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何必命終窮——葉嘉瑩論晏殊詞 鳳凰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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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
晏殊


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憑欄總是銷魂處。

日高深院靜無人,時時海燕雙飛去。

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

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


論晏殊詞

葉嘉瑩


詩人何必命終窮,節物移人語自工。

細草愁煙花怯露,金風葉葉墜梧桐。


一般說來,在中國文學之傳統中,常流行有一種“文章憎命達”及“詩窮而后工”的觀念,早在《史記》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就曾經說過“《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的話。此種說法原有相當之真實性。我在《〈人間詞話〉境界說與中國傳統詩說之關系》一文中(見《迦陵論詞叢稿》),便曾談到“由外物而引發一種內心情志上的感動作用,在中國說詩的傳統中,一向被認為是詩歌創作的一種基本要素”。至于可以引起內心之感動的外物,則大約可以分為兩種來源,其中之一種即為人事方面的感動。


如鐘嶸在《詩品序》中所說的:“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所以生活上所遭遇的挫傷憂患,常可以使詩人在心靈中受到一種感發刺激,因而寫出深摯動人的詩篇,這其間自然有一種密切的因果關系在,所以“詩窮而后工”的說法,并非無稽之論。而如果持這種觀念來衡量晏殊之詞,則晏殊之富貴顯達之身世,卻既不能滿足讀者對詩人之“窮”的預期,也不能使讀者因詩人之“窮”而獲致一種刺激和同情的快感。因此一般讀者對于晏殊之詞都往往不甚予以重視。


然而晏殊的詞作中,卻實在極富于詩歌感發的質素。蓋以詩人自外物所獲得的感發,除去源于人事界者以外,原來還可以有源于自然界的一種感發。鐘嶸的《詩品序》,對此更是在一開端便有所敘及,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其后又引申其義云:“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而早在鐘嶸《詩品》以前,陸機之《文賦》便亦曾有“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之言。可見對于一個真正具有靈心銳感的詩人,縱使沒有人事上困窮不幸之遭遇的刺激,而當四時節序推移之際,便也自然可以引起內心中一種鮮銳的感動,而寫出富于詩意之感發的優美的詩篇。


而晏殊便正是稟賦有此種資質的一位出色的詩人。如其《踏莎行》詞之“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憑欄總是銷魂處”及“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等句,便都寫的是對自然界景色節物的敏銳而纖細的感受,而此種敏感往往又可以觸引起詩人一種深蘊的柔情,故前一首之后半闋,便寫有“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之語,而后一首在后面也曾寫有“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之語,都表現了由銳感所觸引起的一種纏綿深蘊的柔情。再如其《清平樂》詞:“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欄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則較之前二詞所透露之感情更少,幾乎全首都是寫對于節物氣候的銳感,僅在結尾一句之“銀屏昨夜微寒”的敘寫中,隱約表現出一種凄寒悵惘之情而已。


像這一類詞,既沒有悲慨奮發的內容,也沒有激言烈響的氣勢,所以很不容易獲得一般讀者的賞愛,然而這一點凄寒悵惘之情卻實在具有使人心動的感發。古人有云,“哀莫大于心死”,能引發讀者一種多情銳感的詩心,這正是晏殊這一類詞的可貴之處,頗近于王國維所謂“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之“第一境”的境界。因為善感的詩心,才是一切好詩的基本根源之所在。而晏殊則正是把這種詩感表現得極為敏銳精微的一位作者,這是我們在欣賞晏殊詞之時,所最不當加以忽略的。


摘自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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