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前卒:百年老狼——經濟危機的脈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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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狼來了

幾個月以來,大家沒事就要調侃歐洲美國和中國的危機,不過也只是調侃而已。不止一個人和我說,“08年比這還兇,不也就是折騰幾天就過去了”。雖然嘴上說著危機來勢洶洶,但是大家潛意識里還是覺得世界秩序不會有大變化,至少幾個熟悉的強國不會有什么改變。至少掛在墻上的世界地圖還可以再掛上十年二十年。

中國人這么淡定,和我們過去兩代人受的義務教育有關系。大家都聽過狼來了的故事,一句話講三遍沒應驗,發預言的人就是被狼分尸了也沒人理睬。中國的歷史課本上反復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是垂死掙扎的資本主義”。政治課本一遍遍的講:“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解決不了的基本矛盾”。這些關于資本主義危機和滅亡的預言翻來覆去講了幾十年,從老爸讀小學講到兒子上大學,從中蘇聯盟講到蘇聯解體,再到中國變成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還是欣欣向榮。這如何能讓人相信經濟危機是件大事?雖然眼下的危機的確聲勢駭人,但大家還是相信資本主義強國都能熬過去,大不了燒幾輛汽車,在首都放幾排步槍,自然也就過去了。

這個問題追究起來,和意識形態教育的相對滯后性有關。中蘇革命都是一場民族自救的運動,大家不是懷著對共產主義的美好憧憬來搞革命,而是被絕望的社會逼的必須走一條新路。一旦新路被證明有效,共產主義理論的合法性也就不證自明了。于是所有人都必須學習這套能翻天覆地的理論。為了保證復雜的科學假說能夠被缺乏社會經驗的學生理解,少數先行者把套本來需要進一步探討的科學假說總結為少數簡(沒錯)明(未必)的理論,進行大規模傳授。這就是我們過去幾十年的政治、歷史課本。這個過程講究精確的復制,壓制一切對基本原則的質疑,結果就產生了兩個后果——神學化、落后于現實。

神學化很好理解。從少數不可質疑的原則推導出來的東西必然是經書,灌輸出來的都是原教旨主義者。如果現實和理論不符,那么肯定是現實錯了,或者說理論里還有你沒理解的細節。這和傳教士也沒啥區別。傳教士可以無視現實,馬克思理論也一樣可以只用來考研。既然唯一的用途是考試,那么為了保證從黨校到考研班的神學利益集團不下崗,這個東西就不能隨便改動。結果就是理論永遠的固化在變成教材那一天。除非北京發生政變或換屆,否則所謂的理論家甚至懶得往教材里加人名。19世紀末的科學假說就這樣一直在中國的課本里活到21世紀,解釋不了資本主義的生死也是必然。

現在,甭說馬列恩斯,就是毛澤東都死了35年了。我們作為后人未必比他們聰明,但是比他們多看了不少歷史。他們當年費盡心機來猜測的未來,我們翻翻歷史書就知道是啥樣。既然多掌握了這么多資料,預測未來不敢說,把經濟危機的歷史做一個梳理,肯定要比他們當年的預測要準的多。更比神學化的教材要準確的多。其實這可以用工程問題來理解,你見過的樣本多,采集的數據點多,擬合的曲線肯定就比別人精確。精確到一定程度,哪怕是平庸之才,往未來延伸一下曲線,一般來說準確度也會壓倒數據少的天才。我們的教材里講的故事,其實只是在當年那個假設曲線上延伸的一根直線,被現實打臉是必然的。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結合100多年來的歷史,重新梳理一下數據和曲線。

二 危機原理

眼前的危機的確不新鮮。從資本主義出現那一天起,就存在一個根本的問題:購買力不足。

說明這個問題,還是要搬出一個我反復在多篇文章里使用的等式:利潤=商品售價-工資-其他成本。即商品售價=利潤+工資+其他成本。這個等式對任何企業都適用

實際上,“其他成本”一項就是其他企業制造的商品。所以把所有企業放到一起討論的時候,有商品售價=利潤+工資。這說明,如果所有的生產都放在資本主義化的企業里進行,必然存在一個問題——工資買不光所有商品,必須利潤也加入購買,產銷才能平衡。

接下來就是第二個推論——消費傾向遞減原理。雖然說賺錢多的人花錢也多,但從比例來看,月薪500塊的人必然花光收入,1000塊的人最多攢一兩百元,月薪一萬的時候,可以每月攢幾千存款。等到月入百萬,雖然奢侈品消費已經不少,但占總收入的比例可能也就是兩三成。收入更高的人,往往消費就要停滯了。在物質享受上,比爾蓋茨未必和一個國內大房產商拉開明顯差距。

這咋一看是好事,有錢人不消費,多好啊,為社會節約資源。實際上不少幫閑就是這么論證資本主義的合理性的。他們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有錢人只是替大家看著社會資產而已,不會糟蹋多少。就算糟蹋了也是合理的報酬。但是,這和第一點放在一起看,問題就出來了。利潤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工資分配在大多數人手里。工資基本都花掉了,但利潤大部分沒有被花出去,勢必造成這樣的局面:商品售價>老板的消費+工人的消費。商品不可能在這個體系內都賣出去。

賣不出去咋辦?老板的第一反應是減產避免虧損。減產不是為了少造東西,而是為了少開工資。工人沒了工資自然就不買東西。結果,從全社會來看,購買力減少的比例比商品減少的比例還高。各行業的老板只能下意識地再裁員,再限產。這樣一輪輪的轉下去,經濟就崩潰了。經濟危機就是這個原理。只要你立足于體系內解決問題,問題就繞不開。

當然了,這個問題在工業化之前并不嚴重。沒有工業化的年月,個人生產率很低,個人消費卻有下限——總不能讓人餓死。所以,剩余產品再多也不是大事,在本土挖點金礦、打幾仗就足夠提供需求了。

19世紀初,工業革命完成,而且立刻和資本主義結合。從此工人可以造出遠超過自己基本需求的物資,人類開始不停的操心生產過剩——雖然很蛋疼。1825年左右,英國爆發了第一次經濟危機。因為工廠紛紛減產關門,機器設備的價格跌到和廢鐵差不多。不過這個時候英國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工業國,競爭起來,其他歐洲國家不是對手,所以英國可以努力地對外擴展市場,通過對外傾銷來解決問題。所以危機一兩年就過去,接下來又是十來年的繁榮。

等到1837年危機,事情就不一樣了,不光英國學會了用機器生產,德國法國美國也照貓畫虎地開始搞工業。英國沒法在老朋友身上找市場了,所以這次危機時間很長,持續了6年,各國的工業規模都縮減了一半以上。經濟縮減的趨勢直到1843年才勉強恢復過來。危機后面的繁榮年代僅僅持續了4年,1847年又爆發了一次危機。

1847年的危機非同一般,首先一個特征就是危機持續的時間已經比繁榮年代長了,這在社會心理上是個極大的打擊——普通人覺得沒盼頭。其次這次危機沒有放過任何國家,只要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的國家統統大崩盤大失業,機械、鋼鐵等新興產業的規模壓縮到原來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這兩個問題結合到一起,就造成了第三個結果——全面政治革命。法國人趕走了國王,重建第二共和國;德國起義者占領首都,逼迫國王建立議會;奧地利王室直接被示威嚇跑;意大利的馬志尼占領羅馬,試圖重建意大利民族國家。至于匈牙利、捷克等小國,舊貴族只要聽說革命來了,立刻拔腿就跑。剛剛出現的工業城市一時間幾乎都掌握在新興的無產者手中。

危機的年份開始比“正常”的年份都多。無產階級占領了大部分工業城市,這個事實大大鼓勵了無產階級和年輕的馬克思。1847年-1848年,世界上出現了第一個共產黨——共產主義者同盟。而大家熟知的《共產黨宣言》就是馬克思給共產主義者同盟寫的綱領性文件。馬克思覺得,既然資本主義容不下新興的工業生產力,就該讓位給新制度。現在工業化已經擺在面前了,能限制你的只有購買力,那我讓工人組織公有制企業,多余的商品直接分掉,不就解決問題了嗎?總之,馬克思當時幾乎覺得資本主義已經到頭了。讓無產階級接班只是個時間問題。

三 人算不如天算

不過,大家都知道,1848年革命雷聲大,雨點小。資本主義在熬過這次革命之后活的挺好,欣欣向榮。此后雖然也有危機,但是每隔10幾年一次,最多一兩年就過去,再也沒出現危機比繁榮期還長的事情。資本主義國家越來越鞏固,越來越強大,直到20世紀。

危機緩解的第一個原因其實很奇妙——金礦。1848年,圣弗朗西斯科發現金礦,1851年,墨爾本也發現金礦。這兩個地方當時都是山高皇帝遠的無政府狀態,而且金礦埋深不算太大,不用太大投資就能直接挖礦石。甚至不打洞都能在河床里面淘金。于是全世界的窮漢子蜂擁而入,希望能一夜翻身。前者因此被中國人稱為“舊金山”,后者則是“新金山”。美洲牛仔們有刀有槍,澳洲歷來就是囚犯流放之地,居民兇悍無比,這樣的地方,不管是先占礦脈的地主還是后來的財團,都沒法把金礦變成少數人的財源,只能眼睜睜看著近百萬好漢滿地發財。許多海船到了美洲和澳洲,夜里一半低薪水手逃下船去淘金,船長一覺醒來連船都開不走。

這種淘金潮對世界有啥好處?沒啥好處,黃金不能吃不能穿,從整個世界的角度來說,糧食沒多一粒,棉紗沒多一根,倒是少了成千上萬的精壯人口搞生產。有害無益。

但是對淘金潮對資本主義的世界有啥好處?救命之恩。資本主義缺的就是需求,需求就是貨幣。在金本位時代,黃金就是購買力!當然,根據前面說的消費遞減原理,這些黃金要是集中在幾個大礦主手里,那只是給富人的城堡里增加了金磚收藏,也增加不了多少購買力。但偏偏澳洲和美洲的金礦都在蠻荒之地,分散到了無數淘金者的身上,他們拿出來的黃金就是響當當的購買力。這就好比上帝雇傭了這些人口,給整個資本主義注入硬通貨,于是購銷兩旺,經濟危機一下子就緩解了。

以天賜黃金的方式來緩解危機,聽起來很美好,實際上是個很扯蛋的事情。理由還是上面說的。黃金不能吃不能穿,反而要消耗勞動力,居然能緩解危機,促進繁榮。這說明經濟危機的問題根本不是物質,而是人類自己給自己找別扭。黃金救世界,反映的是資本主義的荒謬性。馬克思就是看到這種荒謬性,才提出要搞共產主義,搞一個更合理的社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馬克思沒想到上帝比他還荒誕,出手放了兩個淺層金礦在新大陸上,還正好趕到世界經濟危機的時候出土。危機因此緩解,馬克思繼續去圖書館讀書。《共產黨宣言》這個文采內容俱佳的名著也只好變成了歷史文件。

當然了,金礦救得了一時,救不得一世。慢慢地,淺層黃金開始減少,礦區也漸漸建立“秩序”,淘金變成了少數人發財,多數人賣苦力的采金。這樣的金礦即便還繼續出產黃金,也不像當年那么有效了。可工業能力翻了幾番的資本主義還是需要外來的購買力,咋辦?

四 海盜本性

其實世界上還有一個更大的金礦——東方。

歐洲在全球范圍內有一定優勢,也就是最近這幾百年的事情。大航海時代之前,歐洲的蠻族到處亂竄,是歐亞大陸最窮困的地方。從來是歐洲掏錢買東方的好貨物,金銀嘩嘩的往東方——尤其是中國流動。只是歐洲本土的金銀產量也不足,所以中國也沒賺他們太多。大航海時代之后,歐洲人發現了美洲,那邊文明程度低,采礦能力差,好多在歐亞大陸已經早就開盡的礦產還完全沒動。所以歐洲從美洲弄到了巨額黃金——用來買更多的中國貨。到19世紀初工業革命爆發的時候,基本上歐洲從美洲弄到的以萬噸計算的金銀,大多數又流到了東方。這些金銀最終流入了中國,讓中國同樣資本主義化的工商業如虎添翼,繼續在中國的手工業和商業里流通。要是能向中國出口,把這些錢賺出來,中國掏出來的每一兩銀子都是給西方工業資本主義救命的購買力。

不過,我們應該記得此前為啥金銀向東流——中國、印度的手工業水平、組織程度遠勝于西方。物美價廉,所以西方的買辦,比如威尼斯熱那亞,拼命地通過地中海往歐洲販賣東方貨物。即便到了工業革命早期,西方幾十年技術傳統的大工業依然斗不過東方傳承幾千年的手工業。 1814年,印度向英國出口紡織品的關稅高達70%-80%,英國向印度出口紡織品的關稅是3.5%。就在這種毫不講理的關稅壁壘下,英國人只能在2億多人的印度賣出100萬碼紡織品,印度人倒能在一千多萬人的英國賣出125萬匹棉布。至于中國,手工業水平雖然停滯,但也不是新興的初等工業可以仰望的。四川人打鹽井,能夠用手工業鉆1000米深的井,你只要設想一下如何掏一個兩里路之外的洞,大概就能想象中國手工業的水平。西方現代工業能趕上這個鉆井水平,是無縫鋼管量產的結果,那已經是快20世紀的事情了。所以說,即便英國和歐美搞了工業化,立刻就想賺傳統手工業強國的錢還是很難。19世紀中期,英國對中國的貿易還是和此前幾百年一樣,是逆差。

西方文明是個海盜的本性,正常貿易賣不掉東西,就琢磨著用暴力。不過,暴力得用得上才行。工業革命之前,西方的大航海時代看似牛逼,實際上霸權基礎只是帆船(木頭釘的)、前膛火炮,前膛步槍。這種東西的確比其他文明的強一些,但沒有絕對的差距。最多就是蒙古騎兵打其他民族步兵的樣子。蒙古騎兵雖然強悍,打日本、印尼卻都失敗了,是因為蒙古騎兵沒法下海。西方搭載幾十門火炮的木頭帆船雖然很厲害,但也沒法拿到大陸上來作戰,甚至沒法進入內河。所以西方最多是入侵一下兩面靠海、四分五裂的印度,沒法對付中國。到了內陸,甚至南非的黑人祖魯部落和阿富汗的土著都能對英國打出全殲的勝仗。這種暴力最多是能阻止人家“賣”,絕對沒法強迫別人“買”。

對于西方而言,幸運的是工業革命不止能提高生產效率,還能提高軍事效率。之所以帆船戰列艦不能進入內河,是因為帆船的動力要靠老天爺幫忙。在狹窄的內河操帆機動,容易擱淺不說,別人也不會放任你沿著主航道一線前進。狹窄的河道里,不管是火炮還是縱火,對付沒法機動的木船都很有效。要是拉纖的話,那根本就是把命放在別人手里。但是,有了蒸汽機,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英國遠征軍除了帆船火炮,還帶了蒸汽拖輪,能夠帶著帆船在長江里隨便機動。英國艦隊就這樣進入內河,截斷了長江和京杭大運河的交叉口——鎮江。

中國幾百年來的趨勢就是北方有強敵,政治軍事強勢,南方經濟強勢,所以大運河就是中國的生命線。清政府可以不在乎英軍炮轟沿海,但沒法不在乎大運河運輸,只能利索地投降,簽訂南京條約。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鴉片戰爭。過了十幾年,英國人又來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徹底贏得了向中國傾銷的權利,甭說劣質工業品,毒品都能隨便賣。中國上千年賺來的白銀開始嘩嘩地倒流回西方。工業革命以暴力而不是經濟的方式為資本主義贏得了市場。所以我們的歷史課本稱這是中國近代史的開始,是中國殖民化的開始。工業化打開的大陸新殖民地是工業資本主義19世紀后期繁榮的第二因素。

五 技術的鞭子

第三個因素是技術進步。

從資本主義的角度說,資本家的利潤不加入購買就不能平衡購買力。資本家靠奢侈消費肯定是消費不了那么多的利潤,但是資本家還可以投資。所謂投資,就是資本家把積存的利潤拿出來雇人、買東西,擴大生產能力,提高生產質量。如果資本家樂意不存錢一心投資,那么經濟危機也是可以緩解的。

但是,投資的目標不是投資,造更多的商品也不是目標,最終的目標是要牟利賺錢,也就是把商品賣出去。所以,一旦有風吹草動,市場稍微萎縮一點,投資的傾向就會減弱。投資減少了,工人的工資也會減少。這是一個互相促進的過程。如果讓經濟部門自行決策的話,脆弱的平衡很容易瞬間轉為雪崩。事實上,從長期來看,投資是給資本家創造更強大的生產力,勢必要造成更嚴重的過剩。所以說,光是鼓勵資本家投資還不能解決問題,必須有一個“不得不投資”的條件。投資才能成為緩解經濟危機的因素。

科技進步就是這么一個合適的條件。一旦社會上出現了促進生產的新技術,所有資本家都担心別人先采用,自己被淘汰。所以,不管有沒有預期市場,都必須投資。投資信心,或者說投資壓力就這么被維持住了,不會輕易地落入循環下降的陷阱。直到技術進步普及到整個社會。這其實也是個奇怪的現象,技術進步不是通過促進生產來給社會帶來好處,而是通過“不得不”投資的壓力來保證社會不崩潰。這個繞出去的大彎子就是資本主義的問題所在。

工業革命不僅改造了生產,還給科研帶來了標準化的實驗條件。所以19世紀是一個科技大進步的時代。投入不大,進展明顯。以蒸汽機為代表的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后幾十年,以內燃機和電力為代表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就開始萌芽了。科技進步這根鞭子總是抽著資本家投資,所以供需總是平衡。危機持續個一兩年,新科技就能出來救駕。

可以隨便淘金的金礦、工業化軍隊帶來的新增富庶殖民地,連續科技進步帶來的投資熱潮。這三個因素放在一起,就是資本主義從1848混到1914的原因。1848年的危機因此拖了大半個世紀也沒爆發。馬克思恩格斯等啊等啊,沒等到20世紀的太陽升起來,就都死了。資本主義還很健康。

六 老本吃盡

但是資本主義的健康膚色下也有隱患——三個避免危機的因素都開始弱化。

首先說金礦,淺層金礦越采越少是必然的。這也是新大陸才有這么多金礦的原因——舊大陸的已經采光了。但是新大陸的淺層金礦也越來越少,帝國勢力越來越強大,結果就是新發現的金礦大多被少數人霸住。比如英國人為了南非金礦打布爾戰爭,出動了40萬軍隊。辛辛苦苦搶來的金礦怎能容你窮人亂挖?結果必然是權貴跑馬圈地,大資本投入昂貴的機器開采。這樣出來的黃金不像1848年淘金潮那樣促進購買力,只能加劇社會的收入分化。用我的朋友小路的話來說,“這就是人民黃金和帝國黃金的區別”。金礦這一條不好用了。

殖民地增長也同樣出了問題。地球就那么大,不能隔幾年就發現一個新大陸,更不能指望隔幾年就征服一個中國這種4億人口的市場。但工業化和剩余產品隔上幾十年就翻一番,等到殖民地已經沒有任何產業,等到過去幾百年東方國家賺到的金銀榨干。到哪去給資本主義找外部市場?

到了19世紀末,像樣的殖民地都開發完了。只有非洲內地還算空白。前面提到鴉片戰爭的本質是蒸汽船征服了長江,偏生非洲整體上算個高原,河流從內地流出來,水量不少,卻總要經過幾個瀑布才能入海。再加上非洲人口已經被黑奴貿易掠奪了不少,剩下的人口窮困分散,也沒啥像樣的購買力。所以非洲是南極之外最后一塊沒瓜分的土地。這樣的土地,1870年后也被饑不擇食的列強一舉瓜分。因為分的太快,所以好多簽協議的人根本沒時間去現場考察,也不知道要劃分的地方是山是川,只能在地圖上橫平豎直的劃線。現在看世界地圖,非洲的國界大多還是一條條的直線段相連,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遺跡。

甚至原有的殖民地也撐不住了。本來清政府、奧斯曼土耳其政府、波斯、墨西哥這些國家的政府已經習慣了當買辦,當殖民列強代理人的職務,從殖民侵略之初的動蕩中開始穩定下來。結果到了1910年前后,挨個革命,中國辛亥革命趕走皇上,土耳其把蘇丹扔到籠子里當傀儡,波斯議會趕走了國王,墨西哥人推出革命制度黨上臺,就連一向乖巧的印度都出現全國罷工游行。革命扎堆說明列強們已經榨干了殖民地,下一步咋辦?

當然,還有技術進步帶來的投資。但科技增長也不再靠得住。前面說科技促進投資,這話有個隱含前提——科技本身不是投資。否則市場稍微波動一下,投資意愿就下降,科技進步也放緩,自然就沒法逼著資本持續把利潤拿出來花,購買力缺口就回來了。19世紀的科技門檻低,搞科技開發不咋費錢,幾個愛好者直接攢個小作坊就能開工。制造第一輛汽車的卡爾-本茨用媳婦的嫁妝和首飾就填上了開發汽車的成本;愛迪生當報務員,省吃儉用就能開發出第一項專利。哪個時代都不缺技術宅男省吃儉用玩機器,既然開發工業技術花不了幾個錢,宅男們玩的就上層次,19世紀的科技自然出現突破,逼著所有資本家努力投資,客觀上補了購買力的缺口。

1900年前后,情況出現了變化。已有的科技門類越來越多,科技開發成本打著滾地往上漲。萊特兄弟雖然也是技術宅男,但人家也同時是自行車制造商,是非常有錢的工廠主,自己修了風洞來測試各種機翼,這才在1903年試飛了飛機。馬可尼雖然是自費開發無線電,但他母親是英國貴族,老爸是超級大地產主。他家有錢到什么程度?馬可尼實驗無線電,通訊距離好幾公里,發報機和收報機還都在自家鄉間別墅的地界上。這樣的富豪才玩得起科研。說明科研離個人越來越遠了。愛迪生年輕的時候單打獨斗,發了財之后反而必須掛靠大財團,才能建立幾百工程師協作的實驗室,號稱學霸。他在門羅公園的實驗室,一次火災就損失4百萬美元,折合現在6億美元。這樣的科研活動本身就是企業的超級投資行為。個人的興趣、技術不再起主導作用,企業的意愿才是科研突破的發動機。

有個老笑話是這么說的。領導問小兵敵人難對付不,小兵說正面打不怕他們,就怕他們老躲在想不到的地方放冷槍。領導果斷決策:“往想不到的地方開槍!”。科研投資,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往想不到的地方開槍的一個過程。如果你“想到”了該怎么辦,知道怎么修改你的機器能提高效率、排擠競爭對手,說明你的開發過程已經基本結束了,只剩下扣扳機這點小事。如果子彈很貴的話,不懂科技的老板本能地會拒絕向“想不到的地方”也就是未開發的領域開槍(投資)。只有科技自身出現進步,或是別的資本家給了壓力,企業才會跟進。

20世紀后,科研也成了投資,企業投資之前就必須考慮能不能賺錢——要是沒市場的話,高科技也一樣賠錢。所以,19世紀是科研突破推動投資,20世紀初的科研本身就是投資,自然也受市場需求壓制。科研,尤其是距離產品較遠的基礎科研也被卡死在市場不足的怪圈里。一旦市場波動,也會和投資互相拖累著減速。最后問題還是回到了消費不足,市場不足的死結上。

19世紀后期的資本主義三條腿走路,欣欣向榮,現在三條腿都殘廢了,資本主義自然要摔跟頭。在經濟危機徹底爆發之前,大家都拖著殘廢的腿,想去別的強國手里搶根拐棍——新增殖民地,好增加外部購買力,多混幾年。更直接一點的想法就是或者干脆滅了別的資本主義強國,以減少別人供給的方式來增加自己的市場。這兩個想法哪一條都意味著戰爭。兩條一起實施? 1914年,世界大戰開場。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過程不多說,只說結果。從增加殖民地的角度來說,戰敗的德國交出了在非洲太平洋的一些窮鄉僻壤。從消滅工業的角度來說,法國北部和比利時被打成了廢墟。本來戰勝國還想拆了德國的工業,又怕德國因此革命,加入蘇聯,因此沒拆。結果,世界上工業國一個都沒少,市場還是那么多。等到資本主義列強把大戰損失的那點機器補回來,經濟危機還是跑不了。

所以,1929年,世界大戰結束才10年,真正的經濟危機如約而至。破壞力強悍到世界大戰都只是預演。美國的工業水平幾個月就倒退到19世紀,銀行業破產,410億存款去擠兌60億現金,總統開支票都兌不到紙幣。德國失業人口加半失業人口占了總數的2/3。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咬牙頂住了金本位,等到大蕭條來也也得廢除。從1929年到1933年,全世界再次以為資本主義要結束了。

七 馬克思還是凱恩斯

這時候全世界看起來有希望的國家只有一個蘇聯。蘇聯的誕生其實就是老百姓看透了資本主義荒誕性的結果——憑啥生產的多了就要打仗?憑啥用老百姓的命來消耗生產力,回頭讓資本家繼續發財?世界大戰打了幾年之后,各國的士兵都開始琢磨這幾件事,俄國士兵走的最遠,在列寧的領導下建立了共產主義政權。

列寧和斯大林的共產主義政權很粗糙。因為這個政權根本不是精心設計的結果,只是被資本主義的荒謬性逼出來的一次自救。再加上19國干涉軍進蘇聯,支持白軍反對蘇維埃,蘇聯缺乏基本的安全感。所以蘇聯革命從一開始就整天折騰,肅反,清洗,集體化、領導拍著腦袋搞工業。整個世界沒事就笑話蘇聯人想一口吃個胖子,最后一定鬧笑話。

蘇聯人的確鬧了不少笑話,但正所謂一招鮮,吃遍天。蘇聯人因為看不慣資本主義的荒謬所以要走一條新路,有一條原則堅決貫徹——公有制。企業是國家的,是所有人的,產品自然也是所有人一起分配。企業的產品造出來,可以為任何原因發愁,但絕不要因為造多了發愁——大不了用計劃分配掉,不計具體價格利潤便是。你可以批評這樣不經濟,不優化資源配置,不符合市場規律……怎么批評都行,但人家蘇聯人可以分配掉產品,更會不因此削減產能。所以蘇聯有了一個工廠還想要兩個,有了兩個還想要三個,根本不用考慮市場限制。總之只恨少,不嫌多。至于會不會貪多嚼不爛,會不會不消化,那是另一個層次的事情。一力降十會,只要燉肉的供應能不斷增長,浪費一點營養那是小事。

莫非定律怎么說的?:“如果一個辦法笨而有效,那它就不笨”。蘇聯的經濟政策或許很笨,但它抓住了工業化的要害——增長。資本主義主導的工業化容納不下工業化創造出來的驚人生產力,非要通過戰爭來解決這個矛盾,蘇聯卻能吃下這些過剩的生產力。機器美國人當廢鐵賣,蘇聯人當寶貝。工程師、技工在美國失業,愿意當藍領都沒人雇,蘇聯可以高薪聘請。所以蘇聯駐美國的大使館門外排著長隊要簽證,蘇聯人還挑挑揀揀。這反映在經濟上就是蘇聯的工業每五六年就翻一番,西方不斷地把工廠廢棄。所以蘇聯蒸蒸日上。別人大蕭條。到了30年代,在沒有任何殖民地的情況下,蘇聯居然變成了世界第二工業國。

當然,西方沒有馬克思沒有斯大林,不等于他們要坐以待斃。再笨的人看到蘇聯經驗也會有點思考。1933年,希特勒和羅斯福攜手上臺,接手了第一大和第二大的資本主義工業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拋棄了自由資本主義的思想,一起仿效蘇聯,讓國家來介入經濟。只是美國德國都做不出列寧那種搶劫富人,搞公有制的事情。只能說對資本主義制度做一些修補。比如說,限制最低工資,允許工會集體談判,好減少剝削率,也就減少了一點購買力缺口。不過,資本主義要靠利潤活著,資本主義政府要靠利潤來收稅,所以不能指望消滅購買力缺口,只能是國家來伸手堵住缺口。

羅斯福和希特勒的想法很一致,既然窮人沒錢買東西,就要給他們錢買東西。但是又不能白給,得讓他們干活。咋干活呢?按照資本主義的方式生產東西,越生產越過剩。于是就必須弄一堆不按資本主義方式走的生產模式,不求利潤或者把回收利潤放到長期去。比如說,政府借債發福利,雇傭工人修路,就是政府用將來的利息(利潤)換取眼下花富人的錢的權利。工人拿到了工資,眼下就可以變成購買力。至于制造的東西是不是財富,其實并不重要,反正資本主義缺的不是財富,而是容納財富的空間。希特勒把工人雇起來造大炮,造飛機,羅斯福甚至雇了一群人在華盛頓的大街上趕鳥,在山上刻總統頭像。這些舉動立竿見影地把購買力送到了底層,美國和德國的經濟一下子就有了起色。

羅斯福和希特勒的思路,被一個叫凱恩斯的人總結下來,就是刺激需求就能驅動經濟。這家伙屬于思路快的,1933年希特勒和羅斯福一起上臺,1936年他就寫書開始論述新理論。不幾年,這套說法就成了“凱恩斯主義”。凱恩斯也因此成為一代宗師。

當了大師,免不了有人上門踢場子。有人問凱恩斯,說你主張創造需求,問題是需求怎么創造?

很明顯,政府實際上沒錢,只能向資本家借債來“創造”需求。比如說希特勒就規定了一個企業利潤上限,超出比例的利潤直接強制買國債。等到還債的時候,政府只能指望經濟增長創造了更多的稅源。否則只能借新債還舊債。不過就算經濟增長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絕對的缺口更大。在沒有外部市場的情況下,唯一的出路是政府借更多的債,去彌補這個更大的缺口,好保持增長。這么說下來,怎么看都是死于債務危機的結果。30年代,美國的國債漲了四倍。

當然,國債漲,國家可以通過貨幣貶值來減輕負担。但如果貨幣貶值好控制的話,國家早就直接印錢了,犯不上發債。大規模印錢,首先會打擊信心,其次在政府控制之外造成大量流動性。這些錢勢必會按照資本主義的規律集中到少數人手里。他們只要能穩定的預期政府印錢,就能用手里的錢來加強這種預期,囤積物資。囤積一開始,1%的通脹會變成2%,2%的通脹會變成4%,等到徹底失控,政府會更快地垮臺。所以除了國民黨政府,政府還是愿意發債而不是印錢。

說到底,或者說,凱恩斯主義并沒有減少資本家的利潤,只是把資本家賺到的美元變成了有利息的國債。是政府代表資本家投資,追求眼前的平衡,把問題往后推。到清算的那一天肯定問題更大。所以凱恩斯的反對者問出的最毒辣的問題是:將來怎么辦?

凱恩斯的回答同樣毒辣:“長期是對當前事務的誤導。在長期中,我們都死了”。一方面表達了自己的無奈,另一方面也是最好的回復——我的問題在將來,你的問題在眼前。用了我的策略,將來可能混不開,不用我的策略,眼前就得死。所以凱恩斯主義就算是毒藥,各國政府也得吞下去應付大蕭條。

凱恩斯說的長期是多久呢?事實證明并不久。羅斯福和希特勒挽救了資本主義,沒有讓危機在1933年就爆炸為革命,但是,1938年,美國和德國再次陷入全面蕭條。在美國,羅斯福的國債和貶值用到手軟,效果也越來越差,不敢再用了。在德國,希特勒一方面印鈔,一方面發國債,還給低工資的人民許諾了未來的幸福生活。但事實上,德國用國債造的盡是飛機大炮,沒法拿去還資本家的國債,也沒法給老百姓吃用。1938年新的不景氣再次遍布全球,靠國家訂貨熬過來的資本主義國家個個磨刀霍霍,唯一的問題只有一個——誰來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

1939年,二戰開場,所有的國家都進入了充分就業狀態。



網載 2015-08-23 08:4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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