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文匯 曲光藻一諾千金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曲光藻一諾千金
2005-04-07人物周刊朱學勤
  1971年麥收前夕,一行車隊來蘭考視察,為首者聽說當地有一個集體戶是上海知青,突然動了“凡念”,遂叫司機改道,要來這個集體戶看看。這就是當時的開封軍分區司令員、開封地區革委會主任曲光藻。車隊停落在集體戶的院子里,曲從華沙牌小轎車內走出,高個,棗紅臉,戰爭年代留下的粗獷尚未褪盡,煙火氣中卻有人情味,要比李仁堂在電影《焦裕祿》中扮演的那個開封地委專員真切得多,也可愛多了。落座閑談才知道,他的“凡念”緣起1949年5月的上海戰役,他在那里打過仗,犧牲了不少戰友,自然想念那個地方。他問我們上海市區的變化,哪條街、哪條橋、哪座大樓還在不在,卻沒有地方政工干部在這種場合必定要唱的那些高調:安心“再教育”、扎根一輩子之類。臨上車前,留下一句話也怪異:“有什么為難事,只管來找我。”當下即覺得軍人豪爽,也納悶:如此風格似乎與當時文革的紅色詞語也太不協調了?
  不久,這個集體戶的“為難事”果然發生了。我們從上海去蘭考,并不是國家分配,而是自己聯系去“干革命”,開頭兩年紅火,有記者來拍照,有報紙發報道,甚至安排戶長進京受接見。招工開始后,才知道紅色宣傳即使把你捧得天高,卻擋不住政審條件的苛刻:一翻檔案,所有招工單位都為這個集體戶大部分人出身不好嚇壞了;再加地方保護:鄭州來的只要鄭州知青,開封來的只要開封知青,甚至蘭考縣的小化肥廠也只招蘭考知青,卻不可能有上海廠礦來這個集體戶“光顧”一下。光榮頓時冷落,先進遂成棄兒,記者不見了,報紙遠避了,誰也不管了。這一歷史記憶刻骨銘心,使我到今天都難以恢復對“紅色宣傳”的信任:高腔高調不說,骨子里是一股令人心寒的勢利。當時只能想到曲光藻,雖有行伍氣,卻無黨政腔,或許能拉我們一把?遂決定給他寫信,而且要直接投遞。當時都害怕成分問題,排過來排過去,只有我的家庭出身稍好,于是就把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冒險一試。我們到開封闖進地區革委會大院,打探到曲光藻住的那幢小樓,他的軍人秘書立刻認出了我們,很客氣地泡茶接待,說一定會將此信轉達司令員本人。回蘭考縣城天晚,留宿一夜,突然狂風暴雨,再難入睡。一個同學似有第六感,担心集體戶沒有留人,這一夜是否會有意外?回家后,果然發現大門洞開,室內所有上鎖部位都被撬裂,雜物滿地,一片狼藉,心情灰暗到極點。過了一個月,一個下放在我們村莊的大學生突然從縣城回來,問我們是否給曲光藻寫過信?原來他參加了這一年度開封地區的信訪工作會議,在會議材料中,看到了我們的信件,而且讀到曲光藻在這封信上的大段批示。又過了一個星期,曲光藻打電話給蘭考縣革委會,要他們派人到集體戶傳達他的原話:“上半年不解決,下半年解決;今年不解決,明年一定會解決!”
  接下來的招工就有意思了。來了一個河南化工廠,當時是李先念親自批示建立的大三線廠礦,自恃省級單位來頭大,政審時十分挑剔,勉強收我,卻不要我愛人,嫌她家庭出身資產階級。當時年青氣盛,我居然提出要招一起招,否則我也不走。他們沒有碰到過被招工者倒過來提條件,自然惱火。縣里有曲光藻壓力在,遂從中周旋,提出搭配:一個出身不好的搭配另一個出身好的,否則不放檔案,他們的招工任務也完不成。我愛人就是這樣被搭配招進去的,但還是有兩個出身實在“高”的同學說什么也不能帶走:一個“走資派”,一個“偽官吏”。兩個月后,我蹲在廠區大門外水池洗衣服,突然被人在背后大喊一聲,回頭一看,一男一女,恰恰就是這兩個好朋友!他們眉飛色舞告訴我:曲光藻聽說還有上海知青被落下,十分震怒,遂打電話給地區直轄的開封機瓦廠,嚴令他們與中央規定的12月8日全國停止招工搶時間,火速帶火車票去蘭考,不許政審,不許體檢,一個都不留,見面拉人就走!開封機瓦廠與河南化工廠俱在鞏縣縣城,就這樣只隔三個月,我們這個集體戶剩下的同學又在三百里外團聚在一起了。
  又過了三年,學徒期滿,文革還未結束。河南反擊右傾翻案風,我們端了小凳到食堂開會聽傳達,恰好又是李先念批示,說河南右傾翻案風典型人物是開封地區的曲光藻,此人言行出格,必須批判。曲光藻從開封調任湖北孝感,也是軍分區司令,但就孝感與開封比,已經是貶黜了。1976年以后,聽說他被平反,升任武漢警備司令。又過了三十年,也就是去年,我去開封講學,找到當年告狀的那幢小樓,人去樓空。遂問武漢來的學員,是否知道曲光藻其人其事?居然有知道的,說他身體很好,離休后就住在警備區后面的大院里。
 

朱學勤 2013-08-22 21:20:06

[新一篇] 朱學勤文匯 貓頭鷹的翅膀

[舊一篇] 朱學勤文匯 是文化大革命讓我開始反對法國大革命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