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藝術化 藝術生命化  ——宗白華的生命美學新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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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提要:生命藝術化,藝術生命化,是宗白華先生的人生觀、藝術觀、美學觀。生命是宗白華美學思想體系的本體和靈魂,意境則是核心。藝術生命化的過程,是意境誕生和創構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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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現代美學家中,像宗白華這樣兼詩人、藝術家、美學家于一身的是少有的。他雖然通曉中西哲學史,但他更多的是以詩人、藝術家的眼光研究美學的。他的生命與藝術與美始終交織在一起,他本人就是一首生命與藝術的交響曲。“我與藝術相交忘情,藝術與我忘情相交。”[(1)]這是他一生的自白,也是他的美學思想的一個重要特征。
  生命藝術化,藝術生命化,既是宗白華的人生觀,也是宗白華的藝術觀、美學觀。宗白華說:“藝術創造的過程是拿一件物質的對象,使它理想化,美化。我們生命創造的過程,也仿佛是由一種有機的構造的生命的原動力,貫注到物質中間,使他進成一個有系統的有組織的合理想的生物。我們生命創造的現象與藝術創造的現象,頗有相似的地方。……藝術創造的目的是一個優美高尚的藝術品,我們人生的目的是一個優美高尚的藝術品似的人生。這是我個人的理想的藝術的人生觀。”在宗先生看來,在人類史上,真正體現生命藝術化與藝術生命化的偉人,在西方是歌德,在中國則是莊子。他在《歌德之人生啟示》一文中寫道:“人生是什么?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義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這些人生最重大、最中心的問題,不只是古來一切大宗教家、哲學家所殫精竭慮以求解答的。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詩人凝神冥想,探入靈魂的幽邃,或縱身大化中,于一朵花中窺見天國,一滴露水參悟生命,然后用他們生花之筆,幻現層層世界,幕幕人生,歸根也不外乎啟示這生命的真相與意義。”他稱歌德“是世界一扇明窗,我們由他窺見了人生生命永恒幽邃奇麗廣大的天空!”中國的莊子,也是歷史上最與自然接近的人,最富于創造思想的人。他將生命藝術化,在他的著作中體悟著宇宙的生命律動和人生的深邃哲理。
  在宗先生看來,生命是藝術的本體,也是美的本體。他說:
  藝術是自然中最高級創造,最精神化的創造。就實際講來,藝術本就是人類——藝術家——精神生命底向外的發展,貫注到自然的物質中,使他精神化,理想化。
   《美學與藝術略談》(1920年)
  藝術是精神的生命貫注到物質界中,使無生命的表現生命,無精神的表現精神。……一切有機生命皆憑借物質扶搖而入于精神的美。
   《看了羅丹雕刻以后》(1921年)
  藝術為生命的表現,藝術家用表現其生命,而給與欣賞家以生命的印象。……藝術品之表現,為一種生命的表現,作家之生命的表現,生命之內容可如下表:
                                      稟賦(遺傳)—天然的精神結構    生命(時間中的流動變遷)          過去的經歷                                     當前的經歷
   《藝術學》(1926—1928年)
  美是豐富的生命在和諧的形式中
   《哲學與藝術》(1933年)
  我們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是流蕩著的生動氣韻。哲人、詩人、畫家,對于這世界是“體盡無窮而游無朕”。(莊子語)
   《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1949年)
  這字已不僅是一個表達概念的符號,而是一個表現生命的單位,……中國古代的書家要想使“字”也表現生命,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就須用他所具有的方法和工具在字里表現出一個生命體的骨、筋、肉、血的感覺來。
   《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1962年)
  中國的書法,是節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生命形象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
   《中國書法藝術的性質》(1983年)
  從20年代到80年代,宗白華一以貫之,堅持生命藝術化和藝術生命化的美學主張。生命是藝術的本體,也是美的本體。這一思想從他在《時事新報》辦“學燈”開始就已形成。1920年2月23日郭沫若發表《生命底文學》,文中明確提出“生命是文學的本質”的觀點,認為“生命的文學是必真、必善、必美的文學,純是自主自善的必然的表示,故真,永為人類底Energy(活力)底源泉,故善;自具光明、諧樂,感激,溫暖,故美。真善美是生命底文學必具之二次性。”郭沫若以與宗白華的通信方式討論詩的本質時還說,“我想我們的詩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底純真的表現,命泉中流出來的Strain,心琴上彈出來的Melody,生底顫動,靈底喊叫,那便是真詩、好詩,便是我們人類底歡樂底源泉,陶醉底美釀,慰安的天國。”郭沫若說他每逢遇著這樣的詩,不論新體舊體,今人的還是古人的,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他總恨不得連書帶紙地把它吞下去,恨不得連筋帶骨地把它融了下去。宗白華完全同意郭沫若的觀點,因此他每接到郭沫若的信和詩,總是“歡喜感激的了不得”,認為自己“深心中的感覺,個性中的靈知,直覺中的思想見解,”同郭是最相近的。他覺得宇宙的真相最好是用藝術表現,將來最真確的哲學就是一首《宇宙詩》。郭沫若喜歡歌德,翻譯了《浮士德》,宗白華同樣敬仰歌德,二人通信中經常談及研究歌德的情況。他認為歌德“一切詩歌的源泉,就是他那鮮艷活潑,如火如荼的生命本體。”
  生命,作家個體的精神生命,又是創作的出發點,它決定著作品的內容是否鮮明。宗先生寫道:“詩人底文藝,當以詩人個性中真實的精神生命為出發點,以宇宙全部的精神生命為總對象。文學的實現,就是一個精神生活的實現。文學的內容,就是以一種精神生活為內容。”他還說:“藝術品之內容,以人之生命的經歷為出發點,藝術家用一種方式表現其經歷,即成藝術品之內容”。正因為藝術表現了生命,反映了時代的精神生命的底蘊,因此,它才能以巨大的藝術魅力震撼讀者,以深邃的意蘊啟迪人生。宗白華稱歌德的《浮士德》是“近代人的圣經”,歌德與但丁、莎士比亞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單是由作品里啟示我們人生真相,尤其在他自己的人格與生活中表現了人生廣大精微的義諦。”他本人就有深刻的體會,他說:“我讀《浮士德》,使我的人生觀一大變;我看莎士比亞,使人生觀察—深刻;我讀梅特林,也能使我心中感到一個新穎的神秘的世界。從前的文學天才,總給我們一個‘世界’,一個‘社會’,一個‘人生’。”
  宗白華的美學思想,深受中國古代美學和德國古典美學與本世紀初流行于西方的以狄爾泰、柏格森為代表的生命美學的影響,但他又是博采眾長,熔中西古今于一爐,獨具自己的特色。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靈》中曾說,中國古代文評的一個重要特色是:“近取諸身,以文擬人;以文擬人,斯形神一貫,文質相宣矣。”[(2)]以文擬人,從哲學上講與中國古代哲學—美學中的“天人合一”思想有關,從文藝傳統上講,又不能不說它在一定程度上受了魏晉以來將人物品藻與詩文評論結合傳統的影響。宗白華對中國古代的文評、詩評、書評這一傳統,十分熟悉。藝術生命化則是這一傳統的精華所在,它從審美的層面揭示了藝術的本質特征。宗白華在自己的論文中,有關這方面的引證很多。如宗白華在《藝事雜談》的筆記中,幾乎摘引了古代畫論中所有大家的論述。如像郭熙的《林泉高致》中所說:“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研究中國美學,宗先生認為應抓住魏晉美學這一關鍵時期,從這里入手深入研究下去。為什么宗先生如此重視魏晉時代?因為這是一個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不論是書法、繪畫、雕塑、詩文,還是造像、建筑,“無不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學藝術的根基與趨向。”魏晉的美學思想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它奠定了中國古代美學的根基和發展趨向。這個時期興起的“人物品藻”就直接影響了美學的發展。宗白華說:“中國美學竟是出發于‘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源于人格美的評賞。……中國藝術和文學批評的名著,謝赫的《畫品》,袁昂、庾肩吾的《畫品》、鐘嶸的《詩品》、劉勰的《文心雕龍》,都產生在這熱鬧的品藻人物的空氣中。后來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乃集我國美感范疇之大成。”宗白華的美學思想弘揚和發展了中國古代美學關于“天人合一”和形神兼備、神韻等藝術生命化的優秀傳統。宗白華與前人的不同之點,在于他沒有僅停留在中國已有的美學傳統上,而且吸取了西方生命美學的有價值的成分,并結合自己的藝術實踐,更加系統地闡明了生命、藝術、美三者相互融合,從而構成了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生命美學理論體系。宗白華的生命美學理論與西方的生命美學雖有聯系但有根本的區別。(1)哲學基礎不同。西方生命美學是建立在一種把生命提高到世界本體地位的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基礎上,而宗白華先生則承認世界的物質運動的第一性,并吸取了德國古典哲學和中國《周易》哲學的辯證法思想,最終形成了以實踐論為基礎的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從而使自己的美學思想建立在科學理論的基礎上。(2)西方生命美學,割裂理性與感性的關系,是一種非理性的直覺主義的美學(如柏格森),宗白華則強調理性與感性的統一,科學的理性分析與天才的直覺主義相結合。宗白華早在1919年11月15日發表的《中國青年的奮斗生活和創造生活》一文,就明確表示自己“反對的是純粹直覺主義”,“直覺本無害,惟偏于直覺而無科學分析眼光,就有弊了。”(3)強調知與行的統一,“對外的經驗”與“對內的經驗”的結合。宗白華深受中國古代知行統一觀的影響,重視藝術家的實踐活動,要求藝術家“直接的向大自然的大書中讀那一切真理的符號”。他把“生活”看作是“人生經驗的全體”。“生命即是經驗”,而經驗則是“一種積極的創造行為”。生活的內容包括“對外的經驗”與“對內的經驗”。宗白華與狄爾泰的生命美學不同,狄爾泰認為科學的理性的認識方法是無濟于事的,唯有通過內省的體驗才能把握真理,體味人生的奧秘。宗白華所說的“對內的經驗”包括狄爾泰所說的內省體驗,但他并未停留在只強調“對內的經驗”上面。他認為“對內的經驗”只有與“對外的經驗”相結合,才能全面地認識、玩味生活的復雜、豐富的境相。而要將“對內的經驗”與“對外的經驗”統一起來,藝術家就必須走到自然和社會中,投入時代的大潮,通過多方面的實踐活動,才能真正把握和體驗到生活的真諦。宗白華在1920年3月21日發表的《怎樣使我們生活豐富》中寫道:
  我們情緒意志的表現是在“行為”中,我們只要積極地奮勇地行為,投身入于生命的波浪,世界的潮流,一葉扁舟,莫知所屬、嘗遍著各色情緒細微的弦音,經歷著一切意志洶涌的變態。那時,我們的生活內容豐富無比。再在這個豐富的生命的泉中,從理性方面發揮出思想學術,從情緒方面發揮出詩歌、藝術,從意志方面發揮出事業行為,這不是我們所理想的最高的人格么?
  宗白華在“五四”時代,寫下的這段文字,是以歌德為代表的優秀藝術家的藝術經驗的總結,它與狄爾泰、柏格森等人提出的“內省體驗”和直覺主義,有著根本的區別。
  如果說“生命”是宗白華美學思想體系的本體和靈魂,那么意境則是宗白華美學思想體系的核心。藝術生命化的過程,實際是一個意境誕生和創構的過程。宗先生從中國古代藝術的實際出發,批判地吸取了西方生命美學和中國古代的文論、詩論、書論、畫論、戲曲論的有價值成分,在王國維研究的基礎上,將意境理論推上了一個新的階段,并以此為中心,提出了一系列相應的范疇。
  王國維結合中國古代詩詞的實際,吸取康德、叔本華的美學觀點,對中國傳統的意境理論進行了開拓性的研究,在中國美學史上作出了卓越的貢獻。與王國維相比,宗白華的對意境的研究,又有了新的突破和進展,這主要表現在:
  第一,擴大、豐富和深化了意境的內涵,明確提出了“藝境”的概念,完成了中國古代意境范疇的現代轉換。王國維所說的意境,主要限于“詩人之境界”,談的是文學領域詩詞、戲曲、小說的意境。宗白華將意境從文學領域擴大到整個藝術領域,除詩詞、小說、戲曲外,他重點探討了中國古代的繪畫、書法、建筑、雕塑、音樂、園林等藝術的意境問題,將西方的生命美學與中國古代美學結合起來,聯系中外藝術的實際,多側面、多層次地對意境進行了研究,進而又用意境理論去分析各種藝術的特征。從而使意境不僅在理論上成了中國現代美學、文藝學的一個基本范疇,而且成為現代中國文藝批評實踐中運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范疇概念。宗白華認為,意境,不僅是“藝術創作的中心之中心”,而且也是“一切藝術底中心之中心”。“每一座巍峨崇高的建筑里是表現一個‘境界’。每一曲悠揚清妙的音樂里也啟示一個‘境界’。雖然建筑與音樂是抽象的形或音的組合,不含有自然真景的描繪。但圖畫雕刻,詩歌小說戲劇里的‘境界’則往往寄托在景物的幻現里面。”意境,作為一個中國古代美學、文藝學的范疇概念,轉換成為中國現代美學、文藝學理論與實踐中不可或缺的范疇概念,并且得到國內外學者的共識,這是20世紀中國古代文論、古代美學研究的一大突破。在這當中,王國維、宗白華的學術研究成就,是功不可沒,永載史冊的。
  第二,從哲學、美學、心理學、發生學的角度探討了意境的誕生與形成。明確提出了“物象”、“動象”、“靜照”和“妙悟”等范疇。
  1、宗白華具體運用和發揮了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所闡明的關于美在知、情、意三者之間所處的地位的理論,將人生的境界分了五個層次,具體分析了藝術境界在人與世界關系中所處的地位和特征。他說:
  什么是意境?人與世界接觸,因關系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1)為滿足生理的物質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系,而有倫理境界;(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系,而有政治境界;(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境界;(5)因欲返本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倫理境界主于愛,政治境界主于權,學術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于美。
  藝術境界是一個美的境界,它不同于功利境界、倫理境界、政治境界、學術境界、宗教境界,它與實用功利無關,與政治權力無關,與理性概念無關,與偶像崇拜的神無關。它是一個有生命的結晶體,是一個美的王國,它“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
  2、宗白華從發生學觀點,動態地揭示了意境創構的過程、特點、范疇和規律。他說:“藝術家經過‘寫實’、‘傳神’到‘妙悟’境地,由于妙悟,他們‘透過鴻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意境的創構,藝術家面對的是“自然”和無限多樣的“物象”和“動象”,宗先生認為,自然無往而不美,自然始終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藝術的范本。自然(包括自然、社會和人生)呈現出種種“物象”,而這些“物象”無時無處,不處于“動”的狀態。惟有“動象”,才能表現精神,表現生命,表現出宇宙的真相。他說,“‘自然’本是個大藝術家,藝術也是個‘小自然’。藝術創造的過程,是物質的精神化;自然創造的過程,是精神的物質化;首尾不同,而其結局為一極真、極美、極善的靈魂和肉體的協調,心物一致的藝術品”。“意境的創構,是使客觀景物作我主觀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瀾變化,儀態萬千,不是一個固定的物象輪廓能夠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云煙明晦,才足以表象我們胸襟里蓬勃無盡的靈感氣韻。”怎樣才能使意境的創構進入傳神、妙悟的更高的層面,宗白華提出了“靜照”范疇。他說“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著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宗先生認為傳神、妙悟的境界,不是機械的學習和探試可以獲得,而是在“凝神寂照”的體悟中突然涌現出來的。由此宗先生得出了“靜照”(comtemplation)是一切藝術及審美生活的起點的結論。
  (3)意境創構的“靜照”過程,是一個物與我(客觀與主觀)、景與情、虛與實、物質與精神、內容與形式雙向運動、層層深入,最后融合而成為一個有生命的晶體的過程。它由漸變到突變,在藝術家靈魂的震動中誕生。宗先生將陸機、劉勰的應感、神思理論與西方的“靈感”論與佛家的頓悟、禪境精神結合在一起,揭示和描述了意境創構過程的思維特征和規律。他說:“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層次。”“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意境創造的始基,鳥鳴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現的圓成。”意境的最高層次,是禪境、藝境和哲學境界的完美融合。它既“得其環中”,又“超以象外”。這種境界的形成和出現,具有突發性、震撼性和獨創性。宗先生寫道:
  這種微妙境界的實現,端賴藝術家平素的精神涵養,天機的培植,在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地成就。
  那么藝術意境之表現于作品,就是要透過秩序的網幕,使鴻蒙之理閃閃發光。這秩序的網幕是由各個藝術家的意匠組織線、點、光、色、形體、聲音或文字成為有機諧和的藝術形式,以表出意境。
  因為這意境是藝術家的獨創,是從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觸時突然的領悟和震動中誕生的,它不是一味客觀的描繪,像一照相機的攝影。所以藝術家要能拿特創的“秩序、網幕”來把住那真理的閃光。
  宗白華對意境創構的特點、過程和規律的探討,與王國維的探討相比,顯然是前進了一大步。
  第三,在中西藝術的比較研究中,運用辯證的時空觀和內容與形式統一觀,提出和論述了藝境的結構成分、形式美、價值結構及時空意識等問題。
  1、宗白華認為,任何一件藝術品都是一種意境、象征、表現,是內容與形式的有機統一體。他說:“藝術的境界是感官的,也是形式的。……這個藝術的有機體對外是一獨立的‘統一形式’,在內是‘力的回旋’,豐富復雜的生命表現。于是藝術在人生中自成一世界,自有其組織與啟示,與科學哲學等并立而無愧。”宗先生對藝術品的藝境結構的主要原素,圖示如下:
  (附圖 b77g01.JPG
  2、宗白華對藝術形式美和藝術的“價值結構”的研究,是富有開拓性和獨創性的。他認為形式是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的基本條件,它獨立于科學、哲學、道德、宗教等文化事業之外,自成一文化結構、生命的表現:它不只是實現了美的價值,而且深深地表達了生命的情調和意味。他說:
  藝術既為藝術家用一種形式表現其內容意境,故某種意境,即有某種表現之形式,由此形式,因可給與觀者以作者意境與情緒,而作者對自己亦得較多明了。
  凡一切生命的表現,皆有節奏和條理,《易》注謂太極至動而有條理,太極即泛指宇宙而言,謂一切現象,皆至動而有條理也,藝術之形式即此條理,藝術內容即至動之生命。至動之生命表現自然之條理,如一偉大藝術品。
  形式是意境的形式,意境是形式的內容,二者共同構成了有生命的藝術品。形式雖有相對的獨立性,“自成一形式的境界,自織成一個超然自在的有機體”,但它如果孤立地離開內容,就成為形式主義。藝術形式的功用在于:(1)美的形式,可以使內容自成一獨立的有機體的形象,引動人們對它能有集中的注意,深入的體驗。美的對象的第一步需要形式的間隔(如圖畫的框,雕像的石座,廟宇的欄干臺階,劇臺的簾幕等)。因為美的境界都是由各種藝術形式的間隔作用造成的。(2)美的形式的積極的作用是組織、集體、配置。即繪畫通過構圖,可以“使片景孤境能織成一內在自足的境界,無待于外而自成一意義豐滿的小宇宙,啟示著宇宙人生的更深一層的真實。”(3)美的形式最高的功用是進一步引人“由美入真”,深入生命節奏的核心。“世界上唯有最生動的藝術形式,如音樂、舞蹈姿態、建筑、書法、中國戲面譜、鐘鼎彝器的形態與花紋——乃最能表達人類不可言、不可狀之心靈姿式與生命的律動。”藝術形式,如數量的比例,形線的排列(建筑)、色彩的和諧(繪畫)、音律的節奏,都是抽象的點、線、面、體或聲音的交織結構,它的創構都是為了更集中更深入更理想地表現生命的真諦,創造出藝術心靈所能達到的最高、最美的境界。
  1934年7月宗白華發表《略談藝術的“價值結構”》一文,在我國學術界首次提出了藝術的“價值結構”問題。作者認為,藝術是人類文化創造生活之一部,是與學術、道德、工藝、政治,同為實現一種“人生價值”與“文化價值”。“形”、“景”、“情”是藝術的三層結構。因此,藝術的“價值結構”主要由三部分構成:(1)形式的價值,就主觀的感受言,即“美的價值”。(2)描象的價值,就客觀言,為“真的價值”,就主觀感受言,為“生命的價值”。(3)啟示的價值,啟示宇宙人生之最深的意義與境界,就主觀感受言,為“心靈的價值”。宗先生把形式價值列為首位,認為它是實現描象價值與啟示價值的前提。藝術如果失去了審美的價值,也就不成為藝術。藝術的最高追求是真、善、美三種主要價值的結合體。
  3、宗白華從辯證的時空觀出發,研究了中國藝術的空間意識及其表現特征。他從“五四”時期就開始重視時空的問題,他說:“萬象森羅、依空而住。百變紛紜,依時而顯。空間時間者,世界一切事象之所莫能外也。……宇宙諸相,不能離空時以現。而空時自相,竟不可覺。吾人但見諸物,不見真空,但覺事變,不覺真時,而時間空間,心相宛然,不能舍空時以思物。”在他長期的藝術和美學研究中,一直關注著藝術的時空表現問題。他在《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中西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等論文中,從中西比較的角度,重點研究了中國藝術的空間意識及其表現特征問題。他說:“我們的詩和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不是像那代表希臘空間感覺的有輪廓的立體雕像,不是像那表現埃及空間感的墓中的直線甬道,也不是那代表近代歐洲精神的倫勃朗的油畫中渺茫無際追尋無著的深空,而是“俯仰自得”的節奏化的音樂化了的中國人的宇宙感。《易經》上說:‘無往不復,天地際也。’這正是中國人的空間意識!”中國人與西洋人雖然同愛無盡的空間,但在精神意境上卻有很大的不同。西洋人對無窮空間的態度,是追尋的、控制的、冒險的、探索的。中國人的態度則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中國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觀是《周易傳》上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我們畫面的空間感也憑借一虛一實、一明一暗的流動節奏表達出來。虛(空間)同實(實物)聯成一片波流,如決流之推波。明同暗也聯成一片波動,如行云之推月。”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奏,所以它從根本上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這樣的宇宙觀一代又一代地積淀在中國藝術家的思想深處,流淌在他們的血液中。因此中國古代詩畫中所創造的藝術空間,“趨向著音樂境界,滲透了時間節奏。它的構成不依據算學,而依據動力學。”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宗白華先生將中國藝術意境的結構特點概括為“道、舞、空白”四個字。
  (1)本文所引宗白華文均見《宗白華全集》(第一、二、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2)錢鐘書:《談藝錄》第40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曹天成*
  
  
  
文藝評論京126-133B7美學李衍柱19971997 作者:文藝評論京126-133B7美學李衍柱19971997

網載 2013-09-10 21: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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