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沈從文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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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張新穎(著名文學批評家,復旦大學文學院教授。)


"有些文章很年青,到你成大人時,它還像很年青!"

——沈從文的作品和沈從文的讀者

《沈從文別集》(二十冊)一九九二年由岳麓書社出版,二〇一一年楚塵文化又重新印行。由此我想到沈從文作品的讀者。


誰是沈從文的讀者?


近半個世紀前,一九五七年,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出版過文學作品(上一次作品的出版還是在一九四五年)的沈從文,忽然被告知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沈從文小說選集》。已經改業好幾年的沈從文寫了篇《題記》,其中傷感地說:"我和我的讀者,都共同將近老去了……"


果然,等到他的作品可以再次出版,又過了二十多年,到了八十年代。沈從文的老讀者,愈發老了,也越來越少了。


但也就是從八十年代開始,新的讀者出現了,而且越來越多。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沈從文的讀者,年輕的讀者,一代又一代地成長起來;而沈從文的文學,也在一代又一代年輕讀者的閱讀中,生命常青。


我想到沈從文的讀者這個問題,不僅因為我自己是一個從八十年代開始閱讀沈從文的一個人,更因為,我現在正和一群年輕的沈從文讀者一起,共享了一個講讀沈從文的課堂。二〇〇五年春季,我在復旦大學開設了"沈從文精讀"課。本來是給三年級本科生開的專業選修課,預定上大半個學期,因為這個年級的學生下半個學期要出去實習;結果選課的人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有,而且不少,還有許多研究生和進修生旁聽,這樣就把這個課上了完整的一個學期。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沈從文是最受學生喜愛的幾個人之一,本科生的學年論文、畢業論文,到碩士和博士的學位論文,以沈從文為題的,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以來,已經積累成一個龐大的數量。但是,就我所見,奇怪的是,絕大多數的論文,是在重復關于沈從文的一些差不多已成"定見"的"套話",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理解和敘述沈從文的"模式"。這樣的狀況,其實是學術界沈從文研究、高校課堂沈從文教學的反映。


我想,年輕的一代喜歡這個作家,這是特別值得珍惜的;但是年輕的學生會自覺不自覺地"屈從"學術研究和課堂教學的"權威",把自己的閱讀感受"整理"成適合于"定見"、"套話"和"模式"的"理解",這,是非常遺憾的。


為什么會這樣呢?也許我們的研究和教學提供給學生的理解空間太狹窄了,根本上是研究和教學本身理解沈從文的空間太狹窄了。這個狹小的空間不足以讓年輕一代的沈從文讀者把自己閱讀感受中蘊藏的闡釋沈從文的活力充分釋放出來,從而形成對沈從文理解的深化和豐富。年輕一代讀者自己閱讀感受中蘊藏的闡釋活力,往往"胎死腹中"。


我們今天來看沈從文,首先應該拓開我們自己的理解空間。如果這個理解空間太小的話,是放不下這個人的。


我的想法,是把沈從文放在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的時空中去理解,簡明一點說,可以從三個階段來談——當然不可能這么簡單,只是為了說得清楚一點:


第一個是文學階段,基本上是到三十年代中期,或者說《邊城》這樣的作品完成之后就差不多了;如果要一個明顯的標志,可以以一九三六年《從文小說習作選》的出版劃一條邊緣模糊的界線。《習作選》的出版,等于是十年創作的一個總結。這個文學階段主要還是"創作"的階段——這個文學還是一個"創作"的概念。


第二個階段是從三十年代中期到四十年代結束的時候,這是一個從文學到思想的階段,越是往后去,思想的成分越重。如果從形象上來講,第一個階段是作家的形象,那么第二個階段就是思想者的形象。這個思想者是一個非常痛苦的思想者,你沒法說他思想得很通透,他的思想過程是非常痛苦的,和現實粘連糾纏得厲害,不能圓通。但我覺得就是這個痛苦、粘連糾纏和不能圓通,特別有意義,有價值。


然后就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之后,一直到他去世,第三個階段。這個階段比較麻煩——當然你可以把他說成是一個學者的階段,我不愿意這么說,我覺得是一個知識分子實踐的階段,一個知識分子怎么在一個變動的時代過程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安身立命。他要找到這個位置,要在這樣一個位置上安身立命,是要付出很多代價的。這個代價不是一般人所說的受很多苦啊等等,那只是被動地承受;而是在精神的嚴酷磨礪過程中,去追求意義和價值,苦難和整個創造事業的主動追求是緊密相連的。


對應于這三個階段,是三種形象:一個文學家的形象,到一個思想者——當然這個思想者也是從文學出發的,是一個文學思想者——的形象,再到一個實踐者的形象。這樣一個形象的變化過程是非常明顯的,但不能把三種形象割裂開來,其中有貫穿性的線索。貫穿起這三種形象,大致上可以描畫出沈從文這樣一個比較特殊的人、比較特殊的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中國巨大變動時代里的人生軌跡。


以往我們對沈從文的理解,文學階段之后的思想者的形象是不突出的,我們都覺得沈從文是一個作家,不覺得他是一個思想者,更不覺得他是一個實踐者。他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文物研究被簡單地解釋成被迫改行,是被動的,不得不然的,就沒有注意到這里面有一個知識分子和社會建立起有機聯系的主動成分。在這樣的視界內,沈從文的形象就不能不顯得太小了——就是一個作家嘛。補充上后面兩個階段,沈從文的形象才能完整起來,大起來。


另外,即使是第一個階段,我們的理解,可能也還存在著問題——就是,可能還是把他的文學理解小了。


我講沈從文,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思路"和"框架"。但這只是"思路"和"框架",課堂教學不能憑空端出"思路"和"框架",而必須從實處出發,落到實處,最后讓學生形成一個他自己理解沈從文的"思路"和"框架",而不是首先把你的"思路"和"框架"灌輸給他。


從實處出發,落到實處,具體的方式,就是文本的細讀。在第一個階段,主要講《從文自傳》、《湘行書簡》和《邊城》;第二個階段,講《長河》、《黑魘》和一九四九年"精神失常"時的"囈語狂言" ;第三個階段,講一封五十年代的土改家書,講一篇六十年代初的未完稿《抽象的抒情》,講一份文革中的申訴材料《我為什么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最后講八十年代寫的本來打算做《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后記的《曲折十七年》。


這里需要講一講容易引起誤解的"文本細讀"。看到"細讀"這樣的字眼,馬上聯想到新批評派的close reading ,這是自然的;但是"沈從文精讀"課上的文本細讀,卻并不是把自己封閉在文本之內、關起門來的細讀,相反卻是要把文本這個空間充分打開,引進各種有機因素,激活文本所蘊藏的能量。譬如關于《邊城》的闡釋,就利用了沈從文的早年經歷、性格形成等傳記性資料,論證他用文字包裹傷口、用微笑担當命運的寫作自覺,這也就暗示了《邊城》表面文本之下的另一層世界。


落到實處不是落到死處,精讀課的精講、細講,可能包含的一個危險是把所講的東西凝固化、定義化,只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也就是講死了。如果是這樣,那就走到文學的對立面去了。而在到目前為止形成的關于沈從文的敘述"模式"里,其實已經顯露出某種凝固化的傾向。精讀課的精講、細講,在我自己的主觀意圖里,其實正是從文本出來,從精細處出發,來"活化"、瓦解、反抗一切凝固化地理解沈從文的"定見"、"套話"和"模式"。



這樣講讀的反應和效果如何呢?


期末,我讓學生自己來分析任意一篇沈從文的作品,可以選我在課堂上講過的,也可以選我沒講的,要求是抓住自己的閱讀感受,在這個基礎上進行分析;分析要說自己的話,而不是重復已有的論述,也不要重復說老師的話。


我曾經簡單提到,沈從文小說的敘述人,通常和一般現代小說在不同程度上隱蔽的敘述者不同,是個讓人感到親切的、和讀者"打招呼"的敘述人。后來三年級的楊穎靜在期末作業中說:"《邊城》中的沈從文似乎是最沒有機心的作家。他不會讓讀者覺得有被"設計"的感覺,不會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最終發現,原來開初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敘述,到最后都有落腳之處。"從這樣的閱讀感受出發,是可以做很深入的探討的,但首先你得讓學生對自己的閱讀感受有信心,保留住自己的閱讀感受。我在作業中看到這樣的話,心里高興是自不待言的。


一年級的于小軼寫了一篇分析《三個女性》的文章。一般的沈從文研究者可能會知道,這篇小說的三個女性形象都有原型,分別指向丁玲、張兆和、沈從文的妹妹九妹,這個一年級的學生未必知道這種指涉,她把這篇作品看成是沈從文"隱藏和追溯作者自己的文章",從這個角度來解釋作品。是不是這樣解釋就錯了呢?在我看來,完全不是,而且也許恰恰因為她不知道這種指涉,她才沒有障礙地獲得了自己對作品的理解,而這個理解,也是作品所支持的。她發現,"有趣的是,三個女孩子在文中都是喜歡借翻譯景物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看法的人,這一點,恰是沈從文文學作品的精髓。"經過細致的分析,她得出結論說,"透過這篇作品,我們像在看一部自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獨特的自我。感覺到屆時三十一歲的他在不斷地追溯自己和展望未來的過程中成熟,對現狀的剖析和內心矛盾的展現由這三個女性體現。"原來這篇小說,深藏著與作者經歷的密切聯系:"生活現實中的斷層用文字的土壤來填平,沈的幻想、壓抑和內向的性格不自覺地落在土壤中,本來以期能沿著鋪實的路面追尋自己過去、未來的所在,卻在不經意間沿途開出許多透明的小花,那種淡然的隨意令其作品遺世獨立。"


《沈從文別集》中《抽象的抒情》一冊,選了沈從文一九五二年在四川參加土改時夜讀《史記》的一封家書,取題為《事功和有情》,我在課堂上非常詳細地釋讀過。三年級的徐捷很想談談這封信,不過她又担心,老師已經在課堂上逐句講過,她又怎么談呢?我告訴她,先把我講的全部拋開,好好追究一下自己的想法,自己有所得就好。結果她交給我的是一篇非常情境化的文章,在此情境里,有她自己:她把自己的閱讀也放進了歷史的時空中——


四川山村的一個深夜,沈從文閱讀司馬遷。幾十年后的一個深夜,我閱讀沈從文。文字如電光火石,照亮了我們仨人。


他們是相隔千年的朋友,遙遙地握手,唱一曲高山流水。


我,卻是少年時受一番徹悟。從此后,恍若兩世。


想象中二人靈魂相和,一吐英雄氣的場面沒有出現。沈從文沒有把這個月夜醞釀成《報家人書》。他沒有執著于回應司馬遷所說"《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沈從文可以在那晚把自己"身處歷史大變革和政治漩渦中的性格悲劇,以及政治與藝術在那一時代不可避免的沖突"化作一篇書,一抒胸臆。可是他沒有。盡管他說"看過了李廣、竇嬰、衛青、霍去病、司馬相如諸傳,不知不覺間,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會氣氛中,和作者時代生活情況中,以及用筆情感中。"


本來這完全可以是一個悲涼悲憤的夜。


可他只是一開始就打趣自己說"在兩夾攻情勢中,為了珍重這種難得的教育,我自然不用睡了。古人說挑燈夜讀,不意到這里我還有這種福氣。"看到這里我忍不住會心一笑。沈從文就是沈從文,盡管生活讓他困頓、精神上陷入困境,可是假如山邊有朵小花開在清風里,他還是會停下來駐足觀看,拈花一笑。所以盡管他"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會氣氛中,和作者時代生活情況中,以及用筆情感中",他卻沒有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只是忠實于自己的情感,記錄下世間讓他思索的一切,沒有刻意地要讓文字千古。或許也因為如此性格,曾逼近過死亡線,曾精神崩潰的沈從文會在人生幾乎走入絕境的時候又重新穩住自己,開拓另一項事業。繼續生活。


正因為他是沈從文,所以哪怕在這樣一個與司馬遷如此親近的夜晚,他還不忘記表達自己對于目前"向優秀傳統學習"這句很響亮口號的個人的見解。他恐怕忘了他已經"靠邊站",已經不能寫作,他還是要負責任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可惜,那時根本不需要他這么負責任的表達。然而他依然興致勃勃地在深夜寫給全體家人的信中慎重地談到了這個問題。沈從文幾乎不被人當作對社會有責任感的作家,而一味地認同他的"湘西風情",認為他寫些情愛,寫些花草,"粉紅色作家"。可是,當我們一一攤開他的文集,會發現他始終"哀民生之多艱"。


可惜就如李銳所說:"別人不懂也就罷了,難道我們這些中國人也真的再也聽不懂中國詩人的歌哭和詠嘆了嗎?難道歷史的風塵真的把我們埋葬得這么深這么重了嗎?難道一種弱勢文化的人連聽力、視力和生命的感覺力也都是弱勢的嗎?以致我們竟然聽不懂一個肝腸寸斷的柔情詩人的悲鳴?以致我們竟然看不見,在夕陽落照下的那樣一種悲天憫地的大悲哀?"


在現在的文學上被誤讀,在未來的文學上卻將愈來愈不朽;在現實生活境遇上得到太少、待遇不公,在人性世界里卻人神同在、悠然自得。……


這就是沈從文!


我們其實都想探究沈從文為何有兩種天壤之別的際遇。而這個夜,沈從文清晰地、清醒地、冷靜地告訴了我們他終于思考出的答案:"換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長東西,常是不可思議的!中國歷史一部分,屬于情緒一部分的發展史,如從歷史人物作較深入分析,我們會明白,它的成長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開的。東方思想的唯心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開!這種'有情'和'事功'有時合而為一,居多卻相對存在,形成一種矛盾的對峙。對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易顧此失彼。"


或許,把一九四九年后的沈從文與一九四九年前的沈從文換個個兒,沈從文的整個人生會完全不同。


這句論斷莽撞,卻可能透出些道理。


那個"或許"其實只是假設中年前的沈從文能夠擁有中年后,經歷一次割脈、一次癲狂后的對世事的超越自我的洞徹。而這,來得太晚。


這個太晚,只是嘆息他陷落在如何突破自我的重重包圍中困苦不堪、疲憊不堪。假如他在一開始就擁有徹悟,他或許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得捉襟見肘,四處抵牾。或許就不會總是由他說出大家都知道卻總不會點破的真理,給自己的未來埋下隱患。


可是,誰又能直接超越童年、少年、青年的青澀、掙扎、與世界的不妥協,而直接邁入老年的洞徹世事、對世界的成竹在胸?


可是,恐怕,一個從幼年始即開始追尋最樸素、最本真的生命意義的人,一個注定要為后世留下本真文字的人性記錄者,所要走的道路本就該如沈從文那樣,痛苦、執著、雖九死其猶未悔。


所以,站在文學史上我們慶幸他終于不是按照那個"或許"生活,而是極大痛苦地艱難地在自我、社會、自然之間苦苦掙扎,尋覓自己的角色定位;也最大歡喜地得到了上天賜予他最美的風景、異秉,并用他的眼為后世留存天、地、人最美的瞬間、最深沉的思考。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沈從文因心臟病猝發,在家中病逝,黃永玉說:"他逝世的消息也是如此的緩慢,人死在北京,消息卻從海外傳來,國內報紙最早公布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后。據說是因為對于他的估價存在困難。"很多人對此事表示了極大憤怒,認為漠視了沈從文。但其實歷史有時會錯亂地給以最公正的評價。就如黃永玉所說,"據說是因為對于他的估價存在困難",其實這樣的一種極其罕見的應該說不公正的做法恰恰體現了沈從文最真實的價值。沒有在歷史的長河中淘洗,我們如何能給得起沈從文他應得的肯定?世俗如何能給?


我們是一個宣揚詩性,卻在世俗中容不下詩性的民族。所以屈原被放逐,李白浪跡天涯,沈從文享受身后名。


可是,"總算盼到有一天我們把他又"發掘"出來,又"發現"了他的時候,我們又禁不住如此"習慣"而"老到"地,把他放進一個古典的"田園詩"的畫框里。我們真是不可救藥地病人膏盲!"


天若有情天亦老,倘若逝去的沈從文再回身看我們這邊熙熙攘攘的世界,恐怕會笑著說:無論你們理解我多少,假如再讓我重生一次,我會拋棄我前生追尋的世間雜物,心無旁騖地安心生活,寫我所寫,愛我所愛。澄澈一些,超脫一些,自信一些。無論給我什么功名什么冷遇,再不放在心上,我只愛夜行船上有三三陪伴。


能夠產生出這樣的理解,我當然認為她沒有白讀沈從文。



一九四八年七月的一天晚上,在頤和園霽清軒消夏的沈從文和兒子虎雛討論《湘行散記》,說:"這書里有些文章很年青,到你成大人時,它還像很年青!"


他兒子就說:"那當然的,當然的。"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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