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用布道的心情傳播美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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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魯湘:美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種財富,越分享,就擁有越多,經由別人的驚叫,你看到了滿天的繁星,經由別人的一種陶醉,你看到了夕陽,經由別人的一種歡唱,您看到了花的開放,延續生活美學這項現今備受關注的課題,蔣勛先生又替我們提出個人講求美好生活的新視野,新興法,即培養豐美的感官經驗,讓視覺,味覺,聽覺,嗅覺,觸覺的敏銳感受全面蘇醒,由此而能深刻地體驗大自然之美與生活之美,在這個理性超越感性,身體日益荒涼,社會疏離感愈加嚴重的時代,我們應該怎么樣地學習著去感受,去欣賞,進而能夠和他人分享美的世界,我們怎么才能真正感覺到生命本源的一種精神,一種熱情。

蔣勛,臺灣知名畫家、詩人作家。早年畢業于中國文化大學歷史學系和藝術研究所,1972年赴法國留學,1976年返回臺灣。蔣勛是臺灣藝術圈里舉足輕重的人物,是臺灣全才型的藝術家,在詩、書、畫和文學創作、文化批評諸方面都有不凡的造詣,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的推廣,蔣勛認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偉大的傳統經得起背叛 不用担心年輕人的叛逆

王魯湘:蔣先生,就是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因為我和臺灣藝術界的朋友交流也比較多,我發現有這么一個現象,就是很多臺灣的藝術家朋友,在他們年輕的時候,都很激烈地反傳統,對中國傳統東西有一種叛逆的精神,但是等到他們進入中年或者步入老境的時候,卻又開始回歸傳統,又開始重新理解傳統,那么你覺得這是一個什么現象?

蔣勛:我自己的體會是這樣子,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從小學到中學,不管家庭或者學校給予我們傳統的教育是非常強勢的,你對它也有一點反感。所以我自己有一個體會,我后來到法國讀書,然后在西方的文化里,我忽然覺得傳統的東西給我很大的感動,可是我覺得如果一個偉大的傳統是經得起背叛的,所以我一點都不担心,如果今天年輕人,年輕一代追求西化,然后覺得這些傳統的東西可能都是落伍的東西,我覺得如果周遭的環境,他接觸得到,遲早有一天他會找回這個東西,因為我相信中國的文化其實是一個古老的文化,所以他中年以后的心境特別明顯,因為我知道說有些東西等待他的生命的某一個階段,他會領悟,所以我覺得臺灣大概很明顯經歷過這樣的一個過程,我同年齡的非常明顯,大概在我們年輕的時候,都彈吉他,唱洋歌,然后看好萊塢的電影,然后很奇怪,那個時候,因為我童年時候我媽媽帶我聽昆曲呀這些東西,我就覺得很煩,可是現在全部都找回來了,所以我覺得文化的東西有一個很有趣的正反和。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比凡高的《星夜》更動人

王魯湘:就是從您個人的經驗來看,您看您是在年輕的時候去了歐洲留學,然后到那個地方學了西方的美學,學了西方的藝術,但是現在看您,包括您寫作也好,您演講也好,您的整個的思維,肯定是中西打通的,可中間主要的一種生命情調,還是東方的。

蔣勛:是,因為我想我自己最后感覺到的是說在這個文化里,我們一直強調說有一個人文的,人本的東西,就是人是本體,所以比如說像荷蘭的畫家梵高,我們舉個例子,就是這樣的一個生命的激情,這樣的一個生命的瘋狂,這樣的一個生命最后割了耳朵自殺,完成的那個偉大的藝術,我后來發現在中國的藝術里,它并不完全鼓勵,因為它覺得真正的作品還是你自己,怎么在生命里面追求一個好像平淡當中的成熟跟圓滿,所以黃公望到82歲上下富春江,畫出《富春山居圖》,那它的確現在給我的感動,有時候會比梵高的《星夜》還要動人,因為那里面有一個內斂的東西。


王魯湘:您說到美的覺醒,就說美是一種像孟子所說的,實際上是一種本能或者是一種良知良能的東西,然后無非是它置伏在我們的心底深處,被有些東西遮蔽,或者是被一些東西壓抑,然后我們現在解放它,讓它覺醒。那么從您一生這種生命的設計來看,是不是也有這種解放你的各種感官感覺,然后讓美覺醒,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追求?

蔣勛:有很強的這種追求,可是他也很危險,因為他等于是在感官的世界里面去做各種的試探,然后最后期待這些試探里面,都能夠有它存在的意義跟價值,所以不太去下結論了,不是一個結論說,什么樣是一個好的生命,而是說不同的狀態的生命,比如說可能我年輕的時候,我會覺得,在路邊有一個老叫花子,然后窮到那樣子,一身生了病,邋遢,我覺得這樣,如果我這樣,我就不要活了,可是現在我絕對不敢輕視這樣的生命,就是那個生命在這樣的狀況里的求活的那個意志,我也許不如他,那甚至我會覺得如果作為一個繪畫者,我希望能夠畫這樣的生命,我希望把這樣的生命變成一張作品,然后讓大家看到生命在這樣的角落,陰暗的角落,那個存活的意志力。所以我想這是很不同的一個領悟跟改變。

蔣勛:我們用到了美的覺醒這個字,覺醒,它相對的是睡眠,就是說我沒有用美的誕生,美的復活,因為誕生、復活可能是死亡,因為我覺得人的感官的世界,它可能只是沒有被開發,所以有點像我們在睡覺的狀態,那怎么去啟發讓它醒過來,能夠感覺到周遭的事物,我們知道美學這個領域,我們談過說,在西方拉丁文的這個系統的Aesthetica,它本來是講感覺學,所謂的感覺就是眼,耳,鼻,舌,身,我們從印度的佛學里面看到,很早他們就關切到這五個感官所構成的對外面的色,聲,香,味,觸,它的互動關系,就說我的眼睛是視覺,我的耳朵是聽覺,我的鼻子是嗅覺,我的舌頭是味覺,我遍布在全身是觸覺。

那這樣的感官的世界,其實它是幫助我們搜集所有的情報,而這個情報當中,最后像德國的美學里面,他們這個Aesthetica,這個感覺學是,因為我們常常用這個東西來判斷我喜歡的跟我不喜歡的,比如說我的眼睛會看到一朵花在開,我會很喜歡看,我們剛剛講說,他不知道,因為他不是理性判斷,可是我們已經談過,花的開是一種生命的象征,生命完成的象征,所以我們會在花的開放里感覺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狀態,然后我們看到一個車禍,車禍的現場,看到一個染著血的身體,我們我們不忍心看,所以這是視覺上的選擇,就是視覺上有喜歡看的跟不喜歡看的部分,所以他們所說的美學最后變成一種判斷,變成一種選擇,耳朵也一樣。我們的聽覺聽到某一種聲音,比如說鳥的叫聲,在這個校園里,你會聽到不同季節鳥在鳴叫,然后你會覺得很悅耳,有時候你覺得它比音樂還好聽,可是有些,比如說一個車子開得太快,急剎車“嚓”的那個聲音,你會覺得起雞皮疙瘩,不舒服。

那聽覺上,比如說我們用科學的分貝來算,這個分貝高到一個程度,對人是很大的傷害。我們大概知道說,那個噪音不斷地刺激我們的耳膜的時候,人有時候會發狂的。所以音樂,我們叫音樂是好聽的,有很好的節奏跟旋律的,我們叫做音樂,所以我們的每一位朋友,我們都利用我們的舌頭跟牙齒,唇齒之間,我們會發音,可是有些人的聲音,會變成很讓大家安靜的聲音,有些聲音會讓大家覺得煩躁的聲音,因為它在空氣里面有一種振動,它會有一定的頻率。因此音樂不見得一定去聽音樂會,去聽有名的演奏家,也許我們在生活當中,我們就已經在開發我們的聽覺。所以我們所說的眼,耳,鼻,舌,身,它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感覺系統,那這個感覺系統如果我們用理性去研究它,非常不容易,因為理性的范圍其實是比較窄的。

甜酸辣咸苦,如何解讀生命中的五味雜陳?色聲香味觸,它們如何上升為美的體驗?

我們常常會看不起這個感覺的世界,因此我們相信理性可以代替感性,可是理性其實到現在為止,我們知道它無法完全代替感性,因為感覺的世界會更細致,而且感覺的世界會跟你生命里面,會有更多貼近的部分,所以也許我們從眼,耳,鼻,舌,身來談,眼跟耳是視覺跟聽覺。它是人類高度開發的兩種感官,我們知道,昆蟲跟一般低等的動物,它們的視覺都沒有高度開發,比如說像狗,狗的視覺大概只能反應很強烈的紅色,有些色彩它是分辨不出來的,可是我們的視網膜是2000種色彩,我們可以分辨非常細的差別,所以這是人類高等動物跟低等動物很大的不同。

可是有時候我也很担心,如果我對視覺上,我都不開發,那豈不是,我不是退回去了嗎?所以孟子很關心說,人之異于禽獸幾兮,人跟禽獸,跟動物到底差別在哪里,因為有時候我們很担心,好像動物還比我們更敏銳,比如說嗅覺,嗅覺是人類很少運用的一個感官了,可是在動物的世界非常地敏感,所以我們到機場,我們就會發現,現在經由保安的人員訓練,狗是用它的鼻子聞出所有的旅客帶了什么東西,有沒有毒品,有沒有違法的東西,它可以聞出來,我們就聞不出來。那么因此這個嗅覺很顯然,在動物的世界是非常敏感的,可是人的世界反而流失了,視覺的部分跟聽覺的部分,大家了解得比較多,可是像嗅覺的部分,我剛剛提到說,我們很少動用,可是它不是不存在。

我嘗嘗舉一個例子,比如現在我們的城市里很多大樓,這些大樓里面有電梯,大概在尖峰時間的時候,比如說大家趕著上班吶,上學的時候,那個電梯非常地擠,然后你就會發現人靠得很近,我想在地鐵里有時候也發生這樣的現象,擠到那個程度,你就嗅覺已經感覺到對方身體上的氣味了,汗的氣味或者什么氣味,可是這個時候你會發現,嗅覺其實極度敏感,嗅覺非常非常敏感,它對空氣里面所存在的事物,它是可以通過這個鼻腔的記憶體立刻察覺到,可是因為我們的禮貌,我們的教養,我們的文化,我們不敢表達,所以慢慢慢慢它被消失了,好像不見了。我每次都記得那個電梯,一到地方的時候,因為很多是直達電梯,到了一樓,所有人就沖出去,然后就深呼吸,覺得剛剛憋死了那種感覺,所以這里面證明說,嗅覺是非常非常敏銳的一個部分。

我曾經提過說,這幾年才得諾貝爾獎的醫生,他找到的這個鼻腔記憶體,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發現,因為過去我們都沒有找到這個部分,這個記憶體很小,大概只有大拇指大小,可是它可以儲存一萬多種嗅覺,因此我們就會發現,在動物的世界,有很多東西是靠嗅覺去找的,它靠嗅覺去找,所以它可能是生物本能里面非常重要的一個遺留,可是因為人的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它反而消失了,可是我們看到,有一些國家發展出很貴很貴的香水,我們知道那些品牌,它背后是有一個很奇怪的嗅覺超能力的人的。

也許大家看過已經寫成小說或拍成電影的《香水》,就是它這個鼻腔的記憶體,可以保留人類很早的記憶,他可以聞了一下以后,知道這里面的配方是多少的佛手柑,多少的薰衣草,多少的迷迭香加起來的配方,有時候長達30幾種,他立刻可以聞出來,我們知道這樣的人,簡直像特異功能,然后他是所有的香水品牌的人爭相高薪聘請,從這邊挖來挖去,就是每一次他從這里跳槽到另外一家去,他的薪水就漲好幾倍,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這樣的人,其實他保有了一個很特殊的,人類已經慢慢在消失的能力,可這個能力變成他的競爭力。

我們提到說嗅覺的這個部分的重要性。因為嗅覺是一個非常,我應該說它很頑固的一種存在,一個很頑固的記憶。你大概聞過的氣味,你就會一直儲存在你的記憶當中,然后有時候這個味道一來的時候,你很多東西會被它喚起,可是我們這樣講很抽象,所以我曾經舉過例子是說,如果大家養寵物,像狗啊,貓,你會發現小狗小貓,在索乳,找母親的乳來吸乳的時候,它是用口鼻去聞的,它眼睛是閉著的,所以嗅覺反而變成非常重要的一個尋找,所以這個動物的本能,一直遺存在人的身上,可是如果我們不去覺醒,不開發,它可能就消失了。那么這是我想嗅覺它的某些重要性。

在上一次我們略略談過一點就是味覺,可是我覺得味覺有一個非常完整的,就是我們講品味的記憶,因為我大概在上次有提過說,我們的舌頭本身的發展,現在科學已經告訴我們,它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一定的成熟期,所以嬰兒在一開始眼睛閉著的時候,他大概出生幾個月當中,他眼睛都不張開,即使張開以后,他的視覺不清楚,可是那個時候他就是嗅覺、味覺很清楚,他會找到母親的乳房,然后他在吸奶的時候,他很安全,趴在媽媽的身上,觸覺有一個媽媽的體溫,讓他覺得很安定,然后味覺上,他在吸這個乳汁,然后這個時候他的口腔開始成長起來,家里如果有小孩,你就會發現,他看到,抓到什么東西,都往嘴巴里塞,其實那個是一個很有趣的本能記憶,因為最早,比如說我們說上古時代有神農嘗百草,他的確是用味覺去品嘗各種的東西的,那當然現在我們說用眼睛去看,我們說這是什么,這是什么,可是早期的人類,當它沒有命名的時候,他真的是用觸覺,用嗅覺,用味覺的,所以這個味覺變成他早期開發的很重要的部分,所以Aesthetica這個字,從感覺學,或者我們講taste,是用舌頭去嘗一嘗,都是跟舌頭有關,味覺的確占了非常大的成分。

因此我下面想跟大家一起整理一下就說,我們從我們自己的生命記憶當中,我們上次有提到過,我們舌尖的反應區一旦成熟,就是愛吃糖的年齡。因為他所有的滿足感,都來自于舌尖的甜的反應。所以這是童年的幸福跟寵愛的感覺,所以我們一再提到說,講到幸福跟寵愛,一定會用到甜,心里好甜吶,那種感覺,sweet,所有的,每一個文字幾乎都用這個字形容幸福跟寵愛。

舌兩側的酸性的反應區,是到青少年才成熟的,所以因此你會發現,這個年齡,身體的發育使他對于外在的事物有很大的渴望,比如說很多男孩在這時候會寫信給他喜歡的女孩子,可那個信一寫寫寫,寫100封也沒回信,沒回信,心里就酸酸的,然后你就會發現它是一個失落感,酸是一種失落感,可是我談到這里,我特別要提醒說,美學的領域里面不能說什么好或者不好,很多人都認為,甜是好,酸是不好,可是酸是一個學習,酸也是一種功課,人生當然要學習失落,你怎么可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你要那個東西,要不到的時候就是酸的感覺,所以因此我們不太知道我們在吃甜的時候,在學習幸福,寵愛,我們吃酸的時候,在學習部分淡淡的感傷跟失落,他是要學習的,因為你不學習,你無法成長,所以這個味覺的成長,其實也是我們美的品味的成長。所以我們說這個人永遠是吃甜的,絕對不是一個有品味的人,因為他舌頭上的感覺不夠豐富,甚至是一種遺憾。

我們講到咸。咸被中國古代稱為五味之首,就是五種味覺,甜酸咸辣苦里面,咸是主味,就是少了鹽以后,你身體都不行的。那我們聽老長輩講到那個鹽的重要性,在以前內陸,貴州啊這些地方,那些鹽,就是一個店就是賣鹽水,然后上面綁一塊鹽,然后你給他5錢銀子,一碗熱水端上來,然后那個就掉下來,掉到你碗里,泡一下,就往上拉,那個人就拉住說,再泡一下,鹽分多一點,他說再泡一下,就要一兩銀子,那么這里面講到說,當時內陸因為鹽的缺乏,有很多的病,缺那個鹽分了以后,他身體所發生的病變。所以鹽在某一個部分,它是汗的味道,它是血的味道,血汗的味道,所以鹽是跟勞苦有關的。

因此我們發現,甜有它的代表性,酸有代表性,咸有代表性,辣,其實我想大家知道更明顯。辣在味覺的系統里面,差距很大,喜歡辣跟不喜歡辣的差距非常大。我大概因為家里的關系,其實我們小時候對辣是接觸過,所以有一天我到了湖南,四川,人家說,可不可以吃辣,我說可以,后來我就嚇壞了,那個辣,辣到我舌頭都,就完全像燒掉了一樣的感覺,因此你會發現辣這個味覺很特殊,它是一種在舌頭上所燃燒起來的一種很特殊的反應,非常特殊的反應,可是我們知道辣這個字,也在形容人。我們傳統有潑辣,潑辣這個字,《紅樓夢》里面,十二金釵有一個人外號叫鳳辣子,王熙鳳,辣子是最小的辣椒,那王熙鳳17歲嫁到賈家以后開始管家,不識字。嫁過去以后,這個家族其實已經從繁華走向沒落,她早上就端一把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就叫管家里面報帳,因為她看不懂,就念帳單,念到哪里,說停下來,那個地方就有問題,你看這個人夠厲害,就是精明干練。

我有一個朋友在美國教《紅樓夢》,他說,每一次結束的時候,他就調查說,十二金釵,林黛玉,薛寶釵這些人,你們最喜歡哪一個,他說這幾年永遠是王熙鳳,因為王熙鳳是女強人,所以你會發現很有趣,辣常常代表生命里面的一種調信,他跟喜歡甜的人個性是不太一樣的,比較火辣,比較熱情,比較敢革命,比較敢去破壞一些事物,所以我們講到甜酸咸辣苦,在味覺上它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我小時候,大概14、15歲,我最怕的是母親在廚房里炒一個菜,苦瓜,很苦的苦瓜,加上黑豆豉,很臭的黑豆豉,加上小咸魚干,加上那個朝天椒,就是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然后爆炒,那個油這樣起來,我就眼淚鼻涕這樣直流。那我跟母親,因為感情很好,我就站在廚房門口說,老媽,你怎么那么變態,怎么喜歡這些奇怪的味覺,那個時候我很排斥吃苦瓜,我就覺得,怎么會有人吃這么苦的食物。

大概前幾年母親過世的時候,忽然覺得,那個苦味真的來了。就是你,因為跟母親親,你會發現,所謂的苦是,你越愛過的東西,分離時候就是最苦的,可是人生難道因為苦,你要避開所有的愛嗎?我的意思說,如果有一天,我們要做一個苦的功課,是因為你跟那個人很親,可是如果你覺得以后很苦,那我現在就不要跟他親,這不可能是人生,苦是一個人生里面不應該避免掉的味覺,因為甜酸咸辣苦,到最后它才完成了,如果我的人生里面逃過了苦這個味覺,我的人生是不夠健全的。我們隨時在災難里會嘗到苦味,所以因此我們在食物的味覺上,我們因此也常常在做這樣的練習。所以上次我們有提到說,西方最好的咖啡跟中國最好的茶,都強調苦后回甘,因為那個苦,所以他有一個滿足感,他有另外一種圓滿的感覺。

為何說甜酸咸辣苦是一個美學世界的領域?

我們講的甜酸咸辣苦,應該是一個美學世界的領域,所以它絕對不止是看一張畫跟聽一個音樂,而是能夠從很身體本身的感覺的部分去完成一個功課,可是的的確確有時候,它跟年齡有關。

所以我記得,以前我在臺北的時候,臺北故宮,有一張名畫,就是元朝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我們學校在臺中,我就會跟學生說,那張畫多好,我自己已經過了中年了,就知道說,黃公望82歲上下富春江,畫出一個淡墨的一點色彩都沒有,覺得真是美極了,歷盡滄桑的那樣的畫,可是學生才20歲,剛剛考到大學,然后你教他去看,《富春山居圖》的時候說,你們視覺上感覺,那個淡墨的美,那種古人說墨分五彩的那個美,可是學生,有一個學生,他就很辣,很背叛,他就說,老師,我才20歲,我什么愛恨都沒經過,你叫我歷盡滄桑。

那我開始有了我的檢討,就是說其實美是要在不同的年齡做不同的領悟的,其實我不需要這么早讓他去體會一個82歲的,在國家亡了之后,亡于蒙古的一個漢族的知識分子,那種心情上的落漠、悲哀,也許太早,就像我的母親最早吃那個甜酸咸辣苦的那樣的炒豆豉、炒苦瓜的時候,其實我14、15歲,我也不會懂,可是有一個功課,準備在以后自己知道,如果苦味來的時候,自己不慌張,自己不焦慮,知道怎么做,怎么面對這樣的一個環境,我相信這都是感覺學的問題。

剛才提到說,嗅覺的部分,我們說它跟心理學,跟很多東西有關,可是味覺的部分,我覺得跟倫理學有很大的關系。我在這里學會了甜酸咸辣苦的各種部分,以前在同事之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酸,講話酸酸的這樣,你考績好一點,得一個年終獎金,他講話就酸酸的,后來我就發現說,酸其實沒有那么不好,酸是表示他對人生有他的渴望,那么當然同樣的,我們會覺得說,它不是絕對不好的,那么在舌根的這個部分的反應,是人生最后要知道它的一個狀況。受盡了人間繁華的賈寶玉,他要在某一個年齡經歷抄家的痛苦,可是那個苦味等著他完成了這么偉大的文學作品。

我們去看人生的時候,感覺到有一個不同的角度,就是它可以中間有一種平衡,也有一種配置。所以我想不知道,如果我們回到味覺這個問題來講,我們能不能對自己放到口中的食物,可能會有一個不同的感覺,就說我們在品嘗食物,也在品嘗人生。因此你會發現,年輕的文化,甜一定多,美國的食物,美國的點心,美國的甜點,比法國甜好幾倍,我完全受不了,就是甜,因為它文化短,所以他還沒有太多受傷的感覺,他在文化里,沒有滄桑之感。那比如說法國的文化里,多了很多東西,因此我們說有時候在法國,它的藝術很強,法國人他們的穿著這些東西很有品味,其實大家都誤會以為說他買很貴的衣服,很貴的名牌,品牌,其實不是,是說他在每一餐當中,他喝一點點紅酒的時候,他在訓練他自己所有品味上的復雜度,所以我記得好清楚。

一個民族不夠老 不會懂得吃臭

寫我的論文的時候,亞洲區的學生都很緊張,因為覺得論文寫不完,對家里沒交代一樣,就一直問那個教授,然后他就跟你扯東的,西的,說哪里的咖啡,你喝了沒有,哪里的紅酒你喝了沒有,然后說,哎,你來法國這么久,有沒有吃我們的fromage,就是cheese,乳酪,你吃哪幾種,我想說,這個跟論文有什么關系,那我就跟他說,有一種牛在笑的那種,他說,那個都是小孩子吃的,你要吃某一種,那個有點發霉的,上面有綠霉的,然后臭得不得了的,然后他補了一句,他說,一個民族不夠老,不會懂得吃臭,我到現在都感謝這句話,一個民族不夠老,不會懂得吃臭,我相信很多年輕朋友一定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就是臭,其實是食物少到最后腐爛了,他還必須吃,其實它發展出臭,說西方人沒有辦法了解臭豆腐,就像我沒有辦法吃那個發霉的乳酪,可是這是文化里的東西,為了這件事情,我去了一個地方,就是紹興,因為我聽別人跟我說,紹興的菜是最臭的,叫三霉三臭,三種霉的菜,三種發臭的菜。

然后紹興出了我最喜歡的一些人物,蔡元培,秋瑾,魯迅,我們在讀大學時候,魯迅的書在臺灣不能讀,我們手抄他的書,《藥》。那個《藥》里面講到一個覺得民族墮落腐敗到這種程度,然后要去革命的一個人,一個華家小孩,夏家小孩,華夏,那另外一家小孩,得了肺癆,在吐血,當時有人就跟這個得肺癆的小孩的爸爸媽媽說,這種肺癆沒有藥醫,那只有砍掉頭的那個犯人的血,噴出來的血,你用饅頭沾了以后去吃,才會治好這個病,而那個砍頭的就是秋瑾,然后砍了這個頭,蘸了這個血,這個孩子吃了,最后這個小說最后是兩個墳,兩個都死了。其實那個小說一直對我發生很大的影響,感覺到一個文化腐爛到里面好像沒有生機的那個痛苦的那種感覺。

我想我到現在都很少看到一個近代的小說家,寫出這種很難過的感覺,其實他的《阿Q正傳》里也有這個東西,我開始到了紹興,然后他們開始說,你真的要吃嗎,你敢吃嗎,那個莧菜桿,這么粗,像甘蔗一樣粗的莧菜桿,咬在口里,根本全部一口纖維,上面綠綠一層霉,臭得不得了,然后那個臭蛋,孵了一半,死在里面的小雞的蛋,那個一拿出來,那個鼻子就臭,他們說,你不通過這三霉三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紹興的文化,然后就吃了那個三霉三臭,然后被他們灌了一些黃酒,走到那個秋瑾當年砍頭的廣場,然后很奇怪,那種悲從中來的感覺,就是忽然你覺得,一個中國的近代史你懂了,里面包括了秋瑾的犧牲,包括了魯迅的小說,都是在紹興,那我想,我忽然想到了那個教授講說,一個文化不夠老,是不懂得吃臭的,而那個臭里面,其實是一個文化另外一種期待,就是在最腐爛的部分,它還有希望那個生命里面可以美好的部分,所以我想這些部分,其實是我這幾年,我一直覺得美學里面,從感覺里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怎么樣去從這個民族這么豐富的文化里,去能夠把甜酸苦辣咸各種東西都整理出來,也能夠變成我們身上非常豐富的感覺。

所以美絕對不是附庸風雅,美絕對不是聽聽音樂,看看畫就好了,我相信美是跟生命最底層的碰撞,跟自己生命最本質的底層的碰撞,那我相信這個文化跟這個歷史的美學是驚人的,所以它走出一代一代的人物,都能夠活出他生命里面最美的部分。

如果有一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孤獨到那樣的時刻的時候,我怎么辦,我的生命是不是絕望而悲觀下去,消極下去,可是我們看到李白可以在花間一壺酒,獨酌,一個人喝酒,沒有人,沒有親人跟他喝酒的時候,“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最不堪的時候,跟月亮喝酒,跟自己的影子喝酒,那我相信這個文化里面有動人的東西。我常常想那個畫面,李白在花間喝酒的時候,“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那個美,我相信是其他的民族幾乎都沒有的,最驚人的一個生命的美學,在這個地方可以歷練出來,所以很希望在感覺學的這個角度,跟所有的朋友一起分享這個部分。



網載 2015-08-23 08:4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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