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三十年》四、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的前因后果簡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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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的前因后果簡述(下)


從「二月提綱」到「五一六通知」 根據后來政治局勢的發展,寫歷史的人,就不難把毛氏發動此一運動的來龍去脈,從頭說個明白了。毛的原始計劃顯然是先把這一運動,披上一層「文化」的外衣,揪出個既是史家,又是文藝家,也是黨員官僚的北京副市長的吳晗來祭旗,以發動這個「文化革命運動」。從吳晗再擴大至所謂「三家村」(與吳長期合作的名作家「三家村札記」作者,「人民日報」總編鄧拓,和「前線雜志」總編廖沫沙);依次蔓延至其它黨內外所有的走白專路線的學術權威,再升級鼓勵各大中學革命師生,向各學校、各單位的領導和「當權派」奪權、造窩里反,來他個天下大亂,并乘機拿下陸定一把持的中央宣傳部、和周揚的中央文化部,以及兩部屬下的報章雜志和廣播電臺,以統一宣傳口徑,讓國內外聽不到一點雜聲。 毛的第二步,顯然是奪取那個被彭真所盤據的、「針插不進,水滴不透」的北京市委(彭真是當時的北京市第一書記,兼北京市長),和北京地區的一切媒體,尤其是受市委控制,由鄧拓總編的「人民日報」和廣播電臺。掌握好了北京這個根本重地,然后再循黨的既定程序,通過政治局和人民大會,來把劉少奇隔離審查,如此,這個運動只要搞五個月,或「兩個五個月,也許還要多一點」,就可以恢復秩序,達到四海歸毛,天下太平了。這樣,毛主席也就可以只做個總設計師,和總策劃人,永遠在幕后指揮,用不著揭開帳幕,拋頭露面,自已來赤膊上陣了。 想不到,可能也是想象中事吧,姚文元這篇書評,于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在上海「文匯報」刊出之后,反應冷淡,縱是毛用黨中央的名義,推動全國報刊加以轉載北京的「人民日報」和華南各大媒體,則認為它立論太左,不得人心,而加以杯葛。這顯然是因為在彭真控制下的北京市委,和楊尚昆掌握中的廣東省委,初不知此一新運動是由毛主席躲在背后,親自發動的,并且要雷厲風行的。他們顯然誤認為,這只是若干極左派,柯慶施,康生者流恃毛之寵,而興風作浪,他們也可以在必要時說服主席,而加以抵制也。這主要的原因是,毛此次所搞的,是絕對的「陰謀」,而非「陽謀」。他搞「絕對保密」的結果,連極度敏感的周恩來,也被蒙在鼓里,對毛的這著新棋,毫無所知。黨內其它高干和全國朝野,對此也沒絲毫的心理準備。才有華北華南一致杯葛的情況出現。毛如一開始便披
掛上馬,誰又敢對他作正面抵抗呢?因此這一尷尬局面,可能就不會出現了。 再者,在姚文發表之后,主席只裝作同情,只表示有意發動一個文化革命運動,來加以推廣之時,他還是按照黨的舊體制,組織了一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所謂「五人小組」),作為指導機構。提名彭真、陸定一、康生、周揚、吳冷西為組員,并指定彭真為組長。這個雜糅左右派于一爐的「五人小組」,竟使彭真毫無感覺,這是「引蛇出洞」的舊戲重演,也是他自己罷官、審查、坐牢的第一步。相反的,作為五人小組的組長,彭真竟認真的于一九六六年二月四日,在該小組的會議上通過了一項決議:「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簡稱「匯報提綱」或「二月提綱」。根據這項提綱,五人小組乃把這個「文化運動」的范圍,完全局限于「文化」領域中去,并認定「海瑞罷官」與彭德懷的罷官,二者不是一回事。這樣,他就保護了吳晗,也把政治問題,給完全撇開了。 可是彭真這一無意的、公開的反毛安排,卻激怒了暗中有意去彭的毛澤東。他終于揭開帳幕,丟掉假面具,走向前臺,自己就赤膊上陣了。毛氏這一計從幕后走上幕前,為時雖短,卻程序復雜。我們只能刪繁就簡,長話短說,那就是毛為對付彭真的杯葛,終于在四五兩月,連續在北京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并于五月十六日,經他自己「八次修改」之后,才拋出的一項「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這就是毛澤東發動文革的誓師詞,所謂「五?一六通知」是也。 【筆者附注】「二月提綱」和「五?一六通知」,在一九六六年都是全世界媒體上的大新聞。而全世界的所謂「中國問題專家」,都苦于無法知其全文,正好有個原在北京學習的日共黨員,他在北京街頭花了兩分錢人民幣,買了一份鉛印本的「二月提綱」,當他返日路過香港時,發現國際媒體和美國特工,都想搶購此一文件。誰知這位日本共產黨原來是個走資派,他乃提高價錢,和購者討價還價,最后據說被一美國人以兩千美元高價構去。那位老美可能以更高價格,轉手出讓,亦未可知也。 呱呱墜地的四人幫和極左派 在這項「五?一六通知」里,和由此而演變出來底政治新形勢,簡單的說來,便是一、徹底廢除「二月提綱」,并把這個「反革命」文件,訂出「十大罪狀」,昭示全黨,二、解散原「五人小組」,另成立新的「中央文革小組」,對上直接聽命于政治局常委,對下則直接指導文革(包括后來的紅衛兵)底一切活動。并指派陳伯達為組長,江青為副組長,康生為顧問,組員則有張春橋、王力、關鋒、戚本禹、姚文元等人。他們不用說了,都是當時中國,甚或當時世界上,極左派的共產黨人了。新小組成立未及兩月,江青便再度竄升,代陳為中央文革小組的組長。后來再從上海工總司招攬一個王洪文,就形成了以她為首的「四人幫」了。 江青,這位主席枕邊人,在一九六六年初本已受林彪「委托」,負責主持人民解放軍的文藝工作,穿上了軍衣。如今出任中央文革小組的組長,就文武兼資的進入黨政軍的最高階層,襄贊主席愛人,來從事全黨全軍的改造運動了。從此領導個世界馳名的「四人幫」,權傾朝野,一帆風順,直到主席躺入玻璃棺材,
她才被捉進牢里去。 就當四人幫呱呱墜地,極左派日上東山之時,彭真這位「混進黨內三十年的資產階級的反革命分子」(毛主席這時公開送給他的帽子),自然就相對滑坡了。為處理彭真事件,還是毛主席的話,說得最清楚。毛說: 凡是在中央有人搞鬼,我就號召地方起來攻他們,叫孫悟空大鬧天宮,并要搞那些保「玉皇大帝」的人。彭真是混到黨內的渺小人物,沒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個指頭就捅倒他。〔見「批判彭真」(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八日),載「毛澤東思想萬歲」,頁六四一。〕 北京市委被撤換之后,彭真不久便鋃鐺入獄,一坐十二年,到江青也入獄了,他老人家才恢復自由。與彭同其命運被斗臭斗垮的,有所謂「彭、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四大反革命,也就無須一一交代了。 對資產階級代表人的全盤清洗 文革初期,在毛主席的親自領導之下,除人事安排向極左發展之外,意蒂牢結自然更是左上加左了。毛氏認為中共「進城」之后,把舊時代舊社會中的舊知識分子「全部包下來」的政策,是個絕大的錯誤。其結果不但是新中國的文教機關被舊知識分子把持了,其它黨政軍財外諸單位,沒一個不是充滿了「資產階級的代表人」;有的(像彭真包庇的吳晗)已經當了新政權的領導;有的「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像「玉皇大帝」劉少奇),他們現在睡在我們的身邊」。這些人「打著紅旗反紅旗」,一有機會,他們就要專無產階級的政。所以毛氏要在全國全黨,黨政軍財外,中央地方各單位來個總清洗。 清洗的辦法恕我們搞歷史的替他老人家綜括敘述一下,抓住中央,則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一竿到底。中央有人搞鬼,大權旁落了(這是林彪諷諫毛主席的話),那就「號召地方來攻擊他們」。黨政軍財外,各單位,各山頭,當權派,土皇帝,閻王爺出毛病了,那就發動各該單位之內的有野心,膽大肯鬧事的小鬼,造窩里反,向他們爭權。對付朝野上下,赫魯曉夫以次,一般的當權派和反動派,資產階級的代表人,則發動在學校讀書的小鬼,「一不上課,二管吃飯,三要鬧事,鬧事就是革命」。【見毛主席于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對撤工作組的指示」,載上引「思想萬歲」,頁六四五。】在另外不同場合,毛也一再提到,要全國學校,停課六個月,讓學生「吃了飯要發熱,要鬧事,不叫鬧事干什么?」并鼓動他們打倒一切權威,樹立新權威,毛自問自答:「現在權威是誰?是姚文元。」【見同上頁六三七,三月二十日,毛在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及上引嚴家其書,卷一,頁二六。】 學生要鬧事,軍警一概不許干涉,放手讓他們鬧去,打砸搶,又怎樣?只有他們才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是陳伯達奉命于五月三十一日代替吳冷西,接管「人民日報」之后的第二天該報的通欄大標題)。只有通過大亂,才能求大治。學生造反愈亂愈好。毛主席有解放軍四百萬;武裝和便衣特務,不計其數。他老人家可以隨時的撥亂反正,有什么可怕呢?
不過話說回頭,毛公對中國的高知,還是有點顧慮的。上篇我們曾提到過,一九五六年的鳴放期間,毛曾想利用高知,來幫助他整風清黨,結果弄成了全國高知聯合反黨的尷尬局面。這次他老人家吃一塹長一智,再不敢利用高知,連大學生也不敢輕動。因此他搞一不上課,二管吃飯,三要鬧事,原是從中學開始的。搞出經驗了,紅衛兵才漸漸上了大學的。 果然,在五一六之后,紅衛兵就在北京的幾個中學,先從清華,北大附中來起,蔓延至北京全城幾十個中學里,中學生數十萬人中,迅速的出現了。 主席的紅衛兵,太后的義和團 「紅衛兵」這個中國近代史上的怪胎,吾人雖著書百萬言,也是說不完的了。筆者在個人論史的拙著中,曾有論述清末「義和團」的長篇。在該書中,我曾反復強調慈禧太后的「義和團」,便是六十六年之后,毛澤東主席的「紅衛兵」。今日吾人來談紅衛兵,則反之亦然。毛主席的紅衛兵,便是當年慈禧太后的「義和團」。一個「鬧教」,一個「鬧革命」。毛主席有個「四人幫」和「文革小組」,巧的是西太后也有個「親貴四人幫」,和指揮義和團的御前小組。兩者都是讓讀史人哭笑皆非;正反兩面,永遠說不清的歷史大鬧劇。只是論規模,則后者要比前者大出一百倍以上吧了。被西太后請進北京「鬧教」的義和團,大致不過十余萬人;可是毛主席在北京八次檢閱前來「鬧革命」的紅衛兵,據說總數在一千一百萬人上下,真是不可想象。這兩位,一個無知的老女人;一個強不知以為知的老男人,為此,幾乎都把國家民族弄到萬劫不復的程度。是怎么回事呢?【參閱拙著「晚清七十年」,卷四,「義和團」。】 要回答這個歷史問題,還是「氣功師」說得好:「真理半張紙,閑言萬卷書。」你說他復雜,則萬卷書,豈能盡意?你說它簡單,也最簡單不過了。那就是在一個充滿不平的社會里,人心動蕩,身受不平的人都蠢蠢思動,也可說是民心思亂吧。清末的社會不平,權且不談,人民中國在解放后的社會不平(Social In justice)并不比解放前,有什么太多的改善。因為中國最基本的問題是國貧民窮,孫中山所謂「大貧小貧」是也。中共在解放后,殺了幾百萬「小貧」(地主、富農),但是并沒有解決幾萬萬「大貧」的問題。加以多年搞公社化的惡政,死人數千萬,做土皇帝的地方干部、黨員的仗勢凌人,為非作歹,黎民百姓敢怒而不敢言,青少年就更有思亂之心了。一旦社會發生動蕩,他們就成群結隊的參加造反了。這在傳統帝制時代,就會發生農民起義,共產黨管得太緊,暴動不了,他們就只有寄望于朝中的包公和海瑞了。如今有海瑞、包公,甚至皇帝和娘娘都來領導造反,造反有理,也就管不得是造誰的反,和造反的頭頭是老幾了。造反本身就是個對社會不平的發泄。 再者,解放后中共的工運,也只是制造一些另一種的社會不平。解放后,工人階級是統治階級了。但是真能享受統治階級之特權的(如終身職、鐵飯碗、醫藥保險、休假、旅游、療養、兒女教育等等),也只是極少數,極少數,大致有幾十萬人的產業工人(Industrial Workers);其它幾百萬、幾千萬所謂合同工、服務工、替工和待業工,還是一窮二白,一無所有。大家同是工人,為何有貴賤
之別?這種占工人階級中絕大多數的「賤民」,心懷不平已久,而投訴無門。忽然間「文化大革命」起來了,聽說毛主席夫人江青同志,領導了中央文革小組,專替俺工人打抱不平,這真是俺工人階級告御狀,出頭之時。成千成萬工人上京告御狀,蒙江青同志接見,談到俺「合同工」的苦處,江青同志當眾灑淚,人家是「娘娘」呢。同情俺工人苦命若此,你說她不是圣母娘娘、觀音菩薩、窮人的救星、工人階級的至高領袖?朋友,在這環境之下,你說江青同志只是個野心家、白骨精、「壞婆娘」(鄧小平語)?江青同志也有她的革命群眾和社會基礎呢。 當然,社會既有其不平,大路不平有人鏟,革命家、慈善家、宗教家、爛政客,和壞婆娘,也就都有他們插手的機會了。你能說只有彭德懷才是英雄?朋友,當年慈禧太后時代,一分為二的社會,也是如此呢。 不上課,管飯吃,鬧風潮 總之,紅衛兵的組織一經發動,立刻便如火之燎原,一發難收。讀者賢達,設身處地想想看。我們都做過中學生。在我們做中學生的時代,學校忽然停課了,大代數、解析幾何的習題也不要做了,英文背誦甩過一邊,學校伙食免費供應,要我們青年男女,成群結隊上街去鬧風潮,乖乖,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我們對毛主席他老人家,能不山呼萬歲?到后來,搞串聯,出任務,調查反革命黑材料,火車輪船一概免費。有特殊任務(像出差成都去抓彭德懷歸案),還可坐免費飛機,俯看秦嶺、三峽、都江堰等名勝。到處有解放軍招待,小將長,小將短,恭維溜須之辭,不絕于耳。身為紅衛兵小將,頸系紅巾,手執皮帶,雄赳赳,氣昂昂,好不英俊?看到牛鬼蛇神,只要一聲吆喝,對方無不俯首聽命。朋友,短短數十寒暑,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勸君應惜少年時,像這樣風光歲月,一生能有幾年?您怎能怪我們小將,搞打砸搶之起勁哉?只是在毛主席鼓勵聲中,在諸小將棒下鞭下,祖國大地上,不知又平添幾干百個屈死的冤魂罷了。 如在眼前嘛。當年替毛主席佩帶紅衛兵袖章的,在北師大附中就讀的高干子弟──小美女宋彬彬,主席嫌她芳名太文雅了,勸她要武一點。果然她就改名宋要武。其后在要武的銅頭皮帶猛抽之下,就有六個牛鬼蛇神被要武活活打死。后來改革開放了,這個美麗的小殺人犯、murderer,曾再度改名到美國留學,結婚、流產。霜晨月夕,面對在暗處徘徊的六條冤魂,不知她姑娘何以自遣良宵?朋友,彬彬原來也是個受害人啊。關于這六條命案,法官應該判她呢?還是應判她背后的唆使犯?想到我們美麗的祖國,何以一時變成如此的鬼蜮世界?我們又從何說起呢? 第一張大字報 在紅衛兵的大小兵團,三千五千,三萬五萬逐日增漲,千萬個紅衛兵全國「串聯」,輪船火車都被他們擠得癱瘓之時,近代中國文化史上有名的「大字報」,也鋪天蓋地而來。眾所周知,在這數十萬張大字報的領先之作,是由北京大學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領銜寫的。聶是一位中年婦女,在北大搞黨十分起勁,與該校黨委書記陸平有宿怨。今次「中央文革小組」改組之后,康生、江青等乃看準北大這塊政治沃土,乃想利用聶元梓與陸平的惡劣的關系,在北大「點火往上
搞」。聶元梓得到中央文革的暗中支持,乃聯合同事七人,于五月二十五日貼出北大,也是中國的,第一張向上級領導造反的大字報,質問:「宋碩、陸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宋是北京市委中陸的上級領導,彭則是陸在北大的同事校委。在共產黨的體制中,「下級服從上級」是有其鐵的紀律的。犯上作亂,向為黨紀所不許。加以聶在校中聲譽本不好,而宋、陸等又不知聶與新「中央文革小組」的秘密關系,乃發動全校各單位遍貼大字報加以反擊,一時北大校園之內,一片字山報海,掀起了文革期間第一陣大字報大辯論的狂潮,而聶同志則眼見勢有不敵也。 中央文革一見大事不好,乃夤夜將聶氏大字報原文,報向在西湖劉莊度假的毛主席。毛即下令公開廣播聶元梓的大字報。在五月三十一日,陳伯達強制接收改組了的「人民日報」上,聶文乃在翌日該報上以通欄標題,與上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同時刊出。一時真相大白,北大全校,乃至全國的形勢頓形逆轉,原在下風的聶元梓,一夕之間就變成北京大學的「老佛爺」了。隨之,便是一陣狂風暴雨,北京城就是造反派的天下了。所有各機關、各學校的黨委領導,都變成沖擊對象而搖搖欲墜了。在同一個北京城,六十六年前曾是義和團小將們的天下啊。 「工作組」問題始末 當時在北京主持中共中央日常事務的劉少奇和鄧小平,見大勢失控,二人無能為力,乃聯袂飛往杭州請示,扳請主席回京坐鎮,為毛氏拒絕。毛囑咐二人回北京安定大局。這樣才出現所謂派「工作組」問題。原來按共產黨辦理一般黨務的傳統,遇有大事,都由黨的上級指派「工作組」,進駐各單位就地解決所發生的問題。此次劉、鄧依照老辦法,乃由留京中央常委一致通過派「工作組」進駐北大、清華等重點學校。盼將革命師生的造反行動納入正軌。劉少奇為慎重其事,竟把自己的夫人王光美也派為駐清華的「工作組」成員,以了解下情。可是,這時一不上課,二管飯吃,三要鬧學潮,大家揪斗原在校中作威作福的當權派,大造他們之反,正在起勁之時,忽然中央派來了工作組,大潑其冷水,就激起眾怒了。鬧學潮就必然會出頭頭,后來的天安門事件,出了王丹、柴玲、吾爾開希等頭頭,這次在中央文革小組,公開和秘密的搧風點火之下,清華北大就要產生司令了。果然,清華化九班就出了個與王光美正面沖突的蒯大富,蒯司令了。蒯司令其后極盛之時,曾擁眾數千人,終至數萬人,甚或數十萬人,一時風頭之健,實非后來的柴玲、王丹可以望其項背。 筆者在個人拙著里,曾一再強調:「天下無不是之學運」。那么我們對蒯司令這種學潮,如何評價呢?曰,是是非非。蓋共產黨是個極權政黨,一黨專政,老子獨大。尤其是在毛澤東時代,大學中搞老子獨大的領導,搞久了,很少不是學閥的。可是這些學閥所面對的,卻也是一批趾高氣揚,小子獨大的小學閥,大學生,特別是清華、北大這一級的大學堂,有志青年,一旦考入這種學堂,哼!老子將來不是***(中大、交大),也是朱镕基(清華),你這個作威作福的小小的校黨委、老學閥,算個屁。老子能斗你一下,就請你「坐坐飛機」。毛澤東也就是掌握這種群眾心理的九段高手,面對此一情況,真是得心應手。
本來這種目空一切的小臭老九們的心態,也沒啥不正常。筆者在中美兩國都參加過學運,實在覺得全世界小臭老九,都是一個娘生出的。只是北大造反派,最后竟把陸平的母親埋在冰雪堆中,活活凍死,這就不是人類的行為了。他們為北京大學光榮的校史,寫上最可鄙可悲的一頁。 毛澤東「炮打司令部」 就在這個「工作組」和蒯司令的紅衛兵斗得難舍難分之際,蒯司令終于力有不敵,被捉將官里去,而劉、鄧兩司令,也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之時,忽然晴空霹靂,毛主席于七月十八日,在暢游長江之后,突然返回北京,未待劉、鄧有機會申訴,毛即公開申斥工作組為反革命組織,并立即加以撤除。恢復蒯司令自由,并放手讓鬧事的學生鬧個夠。一時北京城內,歡聲雷動,數十個中學的紅衛兵,和各機關的造反派乃應聲而出。劉、鄧亦一時手足無措,蓋他二人亦不知毛搞起這個運動,究竟所為何來也。 為擴大此一紅衛兵運動,毛乃于八月一日至十二日,正式召開中共中央八屆十一中全會。在大會中途,八月五日,毛氏忽然在中南海貼出一張他自已親撰的大字報。標題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這一下一直藏身幕后三四年之久的毛主席,至此終于赤膊上陣了。在此之前數日,有人問劉,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劉少奇還在感嘆地說:「我老實回答你們,我也不曉得。我想黨中央其它許多同志,工作組成員也不曉得。」在此之后,則黑白分明,正如鄧小平自我檢討時說:「在十一中全會中,毛主席一張大字報,就是炮轟劉少奇同志和我兩人的司令部。」【參閱「文革十年史」,上,頁三七,一○二。】 這一下好了。八屆十一中全會就陣線明朗的表達出,它是個「打倒劉少奇和鄧小平的中央全會」。至此全黨全國也和劉鄧本人一樣,才恍然大悟,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干掉劉少奇,如此而已。以后大會決議,有規范紅衛兵活動的「十六條」,就不必多費筆墨了。 文靠陶鑄,武靠林彪 由于毛的赤膊上陣,有許多人民政權中的不解之謎,一下都豁然開朗了。例如陶鑄的升降,和最后的被迫害至死的這一謎團,寫歷史的人就不難解開了。陶鑄(1908─1969)這位湖南學徒出身的黃埔五期生,是個允文允武的領袖人才,和篤信馬列的共產黨員。他和林彪一樣隨著共產黨出生入死。國共內戰期間,陶原是林彪四野的骨干,解放后文革前,陶已歷任廣東省長、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中共中南局第一書記、廣州軍區政委等方面要職,有南天王之稱。 在一九六五年毛澤東計劃發動文革時,陶調職中樞,升任國務院副總理,一九六六年六月,陶又出任中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兼文辦主任,陸定一被打倒之后又兼宣傳部長、文革小組顧問,有權指導文革小組的一切活動。八屆十一中全會時,陶又蒙增補為中央政治局常委,躍升為毛林周之下的黨內第四把手,可見毛對他期望之切,和倚畀之深。顯然的,毛在炮打劉鄧之后,希望提拔陶鑄和林彪,一文一武,彼此牽制,為他大舉推動文化革命的哼哈二將,肱股大臣。這
一現象極其明顯,毋待贅述。不幸陶氏正是司馬光所稱述的,「德勝于才」的一個方正之士,既不像二把手林彪,主動走向極左,甘愿做主席的打手和鷹犬;他也不愿師事三把手周恩來,對毛氏無條件的馴服。陶鑄自有其個性,不愿指鹿為馬,將非作是,因而他對極左派江青,和文革小組成員的言行,每每不能同意,反而對劉、鄧時有寬恕之辭,以致與文革小組唱其反調,而激起文革小組發動群眾,來打倒這個「叛徒」、「保皇黨」。揪陶批陶運動逐漸升級,直至把陶鑄與劉、鄧同列,一齊打倒而后已。糾紛拖到一九六七年初春,最后輪到毛澤東自己來落錘定案了。顯然的,毛認為陶鑄不識抬舉,既不能引為朋友,就必然要打為仇人。在那個毛澤東年代,一旦被列為仇人,那就非置之死地不可了。毛的結語是陶是堅決執行劉鄧路線的人,只有讓紅衛兵去解決他了。紅衛兵應聲而來,陶鑄就由失去自由而失蹤了。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六十一歲的陶鑄被發現死在合肥。尸身無人能辨識,因為上面只有一個號碼。在陶死的十八天之前,劉少奇的尸體也在開封被發現,也是無人能識。陶比劉小十歲,但只比劉多活了十八天。 林彪大唱個人崇拜的獨腳戲 文化大革命中,陶鑄這幕小小的插曲,表面看來無關痛癢,其實關系大矣哉。因為從各項史實看來,毛想把他自己的權力聲望,和個人崇拜,推到巔峰,他原先的設計,是讓陶鑄、林彪,一文一武,來合唱其「對口相聲」的。陶鑄半途罷工,終于被迫害致死,這臺對口相聲就唱不成了。最后由林彪來獨唱,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林彪這位中華五千年史上都難得一見的名將,豈是個省油燈?他眼見彭德懷、劉少奇、彭真、陶鑄、羅瑞卿等人的可悲下場,他能心中沒有警惕?朋友,這只是個常識嘛。你我讀史者、看戲人,都看得很清楚,何況這位最會搞「知彼知已」、「虛虛實實」、「兵不厭詐」的歷史上的「名將」? 林將軍原是個「病號」。據說他怕光、怕水、怕風,到大小便失禁的程度。我的朋友、美人張寧女士,對他就有最直接、最深刻的觀察。看他老人家風燭殘年的樣兒,他絕不可能是個搞篡黨奪權的野心家和陰謀家。他是在退休養病的狀態中,被毛主席征調到廬山上去接替彭總的。自此騎虎難下,就欲罷不能了。 林彪的另一不幸,是他娶了個受過高等教育,而本質上是個潑辣無知,卻野心勃勃的老婆,簡直和汪精衛的陳璧君一模一樣。更可嘆的是林彪底兩個子女。他二人為愛護爸爸,而走上了對立的路線。立果是個北大畢業的硬漢子。眼看毛公對爸爸的玩弄和壓制,他氣憤填膺,就要搞「武起義(五七一)計劃」,來加以反抗。立衡(豆豆)是個柔弱的好姑娘,她看不慣她母親葉群那女光棍的作風把父親推入絕路(和陳璧君逼汪精衛做漢奸一樣),她轉而乞憐于周恩來,請周總理來保護父親。可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他們這對小青年,怎能搞得過曹操和諸葛孔明?下節再說吧。 總之,在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之后,在「十六條」的號召之下,全國紅衛兵數百萬人,一哄而起。大家免費旅游,南征北討,全國「串聯」的最高潮(和當
年的義和團小將們一樣),便是奉召晉京,受毛主席親自檢閱,「鬧革命」。果然在一九六六年秋季三個月之內,毛主席八度親自檢閱紅衛兵,前后達一千一百萬人之多。這些如潮似水,螞蟻蝗蟲一般的紅衛兵小將、小義和團、小長毛把個北京城鬧得天翻地覆。他(她)們一見毛主席出現,無不涕淚交流,把「毛主席萬歲」、「破四舊、立四新」各種革命口號,喊破了嗓子。火星上如有居民,火星也會聽得見。毛主席的個人崇拜,也因此打破了人類有史以來的紀錄,而達到巔峰狀態。【這時筆者有個十一歲的小外甥也在蕪湖「失蹤」了,把他父母急得半死。原來他也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檢閱去了。】 這次史無前例的紅衛兵運動的「總司令」,不用說是毛主席了。但是總招待、總指揮、總提調卻是新近竄升黨的「第二把手」的林副主席(劉少奇這時已退居第八位)。林彪不是個狂熱的人。他對毛內心原是深惡痛絕的。他這次搞毛的個人崇拜,搞到如此狂熱的程度,顯如美諺所說的「搞不過他,就加入他,和他同流合污」的結果。 沒個陶鑄作伙伴,在這場搞毛氏的個人崇拜的舞臺上,林彪就只有大唱其獨腳戲了。毛之發動紅衛兵,志在驅劉,后來劉一旦被驅,接著毛林之間的直接沖突就無法避免了。毛對個比較忠厚老實的文人劉少奇,都不能容忍,劉去林來,林比劉要詭譎得多,而又手握兵符。劉垮之后,毛之不能容林,而林為著自衛,勢必用盡各種解數來反制,二人之間又沒個第三者(像陶鑄)足以牽制和緩沖,則治絲愈棼,就不堪設想了。此是后話。 劉少奇主席之死 因此文化大革命發展至此,驅劉誅劉,已經淪為次要的問題了。在帝制中國的傳統里,和現代極權國家的政爭里,像劉少奇這樣的政敵,一旦失敗,都很少有壽終正寢的先例。毛對他一定要斬草除根,免留后患。劉在發現自己對毛的驅迫無法抗拒之時,曾訪毛要求辭職,「還鄉務農」,毛只微笑,要他讀書學習,不許辭職。毛之驅劉誅劉,至此已不是問題。問題在采取何種方式而已。劉畢竟是國家元首。他一未違憲,二未違法違警。毛要動用軍警法院,面子上都無法交代。他在深思熟慮之后,就只好動用紅衛兵了。 毛是熟讀古書的人。他在「史記」和「通鑒」里就學到了無數政治權術,而能活學活用之。史記匈奴列傳里就有一則故事:一位單于王子想陰謀篡位,乃養了許多善射的死士。他訓練他們,他自己射向何處,戰士就一致射向何處。一次他把箭頭射向自己的愛馬,眾箭齊發,就把自已心愛的馬給射死了。另一次他又把箭射向自己的愛妾,眾箭隨發,就把愛妾射死了。最后在一次宮廷宴會上,他把箭頭射向老單于,眾箭齊發,就把老單于射死了,他就繼位做小單于了。 毛主席也有個許世友,主席指到哪里,許就打到哪里。但是以許驅劉,對全黨全國,面子上無法交代,萬全之策,毛公就決定使用紅衛兵了。毛始用紅衛兵斗殺高知吳晗、翦伯贊、老舍等人,都如響斯應。再用紅衛兵斗彭德懷、賀龍等老帥,也得心應手,再升級,就可揪斗國家主席劉少奇了。
前已言之,在毛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貼出之后,群眾隨之大搞其揪劉批劉運動,已如野火燎原。在毛氏縱容之下,批劉群眾乃迅速擴大。至毛氏貼大字報一周年時(一九六七年八月五日),天安門廣場,曾有三百萬人集會慶祝,「誓師」聲討。中南海內外亦聚集數十萬群眾,呼嘯批劉。劉少奇、鄧小平、陶鑄的住宅內外的紅衛兵千萬人則正在以最難堪的方式(如「坐噴氣式飛機」和拳打腳踢),分別揪斗劉陶兩對夫婦。劉為著「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曾手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憤怒抗議,然究有何用?總之,從是日起,劉夫婦、子女均遭分別拘禁。劉則被關入中南海中一間囚室,日夜遭受紅衛兵對身體和精神不斷地磨折和屈辱,終至百病叢生,癱瘓在床,而奉命來醫治和「搶救」的醫師和護士,為著自保,在施診之前,均要對劉辱罵毆打一番,然后,才打針服藥,也是藥石亂投。劉被磨折毆辱至兩年之久,其遭遇之慘絕人寰,史家執筆記之,有不忍卒書者。至一九六九年冬,劉少奇已被磨折成一具活的骷髏,奄奄一息。毛顯然不愿讓劉少奇死在中南海,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七日,劉少奇這具活的殭尸,乃被專機送往開封,關入一幽閉小院。在這小院中,劉的生命又拖延了二十七天,在十一月十二日早晨六時四十五分,這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元首,終于抽盡最后一口氣,孤獨地死去,時年七十一歲。當他底遺體被送入火葬場時,工作人員發現尸身上的名字叫「劉衛黃」;職業欄填的是「無業」;死因是「烈性傳染病」【參見「國史全鑒」,卷四,「劉少奇冤案經緯」,頁四一四四─四一五八】。鄧小平則于一九六七年十月底,由專機送往江西勞動。周恩來聞訊乃密電江西當權派,嚴囑善加保護,差免一死(見「細說周恩來」)。陶鑄命運,大致與劉相似。一九六九年冬他被秘密囚死于合肥時,尸身上掛的假名,則為王河。【見同上引「年鑒」,卷四,「陶鑄生命的最后四十三天」,頁一一五八─一一六○。】 九大前后的毛林暗斗 毛澤東親自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原是自清君側,尤其是搞垮劉少奇。由于劉集團在全黨全國潛力深厚,不開無把握之會的毛澤東,就執意破壞黨章,拒不召開中共的「九全大會」(大會應該五年召集一次)。直至一九六九年,劉集團和劉本人都已奄奄一息之時,毛就決定召開「九大」了。可是林彪這時已代替了劉少奇竄升為全黨第二人。手握兵符的林集團,可比劉集團更可怕啊!九大中如何安排林彪,因此就為毛氏腹案之中(且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最「主要的矛盾」了。 從林彪的一方來看,「詭計多端的林禿子」(這是紅軍老帥們對林彪一致的評語),豈不知道「狡兔一死,走狗必烹」的古訓?他在「九大」中何以自衛?自然也是他心智中的第一要事。因此,毛、林二人各有腹案,都不能明言,兩方就難免于「暗斗」了。關于毛、林這一計暗斗,大陸史家(包括老友嚴家其夫婦)幾乎都一致詛咒禿子叛黨叛國,最后一家滅門,死有余辜。他們對四人幫的興亡,也是持相同看法的。 可是我們在海外,隔洋觀火,卻認為這一看法是「吠非其樹」。狗兒追貓,貓兒跑得快,一下就跑到樹上躲藏起來了。狗兒未看清楚,不知貓兒上的是哪棵樹,往往向無貓之樹仰首大叫。洋人看得好笑,因而有此洋格言叫〝Barking up the wrong tree!〞其實「林、四」都只是毛主席的兩顆棋子、兩頭狼犬(江
青同志早已公開承認她是主席的一條獵犬)。如今狼狗咬死人了。狗主無罪,警察只把狼狗拉上法庭,判無期徒刑。這樣判罪,對狗兒就有欠公平了。上引宋彬彬小姐這個美麗的殺人犯的情況,也是一樣的。彬彬也是受害人。教唆犯才是主兇! 中國共產黨的「九全大會」是一九六九年四月召開的。在毛主席底政治日程里,這個會應該是「文化大革命」的結束之會也。「文化大革命」的所有既定目標,都已達成了。如今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但是在這一新時代里,它有「五年文革」所制造出的新生事物要加以落實;它也有「十年浩劫」中途所發生的新問題和后遺癥,要加以處理。 新生事物大致可以列舉的蓋有如下數項:第一便是毛澤東的「絕對威權」(Absolute power)之建立。文革之前,這位開國之君,已享有至高之威望。而絕對威權,全黨全國再沒個人敢對他說半個「不」字,則是文革后期的事。因此在一個全國無片紙之法的大帝國里一切的軍政大事,都以他的金口御言為斷。他底片紙只字,一喜一怒,都是法律,也都是全國政治氣候的風向。可惜(也是可嘆可喜吧)他老人家已漸入暮年,「老王晏駕」可期。寵臣、佞幸,固在準備接班;敢怒而不敢言者,也不無「看爾橫行到幾時」的樂觀期待。因此這個一千五百人的大會,開得非常成功。舉凡毛氏極左的意蒂牢結,什么階級斗爭,不斷革命論,和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以來毛所推動的四清五反、文化革命等等實際工作成果(如肯定劉少奇為「內奸、工賊、叛徒永遠開除黨籍」),都一概落實。 再者,為酬勞有功,在修正了的「新黨章」中,也破例規定「林彪同志是毛澤東同志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根據后來黨史家的觀察,這篇新黨章刪去了黨員權利的條文,只有黨員義務的條文,「黨員處于無權利之地位」。新黨章內也「沒有了絲毫黨內監督」【見「國史全鑒」,頁四一七五】。因此九大雖然很成功,但也制造了新問題。 公平處理「九.一三」 對「九大」所制造出的新問題,不吃睡藥就晝不能眠的當然還是毛主席自己。罷掉個彭德懷,突出個劉少奇;搞死了劉少奇,又換上個林彪,并且寫入黨章。這在毛公「不斷清黨」的安排之下,簡直就是王小二過年了。為免養癰成患,毛在九大結束之后,立刻便作出收拾林彪的安排。地點還是選擇了收拾彭德懷的廬山! 現在我們還得回頭看看九大。九大原是結束文革的論功行賞之會。而在文革中,全力襄贊毛公,不惜自身毀譽的,原有「林、四」兩組勢均力敵的鷹犬。九大論功行賞時,所有黨政軍要職因此也就由這兩組人馬分担了。且看下列名單: 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副主席林彪(唯一副主席) 政治局常委毛澤東、林彪(以下按筆劃排名)、陳伯達、周恩來、康生
政治局委員:葉群、葉劍英、劉伯承、江青、朱德、許世友、陳伯達、陳錫聯、李先念、李作鵬、吳法憲、張春橋、邱會作、周恩來、姚文元、康生、黃永勝、董必武、謝富治(按簡體字筆劃排) 候補委員:紀登奎、李雪峰、李德生、汪東興 在這群統治中國要人的名單里,除朱德、董必武、葉劍英、劉伯承等備位元老,和毛公的公安系統中的康生、謝富治、汪東興以及許世友、陳錫聯兩位原是張國燾歸屬的軍區司令員之外,就是林四兩派的天下了。林四原是同林鳥;是一個動物園飼養出來的鷹犬。現在毛主席可要把他兩派分開來互斗一番了。 設置國家主席和天才論的是非 顯然是為解決林彪問題的「九屆二中全會」,是在一九七○年八九月之間(八月二十三日─九月六日)在廬山召開的。主要議題是籌備召開「四屆人大」并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在修憲的消息中,毛曾一再明言和暗示將不再設置國家主席。這顯然是防范林彪的第一著棋,因林彪和其夫人葉群,尤其是后者,早就有志及此。以故在二中全會開會之初,毛立即作此聲明,而為林彪所反對。林認為一國不能無主,因此力勸毛公回任國家主席,毛曾六拒其請。斯時身為政治局五常委之一的陳伯達,竟然也認為一個國家不能沒個元首,林黨中人,自黃永勝、葉群以下也一致附和。 二中全會時,林彪還有個罪狀叫「天才論」,那顯然也是個欲加之罪。林彪從江西時代起,就是毛黨的骨干。在西柏坡時期,王明就是因為有暗結林彪,挖毛公墻腳的嫌疑,為毛所痛恨。王明其后不逃往蘇聯,下場不會比陶鑄更好。國共內戰末期,林彪主宰東北,毛主席曾有「關以外,將軍主之」的名言。將軍將百萬之師,未辱君命也。 「文化大革命」中,毛引林彪為第一號打手,林彪也是「主席指到哪里,我打到哪里」的愚忠人物。為毛背黑鍋做代罪羔羊,血債如山,為全黨全國所痛恨,至今未已。然對毛未辱所命也。 舉世皆知的毛主席的「四個偉大」(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三個天才」(天才地、全面地、創造性地),也都是林彪炮制起來了,叫了多少年了。主席老人家,一直被叫得飄飄然呢。怎么文革剛結束,狡兔盡死,走狗待烹之時,一下都變成罪狀和「屁話」了呢?(毛告訴美國老友斯諾之言。)毛公這一逆轉,使讀史者都不能理解,首當其沖的林氏夫妻父子,對這個「B-52」的翻臉不認人的狡詐,就恨入骨髓了。(注:B-52是一種美國重轟炸機,林立果用作毛的代號。) 極左派軍師陳伯達的下場 毛主席為警告林彪這個軍人集團,不得妄窺大位,乃先捉起一個秀才陳伯達,以殺雞儆猴(毛說,這叫做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在林系全班男女都被迫作口
頭和書面檢討之后。大會剛散場,陳伯達就以反革命大罪鋃鐺入獄了。 陳伯達(1904-1989),福建人,曾任教授,為一留俄歸國的老共產黨員,抗戰期中去延安,做過毛澤東的政治秘書,長于寫作,有「夫子」和「理論家」之稱。解放后隨毛流入極左派。五十年代中期,毛氏大搞公社化時,「人民公社」這一名詞,便是陳伯達發明的。文革發軔時,那項極左文獻「五?一六通知」的原稿也是陳氏的杰作。「八屆十一中全會」之后,陳氏迅速上升,至為全黨第五把手(陶鑄當時名列第四)。九大中,陳再次擢升,竟當選為中央政治局五常委之一。名次竟與周恩來相頡頏,甚或有以過之,實為陳一生搞黨從政地位之最高峰。孰知,在上述二中全會中,偶一失言,竟于一夕之間,從瓊樓最上層跌入谷底。這時黨中央亦發動全黨「批陳」,來勢之猛,不在批劉批陶之下也。其實毛之原意顯然是以陳代陶,制衡林彪,而陳未能善體上意,致淪為陶鑄第二。批陳事小,其作用(且用個臺灣政治術語)蓋為山雨欲來之批林運動「造勢」也。我國古法家有言,「用智莫如乘勢」。形勢比人強,大勢所趨,雖千萬人吾往矣。毛公當國二十八年,無年無月不在搞運動,然無一運動,不從「造勢」開始也。如今批林之勢已成,尤其是毛氏提議召開「九屆三中全會」和「四屆人大」之后,又決定「南巡」吹風,公開批林。看趨勢風向,三中全會和四屆人大之召開,必為批林整林之會。屆時林彪夫婦和林系人馬,勢必亦步亦趨走上劉少奇、陶鑄的絕境! 小艦隊VS.B-52 這一來,林氏父子才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為著沖開毛主席所布置的天羅地網,二十七歲的林立果,竟自作聰明的,于一九七一年三月伙同他在空軍總部里,幾個副處長級的青年同事周宇馳、于新野、李偉信等人,由于執筆,草擬了一份搞武裝政變的計劃叫「『五七一工程』紀要」。五七一就是「武起義」的諧音【全文見上引「全鑒」,頁四四五一─四四五六】。同時他們也組織了一個執行此計劃的小團體,叫「聯合艦隊」。這一名稱是立果看日本電影所得來的靈感。【見「文革十年史」,上,頁三四四。】 立果乳名老虎,是林彪、葉群的兒子,一九六五年他二十一歲畢業于北京大學物理系,即由林彪介紹給空軍司令員吳法憲,任低級職員,二年由吳介紹入黨,三年被擢升為司令部辦公室副主任,兼作戰部副部長。由于林副統帥的關系,司令員以下的各級領導,對他都奉承備至。軍中因有「一年兵,二年黨,三年副部長,四年太上皇」的順口溜。【見「全鑒」,頁四三六六。】 立果是個很標準的「高干子弟」,氣大才粗,目空一切。但他也確是個很杰出的北大畢業生。此時他父母為他尋找異性對象,一時傳為「選妃」,轟動全國。后竟然找到一位絕代佳人,文工團員出身的張寧小姐。張寧曾把他二人的哀艷故事譜成專書,筆者曾應約為她寫了一篇長序。有深入興趣的讀者不妨一讀也。 但是他此時不知輕重,要以他那支「小艦隊」,來對抗那無堅不摧的〝B-52〞,那就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了。原來毛主席在「批陳」高潮之中,宣布了短期之內召開「三中全會」和「四屆人大」之后,乃決定專車南巡,安撫四方,
穩定陣腳,使兩會開來萬無一失。主席專列于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自北京開出。攜有名廚、美女、醫師、護士、隨員、警衛和羽林軍八三四一部隊數百人,浩浩蕩蕩,直趨武漢。沿途戒備森嚴,各省文武百官,恭謁請訓,請圣安如儀,這皆史有前例,遠自秦皇漢武,隋煬帝,以及康熙爺、乾隆爺,六下江南,七下江南,故事哪里說得完?如今毛皇帝下江南,熟讀史書的人,都不會大驚小怪也。 毛主席在武漢、長沙、南昌、杭州、紹興、上海都分別駐蹕,召見各省督撫,文武百官,或安撫或警告,各取所需,在一片萬歲聲中,毛特別提出林彪近年所犯的錯誤,以及他自己和「中央」,如何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菩薩心腸。毛亦莊亦諧地說他用盡「甩石頭,摻沙子,挖墻角」底一切方法,削弱了林彪集團,以暴力或以和平轉移方式奪取國家政權的一切陰謀。暗喻文武百官,莫再對林副統帥存絲毫幻想,自取滅門之禍! 毛這系列所謂「南巡講話」一出爐,立刻有人報告在北京的總參黃永勝,黃立刻轉報葉群、林彪。老虎自然也立刻得報,他就要立刻發出「動員令」,要他的「小艦隊」立刻向「B-52」開火了。在開火之前,他顯然要老爸寫張手令,以俾號令全軍。果然林副統帥就在九月八日,寫了一張手令曰:「盼照立果、宇馳同志傳達的命令辦!」這是林彪生前搞武裝政變,唯一的第一手證據,而這證據是他逃離中國前五天才寫的。 「何以在逃亡前五天,才決定搞武裝政變?」嚴肅的讀史者不免要問。 我們的觀察是林彪生前對于搞武裝政變,始終是猶豫不決,直到最后已無可挽回之時,在老婆和兒子的催逼之下,才匆匆地寫了這十四個字。我記得汪精衛對做漢奸投日,也始終是猶豫不決的。直至木已成舟非干不可了。陳璧君再逼問他,不能再「反悔了」。汪才說:「決定了,決定了。」林彪的「決定了」,豈亦如此哉?!吾不知也。 刺毛的鬧劇和林彪之死 關于林立果的小艦隊刺毛的鬧劇,我底中西朋友和學生們,都把它當成偵探小說來看。親毛的總會詛咒林彪父子如何叛國反黨,這樣,那樣;恨毛的則慨嘆這樣那樣,棋差一著,如何可惜可恨云云。筆者喜讀史書,閱人多矣,從不作此想也。因為林立果這幾個毛頭,能把老毛殺掉,豈不把早年的蔣委員長氣煞哉!蔣公當年出了天文數字,二十五萬銀元的賞格,要購毛之頭而不可得。其后想殺毛的世界仇人,會少于一百萬?而毛之頭無恙也。你這幾個毛頭,有若是之本領,能把毛公宰掉哉?不怪自家無見識也。 予亦嘗細玩立果的「五七一工程紀要」,覺得它只是童子軍帳棚之內的一種露營筆記,哪能算歷史文獻?寫這樣歷史文件的去亂搞殺人的政變,只能算是自殺了。果然在上海刺毛不成,被毛漏網而去,專列一溜煙便于九月十二日下午安抵北京。立果得報,不得了,毛主席馬上就要抓人了,林氏全家乃匆忙逃竄。這一情況不是不可預料的,為啥不早為之計呢?立果這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害了他全家,也害了美人張寧!
再者,林家于十二日深夜十時半從北戴河趕往山海關機場的情報,是林立衡(豆豆)告密的。豆豆與其母葉群早有矛盾,與其弟立果亦不協調。她向周恩來告密,恐亦非一朝一夕之偶然事件也。林彪對他一家四口的矛盾都掌握不了,遑論黨國大事。 還有林家匆忙逃走時,他的衛隊曾奉命阻止,而晚了一步。他的警衛秘書李文普,也在半途跳車,并與立果開槍互擊,凡此皆可說明,林彪的逃跑,非正常的逃跑也,而是一種變相的「越獄」。他們林家在「中央」不動聲色的嚴密監控之下,早已身在牢中矣。不自知耶?抑是知亦無可奈何耶?! 記得大陸上有一位前高干朋友告我說,你們在海外說俄國是鐵幕,中國是竹幕。告訴你,我們毛主席的中國是個「鐵桶」!吾讀史至林彪逃亡記,才粗諳吾友之言的真意。 總之,林副統帥那架二五六號三叉戟,在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晨零時,從山海關空軍機場于黑暗中冒險起飛。一機八男一女,卻未帶領航員和足夠的汽油。周總理接報,曾用傳呼電話,向該機呼叫,勸林氏回頭是岸,未聞回音。該機終于凌晨一時五十分穿越國界飛入蒙古。當周總理以此消息報于毛公時,毛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誰知他此去未到四十分鐘,約在二時三十分,三叉戟就墜毀于外蒙的溫都爾汗。曾經顯赫一時林副統帥的一家,就機毀人亡了。 林氏墜機后,歐美曾盛傳,林彪在瑞士銀行存有私人存款美金四百萬元。此消息的正確與否,就要看人民政府將來開放的國家檔案了。 毛周雙亡的歷史意義 林彪死后,毛周二公也只有五年好活了。二人皆身罹絕癥。走入歷史朝夕可期。四人幫雖一幫獨大,還在興風作浪,然張春橋、江青那一套,比林立果的「小艦隊」高明不了多少。這一群小獵犬,雖然還在仗主人之勢,狐假虎威,繼續搞批林批孔,把矛頭指向周恩來,希望干掉周公就可以向毛公接班了。毛澤東雖也有意去周,以扶植老婆接班為武后、慈禧,然強弩之末,尸居余氣,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四人幫沒個老頭子作后臺,興風作浪,就是自取滅亡了。 筆者在不同的拙著里,都曾一再說明過,在毛澤東政權里,周恩來是個「政治建制」(Political Institution),代代承傳有人。(事實上,周死之后的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乃至今日的***、朱镕基,都是接周氏衣缽的。)古人所謂「五世其昌」也。而毛則是個獨夫,人亡政息,一世而斬。 毛是個熟讀古書之人,他似乎也看到這一點,雖然角度不盡相同。毛雖有意栽培寡妻,但他也覺得四人幫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愛莫能助。溺愛之反足以害之。毛的角度是他底老經驗:「槍桿出政權。」解放軍是政權之本。但毛也極為清楚,他警告四人幫說:「我活著,解放軍跟我走;我死后,解放軍跟老帥走。」
因此他活著的時候,要把老帥殺光(像朱元璋那樣),才能傳妻。但是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殺掉三個──彭德懷、賀龍、林彪,已筋疲力竭了。還有七八個(包括二野政委的鄧小平)未殺掉,老婆哪能接班呢?──可嘆的是無知的四人幫,乃至后來凡是派的頭頭華國鋒也不明此理,因此一個個都被「老帥」們消滅了。所以林彪死后五年(1971-1976)直至毛周雙亡,中共政權走向一個「反高潮」(Anti-climax)的灰暗時期,不值得再過分浪費篇幅了。故事就說到此處為止吧! 漢末的十常侍.明末的魏忠賢 最后,讀者們或許還要問問我們搞歷史的,對文革,甚至毛政權整體的評價。這是一本大書,一言難盡。我們只可說毛政權最后二十年,不但搞得死人數千萬,文物財產被他破壞得無法補償。最糟的還是他把整個中國弄到廉恥喪盡,是非全無,幾乎到了萬劫不復的絕境,三代五代都不易恢復也。我們肯定在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第二次大轉型中,毛澤東政權,是傳統帝制的回光返照。但是在兩千年帝制傳統里,也只有漢末的十常侍和明末的魏忠賢的亂政,才差可與毛政權相比吧!乞讀者教之,為幸。


唐德剛 2013-08-20 16:2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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