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特麗莎身體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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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莎身體的哀歌
(1)
    靈魂與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尋使生命變得沉重,如果它們不再相互找尋,生命就變輕。
  肉身是要死的,但靈魂不是不死的。肉身有自己的為靈魂所不具有的感受性和認知力,靈魂也有自己的為肉身所不具有的感受性和認知力。這兩種感受性和認知力的分離,正是人們可以從窗外日益漸濃的現代之后的“主義” 風景中體知到的秋寒。
  肉身已不再沉重,是身體在現代之后的時代的噩運。身體輕飄起來,靈魂就再也尋不到自己的棲身處。曼德爾斯坦姆的一首詩述說過這種担憂:
      我被賦與了身體,我當何所為?
      面對這唯一屬于我的身體?
      為了已有的呼吸和生活的
      寧靜歡樂,我該向誰表達感激?
      我是園丁,也是一朵花,
      在世界的牢獄中我并不孤單。
      永恒的窗玻璃上,留下了
      我的氣息,以及我體內的熱能。
      那上面留下一道花紋,
      在它變得模糊不清以前。
      但愿從凝聚中流逝的瞬間,
      不會抹去心愛的花紋。
 (2)
       赫拉克勒斯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遇到的問題是決斷自己的肉身應有何種幸福,昆德拉通過托馬斯與兩個女人的故事,把赫拉克勒斯的決斷變成了一個現代之后的個體生命事件。托馬斯選擇了特麗莎,他承認自己的幸福來自特麗莎身體的沉重。
  托馬斯知道,眼下以及將來,他將拋棄快樂的房舍,眼下以及將來,他將放棄他的天堂和夢中女郎,他將背叛他愛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隨特麗莎離去,伴隨那六個偶然性所生下來的女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256頁)
  昆德拉的故事結局看起來與蘇格拉底講的故事的結局一樣,其實不然。托馬斯的覺悟過程,是特麗莎的身體和靈魂受傷的過程,托馬斯的幸福摻加著特麗莎的不幸。
  特麗莎經歷的是一次涼徹心骨的傷害,痛不欲生的心碎……特麗莎本是阿蕾特那類天生麗質而又十分懵懂的女人,她不懂托馬斯式的性漂迫,不懂為了身體而身體的倫理原則采用的反抗媚俗的借口。托馬斯對他說過好多謊話,特麗莎都曾經當真了,她的生命被這些美麗的謊話搞得破碎不堪。從與托馬斯的生活中,特麗莎體悟到自己曾經以為的幸福不過是悲涼。特麗莎本來以為,遇到托馬斯,自己不僅會給他帶來美好的聲音和景致,自己也會擁有美好的、牧歌般的幸福——阿蕾特對赫拉克勒斯期許的、也是阿蕾特希望自己擁有的幸福,但從對托馬斯的癡愛中特麗莎得到的只是身心俱悴。她發覺自己身體上的靈魂像一條蛛絲般的細線,很容易斷裂,一不小心,就會跌入使自己的身體變得毫無意義的地方。特麗莎傷心地發覺,牧歌般的幸福只有在人與動物之間才可能尋得: 沒有人能給其他人一種牧歌式的禮贈,只有動物能這樣做。動物不是從天堂里放逐出來的。狗和人之間的愛是牧歌式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317頁)
  考夫曼用電影語言講述特麗莎把卡列寧抱去埋葬時,配上了捷克作曲家雅納契克(Janacek, 1854—1928)的《弦樂牧歌》中最悲涼的一章(Idyll for string orchestra, V. Adagio)。特麗莎埋葬的不是卡列寧,而是她對美好生活的想象。特麗莎身體的悲哀留給了薩賓娜,在這牧歌般的悲哀面前,薩賓娜對媚俗的銳氣第一次啞然了。
(3)
    特麗莎在現代之后的季候中的受傷——那高于美,甚至高于真和善的這一個身體靈魂的受傷,使她的身體成為一曲哀歌——那必死的肉身和靈魂在愛中活過所見證的破碎和毀滅譜寫的哀歌。即便詩的語言也沒有能力觸及這美好的身體靈魂遭毀滅的哀情,只有無詞的歌聲才能蘊涵。
  傷害并沒有讓特麗莎放棄自己的身體倫理原則,改變自己的個體性情。她的受傷就是她的成熟,成熟到她的身體靈魂更加清純透明——經歷過并懂得了人生中的污濁和破碎的清純。這清純成為凝重的信念:仍然相信人生中畢竟有美好的幸福和景致。
  馬丁-路德的一句話曾表達出這種出死入生的信念的呼吸:
  Und Sollte morgen die Welt untergehn, ich pflanze noch heute ein Apfelbau machen! (即便這世界明天就要毀滅,我今天仍要種下一株小蘋果樹!)
  雅納契克晚年寫過一部鋼琴小品集《獨自在花葉叢生的小路上》(Po Zarostlem Chodnicku / Along an overgrown Path,兩卷),第一卷共十首,標題依次是:
     我們的傍晚
      一片飄落的花瓣
      到我們中間來吧!
      弗麗德卡的圣母
      她們像燕子一樣唧唧喳喳
      別說了!
      晚安!
      莫名的驚懼
      淚水汪汪
      小鸮沒有飛走!
(4)
    這些鋼琴小品是雅納契克緬懷童年時代在Hukvaldy的鄉間生活的作品:孩童的眼睛凝視著茂密的森林中翻飛的蝴蝶時的癡想、看到每一花瓣的飄落都覺得它是甘愿為自己沉落水底時的感動、在暮色中聽見少女用斷斷續續的低吟驅走寂寞的憂傷時的淚水、在漫長黑夜里對“美好”充滿童稚般想象的心靈、用粉紅和白色的花瓣彈奏的夢囈……
 這些小詩對童年想象的晚年觸摸,充滿單純得透明的溫情和憂傷。在這些仿佛經歷過一切的晚年的童年夢憶中,雅納契克在持續的和聲背景下,用純粹的單音與自己對“美好”的無悔想象輕柔對答,在少年的愛情夢想中與情人歡愛后道一聲晚安……
 電影中的特麗莎主題是《獨自在花葉叢生的小路上》中的Frydecka Panna Maria(圣女弗麗德克)。旋律單純、質樸、柔麗,那是特麗莎的心性的寫真。左手浮動不安的三連音使單純清婉的旋律顯得很不穩定,好像某種莫名的不安伴隨著美好的愛的想象,讓人感觸到靈魂與肉身相互找尋時美好與悲涼的交織:悲涼是特麗莎身體的形式,美好是特麗莎身體上的那根靈魂的細線。
 這首鋼琴小詩的結構是簡單的復三段式,重復三次的主題旋律帶有三種不同的色調,表達了特麗莎的生命淌過破碎河谷的癡愛經歷:開始在降A大調上由四個輕柔的和音引入的清純主題(I)是特麗莎尚未受傷的美好想象,靈魂還不知道肉體的脆弱;經過四個同樣輕柔的和音,主題轉調進入略帶憂郁、不安的升A小調(主題II),特麗莎的靈魂驚異地發現自己肉體的美和易受傷的天性;隨后二十九個小節強力的和音進行,靈魂與肉體被一個人的愛的謊言強行撕裂,特麗莎珍貴、美好的想象破碎了,身心劇痛的哭聲;經過五個輕柔的和音,主題在升A大調上牧歌般地重現,特麗莎的身體靈魂回復到哀婉凄切但仍然信任美好的寧靜;經過身心俱悴的震顫的身體靈魂沒有改變對美好的幸福的信賴,沒有歸于虛寂,它仍然是還會受傷的愛,只不過情感的單純在經歷過傷害后成了復雜的單純。
 我專門去了一趟蘇黎世,為尋訪特麗莎留下的足跡,撫摸她傷痛淚水的痕印。
 正當覺得一無所獲的時刻,在蘇黎世毫無生氣的大街上,我忽然聽到特麗莎身體的哀歌,它透過一切紛繁的聲音,傳向悄悄傾聽的人……
 


劉小楓 2013-08-21 16: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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