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我們這個時代的哲學:形而上學在當代的命運筆談  形而上學的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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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B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3)01-0010-13
  如果有人一定要我簡要地回答,什么是哲學?那我會告訴他,這就是形而上學,即形而上者謂之道的形而上。意思是說,哲學不是一門實證的或應用的學科,而是一門純理論學科。雖然到目前為止,形而上學的名聲在學術界還不很好,也就是說,形而上學在某些人的眼中,仍然是反科學的代名詞。但我以為這是一種糊涂觀念。人要生存和發展,沒有科學不行,拋棄了形而上學也不行。科學與形而上學絕不是不相容的,相反地,科學要存在和發展,離不開形而上學。
  有人把形而上學與科學對立起來,猶如把宗教與科學對立起來似的,不僅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形而上學,更主要是因為他們不了解科學。他們以為,科學是只研究經驗中直接給定的東西,或者說,他們以為只有能在經驗中給定的世界才是惟一真實的存在,其他都是虛偽的。形而上學既然以超經驗的存在為主要研究對象,它當然是反科學的了。其實,在這里,前提和結論都是錯誤的。
  早在康德那里便已經指出了,單靠經驗中的給予,還不足以獲得知識,要獲得知識還要有主體的綜合能力。不過,他錯誤地以為這種綜合能力是先天的。其實,這種綜合能力并不是與感覺經驗絕對對立的;它既是在感覺經驗的基礎上形成的,卻又超越于感覺經驗。這種能力的集中表現即自我意識。在人類認識能力的發展史上,感覺經驗和自我意識是在實踐的基礎上,互為中介地發展起來的。沒有感覺經驗中的給予,便不可能有自我意識(即思想)。但是,僅靠感覺經驗中的給予,還不足以有思想。只有超越了這種直接的給予,使外在的對象轉化為內在的對象,才會有思想。黑格爾說得很好,思想的簡稱即是“我”。
  就此而言,我以為思想的本性便具有形而上的性質。也就是說,從現象上看,認識似乎是對感覺經驗中給予的個別對象的直接反映。其實不然,只有當自我意識把這種個別對象當作某種一般,即超越這種個別對象時,人們才會對之獲得某種認識。正因為如此,黑格爾才會產生誤解,認為思想僅僅是以自身為對象的。其實,認識在形式上似乎完全是獨立的,可在內容上卻仍然受制于客觀對象。
  人類的認識活動,是為自身的實踐活動服務的,而且它正是在這種實踐活動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所以,人類在主觀世界活動中的形而上學性,來源于改造客觀世界的實踐活動。因為,這種實踐活動的本質,就是要超越感覺經驗中已經給定的實在,實現思維中的某種設定(理想)。大體上說,各種自然動物都是以感覺中直接給予的為滿足,而人則不然。人類之所以要肯定感覺經驗中直接給定的東西,恰恰是為了要否定它、超越它。一句話,肯定是為了否定,以便在新的基礎上重新肯定它。例如,人們所以要努力去認識和把握客觀對象的自在規律,便是為了要超越這種規律對自身的限制,使客觀對象服從自身的目的。
  當然要達到此目的是很困難的。人不僅會經歷各種挫折和失敗,甚至還會遭到自然界的報復。但為什么人還要去自找煩惱、自找苦吃呢?那是因為人的存在方式和自然動物的存在方式不同,不是人的主觀上愿不愿意的問題,而是客觀存在方式的內在要求所規定的存在之路。這條存在之路,用通俗的語言來說,即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統一之路。人和自然動物不同,他總不滿足于現實中已有的,而要去追求現實中還沒有的、僅僅是理想中的東西,并且永不滿足。20世紀30年代,我生活在蘇南農村時,常聽到農民形容人心永不滿足時的話:有了千錢盼萬錢,做了皇帝盼登仙。其實,這種永不滿足,不是貪心不貪心的問題,而是人的存在方式的本性。人的存在方式決定了他永遠要去追求經驗世界中尚不存在的東西,而且一旦追求到了,他又不滿足了。理想之所以是理想,就在于它還不是現實;一旦它經由人們的努力而實現了,它便不理想了,人們又會由此設定超越它的新的理想。反之,現實之所以是現實,永遠是不理想的,需要不斷地去超越它。對自然動物而言,現實既滿足了它,便是美好的了;對人而言,恰恰相反,現實滿足了他,便又產生了更多的不滿足,所以必須超越它,必須追求新的理想。
  滿足為什么會造成更大的不滿足呢?這是由人的存在方式的辯證本性決定的。
  人的生活資料,既然要由他自己來生產,因而也就改變了人的消費欲望的本性。例如,古人有所謂“食色性也”之說,就是說食色都是動物的自然本性。餓了便要吃,飽了便滿足了。這似乎是不用教育的天生的本能。但是,這些在自然動物那里是本能的消費欲望,在人這里便成了社會性的了。自然的消費是一個有限的常數,吃飽了,便不能再吃了,社會性的消費卻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復數。例如,吃飽了,還要求吃好;這個好便沒有絕對標準了。所謂人的消費欲望不是天賦的,是社會性的,即是說,它是自己在生產過程中生產出來的。沒有電視機的時代,人們就沒有看電視的欲望;有了電視機了,人們又覺得黑白的不好,不如彩色的;有了彩色的,又覺得最好是高清晰度的;……如此等等,永遠沒有最終滿足的時候。總之,生產在滿足原有需要的同時,又生產了新的不滿足(新的需要),或者說,消費在完成生產的同時,又不斷地對生產提出新的要求,推動著生產的進一步發展。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生產與消費的辯證法。所以,不斷地要求超越現實,永不滿足地為理想中的東西去奮斗,這就是人類的歷史。
  因此,我們完全有根據說,人本性上便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動物。有人有一種誤解,以為形而上的,便是虛無飄渺的。這一誤區是由于缺乏理論常識而造成的。古人云,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在這里,道和器并不是絕對對立的。道之為道,它當然沒有器那樣的經驗實在性;它超越于器,卻又來源于器。這種辯證關系在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中,表現得特別明顯。理想的便是不現實的,一旦它實現了便不理想了,但是,如果理想永遠不能轉化為現實,它就不成其為理想,是空想了。現實永遠是不理想的,它必須不斷被超越;如果人們安于現狀,不懂得去超越現狀,便等于喪失了做人的自覺,放棄了做人的價值。
  正因為人有這種追求超經驗的實在的形而上的本性,人才會從自然動物中分化出來,上升成了文明的人。正因為人有了這種形而上的追求,人的存在才和自然動物的存在發生根本的區別。正如費爾巴哈所看到的,自然動物的存在是一種有限的感性存在,人的存在則是自由的感性存在。因而在人這里,產生了在自然動物那里不可能產生的所謂意義問題和價值問題。20世紀80年代理論界開始重視長期被忽視的價值問題,甚至成了一個熱點,這是我國理論界的一大進步。但是,這個進步又包含著一個十分有害的混亂,即對價值的這種或那種理解,大多離不開經驗主義意義上的有用性,按照這種理解,“良心值多少錢”的提法也是對的了。其實,哲學所說的價值判斷是相對于事實判斷而言的。經驗意義上的有用性正是事實的特點。與其相對的價值,恰恰就在于要超越事實意義上的有用性。或者說,相對于事實而言,價值之所以叫價值,正在于它沒有用。不過,這種沒有用并非是實證主義者所了解的,即是沒有意義的空話了。其實在這里,正用得著“無用之為大用”一說了。因為,這種“無用”,在現實生活中,卻在規范著“有用”。人們常說的所謂“價值取向”,不正是此用嗎?
  人的自然生命雖然是有限的,卻沒有妨礙人去創造永恒的業績。司馬遷、曹雪芹等都已經遠離我們而去了,但是,《史記》、《紅樓夢》還將永遠流傳下去。這是司馬遷、曹雪芹的自然生命的無止境的延續,通過《史記》、《紅樓夢》,人們不僅認識了司馬遷和曹雪芹,而且還認識了他們生活的時代。因此,他們的有限的小我,變成了無限的大我,而且是越來越充實的大我。由此可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就在于化小我為大我 ,小我是生活在特定的時空中的,有經驗的實在性;大我則超越了特定時空的限制,失 去了經驗的實在性。但是,人們對它并不因而失去了真實感,相反地,卻認為它更真實 了,這就是所謂不朽。
  不論從主觀上看,還是從客觀上看,人是在立足形而下的世界,追求形而上的世界的過程中才成為人的。既生而為人,卻又只滿足于形而下的世界的物欲,那么,即使身為百萬富翁,也只是人生的一個悲劇。相反地,既沒有文化而又貧困的工農,當他們說出知足常樂、安居樂業等諺語時,倒是不自覺地悟到了一點人生的真諦。社會為每一個成員提供的發展條件和發展機遇是極不相同的,甚至可以說是極不平等的。百分之百平等的社會只存在幻想中。所以,每一個人的具體生活道路是不一樣的。不過,條件再好,個人不努力,不認認真真學點做人的道理,也仍然會沉淪在自然動物式的物欲中,甚至不如自然動物,因為自然動物的物欲是有限的,人的物欲卻是無限的。物欲本身并不是悲劇,而在人這里卻會引發悲劇。
  所以,在通向形而上學世界的道路上,荊棘叢生,險灘處處。最危險的是自我設置的陷阱。例如,我小時候便聽到一種說法,為人不能流芳百世,也得遺臭萬年。有這種觀點的人,似乎也在追求生命的永恒意義,只不過他們的原則是:只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形式上他們也在追求超越自我,實際上,他們是把大我化解成了小我。這充分說明了理論教育和理論學習的重要性。沒有正確的理論指導,便不可能自覺地確立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甚至可能誤用人所特有的聰明才智。
  還有一個經驗教訓,是我們以前沒有注意的。在一個不短的時間里,由于新舊社會的強烈對比,我們曾經自覺不自覺地以為,理想與現實正在逐步重合,因而失去了對現狀的批判眼光。其實,要是理想與現實能重合,歷史便終結了。
  正是由于歷史上的失誤,幾乎使人們對理想的世界、形而上的世界完全喪失了信心。這就是20世紀80年代產生的所謂信仰危機。什么“跟著感覺走”,“現實的就是一切”等等,一時成了時尚的口號。于是物欲第一、金錢至上的思想便泛濫了起來,不擇手段地斂財的大款成了時代的英雄,人格、良心被人鄙視地問值多少錢一斤,有組織的貪污盜竊成了幾乎難以扼制的公害。面對這種情況,我們的哲學家難道還能滿足于物質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的“堅定立場”,而不作一點辯證的反思嗎?難道還不應該多提倡一點超越物質利益的形而上學精神嗎?
  當然人不是神,不能不食人間煙火,不能不講利。古人有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里的“道”,并不是超歷史的,而是從取財中總結出來的。一旦它被總結出來了,便又高于“財”,而且要指導和規范財。顯然,此“道”即為人之“道”,人生之“道”。所以,我認為,哲學是對人的存在方式及其生存意義的反思。所謂形而上學的情結,也就是對人類的關愛。
  收稿日期:2002-10-15
  
  
  
求是學刊哈爾濱10~22B1哲學原理朱德生20032003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作者:求是學刊哈爾濱10~22B1哲學原理朱德生20032003

網載 2013-09-10 20: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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