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門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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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陽光大道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在省城最有名的"白吃一條街"上,有幾家最高檔的酒店先后接到了預約雅間的電話。

  省城現在成了一個"吃"的中心。在這里,"吃"已經不單單是為了吃,它成了一門很高超的學問。在省城,"吃"是交際,是門路,是探索,是文化,是檔次,是品位,是政治上的"學習、學習、再學習";生意上的"實踐、實踐、再實踐"。這里的"吃"又分兩種,一種是"吃公款",一種是"吃大款"。"吃公款"的是淋漓盡致,前呼后擁、豪氣沖天:"吃大款"的是一擲千金,卻又散兵游勇、躲躲閃閃。吃來吃去,"吃公款"的到底光榮些、體面些,它吃成了一條街,這就是民間廣為流傳的"白吃一條街"。

  在省城,這所謂的"白吃一條街",其實是省城最為繁華的一條東西大道,長約十公里,名為"陽光大道"。由于陽光大道東段離省委、省府近;西段離市委、市府近,于是各地來省城來辦事的頭頭腦腦請人吃飯一般都選在這個地段上。久而久之,這個地段就成了黃金地段。酒店越開越多,一家挨著一家,這里的生意也越做紅火,酒店越開越高檔。有一段,因中央下令不準公款吃喝,這里也曾蕭條過幾天,后來反而越加火爆了。為什么呢?那是因為下邊地、市的領導來辦事時,干脆連錢都不帶了,帶上一兩個人(企業的廠長或經理),吃了一抹嘴,由他們結算就是了。在這里,吃的就是一種優越。可以說,這條街上的酒店全是豪華高檔的。然而,要論在全省的名氣,最豪華、最高檔的也就是那么幾家。頭一家,自然數"越國"。"越國"的"雅"是全省都有名的,"宰人"也是全省有名的。"越國"并不大,一共兩層,在這里不僅僅是吃飯,主要是吃"文化",吃品位的。這里的飯菜講究是不屑說的,另外還有三大特點,第一,這里收藏了大量的油畫作品,這里掛的油畫自然不是贗品,而是畫家的原作。進來之后,滿目都是"雅意",讓客人覺得吃了這頓飯之后,四目望去,美女美畫,品位像是也跟著提高了似的。第二,這里還有一個很精致的小書店,那些書也全是上了品位的"精典之作";擺的都是國內外名家的名作,若是在鋼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飯后到小書店里稍作瀏覽,挑上幾本書,不就顯得更"文化"了么。第三,這里還不定期地舉辦"講座",請的自然都是國內知名的專家學者。所以,到"越國"吃飯,貴是貴,可吃一次就等于品位提高了一檔,若是多吃幾次,不就吃成"學者"了么?在"白吃一條街",能排在第二位的,當數"貴妃池"。"貴妃池"有四層,這里也是講"雅"的,不過,這里講的是"雅玩",玩的是一種"檔次"。在"吃、喝、洗、玩"方面那是一條龍服務。進門之后,先有小姐為你脫鞋,免冠,而后光腳乘電梯上二樓,腳下是一色的純羊毛地毯,踩上無聲,踏過無痕,有小姐領進雅間;飽餐后上三樓,有小伙給你更衣,進浴間泡大池,洗過了"槍林彈雨",蒸過了干、濕"桑拿",再由按摩小姐"踩一踩、按一按";倘有雅興的再領到對面去"品茗,又是一色的"情侶論壇"或是日式"塌塌米"雅間,你是喝"龍井"還是"鐵觀音"呢?拉門一關,自然有小姐跪式服務,一招一式顯示日本人的精湛"茶道",過一把日本鬼子的癮;茶畢,把嗓子潤好了,再到四樓,進一暗暗的紅燈雅間,在半明半暗之中由小姐伴你卡拉OK……已是很舒服的時候,回到一樓,有球童給你換上鞋子,打一打歐式的保齡球,擲一個"全倒"什么的,也就有了"洋"人的感覺。只要有人出錢,真是"樂不思蜀"啊!

  排在第三、第四位的是兩個"花園酒店"。這兩個"花園"是由所在的地理位置決定的,一個在陽光大道的東段,叫"東花園";一個在西邊,叫"西花園"。說起來各有千秋。"西花園"以"軟"聞名,"東花園"以"硬"著稱。這一軟一硬,吸引了不少客人。"西花園"以粵菜為主,有三道菜最有名:一道菜是"龍虎斗"。蛇是活的,貓也是活的,現殺現吃,號稱天下第一名菜;第二道菜是"一蛇三吃"。一位"三點小姐"把一條涼森森的、滑膩膩、活生生的蛇掛在脖里,表演給客人看,看定了再殺。蛇肉、蛇血、蛇膽分解開來,蛇肉可做出各種花樣;到時,會有小姐把一顆活生生的鮮蛇膽放進主客的酒杯里,那酒立時騰一股綠煙,化開去碧綠碧綠,喝下去明目、活血、清膽利膽。第三道菜叫"百舌津"。號稱民間一絕(據說是一百種蛇的舌泡制出來的,制作方式是不外傳的),清涼、敗火、解毒、潤肺,甘飴如蜜,入口即化。而"東花園"則以"藥膳"取勝。這里最有名的三道菜:一為"三鞭羹"。所謂三鞭即牛鞭、驢鞭、鹿鞭。尤其是鹿鞭,一般的飯館假貨遽多,而"東花園"號稱自己有一人工養鹿場,自產自銷,決不對外,所以這里的"三鞭"貨真價實、老少無欺。二為"鐵李拐",俗稱"驢錢肉"。這雖是涼盤,但因制作方式獨特,一鞭一盤,也極受歡迎。三為"霸王別姬",又俗稱"和尚橋"。這道菜取自平原典故(一個叫人有點屈辱的"孝"話),由活黿魚加魯鹿茸、鹿血及各種補品久燉而成。于是客人們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面,熱血沸騰,仰天長嘯!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門了。

  省城這四家最豪華的酒店,先后都接到了預訂雅間的電話。省報副總編馮云山訂下的是"趙國"的"陶然亭"。這是"越國"酒店的第一雅間。本來,一聽說省報的,又是老總,那是請都請不到的。這年月,酒店經理深知媒體的利害。于是他滿口承當,說是有多少客人盡管來,一切免費。可馮總編卻不買賬,他在電話里說:"你也不用客氣。我也不要你免費,你該收多少收多少。但菜一定要最好的!我請的是一位尊貴的客人。"

  接著,他又開玩笑說:"你一免費,給我拼拼湊湊,上些嘎七八雜的,那怎么行呢?要上最好的!"酒店經理再三保證說:"一定讓您滿意。一定讓您滿意!"

  省銀行行長范炳臣訂下的是"貴妃池"的"一乳香"。"貴妃池"簡直可以說是省行的下屬單位,雖然早已承包給了個人,但那是銀行投資建起來的。所以,范炳臣說話是命令式的,他拿起電話說:"老魏,狗日的,中午給我留一間……對,當然要最好的。嗯。菜也是最好的。我的老領導,大恩人,你看著辦吧。對,不管啥時間,你都得給我空著。"

  對方自然連連稱是,不敢有二話。

  至于東、西花園,則是省稅務局和工商局的兩位處長搶著訂下的。省委組織部干部處長邱建偉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他是從不請人吃飯的。這次來的是尊貴的客人,于是就破例給一個朋友打了電話,這位當處長的朋友接了電話后,滿口承當,可他只是在時間安排上稍稍的遲疑了一下,說是有個活動,看能不能推掉,待會再給他回話。可就這么一遲疑,當場有一個人就鉆了空子,立馬走出去給邱建偉掛了電話,說是已定下了"西花園"。你想,邱建偉是何等人,那是多少人請多少次都請不到的。可這邊呢,就幾分鐘的時間,等再回電話說已經訂過"東花園"時,邱建偉卻說已經安排好了。此人后悔莫及,連連解釋,一再道歉,說萬一不行就改在晚上,請一定賞光……"

  省城這邊,酒席已經備下了。可客人還在路上呢。臨近中午時分,再聯系時,客人已經進了省城了。于是,電話打來打去,預訂的雅間又不得不統統取消,三人又匆匆忙忙地坐車趕往"牛車水"一路上,三人都有些后悔。是呀,呼伯來了,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地方呢?"牛車水"也是一家酒店。這家酒店不大,名字卻很別致,一聽就知道,他賣的是一種"田園風格"。只不過,這家酒店在政六街上,所處的地段偏一些,不那么有名罷了。這家酒店的雅間全都隔成了一間一間的"農舍"模樣,里邊擺設是"炕桌"合一的形態,墻上有畫出來的格格小窗,壁上掛著一串紅辣椒,一張老鋤,一掛趕牛鞭,一套牛鞅子……讓人在感覺上就像是回到兒時的鄉村一樣。在省城工作的干部,有百分之七十是農家子弟,他們大多是考學考出來的,就是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不敢細問的,若查上三代,也一準是農民出身。所以,這家酒家雖不像"白吃一條街"那樣喧鬧,生意也一直很好。只不過,沒有人知道,這家酒店卻是呼家堡投資建的。

  待三人分別趕到時,呼天成已在其中的一間"農舍"坐定了。"牛車水"這個地方,呼天成過去曾來過一次,印象不錯,他喜歡這個地方,樸樸實實,干干凈凈,有一股土味的親切。要知道,老頭以往來省城,是從不通知他們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讓他們留下遺憾。這一次,雖然事先通知了他們,可老人卻在最后一刻改變了主意,約他們來"牛車水",這明擺著是不讓他們"表示",這就使他們又一次失去了表達"心意"的機會。看見他們,呼天成笑著說:"……你們的心意,我都知道。心領了。吃飯是小事。再說,這里清靜。都很忙,見你們一面,說說話吧。"

  倒是范炳臣大咧咧地說:"老叔,你這樣可不行啊!你這不是打你侄子的臉嘛?去呼家堡是你'表示',來省城了,總不能還是你吧?"

  呼天成又是一笑,說:"我是個玩泥蛋的,去那些地方,折我的壽哇。"

  說著,他指了指范炳臣,嗔道:"炳臣啊,你可是胖了。"

  范炳臣拍了拍肚子,開玩笑說:"可不,四尺五的腰,你侄媳婦成天嚷嚷著讓我減肥呢。我說,我不減,你跑吧。你跑了,我再找個好的。老叔,你猜你侄媳婦咋說,她說你敢?你要敢生外心,我立馬找呼伯告狀,讓他老人家扇你的臉!一聽這話,我就沒轍了。我說,投降投降。"

  聽他這么一說,幾個人都哈哈大笑。

  笑過之后,呼天成又看看馮云山,說:"云山哪,報社那邊咋樣?"

  馮云山扶扶眼鏡,恭恭敬敬地說:"還行,還行。"

  范炳臣插話說:"老馮現在可不得了,那可是一般的'行'。我說他是個'無形殺手',一篇文章就把人干掉了……"

  馮云山反擊說:"大財神,你就別笑話我了。你說說誰不求你?……"接著,馮云山又感嘆道:"沒有呼伯,就沒有我馮云山的今天……"

  呼天成擺擺手,淡淡地說:"都是你們自己努力的,跟我扯不上。"

  說著,呼天成直直地望著邱建偉,親切地說:"建偉還是不胖啊。"

  范炳臣調笑說:"呼伯,你沒看他是干啥的,他會胖?他是主管'生死簿'的人,全省干部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操那么大心,他能胖么?"

  邱建偉很矜持地笑了笑,說:"呼伯,你別聽他的。他們兩位,一個銀行行長,一個報社總編,都是大權在握。我其實是給他們跑腿服務的……腿都跑細了,當然胖不了了。哪像他們,整天喝五吆六的。"

  范炳臣笑著說:"對,對,領導就是服務。"

  邱建偉仍然是很矜持地說:"在呼伯面前,咱們都是晚輩,就不要再窩里爛了。說實話,無論各個方面,咱們誰也抵不上呼伯的一個小指頭。"

  馮云山連聲說:"那是,那是。"

  范炳臣說:"還得學呀。"

  這時,馮云山懇切地說:"呼伯,你這次來,一定要多住幾天,我安排,我來安排……"

  呼天成一擺手,打斷他說:"安排什么?不用安排。你們都忙……"

  范炳臣大嗓子說:"呼伯來了,誰敢說個'忙'字?!"接著又說:"劉副省長前天還說,他要去看你呢。這次來,你見他不見?"說著,他的聲音壓下來了,耳語道,"他大約有事要找北京的秋老……"

  呼天成卻淡淡地說:"還是不見吧。"

  馮云山趕忙說:"可不能把呼伯來的消息說出去。一傳出去,請他的人多了。光那些企業老總們,哪個不想見呼伯?"

  幾個人點點頭,都說:明白。明白。

  呼天成笑著說:"不是我這個人主貴,是呼家堡主貴呀。"

  待說了些閑話。三人中,只有邱建偉看出"眉眼"來了,他輕聲說:"呼伯,你大老遠跑來來,是有什么事要辦吧?"

  馮云山生怕失去這個回報老人的機會,立即說:"呼伯,你說吧。"

  范炳臣更是個火爆脾氣:"老爺子,只要你言一聲……"

  邱建偉也說:"只要能辦的,我們一定盡力。"

  呼天成臉沉了一沉,爾后微微一笑,說:"你們餓不餓?我可是餓了,先吃飯。"

  這時,眾人都跟著說:"吃飯。吃飯。"

  然而,端上來的卻是四碗炸醬面。

  二、馬桶上的"新聞"

  李相義喜歡坐在馬桶上看報。

  他這個習慣由來已久。多年來,做為許田市的市委書記,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地跑進衛生間,插上門,褪下褲子,爾后舒舒服服地在馬桶上坐下來,一邊方便一邊翻看當天的報紙。他這個"就著鉛字拉大便"的習慣是在當中學教師的時候養成的,所以只有家里人知道。報紙是秘書一大早送來的,再由妻子給他一張張疊好,放在一只固定的方凳上,同時還要削好一支鉛筆,以備他需要圈點時使用。李相義蹲下來之后,首先要看的,當然是《人民日報》。這份報紙他一般只看"大標題"和一些"社論",這主要是看"動向"的。特別是詞語上的變化。別看有時只是一兩個字,他會格外注意。接下去要翻的是兩個"參考"。一個叫"大參考",是供相當一級干部看的內部情況通報;一個叫"小參考",即《參考消息》。看"小參考"是瀏覽性的,注意一下"國際風云"而已;"大參考"就看的稍細一些了,那主要是為了了解國內的"動態"。再往下,省報他是要認真看的,對省報,他著重于看兩方面的報道,一是省委領導的講話,二是表揚和批評,尤其是對許田市的報道,他幾乎是每篇都要看,細看。看了,有時候還要圈點一番,批上一兩條意見,讓相關的部門拿去傳閱。最后,如果有時間的話,他還要再翻一翻晚報,看一看"社會監督"、"健康知識"什么的。這一般大約要用半個小時、或四十分鐘的時間。爾后,他會很重地咳嗽一聲,這時候,他的"便池辦公"才算告一段落。所以,李相義后來搬過幾次家,他老婆提的惟一條件是必須"雙衛"。

  然而,這幾天,李相義在衛生間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出來的時候,臉也拉得很長。也就是最近這幾天,他突然發現,省報對許田市的批評文章越來越多,可謂連版累牘。大前天,他看到的是一篇"臟、亂、差"的批評文章,點名批評了許田市的衛生狀況,那還是在第四版上,不怎么顯眼。緊接著,又一篇批評許田的報道出來了,這篇文章又移到了第三版上,這是一篇標準的"含沙射影"--寫的是許田市近期出現的一起"綁架兒童案",說案子至今未破……文章的末尾居然還出現了這樣的字樣:"許田的社會治安狀況可見一斑",這是什么意思?居心叵測呀;再往下,火藥味就越來越重了,文章是點名批評"321"工程,竟然上了"頭版"!"321"工程是許田的一個重點工程,是花了世界銀行貸款的一項水利工程,耗費巨資。文章的題目竟然用上了《黑洞》二字!到了今天,赫然又出了一個頭版頭條,題目叫做《上馬與下馬--20億資金哪里去了?!》這篇文章的矛頭可以說是直接對準許田市委市府的,因為這個投資20億的又一重點工程曾是李相義親自抓的。尤其是文章后邊括號里的那幾個小黑體字,使李相義的血壓一下子升高了,那幾個字簡直就像是槍口:"本報將做進一步的跟蹤報道"!

  李相義敏銳地覺察到,這些文章是有背景的。動作不小哇!為什么會連版累牘的批評許田?為什么文章一下子就搞得這么尖銳?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按慣例,凡是批評地方上的文章,在見報之前,一般都是要給地方上打招呼的,要征求下一地方領導的意見,關系好的,還要送你審閱。這可好,閃電戰?突然襲擊?看起來,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這天早晨,在馬桶上坐久了,李相義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發麻,兩條腿硬得就像是木頭一樣,他竟然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于是,李相義腦海里馬上跳出了兩個字:住院。

  后來量了血壓,果然是190。那就住院吧。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住院。住院是防患于未然,是以退為進,也是李相義的"領導藝術"之一。過去,每遇到重大危機,李相義都是先住院。李相義住進醫院的高級病房后,立馬就讓秘書給宣傳部長打了電話。等宣傳部長匆匆趕到時,李相義已經輸上水了。部長踏進病房,剛要問候幾句,不料,一疊報紙亂紛紛地撒在他的腳前,那些報紙上的文章都是用紅筆圈過的,看上去十分的醒目!……接著,一向溫文爾雅的李相義突然破口大罵:"王八蛋!一窩王八蛋!"部長嚇了一跳,部長怔怔地站在那里,張口結舌,連問候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接著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來,李相義問:"那些文章你看了么?"

  部長嚅嚅地說:"看了。"

  李相義說:"做何感想啊?"

  部長頭上的汗下來了,那汗一下子云集在部長的額頭上,就像是個爬滿了螞蟻的大窩瓜。部長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說:"李書記,這是我工作沒有做好。我……失職。"

  李相義用譏諷的口吻說:"報紙都出來了,你說你失職?"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去過廬山么?"

  部長滿頭大汗,一怔,忙小聲說:"去過。"

  李相義又說:"看過'仙人洞'么?"接著,他厲聲說:"你沒聞到味么?這就叫'大有炸平廬山之勢'!"

  部長小心翼翼地解釋說:"過去,跟省報的關系一直很好,駐站記者都是配了車的。報紙一出來,我馬上就找了駐站記者,他說他一個字也沒寫,到底是怎么回事,連他也不清楚……"李相義說:"這是干什么?!"接著,他的語氣緩下來了,他緩聲說:"不想讓我干,我可以不干嘛。"

  部長心里砰砰亂跳,趕忙說:"李書記……"

  片刻,李相義突然指示說:"你馬上給我查一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什么渠道?什么背景?誰指使的?!"

  于是,部長擦著頭上的汗又匆匆出去了。他的腦袋大的就像斗一樣,出門的時候,竟撞了一下,差一點栽倒!

  二十分鐘后,市長趕到了。市長看了一眼那些扔在地上的報紙,一步就跨過去了。市長說:"李書記,情況很嚴重啊。省行剛才來了電話,說那兩個重點項目的貸款都凍結了。不光要停止撥款,他們還要派人審核……"

  李相義很勉強地笑了笑,說:"……要說'黑洞',哪里沒有'黑洞'?市場經濟是個新事物,是摸著石頭過河嘛……"

  緊接著組織部長到了,他又帶來了一個消息,說省委組織部要來考核。本來許田市是排在第二十三位,是要到年底的,現在提前了,排在了第一位……"

  李相義默默地說:"好嘛,三箭齊發。"

  市長說:"李書記,這事還是要跑一跑,不能光被動挨打。不然的話……"

  當著眾人,李相義擺了擺手,說:"我知道,現在是查誰誰有問題,不查沒問題,一查一準有問題,越查問題越嚴重。在許田,我是班長,我負責任,你們去吧。"

  市長說:"我現在就去省城,摸一摸情況。"

  李相義不語。可十分鐘后,再量血壓,是210!

  當天晚上,宣傳部長風塵仆仆地從省城回來了。他一回來就直接去了醫院,進了病房后,部長四下看看,卻不見人。片刻,只見衛生間里傳出了一聲咳嗽,接著是翻報紙的聲音。部長遲疑了一下,就對著衛生間的門匯報說:"李書記,情況……基本摸清了。"

  "衛生間的門"說:"噢,說吧。"

  部長就站在衛生間的門旁,說:"那個……我等會吧。"

  "衛生間的門"說:"你說,你說。"

  于是,部長趕快把病房的門關上,四下看了看,才走過去對著那個小門說:"李書記,情況基本摸清了。省報那邊,主要是馮總編馮云山的勁……省行,是行長范炳臣……至于省委這邊,是邱建偉處長……他們突然發難是有原因的……"

  這時,衛生間里傳出了一陣"嘩嘩"的水聲,緊接著,李相義提著褲子從里邊走出來了。他邊走邊問:"消息可靠么?"

  部長只說了兩個字:"可靠。"

  李相義說:"能剎車么?"

  部長看了李相義一眼,慚愧地、無奈地搖了搖頭說:"該見的都見了,不讓步,省行的意思是,國家的錢,不能就這么打水漂兒……報社的意思是,說接到不少群眾來信,反映很強烈……不過,在飯桌上,他們都同時說到了呼家堡……"

  李相義氣呼呼地說:"群眾?誰是群眾?"

  李相義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問道:"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你這邊呢?"

  部長低著頭說:"跟新聞科的一個干事有點牽連……"

  李相義氣憤地說:"你是怎么搞的?沒有一點紀律性,把他扣起來。"

  李相義又問:"上內參了沒有?"

  部長說:"目前還沒有。我已做了一些工作。不過……"

  接著,李相義在房間里走了幾個來回,爾后說:"能動用這么大的力量,看起來不是凡人哪。"

  部長趕忙說:"我想,只有一個人能辦到……"

  李相義一擺手,很煩躁地說:"我知道了。"

  夜里,李相義獨自一人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他特別交待了秘書,不管任何人來看他,都一律不見。他要坐下來認真地想一想了。現在,他已經明白了事情的根源,那么,往下就看他如何去處理了。他知道,老呼這個人是樹大根深,只有他才能做出這么大的動作……況且,呼天成這次根本就沒有出面,他甚至會說他什么也不知道,但省里一旦追查起來,公開曝光,銀行再跟著屁股追還貸款,那么大的窟窿……到時候,他這個市委書記就真的干到頭了。

  于是,夜半時分,李相義掛了一個電話,把已經睡下的王華欣從床上叫了起來。待王華欣匆匆趕到醫院病房時,已是凌晨一點鐘了。他走進病房,只見里邊黑乎乎的,連燈都沒開。正當他疑惑不解時,只聽"叭"一聲,沙發前的落地燈亮了,只見李相義滿臉憂郁,獨自一人在沙發上默默地坐著……他忙說:"李書記,這么晚了,你還……"李相義動了一下身子,召了一下手,沉著臉說:"坐吧。"

  王華欣忐忑不安地在另一只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時,李相義站起來,把一疊報紙重重地遞到了他手上,爾后說:"看看吧。"

  等王華欣一目十行地把那疊報紙看完(主要是看那些用紅筆圈的地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時候,李相義用緩重的語氣說:"看了?"王華欣說:"看了。"

  李相義說:"有來頭吧?"王華欣點了點頭說:"李書記,我看這是有預謀的……"李相義說:"牽一發動全身,來頭不小啊。"

  接著,他又說:"你知道什么叫陽謀嘛?"王華欣趕忙說:"李書記,那件事可是證據確鑿,板上釘釘啊。"

  李相義接著說:"這我清楚,你也清楚。說白了,都是陽謀。"

  王華欣立時不吭了。李相義說:"人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些事情,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很復雜的。那是一棵大樹,年數太多了,樹大根深,輕易是動不得的。你戳了樹上的馬蜂,樹晃一晃,就是滿天風雨,弄得我很被動啊。許田的事情,不是我軟,也不是我怕,我五十七了,怕什么?可要一旦查起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了。政治,有時候是磨合,有時候就是妥協。當然,當然,我可以頂住,我也可以不干,這個市委班子也可以改組嘛……"這話一說,王華欣嚇壞了,忙說:"李書記,我可沒有這意思。我聽市委的,你咋決定我咋執行。"

  李相義說:"真聽我的?"

  王華欣說:"聽你的。"

  李相義沉吟了片刻,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王華欣忍不住說:"李書記,放虎歸山可是遺患無窮。"

  李相義說:"在平原,辯證法還是要學一學的。不光要一分為二,要會一分為三,一分為四,一分為五。要有耐心。誰占有時間,誰就是勝利者。"

  正在這時,李相義的妻子一覺醒來,扭頭一看,驚叫道:"這時候還不睡,你不要命了?!"李相義厲聲說:"你懂什么?"

  三、治病的方法

  三天后,李相義坐車到呼家堡去了。

  車一進村,呼天成早已候在那里了。李相義首先搶上去跟他握手,相比之下,李相義顯得更誠懇,更熱情一些。李相義說:"老呼啊,一直想來看看你,可一天到晚窮忙,總是抽不出空……"呼天成笑著說:"知道你忙。你是大神,這里廟小哇。"

  李相義說:"此言差矣。你是平原首富。好大一方蔭涼!我早該來拜拜了!"說著兩人都笑起來。接著,兩人握著手,呼天成問,李書記,是不是先參觀一下?李相義遲疑了一下說,那就看看吧。于是,干部們就陪著他看。先是看了村舍,房子是一排一排的,都是二層小樓,進了幾家,見家家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李相義心里有些疑惑,嘴上卻說,不錯,不錯。而后,來到廣場上,見民兵們早已集合完畢,等著讓他看民兵表演呢。只見廣場上忽的就跑出一支人馬:民兵全是挑出來的,大約有百人,一色的棒小伙兒,穿著一色的訓練服,在口令下,一會兒走成塊狀,一會兒又繃成了一條條筆直的線;操的時候,無論縱隊、橫隊,撒出去就像尺子量過一樣;那操聲也仿佛是從一個喉嚨里發出來的,齊唰唰的,就一個音兒。爾后民兵們又給了表演了一套"擒拿拳",一個個龍騰虎躍,身手不凡,到最后,突然之間,人人手里都有了一塊磚,只聽一聲:"嗨!"那磚就同時劈頭蓋腦地砸在了頭上,地上是一片碎了的磚頭,人卻完好如初……李相義再次點點頭,連聲說:好,好。再接下去,呼天成又領他看了車間里的"呼家面"生產線,車間很大,只見一塊塊方便面搖搖地從流水線上走下來,竟也是一模一樣!到了這時,李相義想,四十年不倒,樹大根深,到底不一樣啊。他搖了搖頭,心里暗暗說,不過,這里只長了一個腦袋啊!

  看完這三個地方后,呼天成卻把李相義領到了菜園里。

  這次,呼天成是在菜園里接待市委書記的。菜園有四五畝的樣子,一畦綠一畦黃,種著各樣蔬菜。菜園門前有一個葫蘆架,架上結滿了綠色的葫蘆,風吹葫蘆擺,一悠一悠的,眼前是滿目綠色,看上去煞是喜人。呼天成叫人在棚下擺了兩張靠椅,一個小方桌,方桌上擺的是新摘的西紅柿和嫩黃瓜,都是用清水先過的,水靈靈的,很鮮!

  待兩人坐下來,呼天成說:"書記大駕光臨,沒什么好招待的,這里空氣好哇,只有招待你些新鮮空氣了。"

  李相義笑著說:"不錯,不錯,你別說,這里還真不錯呢。"

  說著,吟詩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真叫人羨慕啊。"

  接著,他話頭一轉,說:"老呼,怎么樣?下臺之后,我來給你當個園丁吧?"

  呼天成說:"不敢,可不敢。"

  李相義臉上笑著,又追了一句:"怎么?不接受哇。"

  呼天成哈哈一笑說:"我能當真嘛?老秋也說過這話。"

  李相義含沙射影地說:"噢,連秋老都想給你當園丁,那就輪不上我了……"

  "當領導的,也就是說說罷了,真讓你來,你就不來了,當不得真哪。"

  接著,呼天成關切地問:"聽說李書記住院了,身體咋樣?"

  李相義說:"噢,你也聽說了?血壓高,血壓偏高。"

  呼天成說:"身體是大事。我有一個偏方,是專門治心腦血管病的。這是一個得過偏癱的老縣委書記從一個老中醫那里覓來的。他給我講,百治百驗。"

  李相義說:"噢,別小看偏方,偏方治大病。說說。"

  呼天成說:"說來很簡單。十斤山里紅,五斤冰糖,二斤蜂蜜。山里紅要搗碎,熬熟,爾后再加冰糖、蜂蜜,添上一碗水,一直熬,熬成膏狀,裝進瓷罐里……吃時一天兩次,一早一晚,一次兩條匙。這方兒調整血壓,降膽固醇,軟化血管,靈得很哪。"

  李相義說:"這方兒不錯,試試。我回去一定試試。"

  接著,他又反過來問:"老呼,聽說你腿不大好?我也聽說一個偏方,是專門治骨質增生的。這方兒也是百治百靈的。說是:四兩冰糖,四兩蜂蜜,四兩芝麻,上鍋蒸四個小時,把冰糖熬化,芝麻蒸透,一天兩次,一早一晚,一次一匙,一月包好。"

  呼天成接著就說:"咱平原別的不多,活人的偏方兒多。我這兒還有一個養氣健脾的秘方:小茴香加四季豆,熬水喝,健脾養胃,專治'氣鼓'。"

  李相義也不示弱,他笑著說:"挺好。"

  接著就問:"老呼,眼咋樣,不花吧?說到偏方,我還聽說一個養眼的秘方呢,叫個'一、四、七'。是個老私塾先生告訴我的:一天咬七個黑豆,一直吃下去,吃到四十,添一歲加一顆。只要能堅持,活到百歲,還能看一里開外,保你的眼睛既不會近視也不會老花。"

  呼天成說:"好數,七是個好數。我再給你說一個'二、五、八'的偏方。春二月的榆錢籽,五月的油菜籽,八月的石榴籽,這都是要籽的,三種籽兒加羊肝一起煮,可治'虛火'。"李相義"吞兒"一聲笑了,說:"好個'二五八'!你聽說過'三、六、九么?我有一個偏方:春天的桃花,伏天的蓮花,雪天的臘梅花,用蜜腌了,裝在土罐里,埋在地下,過三冬六夏,挖出來制成膏藥,貼在心口處,專治心絞痛。"

  呼天成說:"你睡覺怎么樣?莊稼人,偏方多,我還有一個治失眠的偏方,叫'一、二、三'。芥菜籽,六粒,一粒用膠布貼在耳垂上;兩粒貼在胸口;三粒貼在腳心,專治失眠,貼一個月,保你睡得好。"

  李相義馬上說:"是藥三分毒。藥吃多了,也不是好事。"

  呼天成說:"那就以毒攻毒嘛。"

  李相義很含蓄地說:"說來說去,病是養的,人養病,病養人哪。"

  呼天成還道:"心病還得心藥醫呀。"

  李相義說:"那是,那是。"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漫不經心地說:"老呼啊,有些事,我得向你請教啊。"

  呼天成說:"這話言重了,我一個玩泥蛋的,你跟我請教啥?"

  李相義說:"國慶的事,你聽說了吧?"

  呼天成淡淡地說:"聽說倒是聽說了。組織上的事,還是由組織上處理吧。"

  李相義說:"不過,做為一級領導,我有一個觀點,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對干部還是要愛護的。推一推,還是拉一拉,結果是不一樣的。就是犯了錯誤,還是要挽救嘛。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說呢?"

  呼天成說:"叫我說,地還是要種的。聽拉咕咕叫,就不種莊稼了?"

  李相義說:"是啊是啊。人嘛,干工作,閑言碎語總會有的。況且,也沒有多大問題嘛。有些事情,查了,就有問題,不查,也就不是問題了,這就看如何對待了。老呼,對國慶的事,你的看法哪?"

  呼天成說:"一句話,實事求是。我剛才說了,組織上的事,組織上自會慎重處理的。他若不爭氣,誰也救不了他。"

  李相義說:"國慶是個難得的人才,我也問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嘛。市場經濟,出一點偏差也再所難免。班子里有些矛盾,這也是很正常的。不過,動不動就告狀,我也是很反感的。我的意思呢,把他交給你,讓他先回來休息一段,而后再……你說呢?"

  呼天成說:"這不合適吧?"

  李相義說:"咋不合適?你是老同志,帶一帶嘛。就這樣定了。"

  呼天成說:"你這是難為我呀。"

  臨走時,李相義讓秘書拿出了那疊報紙,李相義說:"老呼,這些報紙上登了一些批評文章,對許田的工作很有幫助,你看看吧。"

  呼天成說:"報上的東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李相義含蓄地說:"有道理,有道理。老呼啊,如有可能,還請你幫著做些工作呀。"

  爾后,他就上了車,車剛啟動,李相義又搖下車玻璃,說:"還有一個偏方,舊報紙烤紅薯,治心墨。"

  呼天成接著說"梅豆花打荷包蛋,治白帶。"

  李相義笑了笑,車窗慢慢合上了。

  四、一個炸雷

  呼國慶跪在了那座茅屋的門前。

  沒人要他跪,是他自己要跪的。

  市里審查了他一個月有余。突然之間,審查取消了,他被放出來了。他當然知道,在關鍵時刻,是呼伯又一次救了他。

  在這件事上,應該說,呼天成與李相義是做了"交易"的,這是一筆無法言說的交易。就在李相義從呼家堡走后,呼天成就給省城打了電話。緊接著,省報不再發表批評許田的文章了,省行也不再緊著追查貸款的事了。還有,對許田的調查也就此打住……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在許田,李相義說話是算數的。是他親自找呼國慶談了話,爾后又親自派車,把呼國慶送到了呼家堡。一踏進呼家堡,呼國慶什么也沒有說,就在那座茅屋前跪下了。

  天真藍哪!呼國慶覺得眼皮上像是爬著一片虱子,很癢。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終于又看到陽光了。陽光很曝,眼前閃著一片光雨,那光雨像碎釘一樣,瀉在他的頭上臉上,十分刺目。他又趕忙把眼閉上,久久,才又緩緩地睜開。他心里說出來了,終于出來了。

  整整審查了他一個多月,他總算又嘗到自由的滋味了。自由,是多么可貴呀!在這一個多月里,他幾乎把世上的事物全都想遍了。他發現,在平原,人是多么脆弱,簡直是不堪一擊。一切像在夢中一樣,他的人生,真有點像邯鄲學步,走著走著,卻又走回來了……有段時間,他甚至萬念俱灰,再也沒有當年那種銳氣了。只有一條,是他牢牢把握的最后防線,那就是不說,什么也不能說。當他跨出那座小樓的時候,他的腿竟然有點發顫。在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說,快點快點。

  當他跪下來時,他覺得他已無話可說……還說什么呢?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渾濁的咳嗽聲。只見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門口,看了他一眼,卻又把身子扭過去了。

  呼國慶終于說:"呼伯,我對不起你,我給你丟人了。"

  呼天成背著身子,默默地說:"對不起我倒也罷也。你對不起這塊土地。"

  呼國慶默然不語,他確實是無話可說。

  呼天成嘆了一口氣,說:"國慶,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是兩次。為一個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呼國慶一聲不吭,他想,就讓老人罵一頓吧。

  呼天成又說:"你知道你為啥會犯同樣的錯誤?"

  呼國慶仍是不吭。

  只見呼天成厲聲說:"因為你沒有信仰!"

  呼國慶一驚,忙叫道:"呼伯……"

  呼天成一擺手說:"你不用解釋。我看,你還是回來吧,我得把信仰給你種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說:"國慶哇,我本來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為什么要把你弄出來么?"

  呼國慶心里一熱,再次叫道:"呼伯……"

  呼天成說:"也是為了這塊土地呀。"

  接著,他問,"國慶,接受教訓了吧?我要你記住,無論到什么時候,鍋都是鐵打的。"

  呼國慶默默地點了點頭。

  接著,呼天成慢聲細語地說:"國慶哇,你是聰明人,可你的聰明沒用到正經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呼國慶一直低著頭。靜聽老人的教誨。

  不料,呼天成卻沒再多說什么。他話鋒一轉,卻有些悲涼地說:"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

  呼國慶心里一怔,忙抬起頭,呼伯從沒有這樣叫過他,現在,他突然這樣叫他,呼國慶竟陡然產生了一絲警覺。"呼伯,你……"

  呼天成說:"我老了,腿都銹了。干不了幾年了。"

  接著,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考慮很久了。呼家堡缺個接班人哪……"

  呼國慶忙說:"呼伯,在呼家堡,是沒有人能取代你的。誰也取代不了你。"

  呼天成又擺了擺手說:"我不是這意思。時間不饒人哪。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國慶抬起頭,茫然地望著老人……"

  呼天成卻突然說:"這就是我保你出來的根本原因。"

  呼國慶一愣,說:"我?"

  呼天成說:"大才小用了?"

  呼國慶忙說:"不是,不是。"

  這時,呼天成說:"孩子,你知道你的電話,是誰告訴小謝的么?"

  這次,呼國慶是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老人。

  呼天成說:"是我讓根寶告訴她的。"

  呼國慶呆呆地、張口結舌地說:"那、那……"

  呼天成說:"我并不是有意要讓你栽跟頭。應該說,這是一次考驗。我怕你再犯同樣的錯誤,可你還是犯了。人年輕的時候,栽個一兩個跟頭,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齡,連犯錯誤的時間都沒有了。"

  呼天成接著說:"現在,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說著,老人把褲腿掀起來,讓呼國慶看了他那發黑發紫的雙腿……接著說:"孩子,我得了絕癥了,活不了幾天了。本來,我這腿四十多歲就要發作的,我一直堅持練功,可以說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現在,我的時間不多了……"

  聽了這話,呼國慶更是吃驚地望著老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呼天成很嚴肅地說:"這是一塊凈地。也是一份事業。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種下的。現在到處都是腐爛。外邊的腐爛我們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這一塊凈地。實話對你說,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慮來考慮去,也只有你能撐起來。你是栽過跟頭的。只要不再走邪,還是可用的。我帶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也是我惟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護好這塊凈地。當然,我也給你說清楚,也有這樣的可能,我也許在最后一分鐘改變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資格……"

  呼國慶遲疑了一下,說:"呼伯,你能不能讓我考慮一下?"

  呼天成說:"可以,你考慮吧。我給你三天的時間。"

  不料,就在第二天,謝麗娟匆匆趕來了。她也是剛剛放出來的。放她的時候,還有一個條件,要她三天之內離開許田,走得越遠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來了。一身艷妝的謝麗娟一頭闖進了呼天成的茅屋,當她看到呼國慶的時候,二話不說,拉上他就走。她說:"國慶,咱走,你跟我走。"

  呼國慶看了看她默默地說:"你走吧。"

  謝麗娟說:"走啊。離開這里。這是一塊腌人的土地,你不是不知道。"

  呼國慶仍重復說:"你走吧。"

  謝麗娟氣了,說:"你是人么?你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做人的骨氣?!"

  呼國慶不吭。

  謝麗娟說:"國慶,你再想想。這是個什么地方?你不是說,世界很大么?你不是說,這是一塊無骨的平原么?你不是說……"

  呼國慶仍然不吭。

  謝麗娟說:"我再問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謝麗娟盯著呼國慶看了一會兒,突然勾下頭去,貼近他的耳朵小聲地說了一段話。誰也不知她究竟說了些什么,只見呼國慶眼里先是露出了詫異的目光,繼而,他抬起頭來,慢慢地轉過臉,驚訝地望著謝麗娟……"

  這時,天上突然響起了一個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一個什么征兆哪?呼國慶怔住了。

  謝麗娟也怔住了。

  茅屋里,晃動著一個巨大的背影……"

  當天晚上,呼天成突然發起了高燒!

  消息傳出后,人們全都涌出來了,整個呼家堡的人們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靜靜地等待著呼伯的消息。人們憂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么活呢?!

  后來,干部們急匆匆地從茅屋里跑出來,邊跑邊喊:"狗!哪里有狗?!呼伯想聽聽狗叫。"

  于是,就有人飛蜂一樣地開車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終于把狗牽來了。可狗只叫了兩聲,卻又很快牽走了。因為那是一只從派出所借來的狼狗……"

  就在這時,村里惟一的老閨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來,她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地說:"呼伯想聽狗叫,我就給他老人家學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門前,大聲地學起狗叫來……"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爾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著徐三妮學起了狗叫!在黑暗之中,呼家堡傳出一片震耳欲聾的狗咬聲!!

  注:文中的"易筋經""口訣"及"圖示"均摘自古本《達摩易筋經》,特此說明。

          (全書完)

  (此作品原載于《中國作家》1999年第四期)
 


李佩甫 2013-08-26 15: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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