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度過大學四年 錢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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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學時代:人生的盛夏


為什么說這是人生最寶貴的時光呢?根據我的經驗,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是人生的黃金歲月。十六歲以前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完全依賴于父母和老師,十六歲以后就開始獨立了,二十六歲以后就開始考慮結婚啊、生孩子啊這么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真正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時間就不多了。而這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十年之間,大學四年又是最獨立,最自由的。當然如果你想延長的話,你還可以考研究生,將這四年再延長一下。如何不虛度人生中這最自由的、最沒有負担的、真正屬于自己的四年的時間,是擺在每一個大學生面前的問題。


大學之不同于中學,最根本的轉變在于:中學時你是未成年人,對你的要求很簡單,你只要聽老師的、聽父母的,按照他們的安排去生活就行了;到了大學你就是公民了,可以享受公民的權利,但又不到盡公民義務的時候。中學生和大學生最大的區別是:大學生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中學生是被動地受教育,而大學生是主動地受教育。當然在大學你還要聽從老師的安排、聽從課程的安排,那是國家教育對你們的要求。但是更重要的是要發揮自己的主動性,自由地設計和發展自己。有同學給我寫信說我考上大學了,滿懷希望進大學,結果一上課就覺得老師的課不怎么樣,對老師不滿意。我覺得其實每個大學都有一些不太好的老師,北大也一樣!不可能所有課都是好的。中學老師不太好的話,會影響你的高考。但是在大學里,關鍵在你自己,時間是屬于你的,空間是屬于你的,你自己來掌握自己,自己來學習。不必像中學那樣僅僅依賴老師,需要自己獨立自主,自我設計。


那么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大學是干什么的?你到大學來是為了完成什么任務?我想起了周作人的一個很基本的觀點:一個人的成長一切都順其自然。他說人的生命就像自然的四季:小學和中學是人生的春天;大學是人生的夏天,即盛夏季節;畢業后到中年是人生的秋天;到了老年就是人生的冬天。人生的季節跟自然的季節是一樣的,春天該做春天的事,夏天該做夏天的事。自然季節不能顛倒,人生季節同樣不能顛倒。而現在的問題恰好是人生的季節顛倒了。我在北京老看見那些老大媽在那里扭秧歌,扭得非常起勁。按說這時候不應該再扭秧歌,是因為她們在年輕的時候沒有好好扭過秧歌,所以到老了就要扭秧歌,而且扭得非常投入、非常狂。我有時候就在想,“老夫聊發少年狂”是可以的,如果“老夫”沒完沒了地在那里“狂”就不對了,到處都在跳就不大正常了。現在是老年人狂,相反,少年卻是少年老成。這就出了大問題。所以我經常對北大的學生講:“你此時不狂更待何時?”這人生的季節是不能顛倒的。按照我的觀點,兒童就是玩,沒別的事,如果讓兒童去救國,那有點荒唐。首先在大人方面是失職,沒有把國家治理好,讓兒童來救國;而對兒童來說是越權,因為這不是他的權利,不是他的事。但現在的中國經常發生這種人生季節顛倒的事。


作為青年人的大學生主要該干什么?這又讓我想起還是四十八年前我剛進北大一年級的時候,中文系給我們開了一個迎新晚會,當時的學生會主席,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溫小玉師姐說過一句話:祝賀你們進入大學,進入大學就要三樣東西:知識、友誼和愛情。愛情這東西可遇不可求,你不要為愛情而愛情,拼命求也不行。現在好多年輕人趕時髦,為時髦而求愛情是不行的。但遇到了千萬不要放掉,這是我們過來人的教訓。我在大學,其實是在中學就遇到了非常喜歡的女孩子,但是不敢,另外當時我是書呆子,就知道一門心思讀書,懵懵懂懂不知道這就是愛情。所以大學里如果遇到了真正純真的愛情就不要放棄。知識、友誼和愛情這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樣東西,知識是美的!友誼是美的!愛情是美的!大學期間同學的友誼是最可珍貴的,因為這種友誼是超功利的、純真的友誼,同學之間沒有根本的利益沖突。說實在話,進入社會之后,那種朋友關系就多多少少有些變味了,多少有利益的考慮。你們可能體會不到,我們都是過來人,現在我們大學同學喜歡聚會就是回憶當年那種純潔的、天真無邪的友誼。一生能夠有這樣的友誼是非常值得珍惜的。所以我說大學是人生最美好的季節,因為你追求的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樣東西:知識、友誼和愛情。記得作家諶容有篇小說叫《減去十年》,如果我可以減去十年或二十年,如果現在是當時的話,我會和同學們一起全身心地投入,理直氣壯地、大張旗鼓地去追求知識、友誼和愛情。因為這是我們年輕人的權利!


二、“立人”之本:打好兩個底子


我們還要問的是,在大學期間要把自己培養成什么樣的人?我們通常說大學是培養專家的。你在大學里是學得專業知識技能,使自己成為合格的專業人才,以后一方面可以適應國家建設的需要,適應人才市場的需要,另一方面對個人和家庭來說也是謀生的手段。我想對謀生這類問題我們不必回避。魯迅早說過:“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我們求學有這種明確的功利目的——那就是求得知識,成為專家,以后可以謀生。


但是人不僅僅要有功利目的,他還要有更大、更高的一個目標,一個精神目標。我們所確定的上大學的目標,不能局限在做一個專業技術人才、一個學者、一個專家,更要做一個健全發展的人,有人文關懷的人。人文關懷是指人的精神問題。具體地說,你在大學時要考慮這樣兩個問題:一、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二、怎樣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怎樣在這幾者之間建立起合理的、健全的關系?思考這樣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就是人文關懷。這樣才會建立起自己的一種精神信念,以至于信仰,才能為你一輩子的安身立命奠定堅實的基礎。這個問題大學期間解決不了,研究生階段也一定要解決,因為這是安身立命的最基本的問題。同時要不斷開拓自己的精神自由空間,陶冶自己的性情,鍛煉自己的性格,發展自己的愛好,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開掘和發展自己的想象力、審美力、思維能力和創造能力,使自己成為一個健全發展的人。大學的根本的任務不僅是傳授專業知識,而且是“立人”。所以大學期間要打好兩個底子。首先是專業基礎的底子、終生學習的底子。在現代社會知識的變化非常快,你將來工作需要應用的知識不是大學都能給你的。尤其是自然科學,你一年級學的某些東西到了四年級就有可能過時了,知識的發展太快了。因此,大學的任務不是給你提供在工作中具體應用的知識,那是需要隨時更新的,大學是給你打基礎的,培養終生學習的能力。今后的社會發展快,人的職業變化也很快。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你大學學物理你就一輩子搞物理,你很可能做別的事情。你在大學就必須打好專業技術知識的基礎和終生學習的基礎,這是一個底子。第二個底子就是精神的底子,就是剛剛我提到的安身立命的人文關懷。這兩個底子打好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像李玉和對她媽媽說的:“有媽這碗酒墊底,兒子什么都能對付”。大學里這兩個底子打好了,那么走到哪里你都能夠找到自己最合理的生存方式。


前面說過,大學里要追求知識、友誼和愛情。我在這里側重談一談該怎么求知識,怎么讀書的問題。關于讀書,周氏兄弟有兩個出人意外卻意味深長的比喻。魯迅說:“讀書如賭博”。就像今天愛打麻將的人,天天打、夜夜打,連續地打,有時候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還繼續打。打麻將的妙處在于一張一張的牌摸起來永遠變化無窮,而讀書也一樣,每一頁都有深厚的趣味。真正會打牌的人打牌不計輸贏,如果為贏錢去打牌在賭徒中被稱為“下品”,賭徒中的高手是為打牌而打牌,專去追求打牌中的趣味的。讀書也一樣,要為讀書而讀書,要超功利,就是為了好玩,去追求讀書的無窮趣味。周作人也有一個比方,他說:“讀書就像煙鬼抽煙”。愛抽煙的人是手嘴閑空就覺得無聊,而且真正的煙鬼不在抽,而是在于進入那種煙霧飄渺的境界。讀書也是這樣,就在那種讀書的境界——它是其樂無窮的。我們的教育,特別是中學教育的最大失敗就在于,把這如此有趣如此讓人神往的讀書變得如此功利、如此的累,讓學生害怕讀書。我想同學們在中學里都是深有體會的:一見到書就頭痛,其實要是我一見到書就高興,就興奮。中學教育把最有趣味的讀書變成最乏味的讀書,這是我們教育的最大失敗。現在同學們進入大學后就應從中學那種壓抑的、苦不堪言的讀書中解放出來,真正為趣味而讀書,為讀書而讀書,起碼不要再為考試去讀書。這里涉及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讀書是為什么?讀書就是為了好玩!著名的邏輯學家金岳霖先生當年在西南聯大上課,有一次正講得得意洋洋、滿頭大汗,一位女同學站起來發問——這位女同學也很著名,就是后來的巴金先生的夫人蕭珊女士——:“金先生,你的邏輯學有什么用呢?你為什么搞邏輯學?”“為了好玩!”金先生答道,在座的同學們都覺得非常新鮮。其實“好玩”二個字,是道出了一切讀書、一切研究的真諦的。


還有一個問題:讀什么書?讀書的范圍,這對同學們來說可能是更現實的、更具體的問題。魯迅先生在這方面有非常精辟的見解:年輕人大可看本分以外的書,也就是課外的書。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人的研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樣對于別人、別的事情可以有更深切的理解。周作人也自稱是雜家,他主張大家要開拓自己的閱讀范圍,要讀點專業之外的書。


這里我想著重地談一談理科學生的知識結構問題。恩格斯曾經高度評價文藝復興時期的那些知識分子說:“這是一個產生巨人的時代。”所謂巨人都是多才多藝、學識淵博的人。那時候的巨人像達芬奇這些人,不僅是會四、五種外語,而且在幾個專業上都同時發出燦爛的光輝。恩格斯說:“他們沒有成為分工的奴隸,”這使他們的性格得到完整、全面的發展。在“五四”時期也是這樣,“五四”開創的新文化的重要傳統就是文理交融。比如魯迅和郭沫若原本是學醫的,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還有好多著名的科學家最初都是寫小說、詩歌的,像著名的考古學家、人類學家裴文中先生,他的一篇小說就被魯迅收入新文學大系,有相當高的水平;還有著名的建筑學家楊鐘健先生、植物學家蔡希陶先生,他們的小說創作都具有很高的水平。丁西林是北大第一個開設《普通物理學》的教授,是著名的物理學家,同時也是戲劇家。大家都熟悉、都羨慕的楊振寧、鄧稼先,他們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時候,人們在回憶他們時,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在一棵大樹底下背誦古典詩詞的畫面,他們有很高的古典文學造詣。前幾年我看了幾篇楊振寧先生關于美學和外國文學的論文,談得非常到位,造詣很高。在這里我不妨談談我的大哥錢寧——著名的科學院院士、黃河泥沙專家。我大哥在文學方面有很高的造詣。大家可能注意到我有一部關于曹禺的研究著作,最早告訴我曹禺還有《原野》這部戲劇的就是我大哥。他對《紅樓夢》很有研究,我在他面前自嘆不如。他對《紅樓夢》的熱愛直接影響到他的學術研究,在臨死之前他寫了一篇文章,提出了一個富于浪漫主義的想法——建立與“紅學”相媲美的“黃學”,研究黃河文化。這樣的一種想象力、這樣的氣魄讓我非常佩服。自然科學達到最高境界的時候,一定是與人文交融的。那是一種科學的大境界!


我們中國的第一代、第二代甚至到第三代自然科學家,他們都是在兩個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問題是到了49年以后,由于這種文、理、工、醫、農的合校大學體制的改變,專業劃分越來越細,越來越專業化,使得學生知識越來越單一,越來越狹窄。現在有些學者的精神氣質、氣度、精神修養上與前輩學者有距離,而這個距離不是臨時努力讀書能夠彌補的。精神氣質差異的根本的原因在于知識結構的不同,在于缺少文理交融的境界。在一般情況下,學理科的人缺少文學的修養,缺少哲學的修養顯不出他有什么缺欠。反過來一般學文學的人不懂自然科學好像沒有什么關系。但是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學理工的有沒有文學修養和學文學的人有沒有自然科學的修養就會顯出高低了。知識結構的背后是一個人的精神境界的問題,而一個人能否成功最主要的是看他的精神境界。


理科學生首先要成為專業的人才,這個門檻是不容易進的。相對來說,學文科的是考試難,進了大學要畢業非常容易。而學理科的就不行,入學難,畢業的門檻也很高,理科的學生真正要把專業的知識學到手是非常難的――也可能是因為我不懂理科,所以把理科看得很神圣。學理科確實可以把一個人帶到一個陌生的全新的世界,但是如果你把眼光完全局限在專業范圍內,發展到極端就容易把自己的專業技術的世界看作是唯一的世界,惟知專業而不知其他。這樣就把一個人的精神天地局限在非常狹小的空間里,知識面越來越窄,興趣越來越單調,生活越來越枯燥,這是很多理科學生都會經歷的過程。這個時候你的精神就會平庸化、冷漠化!大家可以發現這幾年出現的讓人瞠目結舌的事件發生在理科學生身上的居多,一個就是清華大學學生的“硫酸傷熊”事件,還有一個北大的高材生到了美國槍殺自己的導師。這都發生在理科學生身上,引起我長久的思考。這些學生在專業上已經很好了,但是由于知識的狹窄導致精神上的冷漠化,缺少對人的關懷、對生命的愛。當然這個問題文科生不是不存在,但理科學生更容易把技術看作是一切,這樣實際上就把專業功利化、把個人工具化了,就成為了專業知識的奴隸。這就是我們通常講的現代科學技術病。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對于理科學生來說首先要進入專業,打下堅實的專業基礎,要做本專業的第一流的人才。但同時要走出專業,不要局限在自己的專業里,要看到專業技術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對于理科的學生這個問題格外重要:就是你在豐富自己的專業技術知識的同時,還要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這樣你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不然你就是奴隸!


在座的還有許多學外語的同學,在這里我還要對你們做一點忠告。我發現這些年外語學習越來越技術化、工具化,學外語就是學語言,缺少了對文化的學習。學英語、學俄語恰好缺少對英國、俄國的文化、文學的必要修養,這成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曾經為北大外語系碩士生考試出我們專業的考試題,我就發現最簡單的題他們都做不出來,連胡風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職業的危機,隨著外語教育的發展,以后說外語對年輕一代是越來越尋常的事,如果你僅僅是把語言說得流利,而不懂得語言背后的文化,你就失去了優勢。特別是到外國去留學,僅僅會外語有什么用處,僅僅是語言好形成不了你的優勢,因為別人的語言也會很好。學語言也不是多難的事情,在學校里打好了基礎,在外國呆幾年,語言也會好得很。所以你必須要有文化,你學俄語,就必須對俄國的文化、文學有很高的修養。學語言的同學不要把你的專業就變成單純地學語言,要注意學習語言背后的文化,語言背后的文學,否則你同樣成為一個工具。當年周作人就說:“不能只盯著英語文學,我們還有德、法,還有朝鮮、蒙古”。這就是世界眼光,尤其就全球化以后的發展大趨勢來看,我們必須要有世界的眼光。學語言的人不僅要精通一種語言,還要旁通幾種語言,這需要一種更開闊的視野。


因此所謂如何讀書,讀什么書實際上是如何設計自我的知識結構的問題。大學期間自我設計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知識結構的設計。周作人對知識結構的設計能給我們很大啟發,他說:我們的知識要圍繞一個中心,就是認識人自己。要圍繞著認識人自己來設計自己的知識結構,周作人提出要從五個方面來讀書:第一,要了解作為個體的人,因此應學習生理學(首先是性知識)、心理學、醫學知識;第二、要認識人類就應該學習生物學、社會學、民俗學和歷史;第三、要認識人和自然的關系,就要學習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等知識。第四、“關于科學基本”,要學習數學與哲學;第五、“關于藝術”要學習神話學、童話學、文學、藝術及藝術史。他說的這些方面,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略知一二。既精通一門,同時又是一個雜家,周作人提出的這一點并不是做不到的。


那么在大學期間我們如何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呢?怎樣打基礎呢?我有這有這樣一個看法,提供給大家參考。我覺得大學期間的學習,應該從三個方面去做。


第一方面,所有的學生,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都必須學好幾門最基礎的課程。一個是語言,包括中文和外語,這是所有現代知識分子的基礎。順便說一下,這些年人們越來越重視外語的學習,你們的外語水平都比我強得多了,我非常羨慕。但是卻忽略了對中文的學習,包括許多學中文的學生甚至到了博士階段還有文章寫不通,經常出現文字、標點的錯誤。有一些學生外文非常好,中文非常差,這樣一個偏倚就可能失去母語,造成母語的危機。這是一個令人非常焦慮的問題。越是像北大這樣的學校,問題越嚴重。作為一個健全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首先要精通本民族的語言,同時要通一門或者兩門外文,不能偏廢。在注意語言的同時,還有兩門學科的修養值得注意。一個是哲學,哲學是科學的科學,哲學的思維對人很重要,無論你是學理的還是學文的,都要用哲學的思維考慮問題,有沒有哲學思維是很重要的問題。還有一個是數學,數學和哲學都是最基礎的學科,也同樣關系著人的思維問題。當然,不同的專業對數學和哲學的要求不一樣。比如學經濟學的人,必須有很高的數學修養。對學中文的人,數學修養雖然不必那么高,但是你也要有一定的修養,數學是訓練人的思維能力與想象力的。不同的專業有不同的要求,但所有學科的所有學生都要打好一個語言、哲學與數學的底子。這是關系到你的終生學習與終生發展的基礎。


第二方面,必須打好自己專業基礎知識的底子。我認為在專業學習上要注意兩個要點。一個是要讀經典著作。文化講起來非常玄、非常復雜,其實都是從一些最基本的經典著作生發出來的。就我所知道的中國古典文學而言,中國早期的文史哲是不分的,中國的文史哲、中國的文化其實都是從幾本書生發出來的,就是《論語》、《莊子》、《老子》這幾本書,看起來很簡單,但以后的中國文化就是由這些原典生發開來的。我帶研究生,盡管學的是現代文學,我也要求他們好好地讀《論語》,讀《莊子》,讀《老子》,有時間還要讀《史記》,學文學的要讀《文心雕龍》,就這么幾本書,并不多。當然,這屬于補課,按說這幾本書,在大學期間就要下功夫好好地讀,把它讀得比較熟。讀的時候最好讀白本,讀原文,千萬不要去讀別人的解釋。必要的時候看一點點注釋,主要應該面對白本原文、面對原著,你反復讀,讀多了自然就通了。有這個以后你的學術發展就有了堅實的基礎。就我的專業——現代文學而言,我就要求學生主要要讀三個人的著作:魯迅、周作人、胡適。把這三個人掌握了,整個中國現代文學你就拎起來了,因為他們是領軍人物。專業學習要精讀幾本書,幾本經典著作,在這幾本經典著作上必須下足夠功夫,把它讀熟讀深讀透。這是專業學習的第一個要點。第二個要點是掌握專業學習的方法。通過具體學科、具體課程的學習,掌握住專業學習的方法。這樣在專業方面,你既打了基礎,有經典著作做底子,同時又掌握了方法,那么以后你就可以去不斷深造了。我剛才說過理科學生也要學文,那么學什么呢?我也主張讀幾本經典。每個民族都有自己幾個原點性的作家、作為這個民族思想源泉的作家,這樣的作家在他這個民族是家喻戶曉的。人們在現實中遇到問題的時候,常常到這些原點性作家這里來尋找思想資源。比如說所有的英國人都讀莎士比亞、所有的俄國人都讀托爾斯泰、所有的德國人都讀歌德,每個民族都有幾個這樣的大思想家、大文學家。這些大思想家大文學家,是這個民族無論從事什么職業的人都必須了解的,也是這個民族的知識的基礎、精神的基礎、精神的依靠。具體到我們民族,如果你對文學有興趣,大體可以讀這樣幾本書:首先是《論語》、《莊子》,因為這兩本書是中國文化的源泉,最早的源頭。第二,如果你對文學有興趣就必須讀《詩經》、《楚辭》,還要讀唐詩。唐代是中國文化的高潮時期,唐詩是我們民族文化青春期的文學,它體現了最健全、最豐富的人性與民族精神。第三是《紅樓夢》。這是總結式的著作,是百科全書式的著作。第四個是魯迅,他是開現代文學先河的。我覺得理工科學生即使時間不夠,也應該在以上所談的那四五個至少一兩個方面認真讀一點經典著作。我建議開這樣的全校性選修課,你們修這樣一兩門課。有這樣一個底子,對你以后的發展很有益處。


第三方面,要博覽群書。要學陶淵明的經驗——“好讀書不求甚解”,用魯迅的話說就是“隨便翻翻”,開卷有益,不求甚解。在北大有無數的講座,我鼓勵我的學生都去聽講座,聽多了你就不一樣了。我們北大有個傳統,聽課的有一半的是旁聽的。課堂上老師姑妄講之,學生姑妄聽之。你睡著了也不要緊,懵懵懂懂也聽到了幾句話,這幾句話就能讓你受益無窮。我們曾經開玩笑,也是北大人比較自豪的一點,說“我們的學生就是四年睡在寢室里不起床,他聽也聽夠了。”因為那地方信息廣泛,什么消息、什么人都有,聽夠了出去就可以吹牛。你不要看是北大學生就怕他,他雖然什么東西都知道一點,但其實大部分都是聽來的。他雖然不求甚解,但他知道一點兒就比你高明。所以你們每個人底子打好了,然后就博覽群書,知識有的是讀來的,有的是聽來的。人才是熏陶出來的,是不經意之間熏出來的,不是故意培養出來的。我做王瑤先生的學生,王先生從來不正兒八經給我們上課,就是把我們帶到他客廳沙發上胡吹亂侃,王瑤先生喜歡抽煙斗,我們就是被王先生用煙斗熏出來的。我現在也是這么帶學生,我想到什么問題了,就讓學生到我家的客廳來和他們聊天,在聊天中讓學生受益。真正的學習就是這樣,一邊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把基本的經典讀熟、讀深、讀透,一邊博覽群書,不求甚解,對什么都有興趣,盡量開拓自己的視野。從這兩方面努力,就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如果你還有興趣,那么就讀研究生。碩士研究生就要進行專業的訓練,博士生在專的基礎上還要博。一個人的知識結構應該是根據不同的人生階段來設計,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


三、沉潛十年:最誠懇的希望


我還要講一個問題,讀書、學習是要有獻身精神的。這些年大家都不談獻身了,但是根據我的體會你真正想讀好書,想搞好研究,必須要有獻身精神。我至今還記得王瑤先生在我剛剛入學作碩士研究生的時候對我說:“錢理群,一進校你先給我算一個數學題:時間是個衡量,對于任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要牢牢地記住這個常識——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這二十四小時就看你如何支配,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損失。要有所得,必須有所失,不能求全。”講通俗點,天下好事不能一個人占了。現在的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占全,樣樣都不肯損失。你要取得學習上的成功、研究上的成功,必須有大量的付出,時間、精力、體力、腦力,必須有所犧牲,少玩點甚至是少睡點覺,更沒有時間來打扮自己。你打扮自己的時間多了,讀書的時間就少了,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怎么安排時間,我沒有一個價值判斷。你打扮自己、你整天玩,那也是一種人生追求,不能說讀書一定就比玩好。不過你要想清楚,這邊花得多那邊就有損失,你打扮的時間、玩的時間多了,那就會影響讀書。想多讀書就不要過分想去玩、去打扮自己。這背后有一個如何處理物質和精神的關系問題,既要物質的充分滿足又要精神的充分滿足,那是一種理論的說法,是一種理想狀態的說法,或者從整個社會發展的合理角度說的,落實到個人是比較難實現的。我認為落實到個人物質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魯迅先生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他說得很清楚,生存、溫飽是物質方面的,發展是精神方面的。在物質生活沒有基本保證之前是談不上精神的發展的。過去我們有一種說法就是要安貧樂道,這是一種騙人的東西,千萬不要上當。要你安貧樂道的人自己在那里揮霍,我們不能安貧,我們基本的物質要求要滿足,要理直氣壯地維護自己的物質利益。


但是你基本的物質權利得到保證了,比如你已經有助學金了,你已經基本吃飽了,你有教室,有宿舍讓你住下來了,基本的生活條件已經有了,那各位同學就應該考慮如何設計、安排自己今后的一生,并為此做好準備。如果你一門心思去追求物質也可以,但你就不要想精神方面要怎么樣,不要喊“我痛苦啦!我痛苦啦!”有人在全心賺錢,同時又在想“我空虛”——你不要空虛,你就是要追求享樂那就這樣做好了,不必要求全。將物質要求作為人生的主要追求,那你精神方面一定有損失,這是肯定的。我對自己也有設計:第一,我的物資生活水平要在中等,最好要在中上水平。比方我需要有寬敞的書房,這不僅是一間書房的問題,這是一個精神空間的問題。我就希望有比較大一點的房子,這就與我的精神自由性聯系在一起。但具備了這樣一些基本的生存條件以后,就不能有過高的物質要求,因為我要求我的精神生活是第一流的。我不能同時要求精神是一流的,物質也是一流的,我不能跟大款比,那我心理永遠不平衡。所以我覺得同學們應該考慮好,如果你決心偏重于精神追求,在物質上就必須有犧牲,當然前提是基本物質要求要有保證。在基本物質得到保證的基礎上,你就不能拼命去追求那些東西了,這一方面你得看淡一點。有所得必有所失,這不是阿Q精神。面對大款我并不羨慕他們,但我也不鄙棄他們,他們有他們的價值,有他的追求。只要你是誠實勞動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東西,我尊敬你,但是我和你不一樣,我追求的是精神。我講的獻身精神不是像過去講的那樣,什么物質也不要只是去獻身,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貪得無厭,什么都想得全,恨不得什么都是第一流的,稍有一點不滿就牢騷滿腹,我見過很多同學都有這種問題,這是不行的。這是你做的選擇,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失反過來才又會有所得。


另外在學習上,必須要潛下來,我一再跟學生說:“要沉潛下來”。我有一個對我的研究生的講話,這個講話后來整理成一篇文章,題目就叫《沉潛十年》。“沉”就是沉靜下來,“潛”就是潛入進去,潛到最深處,潛入生命的最深處,歷史的最深處,學術的最深處。要沉潛,而且要十年,就是說要從長遠的發展著眼,不要被一時一地的東西誘惑。我覺得很多大學生,包括北大的學生都面臨很多誘惑。北大學生最大的問題就是誘惑太多,因為有北大的優勢要賺錢非常容易。我想煙臺誘惑少一點,這是你們的優勢。還有就是很容易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很多北大學生剛入學的時候非常興奮,充滿種種幻想。一年級的時候混混沌沌的,到了二三年級就覺得自己失去目標了,沒意思了。看看周圍同學不斷有人去經商,去賺錢,羨慕得不得了。再看到有人玩得非常痛快,也羨慕得不得了,所以受環境的影響變得越來越懶惰。現在大學生的致命弱點就是懶惰——北大有所謂“九三學社”的說法:早上九點起床,下午三點起床,受周圍環境的影響一門心思想賺錢,一門心思想這樣那樣。有的人非常熱心地做社會工作,我不反對做社會工作,但有的人目的性極強,過早地把精力分散了,就無法沉下來,缺少長遠的眼光,追求一時一地的成功。同學們要記住你現在是人生的準備階段,還不是參與現實,還不是賺錢的時候。當然你做勤工儉學是必要的,也是應該提倡的,但是你不能在大學期間只忙于賺錢,要不然以后你會后悔的。因為你一生之中只有這四年是獨立自由的,只有權利而沒有義務的,賺錢以后有的時間賺,從政以后有的時間搞。這四年你不抓緊時間,不好好讀書,受種種誘惑,圖一時之利,放棄了長遠的追求,底子打不好,以后是要吃大虧的,會悔之莫及。


我跟我的學生談得非常坦率,我說:我們講功利的話,不講大道理。在我們中國這個社會有三種人混得好。第一種人,家里有背景,他可以不好好讀書。但他也有危險,當背景出了問題,就不行了。最后一切還得靠自己。第二種人,就是沒有道德原則的人,為達到目的,無論紅道、黑道還是黃道,他都干。但對于受過教育的人,毫無道德原則的什么事都干,應該是于心不甘的吧。第三種能站住的人就是有真本領的人,社會需要,公司需要,學校也需要。所以既沒好爸爸,又有良心有自己道德底線的人,只有一條路——就是有真本事。真本事不是靠一時一地的混一混,而是要把自己的基礎打扎實。今后的社會是一個競爭極其激烈的社會,是一個發展極其迅速的社會。在這種發展迅速、變化極快、知識更新極快的社會,你要不斷地變動自己的工作,這就靠你們的真本事。大家要從自己一生發展的長遠考慮,就是講功利也要講長遠的功利,不能從短時的功利考慮。我們不必回避功利,人活著自然會有功利的問題。大家應該抓好自己的這四年時間,把自己的底子打好。這樣,你才會適應這個迅疾萬變的社會。“沉潛十年”就是這個意思。現在不要急著去表現自己,急忙去參與各種事。沉下來,十年后你再聽我說話,這才是好漢!因此,你必須有定力,不管周圍怎么樣,不管同寢室的人怎么樣,人各有志,不管別人怎么做生意,不管別人在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數——我就是要扎扎實實地把底子打好。要著眼于自己的長遠發展,著眼于自己的、也是國際、民族的長遠利益,扎扎實實,不為周圍環境所動,埋頭讀書,思考人生、中國以及世界的根本問題,就這樣沉潛十年。從整個國家來說,也需要這樣一代人。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發表自己意見的那一批人身上,我關注他們,或許他們才真正決定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在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現在表演得很起勁的一些人,那是曇花一現!沉潛十年,這是我對大家最大、最誠懇的希望。


在沉潛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問題要注意。讀書特別是讀經典著作的時候,會面臨兩個難關:第一,面對經典你進不進得去。你讀《莊子》、《論語》、《楚辭》、《詩經》,甚至讀魯迅,都有這個問題。所謂進不進得去是講兩個障礙,第一就是文字關。現在中文系許多學生古文都讀不通了,標點都不會點了,那你還談什么進去,這就是文字關。還有更難的,中國的文化是講感悟、講緣分的。你讀得滾瓜爛熟卻不一定悟得到,找不到它的底蘊,體會不到它的神韻,也就無緣。有的人就是把《論語》、《孟子》都背下來了,但你聽他講起來還是隔的,所以很難進去。進去以后更難的就是出來的問題,因為東西方傳統文化都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博大精深。在你沒讀懂的時候你可以對它指指點點,你讀得越懂就越佩服它,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你就被他俘虜了,跳不出來了;這樣,你就失去了自我,還不如不進去的好。


我現在就面臨這個問題。有人問我:“錢先生,您和魯迅是什么關系?”我說了三句話:第一、我敢說我進去了。進去很不簡單啊,這是很高的自我評價;第二、我部分地跳出來了;第三、沒有根本地跳出來。所以有人說“錢理群走在魯迅的陰影下”。不是我不想跳,我當然想能跳出來超越魯迅,能成為魯迅的對手——那是什么境界啊!所有的學者都向往這樣一個境界。在這個問題上,如果沒有足夠的文學力量,沒有足夠的思想力量,沒有足夠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是跳不出來的。在某種意義上,你失去了自我,所以這是更難的一點。記得當年聞一多先生去世的時候郭沫若對他的一個評價:“聞先生終于進去了!但是聞先生剛剛出來的時候就被國民黨殺害了。這是‘千古文章未盡才’。”我們講“沉潛”也面臨這個問題:你怎么“進去”又怎么“出來”。這是非常困難的,大家對這樣的前景要有充分的認識,不要把它簡單化。否則你沉了一年又進不去,覺得很苦就退出來了。更不能“三分鐘熱度”,受到某種刺激,比如說今天聽了我如此這般說了一番,興奮了,明天就進圖書館了,進了幾天,或者幾個星期,或者遇到了“攔路虎”,啃不下去了,或者看到別人都玩得很痛快,覺得自己這么苦讀,有點劃不來,就不干了。這樣不行,不能知難而退,要知難而進,不能半途而廢,要堅持到底,“沉潛”就要有一種韌性精神。魯迅曾經談到天津的“青皮”,也就是一些小無賴,給人搬行李,他要兩塊錢,你對他說這行李小,他還說要兩塊,對他說道路近,他還是咬死說要兩塊,你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塊。魯迅說:“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就是你認準一個目標,比如說我要沉下來讀書,那就死咬住不放,無論出現什么情況,無論遇到多少挫折,失敗,都不動搖,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這叫認死理,拼死勁——聽說山東漢子就有這樣的傳統,你們的父老鄉親中就有這樣的人,在我看來,要干成一件事,要干出個模樣,就得有這樣的精神,有這股勁頭。這看起來有點傻,但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傻勁,而現在的人都太聰明了。但不要忘了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作“聰明反被聰明誤”,我看到某些聰明人,特別是年輕的聰明人,常常會有這樣的杞人之憂。當然,我也沒有意思要將沉下來讀書、思考這樣的選擇絕對化,神圣化,好象非得如此不可。我希望大家沉潛十年,不是說不沉潛十年這個學生就不行了,人各有志,是不必也不能強求的。但你如果有志于此,那我就希望你沉潛十年,你實在沉潛不了,那也就罷了,但是你得找到適合你自己的事去做,找到適合你自己的生存方式。


四、讀書之樂:以嬰兒的眼睛去發現


話又說回來,讀書是不是就只是苦呢?如果只是一件非常苦的事情,那我在這里號召大家吃苦我就不講道德了。世上真正的學術,特別是具有創造性的學術研究是非常愉快的。現在我講學術的另外一個方面。這話要從我讀中學時說起。我讀中學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好的學生,很受老師寵愛,品學兼優。我高中畢業的時候,語文老師勸我學文學,數學老師勸我學數學,當然后來我學了文學。高考時用今天的話說“非常牛”,所以我報考了取分最高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我高中畢業的時候學校讓我向全校的學生介紹學習經驗,講一講為什么學習成績這么好。我是南師大附中的學生,我的經驗現在在南師大附中還很有影響,我們學校的同學老師到現在還記得我的經驗。我也向大家介紹一下,我說:“學習好的關鍵原因是有興趣,要把每一課當作精神享受,當作精神探險。我每次上課之前都懷著很大期待感、好奇心:這一堂課老師會帶著我們去發現一個什么樣的新大陸?我上課之前都作預習,比如今天講語文我會先看一遍,然后帶著問題去聽課,懷著一種好奇心去學習。” 這一點其實說到了學習的本質。學習的動力就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好奇,當時只是一個中學生朦朧的直感,后來才體會到這背后有很深的哲理。作為人的我和周圍的世界是一種認知的關系。世界是無限豐富的,我已經掌握的知識是有限的,還有無數的未知世界在等著我去了解。而我自己認識世界的能力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基于這樣一種生命個體和你周圍世界的認知關系,就產生了對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只有這種期待和好奇才能產生學習探險的熱忱和沖動。這種好奇心是一切創造性的學習研究的原動力。帶著好奇心去讀書去探索未知世界,你就會有自己的發現。讀一本書、一篇小說,不同的人對它有不同的發現。同樣一篇小說十年前讀,我有發現,到十年后讀我仍然會有發現,這是一個不斷發現的過程。為什么你能有這樣的發現,別人做不了?顯然是你內心所有的東西被激發了以后你才能有所發現。因此你在發現對象的同時也發現自己,這是一種雙重發現——既是對未知世界的發現,更是一種對自我的發現。我們用一句形象的話來說,當你讀一篇好的小說的時候,你自己內在的美和作品的美都一起被發掘出來了,于是,你發現自己變得更加美好了,這就是學習的最終目的。因為這樣,對外在世界和對你內在世界的不斷發現便給你帶來難以言說的愉悅、滿足感和充實感,所以就形成一個概念:“學習和研究是一種快樂的勞動”。金岳霖先生說讀書研究是為了好玩,就是說的這個意思。從本質上說,學習和研究是游戲,一種特殊游戲。它所帶來的快樂是無窮無盡的。


讀書是常讀常新的。我讀魯迅的書有無數次了,但是每一次閱讀,每一次研究都有新的發現。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這就有一個問題,你如何始終如一地保持這種學習、探討、發現的狀態,從而獲得永恒的快樂?很多同學是一個時期讀書讀得很快樂,有發現,但讀得多了就沒有新鮮感了,好像就這么回事。你得永遠保持新鮮感和好奇心才能保持永遠的快樂——這是會讀書與不會讀書,真讀書與假讀書的一個考驗。我也在不斷地探討這個問題,后來還是從北大的一個老教授、一位詩人——林庚先生那里找到了答案。林庚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林庚先生的絕唱。大概是八十年代的時候,系里讓我組織退休的老教授來上最后一堂課。當時我去請林先生講課時,他就非常興奮,整整準備了一個月,不斷的換題目,不斷的調整內容,力求完美。他那天上課是我終生難忘的,他穿著一身黃色衣服,黃皮鞋,一站在那兒,當時就把大家鎮住了。然后他開口講詩,說“詩的本質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發現世界新的美。”然后他講了一首我們非常熟悉的唐詩,講得如癡如醉,我們聽得也如癡如醉。這堂課上完了我扶他走,走出教室門口就走不動了。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場,他是拿他生命的最后一搏來上這堂課的,所以就成了絕唱。他自身以及他的課都成了美的化身,給人以美的享受。這是極高的教學境界。


林庚先生的一個觀點就是要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來看世界,發現世界新的美。所謂嬰兒的眼光就是第一次看世界眼光和心態,這樣才能不斷產生新奇感。你讀魯迅的作品,打開《狂人日記》,不管你研究多少回了,都要用第一次讀《狂人日記》的心態,以嬰兒的好奇心去看,這樣才能看出新意。我想起美國作家梭羅在他的《瓦爾登湖》里提出的一個很深刻的概念:“黎明的感覺”。每天一夜醒來,一切都成為過去,然后有一個新的開始,用黎明的感覺來重新感覺這個世界,重看周圍的世界都是新的。黎明的感覺,就是我們中國古代所說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一天都是新的,這時你就會不斷地有新的發現,新的感覺,有新的生命誕生的感覺。我想向同學們提一個建議:你們每天早晨,從宿舍到教室看夠了煙臺大學的一切。明天早晨起來,你試試用第一次看周圍世界的眼光,騎自行車走過煙臺大學的林蔭大道,再看看周圍的人、周圍的樹,你就會有新的發現。重新觀察一切,重新感受一切,重新發現一切,使你自己進入生命的新生狀態,一種嬰兒狀態,長期保持下去,就有一顆赤子之心。人類一切具有創造性的大科學家,其實都是赤子。


今天講大學之大,大在哪里?就在于它有一批大學者。大學者大在哪里?就在于他們有一顆赤子之心,因而具有無窮的創造力。剛才講的金岳霖先生他天真無邪、充滿了對自己所做事業的情感,而且是真性情,保持小孩子的純真無邪、好奇和新鮮感。這樣才能夠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這就是沈從文說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他們有星斗般的文章,又有赤子之心。說到真性情,我想稍微做一點點發揮,一個真正的學者,知識分子,他都有真性情,古往今來皆如此。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孔子、莊子、屈原、陶淵明、蘇軾哪一個不是有真性情的人,魯迅也有真性情。而今天保留真性情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們必須面對這個現實。魯迅說過:中國是一個文字的游戲國,中國多是些做戲的虛無黨。今天的中國知識分子,今天的中國年輕一代,也可能包括大學生,連我自己在內都在做游戲,游戲人生。而且這戲必須做下去,而且如果誰破壞了游戲規則就會受到譴責,為社會所不容。所以我經常感覺到,現在我們面臨全民族的大表演。我進而想起魯迅的一句格言:“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敢”其實是和“真”聯系在一起,在“敢”之外還應真說、真笑、真哭、真怒、真罵、真打。可怕的是“假說”、“假笑”、“假哭”,甚至“罵”和“打”也是“假罵”、“假打”,僅僅是一種騙人喝彩的表演。我們現在缺少的是真實的深刻的痛苦,真實的深刻的歡樂。所有這些歸根到底還是怎么做個真性情的人的問題。大學之所以大,就在于它聚集了一些真性情的人。本來年輕的時候就是真性情的時代,人到老了,總要世故的。最真實的時候就是青年時代,就是在座的各位,如果這時你還沒有真性情,那就完了。我現在發現,年輕人比我世故得多,我成了“老天真”了。人家經常說:“錢老師,你真天真!”這是季節的顛倒!你們才是該天真,我應該世故!


五、兩層理想:永遠活出生命的詩意與尊嚴


要保持赤子之心很難,怎么能夠一輩子保持赤子之心?這是人生最大的難題。在這方面我想談談我個人的經驗,因為在座的還有一些將要畢業的同學,我想講點當年我大學畢業后的遭遇以及我是如何面對的,這可能對在座的即將畢業的同學有點意義。大家一步入社會就會發現社會比學校復雜千百萬倍,大學期間是一個做夢的季節,而社會非常現實。人生道路絕對是坎坷的,會遇到很多外在的黑暗,更可怕的是這些外在的黑暗都會轉化為內在的黑暗、內心的黑暗。外在壓力大了以后,你就會覺得絕望,覺得人生無意義,這就是內在的黑暗。所以你要不斷面對并戰勝這兩方面的黑暗,就必須喚醒你內心的光明。我為什么前面強調打好底子?如果你在大學期間沒有打好光明的底子,當你遇到外在黑暗和內在黑暗的時候,你心里的光明喚不出來,那你就會被黑暗壓跨,或者和它同流合污,很多人都走這個路子。你要做到不被壓垮,不同流合污,在大學里要打好光明的底子,無論是知識底子還是精神底子,內心要有一個光明的底子。我自己每當遇到外在壓力的時候,總是為自己設計一些富有創造性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在這一過程中抵御外在和內在的黑暗。壓力越大,書讀得越多,寫東西越多,我每一次的精神危機都是這樣度過的。


我經常講,我們對大環境無能為力,但我們是可以自己創造小環境的。我一直相信梭羅的話:人類無疑是有力量來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的生命的質量的,人是可以使自己生活得詩意而又神圣的。這句話可能聽得比較抽象,我講具體一點。我大學畢業以后由于家庭出身,由于我一貫自覺地走“白專”道路,所以盡管我畢業成績非常好,但是就不準許我讀研究生。他們說:“錢理群,你書讀的還不夠嗎?正是因為書讀得多,你越來越愚蠢。再讀書,你要變修正主義了。你的任務是到底層去去工作。”所以大學畢業以后我被分到貴州安順,現在看是旅游勝地了,當時是很荒涼的。你想我是在北京、南京這種大城市長大的,我一下子到了一個很邊遠的底層,又正遇上饑餓的時代,飯都吃不飽。我被分到貴州安順的一個衛生學校教語文。我印象很深,一進課堂就看到講臺前面放了一個大骷髏頭標本。衛生學校的學生對語文課程根本不重視,我講課沒人聽。對我來說,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個挫折、一個坎坷。話說回來,這對當地人來說不是坎坷,他們也那樣活下去了,但從我的角度來說,是一個坎坷。我當時想考研究生,想跳出來,人家不讓我考。這個時候怎么辦?我面臨一個如何堅持自己理想的考驗。我就想起了中國古代的一個成語:狡兔三窟。我給自己先設了兩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現實的理想,就是現實條件已經具備,只要我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當時我分析,自己到這里教書雖然對我來說是一個坎坷,但是畢竟還讓我教書,沒有禁止我教書,所以我當時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我要成為這個學校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而且進一步,我還希望成為這個地區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我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現實目標,因為讓我上課,就給了我努力的余地。于是我走到學生中去,搬到學生的宿舍里,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和學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讀書,一起寫東西。這個過程中,我從我的學生身上發現了內心的美。我全身心投入給學生上課,課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種滿足。人總要有一種成功感,如果沒有成功感,就很難堅持。我當時一心一意想考研究生,但是不讓考,所以我從現實當中,從學生那里得到了回報,我覺得我生命很有價值,很有意義,也很有詩意。我還寫了無數的詩,紅色的本子寫紅色的詩,綠色的本子寫綠色的詩。我去發現貴州大自然的美,一大早我就跑到學校對面的山上去,去迎接黎明的曙光,一邊吟詩,一邊畫畫。為了體驗山區月夜的美,我半夜里跑到水庫來畫。下雨了,我就跑到雨地里,打開畫紙,讓雨滴下,顏料流瀉,我畫的畫完全象兒童畫,是兒童感覺。我堅持用嬰兒的眼睛去看貴州大自然,所以還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夠發現人類的美、孩子的美、學生的美、自然的美。雖然是非常艱難的,飯也吃不飽,但是有這個東西,我度過了難關,我仍然生活得詩意而神圣。也許旁邊人看見我感覺并不神圣,但是我感覺神圣就行了,在這最困難的時期,饑餓的年代,文革的年代,我活得詩意而神圣。我后來果然成為這個學校最好的老師,慢慢地在地區也很有名,我的周圍團結了一大批年輕人,一直到今天,我還和他們保持聯系,那里成了我的一個精神基地。


但另一方面,僅有這一目標,人很容易滿足,還得有一個理想的目標。理想目標就是現實條件還不具備,需要長期的等待和努力準備才能實現的目標。我當時下定決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魯迅,要走到北大的講臺上去向年輕人講我的魯迅觀。有這樣一個努力目標,就使我一邊和孩子們在一起,一邊用大量的業余時間來讀書,魯迅的著作不知讀了多少遍,寫了很多很多研究魯迅的筆記、論文。文革結束以后,我拿了近一百萬字的文章去報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魯迅研究方面有一點成就,跟我在貴州安順打基礎很有關系。但是這個等待是漫長的,我整整等了十八年!我一九六零年到貴州,二十一歲,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復高考,三十九歲,才獲得考研究生的機會。那一次機會對我來說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班車,而且當我知道可以報考的時候,只剩下一個月的準備時間,準備的時候,連起碼的書都沒有。當時我并不知道北大中文系只招六個研究生,卻有八百人報考;如果知道了,我就不敢考了。在中國,一個人的成功不完全靠努力,更要靠機會,機會是稍縱即逝,能否抓住完全靠你,靠你原來準備得怎樣。雖然說我只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但從另一個角度說我準備了十八年,我憑著十八年的準備,在幾乎不具備任何條件的情況下,倉促上陣。我考了,而且可以告訴大家,我考了第一名。我終于實現了我的理想,到北大講我的魯迅,明天我還要給煙臺大學的同學講我的魯迅觀。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當初沒有抓住機會,沒有考取北大的研究生,我可能還在貴州安順或者貴陽教語文,但我仍不會后悔。如果在中學或是大學教語文的話,我可能沒有今天這樣的發展,我有些方面得不到發揮,但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教師,我還是能在教學工作中,就象幾十年前一樣獲得我的樂趣,獲得我的價值。


我覺得我的經驗可能對在座朋友有一點啟示,就是你必須給自己設置兩個目標,一個是現實目標,沒有現實目標,只是空想,你不可能堅持下來。只有在現實目標的實現過程中,你不斷有成功感,覺得你的生活有價值,然后你才能堅持下去;反過來講,你只有現實目標,沒有理想目標,你很可能就會滿足現狀,等機會來的時候,你就抓不住這個機會。人總是希望不斷往上走的,所以我覺得人應該有現實目標和理想目標這樣兩個目標,而且必須有堅持的精神。你想對于我,十八年是一個什么概念,是我二十一歲到三十九歲這十八年。所以一個人的選擇是重要的,更可貴的是有堅持下來的恒心,有定力。這十八年有多少誘惑,多少壓力,不管怎樣,認定了就要這么做。你可以想見文化大革命那種干擾多大呀,不管這些干擾,你要認定我要這么做,認定了,堅持下來,你總會有一個機會。即使沒有機會實現理想目標,你還有一個可以實現的現實目標。大家可以體會到,在中國的現實下,人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很小,但并不是毫無作為的,人是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在小環境里掌握自己的命運,也就是我剛才所說的,人是可以使自己在任何條件下都生活得詩意而神圣。


我就是把這樣的經驗帶到我進入北大之后的幾十年生命歷程之中。在這后幾十年中,我的生活仍然有高峰,有低谷,有時候是難以想象的壓力,身心交瘁,內外交困,但是我始終給自己設置大大小小的目標。一個人的生命、生活必須有目標感,只有大目標、大理想是不行的,要善于把自己的大理想、大目標、大抱負轉化為具體的、小的、可以操作的、可以實現的目標。我把讀一本書、寫一篇文章、編一本書、策劃一次旅游或者到這來演講這樣的一件一件事情作為具體的目標,每一次都帶著一種期待、一種想象,懷著一種激情、沖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陶醉其中,用嬰兒的眼光重新發現,把這看作是生命新的開端、新的創造,從中獲得詩的感覺。我每一次上課都非常緊張——包括這一次上課。因為我要面對新的對象,雖然我講的內容有講稿,但是諸位是陌生的對象,我就很緊張。我這一套東西年輕人能不能接受?煙臺大學的學生能不能接受?我是你們的爺爺輩,爺爺和孫子之間能對話嗎?而且還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個遠方海濱城市的孫子輩,能夠聽懂我的話嗎?我在北京就開始準備,昨天晚上還在準備,一直到今天,我看了好幾遍講稿,反復琢磨,有一種新鮮感、一種期待感。現在從現場反應看來大家接受了我,我就有一種滿足感。有些內容可能是重復的,但是在我講來卻充滿激情,因為我有新鮮感,有一種創造感。盡管這是一次普通的演講,但它是一次新的創造,是一種新的發現,包括對諸位的發現,也是對我自己內心的發現。而且我追求生命的強度,要全身心地投入。大家看我的演講的風格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我曾經給北大的學生有一個題詞:“要讀書就玩命地讀,要玩就拼命地玩。”無論是玩還是讀書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這樣才使你的生命達到酣暢淋漓的狀態,這是我所向往的。


在我結束演講的時候,送給大家八個字:沉潛、創造、酣暢、自由。這也是我對演講的主題——“大學之大”的理解。我覺得“大學之為大”,就在于首先它有一個廣闊的生存空間。順便說一下,我今天參觀了貴校,我看你們的校園很大,宿舍很大,教學樓很大,這基本上就有了一個大的生存空間。然后更主要是提供大的精神空間。所以剛才強調讀書要廣、要博就是要有一個大的精神空間。所謂大學就是在這樣一個大的生存空間和精神空間里面,活躍著這樣一批沉潛的生命,創造的生命,酣暢的生命和自由的生命。以這樣的生命狀態作為底,在將來就可能為自己創造一個大生命,這樣的人多了,就有可能為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以至為整個世界,開創出一個大的生命境界:這就是“大學之為大”。



蒙克癡迷于攝影,并借助攝影進行了藝術創作。本書通過大量文字和影像資料來敘述攝影對他的藝術的影響。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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