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夢:等咱有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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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家庭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講戀愛,講革命,講志愿,似乎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簡直想不到組織家庭——結婚既是愛的墳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漢的累贅。及至過了三十,革命成功與否,事情好歹不論,反正領略夠了人情世故,壯氣就差點事兒了。雖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為馬為牛,可是人生總不過如此,多少也都得經驗一番,既不堅持獨身,結婚倒也還容易。于是發帖子請客,笑著開駛倒車,苦樂容或相抵,反正至少湊個熱鬧。到了四十,兒女已有二三,貧也好富也好,自己認頭苦曳,對于年輕的朋友已經有好些個事兒說不到一處,而勸告他們老老實實的結婚,好早生兒養女,即是話不投緣的一例。到了這個年紀,設若還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連這么一想也覺泄氣。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輕力壯,力求事事出軌,決不甘為火車: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種種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作火車不可,且作貨車焉。把當初與現在一比較,判若兩人,足夠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實不多見。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說理想家庭的資格:大不必吹,蓋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間小平房:一間是客廳,古玩字畫全非必要,只要幾張很舒服寬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間書房,書籍不少,不管什么頭版與古本,而都是我所愛讀的。一張書桌,桌面是中國漆的,放上熱茶杯不至燙成個圓白印兒。文具不講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兩枝鮮花,插在小瓶里。兩間臥室,我獨據一間,沒有臭蟲,而有一張極大極軟的床。在這個床上,橫睡直睡都可以,不論怎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適,好象陷在棉花堆里,一點也不硬碰骨頭。還有一間,是預備給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間廚房,一個廁所,沒有下房,因為根本不預備用仆人。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院子必須很大。靠墻有幾株小果木樹。除了一塊長方的土地,平坦無草,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種著花草——沒有一種珍貴費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貓,院中至少也有一兩盆金魚;小樹上懸著小籠,二三綠蟈蟈隨意地鳴著。


這就該說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兒一女就正合適。先生管擦地板與玻璃,打掃院子,收拾花木,給魚換水,給蟈蟈一兩塊綠黃瓜或幾個毛豆;并管上街送信買書等事宜。太太管做飯,女兒任助手——頂好是十二三歲,不準小也不準大,老是十二三歲。兒子頂好是三歲,既會講話,又胖胖的會淘氣。母女于做飯之外,就做點針線,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邊去洗,小件的隨時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這么多工作,自然就沒有多少工夫去聽戲看電影。不過在過生日的時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親或友的老太太給看家。過生日什么的永遠不請客受禮,親友家送來的紅白帖子,就一概扔在字紙簍里,除非那真需要幫助的,才送一些干禮去。到過節過年的時候,吃食從豐,而且可以買一通紙牌,大家打打“索兒胡”,賭鐵蠶豆或花生米。


男的沒有固定的職業;只是每天寫點詩或小說,每千字賣上四五十元錢。女的也沒事做,除了家務就讀些書。兒女永不上學,由父母教給畫圖,唱歌,跳舞——亂蹦也算一種舞法——和文字,手工之類。等到他們長大,或者也會仗著繪畫或寫文章賣一點錢吃飯;不過這是后話,頂好暫且不提。


這一家子人,因為吃得簡單干凈,而一天到晚又不閑著,所以身體都很不壞。因為身體好,所以沒有肝火,大家都不愛鬧脾氣。除了為小貓上房,金魚甩子等事著急之外,誰也不急叱白臉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體面,不令人望而生厭。衣服可并不講究,都做得很結實樸素:永遠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體面,可不露電影明星氣;女的很健美,可不紅唇卷毛的鼻子朝著天。孩子們都不卷著舌頭說話,淘氣而不討厭。



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為中國是頂文明頂平安的國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國內也。


載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論語》第一○○期



住的夢


在北平與青島住家的時候,我永遠沒想到過:將來我要住在什么地方去。在樂園里的人或者不會夢想另辟樂園吧。在抗戰中,在重慶與它的郊區住了六年。這六年的酷暑重霧,和房屋的不象房屋,使我會作夢了。我夢想著抗戰勝利后我應去住的地方。


不管我的夢想能否成為事實,說出來總是好玩的:


攝影@韓盛


春天,我將要住在杭州。二十年前,我到過杭州,只住了兩天。那是舊歷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見了嫩柳與菜花,碧浪與翠竹。山上的光景如何?沒有看到。三四月的鶯花山水如何,也無從曉得。但是,由我看到的那點春光,已經可以斷定杭州的春天必定會教人整天生活在詩與圖畫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應當是在杭州。




夏天,我想青城山應當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那里,我雖然只住過十天,可是它的幽靜已拴住了我的心靈。在我所看見過的山水中,只有這里沒有使我失望。它并沒有什么奇峰或巨瀑,也沒有多少古寺與勝跡,可是,它的那一片綠色已足使我感到這是仙人所應住的地方了。到處都是綠,而且都是象嫩柳那么淡,竹葉那么亮,蕉葉那么潤,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潤的綠色都在輕輕的顫動,仿佛要流入空中與心中去似的。這個綠色會象音樂似的,滌清了心中的萬慮,山中有水,有茶,還有酒。早晚,即使在暑天,也須穿起毛衣。我想,在這里住一夏天,必能寫出一部十萬到二十萬的小說。


假若青城去不成,求其次者才提到青島。我在青島住過三年,很喜愛它。不過,春夏之交,它有霧,雖然不很熱,可是相當的濕悶。再說,一到夏天,游人來的很多,失去了海濱上的清靜。美而不靜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最使我看不慣的是那些喝醉的外國水兵與差不多是裸體的,而沒有曲線美的妓女。秋天,游人都走開,這地方反倒更可愛些。




不過,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樣子,我不曉得,但是從我的生活經驗去判斷,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論天氣,不冷不熱。論吃食,蘋果,梨,柿,棗,葡萄,都每樣有若干種。至于北平特產的小白梨與大白海棠,恐怕就是樂園中的禁果吧,連亞當與夏娃見了,也必滴下口水來!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紅的螃蟹剛好下市,而良鄉的栗子也香聞十里。論花草,菊花種類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紅葉可見,北海可以劃船——雖然荷花已殘,荷葉可還有一片清香。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沒有一項不使人滿意的。即使沒有余錢買菊吃蟹,一兩毛錢還可以爆二兩羊肉,弄一小壺佛手露啊!


冬天,我還沒有打好主意,香港很暖和,適于我這貧血怕冷的人去住,但是“洋味”太重,我不高興去。廣州,我沒有到過,無從判斷。成都或者相當的合適,雖然并不怎樣和暖,可是為了水仙,素心臘梅,各色的茶花,與紅梅綠梅,仿佛就受一點寒冷,也頗值得去了。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氣比成都好,可是舊書鋪與精美而便宜的小吃食遠不及成都的那么多,專看花而沒有書讀似乎也差點事。好吧,就暫時這么規定: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吧。



在抗戰中,我沒能發了國難財。我想,抗戰結束以后,我必能闊起來,唯一的原因是我是在這里說夢。既然闊起來,我就能在杭州,青城山,北山,成都,都蓋起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間,其余的留給友人們住。房后都有起碼是二畝大的一個花園,種滿了花草;住客有隨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氣的趕出去。青島與昆明也各建小房一所,作為候補住宅。各處的小宅,不管是什么材料蓋成的,一律叫作“不會草堂”——在抗戰中,開會開夠了,所以永遠“不會”。


那時候,飛機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許不至于受多大苦處的。假若那時候飛機減價,一二百元就能買一架的話,我就自備一架,擇黃道吉日慢慢的飛行。


一九四五年五月



楚塵文化 老舍 2015-08-23 08: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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