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文選 重返詞語密林(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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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詞語密林(七)
                
   人之初,性本懶
                
   塵元
                
   圖 王浪
        
          
   一、人之初,性本——?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讀過《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一字不差地背出來了,可是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性”,什么叫“本”,什么叫“善”,當然也不知道什么叫不“善”。
   后來長大了,聽一位老師說,人性是一張白紙,本無善惡之分。是呀,難道我一出娘胎就是善人? 或者我呱呱墜地就是惡棍?
   我信服了人性無善無惡。
   這樣活了幾十年。忽然某年某月某日,戴著紅袖箍的被個人迷信煽動到狂熱程度完全失去人性的娃娃們在我頭上硬套上一米高的地主游街式高帽子把我打翻在地并且踏上無數只腳時[ 哎喲對不起,這個句子足足六十二個音節,必須一口氣讀出才顯得出聲威!] ,我就懷疑起性本善學說,同時也懷疑性無善惡的學說,毋寧相信人之初性本惡的學說了。
   如是者又生活了十年。我根本不去理會什么人性,更不管它善不善惡不惡了,因為在十年浩劫中,連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難道還會有什么人性嗎? 一點也沒有了。
   可是有—弊必有—利。正如達摩面壁一樣,我也“面壁”十年,在我身上忽然發生了超自然力的“頓悟”。我忽然悟到——
  
   人 性 懶
  
                
   二、人性懶
                
   人要是不懶,干嗎發明機器? 機器是人性懶的因和果。
   人要是不懶,幾十噸重的愛尼厄ENIAC(最初的汁算機) 怎么會變成現在的桌上電腦或手提電腦?
   人要是不懶,就不會出現簡化字!——那傷透兩岸三地學寫漢字和教人學漢字的知識動物的簡化字呀!
   可見人性懶。
  從古以來漢字天天在簡化。這是語言學大師趙元任說的。大篆變小篆,隸書變楷書,行書變草書,無一不是一個懶字在作怪。
  今年北京刮了七八次沙塵暴,南方下了無數次泥塵雨,黃沙滾滾,塵土飛揚,那個可厭的塵字呀,古人寫起來可麻煩了;據說古人曾寫作
  
   鹿鹿
   土
                
   兩只鹿在土路上飛跑,豈不是揚起一陣塵土嗎? 這就是塵字——古時黃河流域一帶肯定麋鹿成群,有書為證:今人可以在《詩經》里找到許許多多“鹿”字。也許那時人們使用鹿就像后來使用馬一樣。那時也沒有環保,沒有制訂法律禁止麋鹿在土路上飛馳。
   后來有聰明的懶人覺得何必寫兩只鹿在土路上飛跑以表示塵土呢:這個聰明人懶得很,他說,一只鹿跑過土路也一樣揚塵,因此出現—個懶字:
                
   塵
                
   省了十多筆。又經歷了幾百年,有另外一個聰明的懶人出現了,他想,難道只有麋鹿飛跑才會揚塵? 所謂的塵土,不就是一顆一顆小小的土塊嗎? 聰明的懶人就寫個“小”字再寫個“土”
  字,小土塊,不就是塵了? 于是有了古時的
  
   塵,
  
  亦即今人的簡化字。“塵”這個簡化字不是今之懶人創造的,是古之懶人造出來的,今之懶人只不過借用而已。
   可見人性懶,自古皆然。
   因為懶寫幾筆,昨天的和今天的聰明的懶人,搞出無數的簡化字,使寫慣了繁體字的讀書人很不以為然,這也難怪,不過初學寫字的小娃娃們卻是歡迎的。半個世紀以來大陸億萬兒童寫個“龜”字用不著發愁寫“出格”了,而我們這輩子曾經做過兒童的人,都受過要在—個小格子里寫個
                
   龜
                
  字的苦!
                
   三、入世
                
   人們近來愛講中國“入世”以后怎樣怎樣。報紙上也用醒目的大字標題,聲稱
  
   中國可望今年入世
  
   阿彌陀佛! 此入世不是彼入世,不是跟皈依佛門看破紅塵由是“出世”相對應的“入世”,而是“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簡稱,語言學上叫做縮略語的那一類東西。
   本來要說八個字,現在卻寧愿只說兩個字,節省了六個字。是原來要說的四分之一,省了四分之三。照英國小說家斯韋夫特(Swift) 的意見,少說幾個音節對人的健康大有好處,因為每說
  —個音節就會消耗人體的能源,對人的肺沒有好處——他在《格里佛游記》里這樣說,這部書就是平常講的大人國小人國的那本童話。
   不說“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而簡單明了地說
  
   入世,
  
  也沒有什么機關( 比如貿易部或文化部之類的能下命令的機關) 頒布過什么法規,也沒有權威人士出來大聲疾呼提倡只說兩個字,可是一時間人們都這樣說了。
   這就叫做約定俗成。在這一點上,群眾的力量是無法阻擋的。
                
   四、社會生活的節奏快了
                
   二十世紀下半期,由于科學技術的飛速進步,社會生活的節奏空前地加快了。可以認為,二十一世紀的來臨,更進一步加速了和加強了人性懶的一面。
   比方:
  
   不說“超級市場”,卻說“超市”;
   不說“女子足球”,卻說“女足”;
   不說“男子籃球”,卻說“男籃”;
   不說“關心愛護”,卻說“關愛”;
   不說“安全檢查”,卻說“安檢”;
   不說“申辦奧林匹克運動會”,卻說“申奧”;
   不說“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卻說“美聯儲”。
  
   親愛的讀者諸君,您不覺得我們這些叫做“人”的動物懶得可笑么?!
   既然生活節奏快,說話也得加快。如何才能達到加快的目的?最簡便的辦法,就是壓縮要說的語詞或詞組。這就產生了語言學所謂的縮略語。
  這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我的理論:人性懶。
  于是縮略語滿天飛:口頭上,紙面上,到處都是縮略語。這些縮略語有時聽起來稀奇古怪,有時甚至有點滑稽之感,可是見多了卻又覺得它本來就應當如此,說話的人甚至一下子說不出它的原來面貌。
   不信? 請看:
  
   廣交會,殘運會,獨聯體,環保,空調,家電,家裝,建材,公關,公投,公交,道指,恒指,期指,國企,外企,名企,高校,高考,高知,高干,減負,體檢,體測,質檢,推導,研討,研判,央視,港督,特首,編導……
  
   正如俗語所說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嚇—跳。
   原來我們日常生活里竟充滿那么多的縮略語。誰也覺察不出它們是縮略語。
   這些語詞的大多數,一望而知其意,無需加注。它的結構也很簡單,一說即明白。例如:
  
   編導=編劇+導演
   公投=公民+投票
   高干=高級+干部
   安檢=安全+檢查
  
  組成語詞的兩個部分,各取其第一個單字,拼湊起來,就成了人們慣用的縮略浯。
   也有不取頭一個單字而取中間一個單字的,比如
  
   港督=香港+總督
   央視=中央+電視合
   央行=中央+銀行
  
   聰明的懶人到處都有,因此這一類古怪的縮略語遍地開花,層出不窮。有縮略得好的,有不必縮略的,有縮略得不很好的。不論哪(1)一種情況,誰也沒有阻擋的力量,但是權威的或者
  好事的人和書和機關團體,可以及時提出規勸性的意見,引導社會公眾對某些縮略語加以取舍。只能如此了,因為人性懶。
                
   五、“唯批”和“正處”
                
   寫到這里,記憶把我拉回十年浩劫的年代。
   有兩個縮略語在那荒唐的年代出現,想起來還覺得很“原始”,以致于很滑稽。
  那是兩個神圣的書名被壓縮而成的雙音節的怪名詞。
  
   話說當年是“三支兩軍”的時代——對不起,這三支兩軍又是兩個雙音節的縮略浯,今日的讀者也懶得去究明它的準確涵義,總之是派軍人到處去控制局面的意思。話說當年提倡讀馬列(對不起,又是縮略語,即馬克思和列寧的簡稱) ,上上下下,高知低知( 高級知識分子和低級知識分子,對不起,“低知”是我發明與高知相對應的專名) ,無論識字多少或學問大小,都要鉆研列寧的《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和毛澤東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碰巧這兩部神圣著作的名字又長又拗口,前者有十—個音節,后者有十五個音節,卻要經常叨念,于是人們( 或者首先是派到各地各個角落去的官兵們) 為解決音節如此之多與天天都要叨念的人民內部矛盾,不得不把它們壓縮為兩個音節的名詞。
   人性懶啊!
   列寧的書稱《唯批》,毛澤東的書稱《正處》。
   “今天下午開會討論唯批第三自然段”;“今晚加班研讀正處”——仿佛聽外星人講話。
   上帝是仁慈和公正的,他沒有讓這兩個不倫不類的東西流傳下來!
                
   六、acronym
                
   客從西方來,問我現代漢語可有acronym?
   答曰:有的,不過帶有中國特色而已。上面所舉一大串語詞,其實都是帶有中國特色的acronym 。
   說這話時我有點飄飄然,瞧:咱中國人也有acronym 這撈什子。不過對于西方來客,我實在不好意思說,瞧! 你們西方人在人性方面也同中國人一樣,都是懶蟲。不懶,干嗎你們也造出那么多的acronym 呀?
   哎呀,真該死,我還沒有交代過acronym 是什么呢。原來這個東西在現代漢語里居然沒有一個等義詞。它是縮略語,但它只不過是縮略語的—種,不能讓它代表所有的縮略語。
   西文是拼音文字,把構成詞組的每—個單詞的頭—個字母結合而成—個新字,這就是acronym ;現在漢語不是由字母組成的拼音文字,所以只能取其頭一個漢字,故稱帶有中國特色的acr-onym。
   最常見的一個acronynm是
  
   AIDS(Aids) 愛滋病
   (內地通常寫作艾滋病) 。
  
  不過這個語詞在西文是acronym ,在中文卻只是音譯詞,不是帶有中國特色的acronym。
   AIDS或Aids都是抽取四個單詞的頭一個字母組成的。四個英文單詞即acquired( 獲得性) immune( 免疫力)deficiency(缺乏)syndrome(綜合癥) 。這們語詞最初傳到中國時作
  
   獲得性免疫力缺乏綜合癥,
  
  一共十一個音節,從醫學術語的角度看,移譯得很準確,不過非專業的讀者聽了卻不知所云。那時海外干脆來個音譯,作“愛滋病”,其實也一樣不知所云。內地接受了這個新詞,卻嫌這個“愛”字不順眼( 為什么不順眼? 也許傳統習慣不愿意公開談“愛”。) ,不知是誰,把它改成“艾滋病”了。反正什么艾滋病或愛滋病或那長長的一串什么綜合癥,都不知是什么東西。于是人性懶又起作用,管它呢,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近來人們十分關注的
  
   WTO
  
  是個地地道道的acronym ,因為它是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即世界貿屬組織的縮略語。我們有了一個帶有中國特色的acronym了。叫做
  
   世 貿,
  
  “組織”兩字也略去了,“世界”和“貿易”兩詞則各取其第一個單字,便成“世貿”。
   人性懶萬歲! 懶人萬歲!
   有人不喜歡這樣的稱呼,更加不愿意聽到夾雜著英語縮略語的說法,比如
  
   “我國將加入WTO”?
  
   這樣的句子,有人激烈反對。干嗎要說英文呀? 說“世貿”只兩個音節,說英語的“WTO ”卻有三個( 甚至四個) 音節:W——T——O(英語字典里w 的注音是兩個音節[dΛb(e)ju:])。
   你不是說人性懶么?這里怎么不懶呀?
   反對得好像不無道理。可是我在北京的醫院里分叫聽見一個土里土氣的老太婆說:
   “我要照CT,請問照CT多少錢? ”
   她未必知道CT是什么,但她說了,而且說得很流利,她甚至不識英文。但她確實很流利地說了CT這兩個字母。
   你知道縮略語CT原來的兩個字是什么嗎?
   你知道如果那個老太婆不說CT,她該說什么嗎?
   哎呀,只好查字典了。
   權威的《英漢大詞典》七百五十七頁收錄了CT,第五條釋義云:
   computerized tomography
  
  那么中文叫什么?
  
   計算機化Ⅹ線體層照相術
  
  天呀,不說CT,讓那個老太婆說
   “我要照計算機化Ⅹ線體層照相,多少錢呀? ”
   就算她背熟了,人家聽得懂嗎?
   人性懶!縮略語是誰也阻擋不了的——可是創制縮略語的聰明的懶人,請小心,別濫用權力呀!
                
   (肖毛掃校自《萬象》第二卷第八期)
  
   校注(1)此處原文印作“那”,又錯了,唉。
  
   12:27 01-12-2


塵元 2013-08-21 14:4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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