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雜說》潘旭瀾 大渡河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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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渡河鐘聲

  大渡河首次聞名遐邇,是由于石達開在這里的悲慘結局。這結局是由洪秀全和石達開自己共同造成的。

  洪秀全、楊秀清內訌之后,太平軍最需要的是:穩定局勢,重立統帥。

  此時,翼王石達開理所當然地成為實際上的最高領導,“眾人歡悅”。從1856年11月到次年5月。太平軍在自相殘殺、人心惶惶、軍事失利的危險中穩定下來。任命勇敢善戰的陳玉成、李秀成各為一方面主將,攻守兼施的戰略取得了成效,軍事上略有轉機。

  石達開是太平軍前期諸王中兩三個知識者之一,又是各方面公認的最有軍事才能的領導人。洪、楊內訌之時,韋昌輝出面濫殺楊秀清部屬,石達開從武昌前線趕回南京,譴責韋昌輝及其幫手燕王秦日綱、陳承镕。意在制止事態擴大。不料韋竟要殺他,使他不得不連夜“吊城由小南門而出”。韋居然殺了他全家,又派秦、陳率軍追捕他。當他率靖難大軍四萬余人返南京途中,知陳玉成在安徽寧國府被清軍打敗,立即移師救援。洪派人向石獻上韋首級,靖難大軍便休兵。他到了南京,洪秀全懾于其大軍,并出于收拾殘局的需要,封他為“圣神通電軍主將翼王”。全軍欽佩他的品德功勛,共上“義王”尊號,他堅辭不受,必定是鑒于內訌的教訓,知道洪對他很是疑忌。力避爵高震主,不利于團結安定。這一切,都表明他是十分顧全太平軍大局的。

  洪秀全就完全不同。他在與楊秀清你死我活之余,斗爭的弦繃得特緊。給石達開那么一個封號,是不得已而為之。只要看看這封號和以前楊秀清封號的巨大差別,就說明了他的心態。眾人給石共上“義王”爵號,他連做一下姿態都不愿。相反,卻加封他的大哥洪仁發為安王,二哥洪仁達為福王,讓這兩個無功無德無才的小丑來“主軍政”。進而“不授以(石達開)兵事,留城中不使出”,不但剝奪了石的權力,還限制了他的行動自由。完全作為政敵與重點壓制對象。看管了起來。李秀成說,“翼王與安、福二王結怨。被押(壓)制出京”。這是開脫洪秀全的說法,安、福二王哪有力量、威望來壓制石達開?石自己在出走的布告中說的“詔旨降頻仍,重重生疑忌,一筆難盡陳”,就明確點出是洪秀全本人的逼迫。只是,他還是顧及“君臣之義”,維護洪秀全的面子,不肯將事實真相兜底抖出來。

  看來,洪秀全在與楊秀清矛盾激化到內訌之時,對諸王已全都不信任,視為潛在的篡位者。他要讓韋、石、秦互相殘殺,以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他既然能在石的靖難之師未到南京時,就殺了韋、秦,可見此兩人并沒有多少實力。那么,韋要殺石,屠石全家,派秦、殊追捕石,可能是洪秀全的示意,至少他是知道的。他要坐山觀虎斗,在兩敗俱亡之時,清除一切他心甘中的潛在威脅。然而,石的靖難大軍,使他不能一箭雙雕。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殺了韋、秦及其同伙陳承镕,以安撫石。將韋的首級送寧國府給石看,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石入京,受到軍民的擁藏,更使他加深疑忌。如果不是石實力和聲望都遠非韋昌輝可比,他就會在壓制得手后殺了石。

  到石達開被迫逃出南京之后,洪秀全看到不但追隨的將士很多,南京許多人也為他抱不平,這才慌了。于是,不得已革去其兄安王、福王爵號。并且鎊刻“義王”金牌遣人送給石達開。這種做法,簡直像哄小孩。在石看來,與其說是洪對他的“爭取”,不如說是一種侮辱。而且,石深知如果出走再回去,遲早必定被洪秀全所殺,那時洪仁達、洪仁發仍將恢復王爵。洪秀全的這種拙劣的舉措,只能引起石更大的反感。許多論者,竟指責石不接受洪的“爭取”是多么不對,令人啼笑皆非。其實,洪所要爭取的是石的腦袋。

  石的智力遠高于洪,又長期經常在一起,當然了解洪的為人和此時心思。擺在他面前有幾種可能:一,無所作為地讓洪氏兄弟殺掉;二,除掉洪仁發、洪仁達、蒙得恩等人,掌握實權;三,取洪秀全之位而代之;四,逃出南京,拉一支軍隊反清,仍用太平軍旗號;五,拉起反清隊伍,不用太平軍旗號;六,投降清朝。他選擇了第四種。有的著作說:“石達開應該顧全大局,他可以用各種方法表白自已,爭取天王的信任,甚至暫時不要任何權力。”顯然,論者不如石達開了解洪秀全之深。從前面所說可知,石如果能用什么方法表自,豈有不用之理?他在自述里就透露:“洪秀全……有謀害達開之意”。論者為了替“農民革命領袖”辯護,將不可能的事也說成可能了。

  幾十年來中國大陸絕大多數的歷史論著,都給石達開扣了一項“分裂主義”的罪名,同時還加上“個人英雄主義”的帽子。這罪名,這帽子,都完全是從“洪氏本位”的立場出發的。

  一個才智卓越,立下赫赫戰功。為太平軍打下廣大地盤的人,先是受楊秀清的壓制與欺凌,繼而為制止內訌大屠殺,自己差點死于韋昌輝、秦日綱之手,逃得性命而全家被無端殺盡;挽救了內訌后的危局,卻又受到洪氏兄弟極端疑忌和排斥,洪秀全要剝奪權力就剝奪,要監管就監管,有力反抗而不愿反抗,最后落得逃離南京,還不愿扯下“太平天國”的旗號,不愿揭穿洪秀全真面目,世界上有這樣的“個人英雄主義”者嗎?如果他守在南京等洪氏兄弟殺戮,有些論者,是否會責怪他:誰叫你表白不了呢?或者:誰叫你功勞太大、聲望太高呢?或者。用為了消除隱患為由,來說明殺得對殺得好?

  請容我再問幾句:難道只有像岳飛那樣,讓趙構指使秦檜殺了,才算沒有“個人英雄主義”?難道洪秀全的“只有臣錯無君錯”是真理?難道死在無可救藥的洪氏集團手里,讓他們恣意胡作非為,于國于民于歷史進步會有什么正面價值?不說于國干民于歷史進步罷。即使于太平軍,難道有什么積極意義?

  至此,我看“分裂主義”的問題,也并不難談清楚。石達開到了朝不保夕,萬不得已出走之時,還是一不愿降清,二不愿否定“太平天國”,三不愿揭洪秀全的底。只要不是以“洪氏本位”來作為唯一的是非標準,而以太平軍的根本利害為標準,如果要說分裂主義,那首先是洪秀全及其兄洪仁發、洪仁達,是他們迫使石達開不得已而與洪氏兄弟分手的。

  有人說,石達開可以像李秀成那樣,無論受什么委屈,都用行為表白自己,以獲得洪秀全的信任。其實,洪自內訌之后,便任人唯親。他何曾信任李?如果信任,李何必主動將母親、妻子送到洪眼皮底下當人質?如果信任,怎會稍不如意即嚴辭訓斥,公然指責李有奸心?如果信任。哪能在萬分危急之際,也不采納李的正確建議?洪無非是無人可代替李,不得不暫時利用,卻又橫挑鼻子豎挑眼,甚至縱容李部下胡作非為來削弱李的指揮權。李在屢遭歧視、限制、刁難之下,百般委曲求全,而洪到臨死還宣布罷他的官、奪他的權。要是洪氏兄弟能有人掌得了兵權,李便會被加上“變奸”的罪名而殺掉。雖然這一點沒有成為事實,李最后也只能成為洪的殉葬,一個極其可悲的殉葬。石達開對于洪秀全性格的了解,對洪家天下命運的預測,又在忠君的道德規范制約下,使他終于采取離開南京而又繼續打著“太平天國”旗號這條路。然而,這也是一條敗亡之路。

  作為一個家庭富有的青年,石達開愿意傾家蕩產參加造反,直接原因是:他家祖籍廣東和平,遷居廣西貴縣,“因本縣土人趕逐客人,無家可歸”。同時,也由于他強烈痛恨清政府的腐敗,熱切關注中國的前途。可是,他未能看清,在當時的世界格局中,落后的中國,最根本的問題是:盡快開始近代化的進程,追趕歐洲先進國家。關鍵是:培養和引進各方面有用的人才,學習先進的科技,興辦工商業和交通運輸,發展生產力。起步的遲早,關系到中國的浮沉。如果由具有進步思想的人領導的革命或政變,盡快改變腐敗無能政權,全面實行近代化,自然是最好的出路。要是沒有這樣的條件和可能,也可以有其它一些變革維新的道路,由發展生產力而帶動其它方面的近代化,這是以前和以后的世界歷史所證明的。而造反,那就要看為什么造反,什么人為首的造反,真正要實現的(不是鼓動造反而宣傳的)目標是什么。他也沒能清醒思考,并不是一切反對腐敗政權的造反就一定能贏得社會進步。可能有幾種情況:比腐敗政權好得多,好一些,一樣壞,壞一些,壞得多。也可能在造反之初屬于前面兩種之一,后來就發生交化,變得一樣壞或者壞得多。實際情況怎樣,主要取決于領導人的思想品格和文化淵源。最壞的情況,是由比原統治者更落后、更愚昧、更腐敗的人為首,而造成大規模、長期、激烈的內戰。在當時的中國,危害尤其突出。石達開在沒有真正認識洪秀全品格、志向、能力之時,便將身家性命都交給他,是石人生道路關系至大的一步。認識上的局限,加上年輕、人生經驗較少,情緒因素易于擴張,使得他在洪秀全的宣傳鼓動下,參加了拜上帝會即策劃造反。這關鍵的一步,決定了他人生方向。不過,他后來還有修正的機會。

  洪、楊內訌之后,如果石達開代洪自立,完全有可能。雖會遭到一些抵抗或抵制。只要措施得當,便不會受很大震蕩。同時按輕重緩急,堅決而有序地廢除洪的一些極端政策,逐步實行變革維新,順應世界潮流,就會愈來愈得人心軍心,建立一個遠比清政府、洪氏小朝廷開明、進步的政權。至少可用“清君側”的辦法,斷然處置洪仁發、洪仁達、蒙得恩等少數親嬖小丑,使洪秀金只藏天王盒冠享受富貴榮華,同時堅決拋棄洪的極端政策,大力進行一些合理的軍政經文諸方面建設,將會給控制地區百姓帶來安定的生活,解放社會生產力,在可能的范圍內改革和擴大軍隊。隨后,無論是在蘇、浙、皖、贛等省站穩腳跟,積極建設,在一段時間內與清軍形成對峙或者在實力充足時北伐,迅速推翻清朝;或者在雙方相持的情況下,最后實現妥協;或者由于內外因素的變化或意外事故,失去均衡而被清朝打敗,都會在不同程度上促進中國社會的變革和近代化的步伐。這是石達開此時所面臨的可能。一切取決于他肯不肯代洪自立或虛洪執政,這又是關系他命運的緊要的一步。然而,深受中國傳統思想影響的石達開,卻不愿做這種他認為不忠不義之事。于是,一個太平軍中文武全才、謀略出眾的人物,只能受制于任人唯親、無可救藥的洪秀全及其身邊的群小。這是石達開的悲劇,也是歷來許多囿于傳統倫理道德的武將文官的悲劇。在傳統倫理道德的箝制下,身居高位而又為帝王所疑忌時,往往成為刀俎上的魚肉。石達開率軍出走,客觀上是被洪氏兄弟所迫,主觀上是想求得多方面保全。

  既要保全生命,不作無謂羔羊,又不愿采取斷然行動,掌握太平軍的實權。既要與洪秀全分手,又不去掉“太平天國”旗號。既看透洪秀全的為人,又要保護他的名聲。既不公開與洪氏集團劃清界限,又要表明自己是正義的選擇。既要率軍出走,又要讓出軍事和經濟上非常重要的地盤。每一個既要又要,都是幾何級數地增加難度。面面求全,比駱駝穿針孔還難。

  加速石達開走向敗亡的是他自己。在生死關頭,提出要“隱居山林”。此言一出,本來已經疲于長途征戰,但對他仍抱有希望和戀戀不舍的官兵,得知主帥已信心動搖,在為自己安排最壞的后路,眾人還有什么指望?無論出于什么動機說這樣的話,無疑是轟毀部屬精神支柱的烈性炸藥。是一種自殺行為。于是,二十萬大軍在彭大順,朱衣點等六十七個將軍帶領下,離他而去。這樣,即使沒有后來指揮上的失誤,也延續不了多久。太看重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在你死我活的斗爭漩流中又厭倦斗爭,導致了石達開提早死亡和全軍覆滅。他在陷于絕境中,寫信給四川巡撫駱秉章要求停戰。并親往清營企圖談判有關事宜。此前,他已讓妻妾五人、幼兒二人自沉于河中,他準備像給駱秉章信中一再說的,以自已一命,求得殘部免受大屠殺。然而,他的幻想破滅了。最后被凌遲處死,殘部統統被殺,舍命而不能全三軍。  ’

  志士枉流的熱血,是歷史最好的眼藥水。石達開跟從洪秀全造反,而在不得已時又不愿取而代之,一錯再錯,在大渡河得到一個不該有的結局,他沒能穿透時代的迷霧。

  石達開留下的是一個又大又黑的感嘆號,更是一響令人尋味不盡的午夜鐘聲。

  然而,大渡河的鐘聲,夢鄉中的人們總是沒能聽到。


潘旭瀾 2013-08-20 16:4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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