你沒有處罚,為什么我不及格你要處罚我?"的時候,請問你何言以對。當然有些訓導人員的做法實在是不太對,需要改進!但是該處罚學生的時候,必須要處罚,重要的是訓導人員要對他說明白,讓他心服口服,了解處罚并非目的,而是幫助他改過的一項方法。同時也使其他同學有所警惕。最近幾年各級學校也都注重心理輔導,學校也有專職心理輔導的老師,但是有種病態現象:犯過的學生為了逃避處罚,就會到心理老師那兒請求輔導。他的目的并不是請老師給予輔導幫助改過而是請求心理輔導老師向訓導人員說情,希望免予處分或輕減處分。結果造成訓導人員和心理輔導人員之間的摩擦。在這種情況之下某些著名的學者一定會為文用好大的道理批評訓導人員一番。可是,你可知道,你溺愛了這些犯過的學生,會使其他守校規的學生怎么想呢?(老實說,一天到晚罵訓導人員的人,他的本身也一定有問題,為了規避處分,希望把這些人給罵倒,才會高興),如果學校給犯過同學適當的處分,那么學生的想法又不一樣了,他們會說:"世界上還是有公理正義的。""活該,誰叫你要那樣。"
  如有冒犯之處尚請見諒。說實在的你這篇文章我看了實在是不高興。我從事訓導工作這么多年,許多同學被我輔導過,在事業、品德上都有成就,本來我很有成就感的,被你這篇文章都給否定了,和我同樣心理的人很多,希望閣下今后為文一定要三思而動筆。
  一九八五、七、十一夢魘
 
龍教授您好:
  自從拜讀了您在人間副刊的《機器人中學》之后,不免覺得您有些少見多怪。不知您在臺灣讀過中學沒有,如果有,你應當不會如此大驚小怪。如果沒有,那么我愿將自己六年來的中學經驗告訴您。
  我今年虛歲二十二,沒讀過大學,現在某醫院任職護士,工作還愉快,有固定一群朋友,家人均和睦相處。老實說,我的人生還算美滿順遂。若要說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沒上過大學,好在上大學這碼子事于我而言就像身上少了裝飾品般可有可無。但是回顧這二十二年來,我的人生里還是有面陰影,這陰影偶爾還會出現在夢中,出現在走在馬路上學子們的身上。如今我很慶幸自己脫離了學校生活,脫離了那種三更燈火五更雞,讀書像拼命一樣地漫長夢魘......
  我想先描述一下這位我國中教數學的"恩師"。她很担心我班的數學,只要是音樂、美勞、體育課全讓她抓來上數學課,考數學,某次本班數學競試殿了最后,結果全班罚坐在椅上由她一人一個地左右開弓"拍拍"地打耳光,由第一號打到最后一號。猶記得我還作了最蠢的姿勢,兩手微交叉擋在臉前像作防護的樣子,實在可笑。
  這個老太婆更厲害的絕招是排座位。那是按照月考成績單排出來的,最后一名坐最后一個座位。當全班坐定,由老太婆口中吐出最后一名的時候,那個同學總是雙唇抖顫,臉色死白地坐在那個寶座上,以后各科老師來上課時總要看看那個"第一名"是誰。
  另外有個老師常罚那些考不好的學生站溜冰場,而溜冰四周均是男生教室,那些放牛班男生常隔了鐵窗猛吹口哨,嘩笑取鬧著。那些被罚的女生總是低垂著頭,有的還偷偷掉眼淚也不敢伸手去拭。(據姐姐說,她們那一屆的學生均是用跪的,有的還端著考卷到男生大樓去逛一圈回來。三毛女士也有過這樣的經驗。)
  高中階段,最令我咬牙切齒的是搜書包。每天上朝會的時候,主任總是一邊訓話,一邊張望教室大樓,迨實在沒話講了,又找不著藉口,才鄭重其事般宣布,現在教官正一間一間搜書包,請某年級的學生留在原地,其余可回教室上課。那種好似被欺騙的感覺實在實在......
  某次正好端端地開班級會議,導師從教務處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搜"。那次好像是因為有人掉錢吧,每個人均把書包打開放在桌上受檢。結果錢沒怎么找著,倒搜出一些課外書籍和零碎的化妝品(口紅)。搜完全班之后,她把那些"戰利品"一件件拿出來加以取笑和諷刺。
  高中時代,只要是有學生在書包上掛些不起眼的小鈴鐺或綴些小花朵馬上被教官沒收。有自稱是哥哥表哥表弟的男生打電話或寫信到學校的,那個被約的女生絕對有義務向那些"三姑六婆"們把身家仔仔細細交代清楚,把動機解釋清楚,下次不予再犯。
  若在街上與男生走在一起勾肩搭背者,一律予大過處分。
  只要是穿著校服,就不可以去西門町逛街,去看電影,逛書店買書倒是可以啦!只要是身為學生身份的,該去什么地方和不該去什么地方,各位同學應當分野清楚。(結果部分同學很聰明,把便服放在袋子里,放學后馬上換掉去趕場電影。結果不是被門口的糾察同學登記名字,便是在早晨朝會搜書包時被沒收了去。)
  龍教授,有時我好恨生為臺灣的中國人,為什么我的父母不是留洋華僑?'我的寶貴的少年時代幾乎是在"鐵窗"里度過的,留了那么難看的西瓜皮,及膝的黑裙,看本《京華煙云》都是偷偷摸摸的。十五歲那年看到赫塞那句:"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初戀的青年;實踐著偉大英雄的行為,卻沒有能力去履行日常的無聊乏趣功課"。我就淚眼汪汪。二十一歲看到《夜游》里的麥珂說的:年長的人在死亡的威脅下對年輕人嫉妒得要死。他們除了想盡辦法折磨年輕人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出氣的法子了。真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來。
  我暗下立誓:將來絕不生小孩,要不,就把小孩弄到國外讀書。我不能忍受我將來的孩子是生活在沒有陽光,沒有綠坪大樹,沒有河流,沒有籃球、釣魚竿的少年生活里。而且如果不幸讓他碰上了那些性格怪異的、虛偽的、假道學的為人師者(老實告訴您,教師不正常的很多。只要有這種奇怪的教育制度在,就會有這么多奇怪的人員助紂為虐),那么我倒是寧愿讓自己的孩子休學在家自讀。
  龍教授,我們該怎么去拯救那些孩子,以及我們未來的孩子的孩子?
  (注:最近看到某國小女生慘遭教師強暴案后,內心實在憤怒:可惡的教師,愚蠢的學生和家長,腐敗的教育。)
  一九八五、七、廿學生不該有自由
 
龍應臺女士,
  《機器人中學》發表以后,深受同學歡迎、喝彩,但我認為您所說也并非完全合乎"中庸"。
  首先文中提到校規問題。我認為學校并非"學店"能讓我們任意胡來,現在規定短頭發,學生就干方百計想使頭發長。有朝一日規定可留長頭發,同學更會有一些歪主意,想變換一下發型。到時候,披頭、嬉皮整個學校都是,這如何教學呢?至于衣服卷袖的事情,我的學校也有人卷,教官訓導也沒有禁止,但卷的人五十人僅可找到一二人,難道夏天只熱到他們一二人,其他四十八人全無感覺?這我可以大膽告訴你,這些人只想標新立異。學校又不是服裝展示會,想要漂亮回家再耍,何必來學校花枝招展。而且有些鄉下學校貧富相差并不太小,你一些較富有穿些較高級的,難不會造成窮學生的自卑?
  中學生沒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如果不加以限制,難免會流于放縱。如果不以校規稍加框起來,您想會流于什么情況。如果沒有教官訓導加以管教,則會變成什么樣子?我想我們要怪只能怪那些執行錯誤的人員。
  學生、軍人、公務員是沒有自由可言的,難不成規定短頭發、穿制服,就會限制一個有"思考"能力的同學發明新東西。笑話!天大的笑話!難不成遵從師訓就是懦弱。那為什么還要念前人留下的東西?我想這個"框"只能把我們推入正道,并非限制我們的思想。我想創新大膽不是用在和校規對抗的,是用來改進我們的生活。
  至于吻頰這件事,至今我仍然想不通,我們并非西方人,有吻頰這個必要嗎?
  最后
  祝萬事如意
  一個高中二年級學生其思也"利",其行也"險"!
 
龍女士:
  后輩乃一私立大學法律系的準畢業生,此時正忙于準備畢業考試。惟今日拜讀大作:《"對立"又如何?》之后,頓感若有百萬瓦電力之沖擊,震撼之大,莫可言喻。故暫擱書本于案邊,不忌文筆之拙劣,疾疾振筆,以表"支持"與"擁護"。
  "對立"又如何?只要立于法律基礎,即使是赤足的養豬農民,何懼于"霸道"的政府。惟中國臺灣政府的權威由來已久,令老百姓懼怕,何敢輕言"對立",今見貴君仗義直言,且又登載大報副刊之"義文",直教后輩肅然起敬,老百姓們必然也豎起大拇指,敬稱貴君為文學界之女俠。
  地痞流氓似的政府事業單位,挾其"老大"地位,為所欲為。水、電、電信單位的附從契約,本就不合法律公平、平等之性質,其種種又為民生必需,老百姓能拒絕嗎?老百姓埋怨又能如何?要"對立",誰又戴得住"反支持","反擁護",甚至"反政府"之帽子呢?近日中油公司又要抬高天然氣之單位價格,其負面影響,豈不鼓勵老百姓多用"定時炸彈"--瓦斯筒嗎?唉!其思也"利",其行也"險"啊!
  "中醫師考試泄題案"近日總困擾著后輩之心思,后輩雖不敢斷言有無"賄賂"之事實,但"泄題"事實是存在的。題目如何在層層嚴密的關卡事先流出?補習班負責人的錢給了誰?這是社會大眾想知道的,也是司法單位該給社會大眾交代的,絕非一個"違反補習教育法"的判決,就能朦庇事實的真象,轉移案件的焦點。社會大眾不是好見高級"公仆"丟官受處罚,而是希望政府及司法單位共同維持考試的公正性,及保障大多數善良應考入合法(憲法賦予的)的,平等的應考權。社會大眾只不過希望法律給予那些侵害考試公正性、公平性的違法人員適當的處罚。老百姓不是愚民,政府怎能"愚"民呢?!
  權利是爭來的。惟貧弱(知識或力量)的老百姓何德何能去和政府爭呢?有力量的人士又有多少想到人民權益去和政府"對立"呢?后輩乃一位本該"乖乖念書"之學生,惟素日于社會眾人之事甚為關注,或有不平處,或有失望處(以上所指皆為政府之行為),終因欲訴無門而郁積心室,今讀貴君之大作著實感動,故冒然書信,聊表敬佩之意。莽撞、不當之處尚祈見諒!伏乞,敬請
  文安
  五月十九日從祖師爺開始吧!
 
龍老師:收信平安!
  常常拜讀您的文章.每每心神大振。今日"人間副刊"又見---《不會"鬧事"的一代》,于我心有戚戚焉,沉思良久。我對我這一代的青年,所接受的教育模式、思想體系,心智人格的發展,有許多不滿。今日,終于見到有人代我說出內心的話,(應該是代所有年輕人說出內心的話),謝謝您。
  其實,不是我們"不會"鬧事,而是我們"不敢"鬧事。小時候,父母禁止我們"鬧事"--小孩子懂什么,大人在說話,小孩子少嚕嗦!入學后,接受"斯巴達"教育,大家行動一致,思想一致,朝著導師為我們設定好的"模式"去發展。老師惟恐學生"鬧事",若有"見解獨特"、"思想突出"者,視為"大逆不道",將"鬧事"學生稱為"問題學生"。
  您說學生缺少獨立思考的精神,試問,又有幾個老師有獨立思考的精神?老師們也是接受"師祖"設定好的"模式"發展,將師祖們那一套一成不變地灌注在這一代年輕人身上。可惜,師祖們本身也缺乏獨立思考的精神。
  我師大數學系畢業后,實習一年,現入伍軍中。實習期間担任國中管理組長一職,深深體會到所謂"師道尊嚴"的威力。校長的話就是圣旨,導師的話就是校規。學生從不考慮這種規定是否合理,若有學生敢"反應"便視為問題學生,若有以身試"法"者,立刻記過處分。學生個個惟命是從,不敢妄加"蠢動"。
  某師解題時,明明是計算錯誤,答案與"標準答案"不符,某師一聲令下,全班立刻"修正"標準答案。學生提出一難題請教,老師明朋不會做,卻總是不慌不忙地說:這題是高中范圍,以后高中老師自然會教你們!或是修改題目:這題缺少××條件......。老師們從不"認錯"從不"服輸"。學生們也從不"思考"。
  我個人覺得不應責怪一般年輕人,他們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他們"能"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權利)。要怪就怪師大的教授們吧!臺灣的教育"失敗",他們要負百分之九十的責任,因為他們沒把我們這群"教育尖兵"教好!您不妨調查師大學生有幾人能獨立思考!師大學生的唯一休閑活動是家教。
  大四時,導師要求我們的教學方法解題型式必須與他一模一樣,不從者冠以"拒絕學習"的罪名,"驅逐出境","明年再來",學生敢"造反"嗎?
  原諒我"毀詆"母校,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誠心盼望我們能教育出"會鬧事"的下一代。
  誠心盼望師大的教授們能教育出有獨立思考的老師,至于如何改進臺灣當前教育缺失,那是李部長的事,我只知道以后(退伍后)做好老師的"本分"。
  祝您
  常常鬧事
  九月三日如果不能教育他們,只有不理他們
 
龍小姐,
  您好:對不起,我想應該稱呼您龍教授。看了您的"自白",我也深感訝異。本來我以為輕視"女性",只在知識層次較低的地方才會發生的(我是工廠作業員),沒想到所謂的知識分子也有這種觀念,真是叫人遺憾。
  知識是沒有性別的,知識的獲取也應該不分性別而只是理解能力的差異吧了!也許有些人還忘不了幾千年男尊女卑的習慣。龍教授您大可不必為了那些沒跨出過象牙塔的人生氣。對那些無知的人。如果不能教育他們,只有不理他們了。希望您繼續努力,為我們女生出口氣。
  謝謝您看完這封信,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我們的時間一小時值二十多元,您一定無法想象的,我相信只要多一些像您有獨到見解的女斗士,那女生的地位就可提高一點。再一次抱歉,我沒念什么書,只想說說一點心意。
  一九八五、九、廿二女人自輕
 
龍教授:
  今天我在中國時報的副刊上看到您的文章--自白,心中感到十分慚愧,您說的都是實情,更何況我也是"女的"。
  以前,我不知您也是女性,常把您想成一名威武的男士,有一天,我從報上得知你的演講會吸引了很多人,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女人綁了一個馬尾,我懷疑那是"龍教授",看來自古人們輕視女子,連我也不例外,自輕,我羞愧極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還是從"有人"就開始,大家的觀念中"女人"應該待在家里,做好媽媽、好太大、好媳婦等等,賢妻良母世所公認,"每一位成功的男人,后面一定有一位偉大的女性",種種說明"女人"是不宜露面的,適合默默耕耘......
  別人加諸于您的種種,讓我深深感到惋惜,一樣是人,為何不能坦然接受他人的成就,我得知您是"女性",使我對您更加佩服,同樣的工作,由女性來作,往往能力要超出男性更多才行,否則,根本沒有機會來爭取,您是夠堅強的了,在此,我為你加油,迎接更多的挑戰。
  祝
  健康快樂
  一九八五、九、廿四十五歲的迷惑
 
龍教授:您好!
  我很急迫地、著急地、想請教您一些問題,希望您不吝指教。我今年初三,雖聯考將至,卻還是忍不住地想問、想說。利用模擬考后的小暇片刻,附上這些疑惑、著急。
  歷史老師告訴我們,"左派""右派"的由來典故,是因為法國的議會在開會時,較保守的議員總是聚坐于右邊,較激進的則聚坐于左邊。我老覺得執政黨太右,反對黨太左了。我對于太多事不懂,像什么是"保釣""綠化"等。我生于一九七一年,十五歲的我有太多、太大的疑惑。同齡的同學,課余時并不對這些感興趣,有些甚至一點也沒概念。我對這方面較感興趣,有志于社會工作,在看完《不會鬧事的一代》后,更是急迫地去涉獵一些平常不看的社論、時勢政局評析之類的文章,愈覺臺灣原來這么孤立、政局這么壞,還有那么多我沒概念的東西。
  在上次選舉縣市長時,在課堂上,導師向我們進行傳導。雖然,我們沒有投票權,但是家長有,尤其班上同學的家長有四分之三強,是屬于知識水準較低的藍領階級。所以在選舉之前,實行"選情方針",主題是:"黨內的都可以、黨外的都不可以"。我當時楞住了,這不是拉票嗎?在我的觀念中,黨太過腐敗不振、問題叢生,不知改革;黨外則太缺乏"反對黨的水準、忠誠、方法、手段"。我不知道要向誰請教這些問題。學校里,一大堆保守派的老師,連公民課都不忘教我們容忍、息事寧人。而父母呢?他們雖任教職,卻屬"太左",黨外書刊看不少,但是主觀的性格,已被雜志刊物所左右。報上說您已創造了一個"龍應臺時代",雜志上說您已成為"青年導師",所以我想問您:中國人的水準太低,所以才會搞成這樣,對不?
  我實在有沉沉的無力感,自身的安全,大家的權益,都面臨危機。十五歲的我,是否太早蒙上這灰暗的丑陋。我一直希望中國人也能像日本人一般,有強烈的羞恥心,奮發不懈,也希望像北歐有先進的社會福利,更是希望能有那英國的政治環境,美國的民主制度。這是不是遙遠的夢想?會遲到或是永遠不到?癥結是什么?
  讀者敬上五月三十一日老師,說話小心點
 
龍阿姨:
  請容我這樣稱呼你,因為我是如此尊敬你。
  日前看到你在報上所登的《容忍我的火把》一文,對于"趙先生"所做的行動以至造成對你的屈辱,深深的為你抱不平。你發揮勇氣與毅力,用行動來表示你愛這個社會,卻需忍受一些無知人士的無聊舉動及流言毀謗。
  而就我所知,我們目前這個社會像"趙先生"這樣的人,為數不少,如我有一位老師,他在補習班教課,有一回他在上課時表示中國時報有一些文章實在非常好,能夠正確指出我們社會的缺失以及病痛,而座下竟有同學立刻大呼"中學生只讀中央日報",表情嚴肅且憤怒,再加以這位老師,平日即同你一般,對一切事物就事論事,只認理而不認人,上課時即不斷的向學生灌輸為人處事所應有的客觀態度,所以這位學生在數日后同他的父親一起到補習班,而這位家長竟冒充自己是"有關單位"的人,要這位老師說話小心點。
  我想這位學生以及他的家長乃至于"趙先生"和建議美術館"避紅"的某先生,他們的心絕對是好的,只是他的行為和意識形態是如此的幼稚昏泯,令人不禁搖頭嘆息!我認為教育制度的僵化,對于這種情形是有責任的。
  龍阿姨,誠如你所說的,"他們"代表的是少數,所以請你千萬不能灰心。喜歡、支持這把"野火"的人還是非常多的,你的"野火"只燒野草,我們絲毫不以為忤,且感到溫暖,在這個道德勇氣冷淡鮮見的環境中。
  讀者敬上代溝
 
龍教授,您好:
  我是一個補習班的學生,我很喜歡您的文章,您的文章給我很大的啟示和感觸。雖然面對巨大的學業壓力,但我從不錯過每天在人間副刊中掃視。
  很久以前就想寫信告訴您,遠在南部鄉下也有人對您所寫的認真去感受。在《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之前,我從來不看社論之類的文章,新聞也只掃過大標題,但這篇徹底改變了我的"閱報觀"。在此之前,我對臺灣的社會的一些行為的認識都很零碎,在我心中"臺灣本來就是這樣,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想不到看了這篇之后,開始去關心社會。從那時起,從不放過人間副刊中有關這類檢討社會得失性的文章,這都是您筆所帶來的。
  在與"生氣"有關的行為,我也曾有過,但很慚愧,我表現得很懦弱。在鄉下,晚上大家都較早睡覺,雖然我家門前那條路是全鄉最主要的道路,但大家差不多在十點多就關門睡覺了。在接近聯考之際,在大家都熄燈后正是我讀書的最佳時刻。但就在我家對面一間三角窗房屋之騎樓下,每天晚上總是聽到很大的喧嘩聲,我好幾次想去叫他們小聲一點,但都鼓不起勇氣。我的口才不好,找不到適當的話去說,且那些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幾個"老伙仔"在喝酒,而那些人正是最難理喻的。直到有一天我真的無法在那種情況下將書咽下,又想起《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我就毅然地走出去。結果,卻是十幾個約二三十來歲的人,他們不和善的臉色來判斷,是十足混混型的工人。那時我真的有些后悔,心跳急速增加,不過沒有表現出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只好向他們和氣地說:"拜托你們講話小聲一點,人家都在睡覺了,我也要看書。"其中一人只露出一副冷笑的樣子,另外一人則以譏諷的口吻說:"人家叫你小聲一點。"我講完就走,連頭都不敢轉回,因為一轉回,可能就會遭殃。等到我回到家里,就聽到更高的喧囂聲,"干××,他叫我閉嘴,,連一個娛樂的時間都沒有,高雄的歌廳開到半夜都沒人說怎樣,,在那一家,去叫他出來,。"并且一直重復這些話和。我雖然"躲"在家里,但還是緊張得要命,生怕他們來敲我家的鐵門,直到十二點多他們散去后,我才稍微平靜下來,我真恨我自己為什么這么懦弱。
  我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家人,說出采不被罵死才怪。我家人就像龍教授所寫的一樣,只叫我用功讀書,做個"好"孩子,什么事都不要管,但我卻無法這樣,因為我討厭思想受別人左右。從小祖父母、父母都只叫我認真讀,將來才不會繼承水果園去過苦日子。"人家××都考上國立大學;看看××家的孩子大學畢業,現在做××;你看你的××都到美國留學。現在甚至連大學畢業都找不到工作,考不上大學,你又算什么,像你這種樣子也不是做粗重的料子。你弟弟頭腦不好,不喜歡念書,以后就讓他去種水果。從小大家都說你很聰明,你一定要考上大學,才會有比較輕松的好職業。"我的天啊!我讀書是為了將來有安定的好職業,是為了賺錢?小時候做書的奴隸,長大后還要做錢的奴隸!這難道是臺灣人的一生嗎?我養小鳥,是因為我需要純潔的朋友;我看電視,因為有很多節目能觀察到許多內心與內心、人與人的沖突,這對我有啟發的作用;我常把東西拆開看一看,再裝回去,因為那帶給我滿足......。但這些都被視為是成績退步的禍害,在這樣的家庭教育下除了讀書外沒有一樣是我應當做的,我還是個"人"嗎?我從小就接受這種教育,就這樣養成我的怕事、懦弱、依賴,不過我很慶幸的是我很堅持我的獨立思想,我一直視它為我最珍貴的東西,于是造成了我和家人的觀念沖突。我起初很納悶為什么我總是表達不出我意見的理由,后來我在一個叫做JOHNCOUGAR的搖滾歌手,他的專輯UH,HUH中的幾首歌曲得到了答案,某中AuthoritySong的一段更讓我頓悟:
  Ifightauthority,anthorityalwayswins.
  I'vebeendoingitsince,Iwasayoungkid.......
  SoIcalledupmypreacher.
  Isaid:"Givemestrengthforround5."
  Hesaid:"Youdon'tneednostrength,youneedtogrowupson."
  Isaid:"Growingupleadstogrowingoldandthentodying.Anddyingtomedon'tsoundlikeallthatmuchfun."
  我將authority比做我的長輩,而且那preacher所說的話更和我家人不謀而合。"你現在讀書苦一點,將來才會好過一點。"我常將這種譬喻告訴同學,只要是肯聽我說的,不是贊同我,就是無辭以對,只是不知道是發自內心,還是不好意思反駁我?或者根本聽不懂。龍教授,您同意我這種比方嗎?不過我從未說給家人聽,在此之前,我曾多次嘗試解釋許多我所說的話的意思。但都遭到誤解,這個當然就更難讓他們接受,因為"Ifightauthority,authorityalwayswins."。例如,我祖母就不懂絕對和相對的意思。我爸爸常常告訴我:"你無法改變環境,你就必須適應環境。"我很不以為然,尤其是看了您那篇提到蘇格拉底的文章,更是不向那句話低頭。他也常常告訴我,臺灣現在很不好,要考上大學,才能到美國去,但他卻沒想到自己不能改變它,就去適應它,這不是很矛盾嗎?我不能反駁他,因為"Ifightauthority,authorityalwayswins."。又有一次我們看一個電視節目介紹到一個無人小島,我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能住在那里真好,沒有人強制我,沒有人壓迫我,更沒有人要求我。"您絕對猜不到我爸爸的回答:"不努力用功,只在那里空思夢想將來要做什么,是沒有用的。"我的天啊!想要逃避竟然得先努力去面對,那叫做逃避嗎?我不能告訴他,因為"Ifightauthority,authorityalwayswins."。您想這兩相徑庭的思想能不產生代溝嗎?不過它存在于無形,只有沖突發生時才會顯現出來。
  我家人常叫我將自己管好就行了,不要多管閑事,自我麻煩。他們常說:"要不是你是我們家的孩子,我管他誰去死!"這種自掃門前雪的觀念鄉下最多。就拿以前我家正對面的一件事來說,一天晚上兩個混混騎一輛50CC撞倒一位騎腳踏車的老先生,這時有一位路過的機車騎士下車將那老先生扶起,并問那兩個說:"你們是誰的孩子?"不問則已,一問之下,其中一個就翻臉了,"你問阮是誰的子昧用哪?"并出拳打那中年騎士,旁邊圍觀的人不少,卻沒有人去制止。不久,恰有一輛警車開過,里面坐四個刑警,停車下來問,但那人被打卻不敢告訴他們,其他的人也沒有說,刑警見沒有下文,就匆匆忙忙開車走了,可能是要去捉逃犯。我當時也沒有挺身出來,因為我很懦弱,而且那時我是看了不少人圍在對面才出去看的,就算我想告訴他們,也說不出原委。另外一件事,我鄰居的先生被卡車撞死,結果警察不但不拍照,有人拍,還叫他不要拍,我想那些條子和開卡車的一定有來往,尤其是收紅包。事后,我鄰居要求在場的人去做證,準備申訴,但卻沒有人要去,大家都生怕惹上麻煩,尤其那些開卡車的大多是混混。其實還有很多,這些都只因為大家怕事。人家都說鄉下人人情味較濃,但我成長的過程中所看到的鄉下人都只關心收成而已。
  我是個自然組的學生,但依照我的思想、個性應該讀社會組,但我不明白我終究都不改讀社會組,或許是讀自然組在先,受您文章的影響在后吧!我真羨慕您能將心里所想的表達出來,我真恨自己不能。
  羅羅嗦嗦寫了一大堆,如能看完,真是萬分感謝,措辭用語有許多幼稚之處,尚請一笑置之。
  一九八五年九月七日難民意識
 
龍先生,您好:
  看了您的《容忍我的火把》,我想我有義務寫信為您聲援,同時表達我個人對您的敬意。
  很可惜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為您打氣,可是似乎已經沒有更好的方法。因為如果直接投給報社,別家不會登;時報為了避嫌,或同類意見太多,恐亦無見報的機會。
  我課余在一家報社兼職,某日下午在社里看外電稿,聽到女社長不太大聲地向某位干部說:"聽說有個叫龍應臺的......"接著聽到那個干部說:"啊!她很早就被黨外利用了。"
  我們的社會所以這樣一團糟,主要雖然是由一群深具"難民意識形態"的人主政(多數在幕后,我想)把我們的教育搞得僵化不堪,把政治搞得烏煙瘴氣,使得貪瀆特權橫行,社會百病叢生。可是另一方面,我們"老百姓"(他們甚至伯看到人民兩字)也有責任,因為我們不敢挺身而出,主持正義。說挺身而出,似乎準備跟人家大打一架,或竟慷慨就義的味道,也許有強人所難之處。但是適當表達我們的正義感和對同胞的關心,應該是經常有機會做的。
  可是臺北人(也許是絕大多數在臺灣的中國人)這樣冷漠,只有在作秀時才表現他們的熱情,只有對外國人才表現"中國人濃厚的人情味",至于自己的社會同胞,管他去死!我這人也許比較情緒化,看到周遭環境不合理的事物,常要憤慨不已,想到臺灣的未來,總是感到絕望傷心,可是平常無意領受周圍人們(親朋或陌生人)無條件的好意時,又感動莫名,心頭十分溫暖,覺得臺灣也許尚有可為。
  讀者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五日人有知的權利
 
龍教授:
  我想每一個人都深愛著這個生活的地方或生長的地方,只不過也許是用著各種不同的方式,但我想只要在出發點上是本著一種真心的喜愛這個地方的話,縱使無法茍同他的行為,也應該可以以一種諒解的眼光來對待。
  以我一位在服役中軍人的立場而言,這是一件較忌諱的事情,但我想人有知的權利,要求改革的權利。您的書及中國時報在我們單位已經算是被"禁"掉了。雖然我并不贊同這個作法,但軍隊之所以構成,就是必須懂得服從命令。
  這是一份政戰部門所下的文,屬于"密"件的,也就是對外流傳便算違反了規定,所以我并不希望讓人家知道我是誰,因為結果是如何,也沒有一定的尺寸,反正自我保護一下便是。
  中國時報被禁是因為《野火集》的文章,我相當贊同您的說法,我甚至向朋友們推薦,很有趣的是我曾經在努力地讓別人接受后,再來宣布大家不要擁有這本書,他們會如何想我并不清楚,我是覺得人應該擁有自己判斷的一種能力。
  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讓您知道這么一件事情,另一方面更希望它不會影響到您一貫理性及執著的態度,事情總是須不斷地檢討才能進步,真理應該是愈說愈明的,在這個社會上每一個人都站在不同的立場來觀察這個社會,老一輩人經過許多的奮斗才維持到今日的局面,這也難怪在心態上保持著較保守的立場,雖然有些時候構成進步的阻力,卻也是維持這個局面不可或缺的力量。
  我非常支持您的努力,這是需要勇氣的,也盼望您在"容忍"這件事情之余,能繼續讓這社會仍舊擁有那"力求改進"的呼聲,我們這社會上歡呼的聲音已經夠多了,我想敢指責出有缺失的一面是我們所更須要的;每一個人都有權利要求這個社會進步,都有權利要求您盡一份能為社會貢獻出一個國民所能盡的努力,我們當然是包含賣蚵仔煎的婦人,忙碌的上班族及許許多多堅守著自己崗位的軍人。
  一九八六年元月二十八風車,有時就是魔鬼的化身
 
龍老師:
  自從入伍后,很少再半夜沖動地提起筆來寫信。可是今天看到了你對informer的辯白,激起我心中積郁已久的不平。能夠知道校園中有你這樣一位敢于直言的牧者,無疑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也更慶幸我們的報界能刊登直言不諱如您的文章。曾經把你的文章念給我連上的弟兄聽,讀完之后接下去的就是一陣掌聲,我說:"那不是排長寫的。該感謝中時有這份雅量刊登這樣率真的文章。"你知道,我的兵有70%以上是國中以下程度,大專兵那時在場的沒幾個。平常,他們只被允許看幾份黨報,我只有利用讀報(一天三次)或教室課的時間念一些非八股的東西給他們聽,否則,我會覺得他們的日子太空洞、單調。
  不知幾時發表過"過當言論"。全師的預官只有我被打下連隊干排長(自然沒入黨),并且常受上面責難,尤其是管政戰的,將我列入營區重點考核人員之一。為了這一個小報告,我不知已挨了多少黑槍。可是,我并沒有放棄神所賜與我的職務。我依然在各面要求我的兵,并且不時地開導他們,期盼他們退伍后都能作個有用的人。我的目標與上面的要求相去不遠,可是手段卻不為他們所茍同。我所受過的教育不允許我用權威式的leadershipstyle去帶領部屬。我寧可相信他們的本性是善良的,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好。這個假定卻不是科班出身的軍官所能接受。
  常覺得,當完這個兵,就再也不虧欠臺灣了。因為她拒絕了太多人的關懷與擁抱。我個人這一點小小的挫折與其他人比起來也實在算不上什么,可是也實在有些心灰意冷。我并不是那種領導社團的意見領袖,充其量不過在seminar中與老師,同學辯論,偏偏有些議題就是非常敏感,老師的引導往往不是下結論,而是澄清問題的本質。匯集一些feasiblesolutions而已。如果就因為這樣被擺上一道,我那真是心有末甘!
  也許,我不是個好軍官。可是,我對自己連上弟兄的一份責任感,卻沒有因為自己個人的遭遇,而有所消滅。我這個人一點也不是雄才大略,只能為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四周有限的人奉獻出一點力量。我關心我的兵不是因為我的軍服或階級,而是因為他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弟兄。如果我有學成歸國的一天,那也不是響應什么號召,而是我認為我已有能力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服務。
  與王津平老師有一面之緣;也曾在會議廳見過陳鼓應老師。我為他們今日的處境感到悲哀;我自己的老師因為黨籍問題而始終無法升任研究所所長。這些遭遇對于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而言已是司空見慣。我熱切地希望你的子弟兵都能青出于藍,也盼望你有時不要太唐吉訶德。風車,有時就是魔鬼的化身。中華民族萬歲
  龍小姐應臺教授:
  什么是"是",是"非",你能告訴我嗎?什么是"對",是"錯",你真能分別嗎?什么是"好",是"壞",你敢確定嗎?
  我沒有替任何人說話,我只知道,我是中國人,我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小單位,我討厭西洋文化,我不相信它們優于我們,憑什么必須事事處于低姿態,以它們為對,我們為錯?試想,是誰害得臺灣至今如此"落后"(它們眼中的落后)?是誰傳給我們"皰疹"與"愛死病"?是誰發明了色情書刊與電影,來加害我們青少年?是那個混蛋民族流行一些亂七八糟的舞,然后再說:"會導致頭發掉落、筋骨拉傷"呢?我恨自己不是電影中的李小龍,我恨自己沒有一身武功來多打一些洋鬼子,我恨......
  洋人的政治制度好嗎?他們才行多久,一大堆又一堆的問題,讓他們窮于應付;我們有五千年的歷史、文化,該學它們?何況背景、習慣、風俗完全不同于它們蠻漠之邦,你說呢?憑什么以它們為"是",我們全"非"?!笑話!
  你是否認為孔、孟全是放屁,只是所謂"進步"、"現代化"的絆腳石?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該有自己的一套,當我們全成了"洋奴"(好比一些女孩,心甘情愿地給洋鬼子玩弄,只是為了一張卡,他媽的,惡心!)全被洋鬼子吃得干干凈凈的時候,我敢保證,沒人能再找到回頭的路,中國,中華民族便完了,樂于見到吧?!教授啊!
  我可能會被你教到,我敢寫,是受你的影響,感謝你,使我不怕被你"砍",教授,請別失望,我是不會念英文的--永遠!!哈!哈!哈!去你的蠻文,橫行霸道的文字,哈!哈!哈!中華民族精神萬歲
  學生蔡○○上
  附記:什么狗屁筆記簿都有洋文,去他媽的!冷血的知識分子
 
龍教授:
  連夜風雨,快速地讀完大作。書中立論絕大多數極為肯切,對這個渾身是病的社會,痛下針砭,那種可貴的道德勇氣與權利意識,確實令人感動,而且激賞!如果這些觀念能夠盡快在社會中傳布,那么,弊端必可減少,可憐的升斗小民,應可以活得更愉快,更有尊榮。
  不過,大作中有若干地方姿態擺得太高,個人覺得有加以討論的必要;
  一、曾經有一陣子,報上的文字極為憤怒地指責殺虎是野蠻行為,大呼要保護虎權虎命,言詞激烈,聲勢可畏。然而我卻覺得,這只是一種詩酒文人自命清高的無聊舉動,實在荒唐得有點可笑。
  個人也讀過幾年書,雖然學業不成,卻沾染了不少多愁善感的書生習氣,每走過市場的雞籠,或者看著村民養的豬只,總要為他們的命在旦夕而悲憾不已!然而,我知道我不能說什么,畢竟我不能全不吃肉,絕大多數民眾也不能不吃肉啊!而且雞與豬長大不宰殺,誰有精神去養它們?又那來這許多飼料?而我疑惑的是:這些文人對于臺灣,每天成千上萬地宰殺牛、羊、雞、豬,可以一聲不吭,并喝酒吃肉,卻對幾只老虎的命運大呼小叫,難道老虎的命高于雞豬?老虎的命需要保護,為什么雞豬的命就不需要保護?為什么我們必須每天宰殺雞豬來養活老虎呢?而且就臺灣的生態觀點論,老虎的重要性會高于雞豬或青蛙嗎?不殺虎,從外國買虎放到山中,難道就有助于生態復原?而以臺灣人口的稠密,虎可以放歸山林嗎?虎不可以放入山中,又不準殺,那到底誰來喂呢?不讓殺虎又不出錢喂虎,為了滿足詩酒文入的一點清高心態,硬是要別人養虎至死,硬是要小民傾家蕩產每日買肉喂虎,這算那門子人道主義呢?
  今天,我又看到你以"稀有動物"、"人道"、"生態"的理由反對殺虎,我想問的是:你既主張禁止殺虎,可連帶準備了買虎養虎的經費?要小民憑空負担養虎至死的義務,總不合權利觀念吧?!
  二、你在九三頁上寫:一位計程車司機開車撞過馬路上一個大坑;受驚之余,罵了一句"操國民黨",你說"這個司機完全錯了","他的咒罵完全不公平"。然而,我卻對他的罵發出會心的微笑。我想假使你肯比較客觀地理解臺灣的黨政關系,理解每一表象背后的結構因素,理解一個良民所受到黨政軍警稅特眾多衙門的長久欺壓,你也會發出會心微笑的,或者你會感慨地沉默了。因為這根本不是僅僅在咒罵,有沒有行路無坑的權利而已!而是在長期非憲暴力的壓迫下,在無數重稅,無數過橋、過路費、停車費、行政規費的盤剝下,最無奈而可伶的泄恨方式啊!說他無奈是因為根本無法無理可爭,遑論什么管道不管道!而之所以可憐是指,在我們臺灣,只準講反話,不準講真話,挨打你要說不痛,被關你要說感激德政,好要說不好,不好要說好。否則,就像去年的一位計程車司機--老兵余新民一樣,向乘客吐露不滿政府,思念大陸親人的心聲,遭乘客檢舉,結果以"為大陸宣傳"的罪名;送到綠島,小小夜曲凄凄唱了!
  試問:小老百姓雖然知道個人至少擁有那些權利,但眼見"合法"武力,肆無忌憚地侵入個人權利及私有財產的范圍,占地為王,個人既無能自衛,法律又站在強權的一方,你說那位司機不這樣罵,又能如何?
  三、請恕我犯了愛抬杠的毛病,在《以"沉默"為恥--為高雅市民喝彩》一文中,我覺得你下筆似乎太快了!你說:"蘇南成當然知道他為什么派任為高雄市長:他有魄力、有勇氣對準了膿包下刀。"我倒覺得這話有點矛盾在,那就是:如果他"知道"他為什么被"派任"為高雄市長,而他又是有魄力,有勇氣的人,那么,他絕不會就任高雄市長;如果他就任,他就不是有魄力有勇氣的人。因為依據憲法,他只能被選,不能被"派"。再依據中央法規標準法,他之就任不是合法,勉強只可說合令。請問一個口念三民主義,動機以法以權強制人民,而自己卻可以為了升官發財,漠視"總理遺訓",不管法律,不講道理的人,可以稱為"有魄力""有勇氣"么?
  在這篇文章中,你把攤販比為"膿包""壞人",而為高雄市民(或者線民)喝彩。我知道你身處上流社會,可以出國留學,可以出有轎車、住民洋房,可以不必為了生活去沐風沐雨,可以不必見到警察就逃,在街頭奔命......然而,身為下流社會的一員,我希望你正視貧困小民生命的尊嚴與生存的權利。
  你可知道在邦交斷絕,外貿疲弱,地小人多,工商不發達的海島臺灣,升斗小民是怎么求生的?你可知道在農村破產,農產品被低壓中,農民辛苦經年,收入不敵一個工廠工人時,農民是如何活下去的?你可知道政府只管收稅,不管失業救濟,勞動法令殘缺,閉只眼睛執行的情況下,勞工受傷,勞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決每日開門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礦災工人死亡,成為植物人,政府及勞保給付如杯水車薪,民間捐款被臺北縣政府留下一半,礦工子女是如何過活的?......臺北、高雄及其他城鎮的妓女、乞丐、攤販之所以存在,絕大部分不是這些人天生下賤,不知廉恥,甘愿在街頭淋雨吃塵砂,而是有很多很多原因,逼著他們不得不出此下策。試問:人心都是肉長的,人都知道追求富裕、舒適與尊榮,若不是萬不得已,誰愿如此生活在陰暗角落,面對卑微而悲慘的人生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知識分子如果可以無視于酒肉臭之當前事實,而獨責凍死骨的礙眼,這也冷酷的近乎沒有人性了!
  當然,都市應該現代化,應該整潔,攤販應該有一個適當的管理。然而讀過現代西方理論的你,應該知道都市現代化不能孤立的看,要求都市整潔也不能單單苛責攤販。你為什么不問問北高二市府,征收了天文數字的捐稅、規費及罚款,到底有多少錢用在為市民謀福的項目上?臺北市十六區"社會福利服務中心",只有人事及行政費,沒有活動及服務費,市政府如此漠視社服,卻可以胡亂設計工程,設計了不算,白花三千萬設計費,更不必論許多工程做了挖,挖了做,到底浪費多少民之膏血?在多如牛毛的市府法規上,絕大多數都只知道禁止、不準、罚款、拘留、沒入、強制征收(以市價四五成),在這群貪權成性的官僚眼中,政治就是管理,法令就是管制,卻很少人知道:為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發展負起責任,才是政治與法令的積極目的啊!
  想一想:社會上一職難求,一枝難覓,升斗小民除了用最原始的商業行為養家活口之外,又能如何?難道要他們去偷去搶?市政府有錢、有權、有人,卻不負起養民的義務,又在市政上亂搞,知識分子不敢指責也就罷了,怎可反過頭來,落井下石,指罵攤販呢?
  老實說,臺灣的文人特別會自命清高,也特別低賤,缺乏民胞物與的精神,更不知何謂"知識良知"?何謂"愛人敬人"?對稼穡之艱難充分無知,歌德獻丑卻唯恐后人。報紙上"英明偉大"、"感激德政"、"自由安定"是他們不經大腦的口頭禪。為虎請命,為墻為日本神社請命,就是他們最英勇的事跡了!然而,許多小老百姓被非法拘留,拘留幾天后暴死,人權人命受到最目無法紀的踐踏(如不信我可舉證)。卻從未見到這些文人,用其為虎請命的言詞,關懷一下死難的可憐同胞!難道所謂的文人良心,就是"只問畜牲,不問蒼生"?所謂文人道德觀,就是虎命重于人命,虎權重于人權?
  你--龍教授,不但是個大學教授,還是一個知識分子,不但有知識,還有愛心,不愿關在象牙塔中,吟哦現代歪詩,而以可貴的洞察力,關懷我們的社會,這是我特別欽仰你,愿意給你寫這封信的原因。但我也殷盼你,不要被紙面資料框住,不要被自我成見蒙蔽,更不要向這些低俗文人看齊。多走出校園門墻,到各處看看,在民生樂利,進步繁榮的背后,是些什么景象。但愿經過了現實的磨洗,你會對這片大地人民,做出更偉大的貢獻!
  讀者敬上二月二十二日引蛇出洞
 
龍小姐:
  我真想不通中常委辦的報紙怎會容許你在那里撒野放火?尤其是在這選舉前夕?你們不會是在玩什么"引蛇出洞"的把戲吧?
  如果你是在"玩真的",我倒覺得你們這些學院派的人物(區區在下是個"跑江湖"的,所謂太平洋上的腓利斯坦人是也)實在天真得可愛。人家說我們沒有信心危機,你居然那么氣憤,真是笑死貧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慧能的禪宗公案?"貧僧本無信,施主亦無稽。本來無信心,何來心危機?"廢話!我們當然沒有信心危機。
  在下并不懷疑你的智商,只不過担心像你這樣天真爛漫(假如你是真的),恐伯很快就會灰頭土臉。
  首先,你有沒有看清楚,你所謂的那一伙"默默播種、耕耘的有心人",那些要出版"人間"的"理想主義者"和出資人當中,有沒有達官貴人的媳婦和嗲聲嗲氣的女作家?有沒有裝出一臉"理性、公正"之像的apologist和whitewasher?有沒有奉御命出來唱黑臉做陪襯的?有幾個是真正的、良心的,社會工作者?你們的出資人經得起嚇嗎?
  其次,你有沒有弄清楚權力的本質?有沒有搞清楚對象?你知不知道"清君側"事實上就是在"清君"?(東林兒就是一群在身首異處的時候仍然相信皇上圣明萬歲的蠢蛋,ThereareonlytwokindsofbelieversforConfucianismmasochisticbelieversandmakebelievers!)
  你曉得不曉得,凡是能夠提高社會意識的東西--從草根性的社會運動,到精致的文學、藝術活動--都不利于需要依賴愚民來維持統治的儒家式政權。(你只要看看這個社會龐大的迷信勢力,以及令人感到羞恥的電視節目,便會了解,"愚民"的指控絕非誣賴)你能搞得清一些問題的真正本質和根源嗎?
  舉例來說,你能了解你那個"每天騎機車上班""血液沸騰"'恨不得去......撞得他頭殼破裂......"的朋友,以及那些"瘋狂的人潮"和那一部"狠狠插在我前面的"機車的主人的心理背景?你以為那只是交通問題,或者是國民道德問題嗎?你能了解那個對你大吼"阮是會宰人"的小販所受到的壓力嗎?你有沒有聽說過"法西斯社會心理"的說法?
  你能了解那些為公理。正義、進步、良心、慈愛人士所反對的人是不堪再與邪惡、冷漠、殘酷的人為敵嗎?(巴勒維就是因為這樣腹背受敵才垮的。)你了解傳統中國儒家統御官僚的方式,基本上就是強盜幫會集團所運用的裹脅方式嗎?(所以莊子才會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在下絕對不是但丁所說的那種"在嚴重道德危機關頭仍然保持中立"的人(地獄里面最炙熱的地方是為他們而保留的)。我誠然樂于見到我們有社會運動,然而社會運動若只是漣漪性的、象征性的,搞錯目標的(譬如提倡國民道德,譬如海山愛心捐款等)只不過徒然為這個社會制造一些進步的假像而已,無助于基本問題的解決。長遠下去反而使我們的社會完全喪失生機。
  最后,我也想問"臺灣是誰的家?"。老實講,我也很迷惑。報上看到的小說文章,不是講新大陸,就是講舊大陸。這里是誰的家?或者說誰當家?應該是很清楚的。祝
  野火燒不盡
  讀者敬上一九八五、一○、廿八
  P.S.我又看到你說的"......民眾本身的缺乏動力......"你應該知道,在臺灣,國營事業總資本額(黨營也算民營)占臺灣總資本額的百分之卅五的以上。你再把它加上公教人員、軍警、黨營、待權事業、小販、還有不得不逃稅的商人,全臺灣不看執政者臉色吃飯,敢惹麻煩的(像你一樣)能剩下多少?執政者(既然如你所說)不喜歡社會自覺運動.看他們臉色吃飯的人,又不是吃撐了,怎么敢公然支持各種運動?其余的人(像我),抱歉,謀衣食都來不及了,那來閑情雅致。還有你舉的例子,要人家看到卡車盜砂時,通知警察局。這大概是信筆的推理(或者是制式化的)。你以為警察光領一份薪水就肯過日子嗎?結果"無效",算你祖上有德。老一輩有話說
 
應臺小姐:你好。
  看完《野火現象》其中"上一代"一段,覺得有點不妥,個人就是你所指較多的人群之一,也有你舉例被認為"傳播叛逆"者相同身分,只不過是低層次罷。
  以一個耳順之年,坐領退休金生活的人,對一切事物,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來面對社會,讀野火集初版時,內心舉個多次的手。喝個多次的彩,自娛已足,何必錦上添花,贊許一番呢!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可能為數不少,再者我輩讀書不夠多的人,不善于書寫,看一篇文章,也許能找出路疵(當然不是你評小說的功力),但是,要寫一篇什么的,就到處都是瑕疵,所以就形成了你所說的較多的一群了。
  老一輩的并非不祈求更高層次的福,更不會天真得民主、自由、人權都不要,俗話說:"起家猶于針挑土,敗家猶于浪淘沙"這兩句話,非經過體驗,是難以深切了解的,你能想象一個老佃農,胼手胝足(不是現在機械耕作)以其一身辛勞,造就的小康局面,再傾其所有變賣后,去投資一個電腦公司?他們不是反對你,是怕你一竿子,把這竟有的一只船打翻了,因為他們都窮怕了啊!!你為什么不用更具說服力的文章,使人心悅誠服呢?!祝
  撰安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忘恩負義的年輕人
 
龍應臺教授青鑒:
  你的大作自去年在中國時報"人間"陸續發表后確實令人振奮與贊譽不已,你能不辭辛勞替讀者精挑細選,以勇者姿態替知識分子(寫與讀)導引至正途可喜可貴。但是近日中國時報一篇《野火現象》細讀之后實在感觸良多,我們先避開大文中所提的民主自由人權不談,因為這問題太大而且談這些都離不了權勢。而權勢的得來(自古中外)一是世襲一是血汗換來,而且談這問題可能會被有心人亂加帽子(大作中也已提到)。我只想就你所寫的"上一代""這一代"寥敘一下我的心聲(因為我恐怕看不到下一代心智成熟之時所以不談),你所說的都很對,但你似乎太"討好"了這一代的年輕人,而且你似乎在鼓吹他們違反家庭背叛父母,走向自私自利棄天倫與不顧的生活(對不起也許我說重了一些)。我現在就說一個實例來證明他們之中有些已經如此(請不要向我要證據那是隱私權對不對),我有一位朋友夫婦倆年均已經身近六旬且健康不佳,且僅有一子,由其自由發展留學國外獲PHD,回臺灣后在一所大學任職。由于學業婚姻蹉跎歲月前方于一位輔仁大學畢業之女孩成婚(該夫婦說其子求學階段所受之物質精神壓力與折磨聰慧如你當可思知)。由于兩家生活環境不同而且家庭教育寬嚴殊異,再加上年輕人自由成性,老人家百般忍耐對待媳婦可說較對自己好過千倍。但仍不為其諒解動輒怒目相向,棄二老與不顧迫使老人返回老窩渡其孤寂生活,固然每人都有自由與獨立。但這一代有沒有替上一代想想所謂"權利"與"義務"相等,雖然有人說"夫妻冤家兒女債",即使離開"感恩與報答"不談,單以生存問題總該顧到對不對。難道年輕人自顧自由就可棄孤寂父母于不顧,何況現在的"這一代"就是未來的"上一代"。也許他們會說"不要等到那時我們不要求",但那是他們的自由,但目前上一代要求的,他們為何不結(上一代已經付出要求回報也都不對?)況且臺灣之社會福利還沒有達到歐美之水準,否則老年人誰愿意忍辱負重似地受其折磨似地要這一代來養活,也許你會說這是"個案"特例甚至會說"也沒有什么不對"。不錯!但問題是年輕人為什么不將自己的游樂時間與精力分享一點給其親屬,而有些竟爛用"同情"的一窩蜂的(請原諒我這樣說,就像他們買你的書一樣,只是在趕時髦,究竟影響他們多少你也清楚是吧。)助長歪風我長而使投機取巧得勢。而真需要幫助的人寂寞無助,我們不說恩,單講"義"年輕人總該有吧。我再舉個年輕人自由不當的例子,若你在假日到一些游樂場所看一下(包括餐飲店)。擠在那里的多半都是年輕人,這并沒有什么不對,問題是他們多半都不是生產者,換句話說,都是拿父母的辛苦錢(說不定也像那賣菜的歐巴桑一粒粒剝來的。)這叫不叫"公平",當然依有些年輕學者的邏輯來說"他們父母樂意你管不著",不錯,但你有沒有想到若有些父母不樂意如此又該如何!事實上多數家庭中孩子已經是其主宰,尤其是你所說的那些"自以為是青出于藍"自大無知以叛逆為進步者,有些已到了強行掠奪之地步,家庭結構與倫理已到破碎邊沿(說到這里請容我對家庭不成熟的見解,就以"家"而來看"家"(是包括了老、中、少)上面"宀"即有庇蔭之意,就以洋文home來看HoldOldMiddleEppemiancy都離不了承先啟后)耳聞目睹矯縱慣了的年輕人的事例太多,請不要再"風助火威火乘風勢"的燒毀了家庭,毀壞了倫理(我知道你沒有這些意思,但恐那些意念末泯、好歹不分、心智未開瞎者胡鬧)。所以我覺得你更該運用你的才華發揮學者之良知良能,以及"龍應臺風"之影響力巧妙地感情地來勸導那些心智不開、好逸惡勞、急功近利唯利是圖,同上一代爭自由,爭權威的年輕人,少做不義之事(即是爭也要公平對不對),你可能不知道有不少的家庭,父母受子媳的氣,已經欲哭無淚投訴無門(你也許會說"活該")。但人都有老的一天也不能與禽獸相比對不對!你在國外求學一定很久,見多識廣,他們年輕人在家之用錢與享樂自由如何。當然我們都不要"以偏概全"的方式來衡量,你要鼓吹向權勢爭自由,民主人權,這是時代潮流誰都阻擋不了,更不會有人去"扭斷他的胳膀",但你在大文中意味著對父母(上一代)再爭什么,恐怕"這一代"將來會嘗其惡果。而且也會失掉炎黃子孫特有的風格(真正走上四海一家,但就怕別人不肯)時代的悲劇與太多的無奈已經夠多。
  有人說聰明與智慧不同,你是智者,若你是想投其(年輕人)所好想"名利"雙收(由你大文中已經顯示),你已得到請你再落筆之時,設法善盡言責,使有些年輕人不要一味地反對家庭(上一代),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要你違背你說過的重入"框框"之中,"獨立思考"甚之頂撞父母都(說辯駁好啦)在所不計,但請不要助長與父母作對與反對家庭之勢才好。你說"嚷嚷"而我這是哀求,請不要將此家看成那"枷",那"枷"的家在五四之后,就已打破了真的。我想向你說的太多,我很同意你所說不要兩走極端,水火不融,是請權勢放手而非讓無辜受害。教授先生再次地向你表示,由于我腦昏眼花思維遲鈍,言不及意及字草詞亂之處甚多,若有無意而你覺得有冒犯之處尚請海涵
  耑此祝
  教安
  一匹夫敬筆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燈下演講現場
 
龍小姐:
  今天下班后,抽空前往耕莘6:45PM就已經站滿人潮,有幾個位置被書本壓著,要是以前,我就會把書本丟到一旁去。
  站在后排,人愈來愈擠,從正立變成側肩時,我開始懷疑有必要再等五○分鐘嗎?于是我把注意力放在周圍的面孔上,想從他們的眼神中,去找出他們來聽你演講的動機,但是愈看愈茫然,因為,我以為我是在一場演唱會上。
  PM:7:08我決定放棄,因為這種焦躁的環境根本不適合去聽下去。沒想到從最后一排走出大門也是一場掙扎的過程,因為我要不斷推開正想往里面擠的人群。在一五~二○公分的近距離中,臉孔和眼神正急劇地變化,幾乎是在一種厭惡的心情下離開會場。
  回家的途中,想不出你會在熱烈的掌聲中找到什么?從照片中看你,還蠻清秀,那些正徘徊在場外的年青人,是否把你當成一種偶像呢?是否這樣的攝影,使你的姿態重現一種"自信"的魅力,導致那些憧憬和迷戀你的年青人,產生向往呢?因為我在會場就聽到有人說"很迷她"這類的詞匯。
  尤其是你所要講那樣的主題,真的會有那么多的現象有興趣嗎?還是你的文章一直在滿足他們腦中想象有關"鬧事、反叛"的樂趣呢?
  在少數與多數之間,差不多在三年前,我就肯定群眾與非群眾的類屬。近代的社會及心理學的發展,更證實這種性格也興趣的偏向差別,所以,我覺得這場演講會這么轟動是否異常呢?以及近來文藝演講的盛行。又是否是異常現象呢?尤其是像今天這種非常嚴肅的文學批評的演講,觀眾怎么會這么多呢?
  事實上,我一直懷疑這些現象都是一些表面情緒的反應,跟臺灣的經濟形態有關,都是暴起暴落的模式。或者是海島性的人文氣息,缺乏一種平穩的個性去沉靜面對事物的變化,經常莫名卷入一窩蜂的狂熱中。
  過去,有一陣子,都是靠上述的方法來調整心情。因為幾千年的中國人,難免積習太多代代相傳的尾病。大學生也不過是人,過去的科學,也還是有那么多類似的地方,而歷史上數得出來的人也不過那幾個,今天又怎么去要求呢?最后只是問自己靠那邊站的問題而已,日子過久了,沒辦法去積存那么多的責任、道德和勇氣。我能猜的是一千八百萬分之一或二三而已。罵群眾,久了,又能怎樣,校園美女還不是照選。買賣式的情感還不是一樣存在,只不過是一次付清或者分期付款而已(或者零買)。
  做人也沒什么好驕傲,也沒什么好自卑。要尊嚴就得付出生命和利益。田納西威廉不也在"玻璃珠動物圈",把現代人性的缺憾勾勒出來嗎?
  在臺灣這種環境里;還能作多少呢?自己的經驗,繞了一圈,又退回到存在主義的闊海里,太多的觀點就是在激進的改革行動派與冷眼旁觀的側視黨,兩極間擺蕩,相信你也有冷的時候。焦雄屏不也由熱到冷,消極了一陣子。
  我只看經驗和意志,一個是現象,一個是理想,人最后的表現,就是這二個,前面一個看得見,后面一個說得出。而我只是想最后呢?
  當我在上歷史哲學時,一下克羅齊、一下黑格爾,我想寫卻是史記與司馬遷,可是我們的歷史課本把人簡化成偉人,這一個空洞的概念,連司馬遷都接不著。而今,以臺灣的現實環境,該怎么做,你也很清楚,是否要像司馬遷賠進去,去證明一件事,我想司馬遷的自敘已提到了。
  一度你在罵人時,我以為我站在你那邊,后來想想又好像不是,不曉得你是否感受到另外一群人的存在,在過去,在現在他們卻不曾被提到,但是他們一生很清楚地活著。有一天,我發覺到我是屬于那一群,漸漸我也感染到他們的生活態度--在可為與不可為之間等待著。
  你的演講,就現實而言,算是成功,也算是一種希望,只是觀眾本身似乎真的自覺到"什么"那就很難說。
  最后,我想說,是有機會時,別忘了留一些刺痛給觀眾,尤其是面對面。有點傷痕或是疤痕,人才會記住一些事情也才會去想些"為什么?"因為現場的觀眾,很容易被"新論""新釋"的過濾沖昏了頭。這是今天會場的印象之后的想法。
  至于臺灣的遠景,就要問自己是否有足夠能力無比的冷靜,與堅強的理智來應對,什么時候挺身接棒?什么時候退身交棒?這些都是現階段試著去要求自己或責問朋友的地方。提供你作再接再勵的慰勉。
  祝福你
  一九八五年九月四日

龍應臺 2013-08-22 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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