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師,今天下午去打籃球嗎? 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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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敘述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事情講講清楚,沒有任何為自己辯解的意思。我知道我已身敗名裂,但是到現在這一步,我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講清楚,也不奢求你們同情我,因為這些已經對我毫無意義。


今年我已經六十五歲了,即使不出這件事,我的一生實際上也差不多結束了。結束就是結束,無所謂光榮不光榮,可恥不可恥。古人說,光陰流逝,日月如梭。退休前這種感覺還不太強烈,整天忙這忙那的,沒時間多想。但是退休以后就不行了,腦筋像卸了鞍的馬一樣,東轉轉,西溜溜,愛到哪就到哪,完全不聽你的使喚。我跟你說,人老了就怕多想,一多想人就老得飛快。我覺得自己這五年的衰老比過去五十年衰老的總和還要顯著。回想我這一生,怎么說呢,和同齡人比應該說我算正常吧,幸運肯定是談不上了,但是要說有多倒霉那也談不上,比我倒霉的我見得多了。別的不說,就政治這一項,那么多次運動,搞來搞去的,沒有搞到我頭上,而且我也沒有搞過別人,單單這一點我就應該對命運心生感激呀。我是最不愛發牢騷的,不相信你們可以到學校問問,年前退休教師為了醫藥費報銷的事情還聯合起來跟校長鬧的呢,我也沒有參加,不是我老胡清高,不在乎錢,實在是因為我這個人天性如此,不愛發牢騷,不管是對校領導,還是對生活。但是最近一二年回首往事的時候,我還是經常會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因為我忽然覺得這幾十年的每一個日子都不是我應該過的日子,我完全偏離了我的命運。醒悟到這一點已經晚了。


這也是我堅持想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說的原因。當然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但是不說我實在又于心不甘。


還是從頭說吧。你們已經知道了,我的全名叫胡高裁,安徽蕪湖人,生于一九三四年。五八年從南京師范畢業以后,我就被分配到了宜城縣中。當時的宜城縣中剛成立不久,初中部和高中部每個年級都只有兩個班,整個中學的教師加上食堂工友也就二十來號人。校園面積也只有現在規模的四分之一。直到九四年退休,我在宜城縣中教了三十六年書,教數學,從初一到高三我全帶過,所以算起來我在宜城縣中絕對是元老了。我當過一屆市人大代表、兩屆縣人大代表,還有一屆縣政協委員……這些我就不說了,我挑重要的跟你說吧,盡可能簡單扼要一些。參加工作那一年我已二十四歲,當時算挺大的了,經人介紹認識了我愛人邱淑娟。她小我兩歲,在五七小學,也就是現在的城鎮小學教語文,是本地人。我們認識不久就結了婚。


我愛人那會兒身體就不好,病歪歪的,但是人長得挺秀氣,所以我同事跟我開玩笑說,我找了一個林妹妹。當時我心里還挺得意的呢,但是結婚以后問題就來了,我愛人是個藥罐子,一年到頭沒幾天精神好的,家務事全靠我,這倒無所謂,但是我愛人不能生育,這個問題可讓我們苦惱壞了。我們努力了三四年,到處投醫問藥,但是孩子還是留不住,一懷上就流掉,我愛人的身體因此變得更差。我想不能再這么折騰下去,人不能那么自私,于是我們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我愛人為此一直感到很歉意,但是我從來沒有抱怨過。要說抱怨,我可抱怨的事真是太多了。和我愛人結婚兩年之后,我忽然發現我岳父岳母其實長得很像,都是長鼻子長臉,就像兩匹馬一樣,我深究下去才知道他們確實是堂兄妹,是近親結婚。我愛人身體那么差是有道理的,是因為先大不足。當時我也有過上當受騙的感覺,他們一家合伙把我這個外地人給坑了,但是我想不管怎樣我們已經結了婚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雖然夾生但也是一鍋熟飯,我愛人又是那么一個心地特別善良的好人,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認了。


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我們這樣的家庭所承受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我還看得比較開,而我愛人反而不行,而且她還特別喜歡孩子,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一個勁地塞糖果什么的。于是我和我愛人商量托人抱一個孩子來養,這便有了我兒子胡強,那是六二年的事情。


胡強是個私生子。生母叫范紅,生胡強時只有十八、九歲,是宜城縣中的畢業生,家好像是附近農村的。生父是誰,我們一直不知道,也從沒打聽過。


收養這件事是我愛人家一個在醫院工作的親戚幫忙促成的。當被告知孩子的母親是那個范紅時,我心里格噔了一下。我愛人也很猶豫。因為這個孩子實在是太特殊了,說起來真讓人難以置信,胡強是在他母親投河自盡以后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在當時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未婚先孕是何等嚴重的事,尤其是在宜城這種小地方,你們現在很難明白,她只有一死了之。六二年十一月五日也就是我兒子胡強的生日那個范紅挺著大肚子跳進了冰冷的運河。過路的農民把她撈了上來,送到醫院搶救,結果大人沒救過來,孩子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這中間還出了一個插曲,現在聽起來更像是故事。兩個農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范紅拖上岸來以后,卻怎么也抬不動她。別忘了那是六二年,三年自然災害還沒過去,全國人民都餓得兩眼昏花,也難怪那兩個農民沒有力氣了。他們只好把她擱在一邊,在路邊坐下來干等,好不容易等來了另外兩個過路的農民,四個人合力才把范紅抬起來。不然的話她還有機會被救活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如果還活著的話,我們也就不會收養這個孩子了。因為我愛人忌諱的就是孩子的母親名聲不好,現在母親死了,那壞名聲也應該隨她去了。


小強雖然是個早產兒,但是卻也足斤足兩,生得大頭方腦的。我愛人本身先天不足,據說生下來只有三斤多重,所以當見到六斤多重的小強時,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喜歡歸喜歡,但是事情主要還是靠我做。應該說開始的幾年小強確實給我們帶來了不少歡樂。從小強進人我們家以后,我再也不知道閑是什么滋味了,生活就像一根弦越繃越緊。我除了照顧我愛人,還要照顧小強,岳父家有時還有事,另外我還要工作呀,整天忙得像只陀螺似的,哎,人啊就是這德性,就像那個陀螺,你要不斷地抽,狠狠地抽,它才能轉得正常。當時我很年輕,身體也好,不找件事情忙忙也不行。


有個細節現在說說也不妨,說起來跟那個范紅還有點關系。我和我愛人結婚后的第二年,有一陣子我覺得特別壓抑。我愛人不能生育,而且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招架不住,我只能克制自己。按理說,當時正是困難時期,人肚子都吃不飽,哪有精力想別的?但是就是奇怪,肚子越是餓,那種欲望就越是強烈。我不知道別人是什么樣,反正我現在想起那段日子來,兩種饑餓總是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不怕你笑話,現在我有時從書上或者報上看到“三年自然災害”這個詞時,都會莫名地興奮一下子,然后才會想到毛澤東、蘇修什么的。我愛人是從來不拒絕我的,但是每次完了之后看著她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就自責得厲害。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是,我的岳父岳母也能從她女兒的氣色上看出來,每次拐彎抹角地提醒我,不要太頻繁,要愛惜小娟的身體。他們這么說實在讓我無地自容。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每天下班后到操場上去和學生們打一場籃球.把精力消耗掉,然后再回家做飯。我籃球打得不錯,上學的時候練過,彈跳好,投籃也準。當時縣中的體育老師也沒我打得專業。只要我在場上,旁邊肯定少不了學生站著看。范紅和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我沒教過她,她讀高二,快畢業了,而我當時教初中。她是個賽小伙,大部分時間呆在場邊看,偶爾人不夠的時候也上來湊個數。范紅好象是校田徑隊的,骨架挺大,挺結實,臉紅撲撲的,看起來特別健康。她運起球來,胸前那兩只呼之欲出的乳房也隨著籃球上下晃動著。你感覺那對乳房沉甸甸的,這時她已帶球從你身邊過去了。我對她沒有動過一絲糊涂心思,那是什么年代啊,我不可能干出任何對不起我愛人的事情。但是我承認我很欣賞她,和我愛人相比,她正好代表另一極我完全不熟悉的女人。我還是要強調那個年代,你們沒有經歷過所以體會不到,在三年困難時期中很多女人因為營養不良都閉經了,到醫院開證明,憑證明才能買到糠餅。


吃糠餅的女人能有什么光彩?所以當你忽然見到像范紅這樣的姑娘時,你只會覺得心里溫暖,除了溫暖,就是覺得沒有力氣。我對范紅沒有什么了解,我叫她“小范”,她叫我“胡老師”。偶爾在學校里碰到,她會迎上來問我,今天去不去打籃球,我說,去,當然去。我們的交往也僅限于此。


她畢業以后,我們只在街上碰到過一次。印像中那也是我們唯一一次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面。我買完菜剛準備回家,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范紅。我覺得她沒什么變化,只是兩條辮子的末稍卷了起來。那會兒她在城上一個什么廠做臨時工,名聲已不太好,我在學校里有所耳聞。所以見到她我有些緊張,生怕別人看見了說閑話。我們沒說幾句話,我便托辭跑了。我注意到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心里更是慌亂,最后連手都沒握就忙不迭地走開去了。


我愛人對小強過于溺愛了。可以說為了保證小強的營養,我們幾乎傾家當產。


像奶糕這些東西,現在的孩子當然沒眼看了,但在當時可是稀有之物,我想辦法托人定期從南京十盒十盒地買。那會兒買東西可都是要券的,為了弄到券就費死勁了。


我愛人在床上斜著身子用手臂圈著小強時,臉上流露出產婦自豪而又滿足的神情。


我也把她當產婦一樣來照顧,有錢就買雞買魚燉湯給她喝。我愛人喜歡小強吮吸她那兩只像反扣的碟子一樣平的乳房。我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我當然覺得孩子可愛,另一方面我又時刻不能忘記那不是我的孩子。小強越可愛,我越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這是人之常情,我想你可以理解。隨著小強夜以繼日的吮吸,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我愛人的乳房一日強似一日地豐滿起來,而且她的身體狀況也大有改善。


如此又過了半年,我愛人的體質又有了穩步的提高,臉上甚至有一點紅暈了。于是我們決定再試一次,我們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我愛人本人也對此充滿了信心。六四年春天我愛人歷盡千辛萬苦產下了我們的女兒胡蘭。我們全家都樂瘋了。我已有了一個兒子,現在又有了一個女兒,我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再忙都不會覺得累。


自從有了小蘭,我愛人就再三念叨,一定要一碗水端平,不要虧待小強。這是不用說的,像我們家這樣,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不可能于那種缺德的事情。我愛人奶水不多,但是還是把一半奶水喂了小強。左乳歸小蘭,右乳歸小強。其實那會兒小強已經兩歲了,牙都差不多長齊了。我愛人堅持這么做,是因為担心小強沒吃過她的奶,以后會對她不親近。其它就更不用說了,有小蘭一份,就肯定有小強一份。我和我愛人的工資都用在孩子們身上了,每個月勉勉強強夠用,半個子也剩不下。但是我愛人說了,只要孩子們能吃好穿暖,讓錢死,總不能讓人死!確實就是這樣,“只要孩子們吃好穿暖”成了我們家的信條。那么多年我不記得給自己買過什么東西,一件中山裝穿了十年還穿,吃嘛,都吃孩子們剩下的。我愛人也被迫挺起精神,平常能捱著就不去醫院,能不吃的藥就不吃了,都是為了省點錢,好補貼在孩子們嘴上。我岳父是有退休工資的,有時也貼我們一點,錢倒是給得很少,主要是幫孩子們買點衣服買點吃的什么的。


我們一直担心小強這孩子的性格,因為他從小就很悶,不愛說話。你只要給他吃,他就吃,不管吃飽了沒有,他可以一直吃下去,從來不知道停的。就是吃到撐死,他也不會停。所以我愛人一直要留神盯著,看著吃得差不多了就要喊一聲“飽啦”,他才知道把碗放下。這是一種病,宜城這邊叫“餓死鬼”,現在見不著了,但在當時卻并不鮮見。唉,全是那個年代鬧下的。這種病沒藥可治,,也不用治,歲數大一點自然會好。由于有這個毛病,當小強的同齡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們不放心送他去。我們想反正幼兒園學不到什么東西的,不如留他在身邊安穩一些。


小強七歲那一年我們送他到我愛人所在的五七小學念一年級。小蘭雖然只有五歲,但是早慧,我們考慮了一下,也決定送她上學。算是開了個后門吧,我愛人讓學校收下了小蘭,并且把兄妹倆編在了一個班。因為我和我愛人都是老師,所以不管外面的風氣怎樣,我們很早就開始了對孩子的學齡前教育,一點也不馬虎。很快我們就發現小強不行,同樣認一個字,跟他講十遍,他也沒印象,而小他兩歲的小蘭,只要講一遍就記住了。到了學校更是這樣,小蘭聰明伶俐,是班上的尖子,而小強的成績總是班上倒數幾名。我有時忍不住會在心里想,那個小強的生身父親一定是個蠢貨。我愛人寬解我說,沒關系,笨人自有笨福。


我記得大概是他們在讀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回來,我發現小強的眼神不對。我馬上敏感地意識到他可能在外面聽別人說什么了。但是這個小孩很悶,你怎么問他,他都不說。


就是那一年的夏天,七一年吧,快要放暑假了,那一天我愛人有什么事回我岳父家了,我做好了晚飯等孩子們回來,但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到晚上七點多鐘,小強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回來了。我問他,你妹妹呢?小強說,不知道。


我的女兒胡蘭掉運河里淹死了,年僅八歲。這件事對我們家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我愛人當即就垮了,我的神經也處在崩潰的邊緣。我當時認定是小強把小蘭帶到運河那邊玩的,但是小強就是不吭聲。我氣極了,掄起棍子就揍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我承認可能打得比較重。我愛人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死死地抱住我,她對我說,我們已經失去了小蘭,你再把小強打死,我們就一個也不剩啦。關于小蘭的死,城里傳得風言風語的,什么說法都有。甚至有說我們平常虐待小強現在終受報應的,真是天地良心!我的一個老鄰居對我說,小強這孩子命太硬,你一定要降住他,不然的話他還會給你帶來惡運的。小強有點被我打怕了,看見我就躲,聽到我的聲音就開始哆嗦。我愛人護著他,經常為此和我發生爭吵,吵得兇的時候,她就帶著小強回娘家住。這種事情是有的,但是也就是那一小段時間。后來我很快平靜了下來,孩子畢竟是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小蘭去了以后,我們這個家就乏善可陳。我愛人的身體從此再也沒好過,連正常的上班都不能保證,三年有兩年病休在家。小強成了她一大心病,因為這孩子看起來是很老實,但是實在太無能。從小學到中學,他讀得跌跌爬爬,把他父母做老師的顏面丟得一千二凈。我們夫妻在教育崗位上這么多年,多少還認識幾個人,不然的話,小強是肯定高中畢不了業的。八零年他參加了一次高考,考了兩百多分,八一年又考了一次,好家伙,兩百分都不到。他母親還想讓他重讀再考呢,我說,算了吧,別難為孩子啦。我們決定讓小強趁早招工上班。誰想到呢,他連招工考試都通不過!怎么辦?我們能怎么辦?送禮唄。為了小強上學、工作的事情,我和我愛人提著東西去求爹爹拜奶奶,不知有多少回啦,反正臉皮也厚啦。最后小強終于進了建筑公司做了一名工人。但是沒干一年,我愛人又看不下去了,覺得那個活太苦,和我合計幫小強換個工作。當時廚師剛剛開始吃香,很多地方都要,我們覺得這個行當不錯,一來小強能干得了,二來如果能學好,有個證什么的,也算是一技之長。于是我們又勒緊褲帶,拿出一筆錢,送小強到揚州的一個廚師學校學習。小強沒有讓我們失望,半年后他順利地從廚師學校畢了業。回來以后正趕上剛落成的宜城大酒樓招人,小強如愿被招上了。唯獨這一次沒有讓我們夫妻倆費神,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我記得那一年的大年夜,我們照例在岳父家過年。小強那天掌勺,他使出渾身解數做了一大桌子菜。我愛人還沒吃就哭了,哭得不成樣子。我也很欣慰,多喝了兩盅。我們的小強終于有出息了,我們也算熬到頭了。


小強在宜城大酒樓干得挺好,每個月錢也不少掙,而且他對他母親挺孝順,減輕了我不少負担。日子這樣過過不是很好嗎?唉,沒過多長時間,小強向我們提出,他想到南邊去闖闖。他一個酒樓的同事不久前去了廣州,來信說那邊錢好賺,廚師特別缺乏。我愛人當然不同意,但是我呢,我想我不能像我愛人那樣目光短淺,要為孩子的將來著想,孩子想出去闖是好事,世界大著呢,總不能讓小強跟我一樣一輩子都窩在一個小縣城里的吧?賺不賺到錢是一回事,出去開開眼界總是好的。我最終說服了我愛人,放小強去了廣州。那是八四年的事情,改革開放嘛,孩子這么做也是大勢所趨。


八五年春節小強從廣州回來了,錢沒掙到,但是帶了一個涂脂抹粉的女人回來。


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要結婚。我和我愛人都驚呆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我一眼就看出那個女人不是好貨,但是要把她從我兒子身邊趕走是不可能的,她指著自己的肚子向我們宣布,你們小強的種,已經四個月啦。我們只能同意他們結婚,而且得趕快幫他們完婚,因為晚了,新娘的大肚子就遮不住了。正月十五我們像救火一樣幫他們辦了酒席,散了糖,先將別人的嘴堵住,手續是后來才辦的。


我愛人為此昏厥過兩次,醒來以后就無止境地埋怨我,當初我如果不勸的話,她是絕不會放小強去廣州的,也就不會到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小強卻不像我們想得這么悲觀,恰恰相反,他覺得這是新生活的開始。結婚以后他非常坦率地告訴我們一些我們兒媳的情況。她叫李艷艷,比小強小一歲,是江西山里的,在廣州打工,是賓館服務員。他們是在粵語培訓班上認識的。我心里其實非常清楚,什么“服務員”,明明就是三陪女,就是雞。但是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兒媳婦,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愛人比較天真,和外界沒有什么接觸,不知道雞為何物,她轉念一想覺得李艷艷也不錯,不管怎樣,一個女孩愿意跟小強到宜城這么個小地方來生活,而且人長得也站得出去,我們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我們只有兩間平房,一間住,另一間隔成兩小間,一半是廚房,一半只夠放一張床。現在我們把原來住的那間騰出來給小強他們作新房,我和我愛人就搬到那一小間去將就。你要知道,我愛人支氣管有病,平常是聞不得煤氣味的。生活即使到了這一步,我們都沒有抱怨,苦就苦一點,擠就擠一點,日子只要能過下去就行。


八五年九月十七號,李艷艷破腹生下了一個八斤多重的女孩。為了記念我女兒胡蘭,我給孫女取了個名字叫:胡小蘭。


李艷艷把身上的包袱卸下來以后就原形畢露了,不講衛生、虛榮、好吃懶做,什么毛病都來了。小強還是在宜城大酒樓上班,每天忙得很,我嘛也要到學校去,那幾年正好帶畢業班,也忙得不行。整個白天就是我愛人和李艷艷在家守著孩子。


我愛人每天都是一肚子氣,但是為了顧全大局,她都忍著。李艷艷拒絕為孩子哺乳,說那樣會使乳房下垂。這樣的話在我們聽來,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愛人說,我也養過孩子,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李艷艷說,你整天呆在這個小地方,你當然不知道了。我們只好喂孩子牛奶。李艷艷拒絕為孩子洗尿片,說那樣會傷手。但是我看她那雙手骨節突出,滿是凍瘡斑,完全就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嘛。沒辦法,我們只好幫孩子洗尿片。如此過了半年,我愛人實在忍無可忍,我們這個家于是成了戰場,一切都公開化了,沒有一天不吵架,沒有一天不砸東西的。我出門見到鄰居都不好意思抬頭。李艷艷非常惡劣,動不動在小強的身世上做文章,撥弄是非,這還不是對我愛人刺激最大的。對我愛人刺激最大的是,每當她和李艷艷發生沖突的時候,小強總是站在他老婆一邊。


我愛人就是這樣給氣死的。一九八八年,她死于心力衰竭。


我一下子覺得特別孤單。痛哉長江水,同波不同歸。我思前想后,痛定思痛,作出了我的決定。我請小強他們一家搬出去,另外找地方住。雖然這樣做會讓別人看笑話,但是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不想自己再被他們氣死。小強一直低著頭,沒有說什么,一個星期以后他們搬走了。我發誓不再管他們的事情。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小強有時會抱著孩子過來看看,或者把我接過去吃頓飯什么的。


學校里知道我這種情況后,對我很是關心。有的老同事甚至張羅著幫我相個老伴,被我好言謝絕了。我想我歲數也大了,再過幾年就退休了,就這么過吧。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照顧別人,現在就照顧一個自己還玩不轉嗎?也許真是命里注定,我這個人就是要不斷地忙下去,不斷地為別人忙下去。九零年那個李艷艷,我的兒媳,再也受不了宜城這個小地方,扔下她的丈夫和孩子,偷偷地跑了。小強失魂落魄地牽著小蘭過來找我。我開導他說,這不正好嗎?那是一個壞女人,隨她去吧。


但是小強完全聽不進去,一定要去找。我非常來火,對他喊了起來,世界這么大,你到哪去找?小強不和我爭辯,眼淚撲漱漱地淌。我看了很難受,怎么能想到我這個笨兒子還是一個情種呢?我心里清楚小強主意已定,他難得有個主意,但是一旦有了,這個主意就像一塊大石頭,誰也動搖不了。也就是說,我別無選擇,只好幫他照顧小蘭。小強當天就收拾行囊上路了,而且從此失蹤了,再也沒有消息。也不知道他找到李艷艷沒有,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我經常把小強的照片拿出來看,越看越覺得恍惚,我禁不住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有過一個叫胡強的兒子嗎?


那一年也是多事之秋。我的岳父岳母在一個星期之內相繼去世,他們就像約好了似的,兩匹馬并肩撒蹄西去。他們都算高壽,一個八十九,一個八十六。他們的死沒說的,挺完美,讓我忽然意識到,他們活著的時候兩個人很恩愛,很幸福。想到這一點使我倍感孤獨。


我的孫女胡小蘭從五歲開始就由我獨立撫養。我照顧她吃、穿,照顧她讀書上學,如今她已十四歲,過完暑假就是宜城縣中初二的學生了,其中的甘苦又有誰知道呢。這丫頭小的時候就像我那個夭折的女兒一樣,聰明絕頂,討人喜歡。沒有上學以前,她每天就跟著我上班下班,我上課的時候,她就自己到操場上去玩。哎,沒有父母的孩子就像風中的種子一樣,容易生根、發芽,容易開花。九四年我退下來以后有了更多的時間去照顧她,同時她也成了我退休生活的一大寄托。不是嗎,沒有她,我這個老頭過下去還有什么意思?這年頭孩子們的營養都好,所以發育得比較早。小蘭十一、二歲就開始發育了。古人說,女大十八變,真是一點不錯。我發現我那么熟悉的小孫女正在變成另外一個人。那眼睛、那張臉、那體格、那動作,我總覺得似曾相識。沒錯,她太像她的祖母范紅了,簡直就是范紅的翻版。本來我已差不多忘記范紅的長相,但是眼前的小蘭讓我的記憶一點點地蘇醒過來,就好象范紅穿過時間的隧道重新來到我生活中一樣。想到了范紅,我就想到了籃球,就想到了三年困難時期,就想到了我久已淡漠的壓抑。我多次做夢又夢見自己在球場上奔跑,夢見球場上那一次次短暫的身體接觸。人是多么軟弱呀,尤其是像我這種行將就木的人,我根本沒有力量去對抗那只已經在鐵籠子里被禁崮了幾十年的野獸。


在小蘭十三歲那年,我終于做出了那件令人不齒的事情,并以此否定了自己不足稱道的一生。


那天夜里我驚恐不安,巨大的罪惡感攫住了我的靈魂。我在小蘭的床前跪了一夜,抓住小蘭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怎么的,腦袋里反復出現和范紅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說了些什么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最后看我的一眼,眼神有些異樣,當時我沒有細想。現在我懂了,我終于懂了!范紅啊范紅,你早就在等待這一幕了,你那一眼早已將我的命運洞穿。


這就是我的事情,我說完了。我很清楚等待我的將是什么。現在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胡小蘭,她才十四歲,以后的路還很長。


選自《達馬的語氣》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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