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文集 危機與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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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與出路
  一九九二年八月份的《讀書》雜志,刊載了寒哲(JimHammond)先生的《衰微與復興》的摘要(雖然它簡略到幾乎完全不能表達作者的思想),又一個星期又看到了寒哲的全書(打印稿)。
  我十分欽佩作者的博學,也十分欽佩他的文筆,它確實達到了古典的風格——簡潔明凈。但是我更欽佩的是作者看到了,在被世界上許多發展中國家所羨慕的所謂“發達國家”中存在著深刻的危機,這種危機長期被掩蓋、被忽視,只有最肯深思、最有洞察力的真正的知識分子才敢于正視。
  作者對西方的衰朽的觀察幾乎完全不涉及具體問題,而只是從精神方面著眼,這一點也與中國的士歷來從世道人心覘世運興衰的傳統相似。作者認為西方人現在胸無大志,失去了自尊和自豪,失去了深微玄遠的追求。以為對西方的威脅不在于外部的侵略,甚至也不在于經濟的衰退與環境的污染,而在于心智的閉塞,人們只知道掙錢和花錢。作者憎惡所謂的“工作道德”把一切都變成了“做生意”,而人們普遍追求的“成功”卻無非是“掙大錢”的別名。他看到了西方社會在和平、舒適和繁榮中退化,蒙著眼睛走向未來。作者批評西方的民主政治使得政客們只知道拉選票而遷就各個利益集團。實際上選票頂多代表眼前的利益而不代表后代的利益。西方民主給了個人這么多的權力,而社會作為整體卻幾乎毫無權力。這實際上只是以群氓專政代替國家專政。由于后代既沒有選票,也沒有人為他們考慮,作者問道,“如果哲學家不為他們說話,還有誰為他們說話呢?”
  所有這些,都是很深刻的見解。但是使我感到遺憾的是,作者沒有提出任何解決西方所面臨的危機的方案。而在如何救治與到底能否救治還看不出端倪的時候,他卻樂觀地預言,西方正因為衰朽已極而到了復興的前夜。這卻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從全書看,作如此推理的唯一根據是作者相信衰朽與新生(比起“衰微與復興”來,這似乎是Deca-denceandRennaissance更貼切的翻譯)交替的哲學。他根據弗洛伊德立說,認為社會與一切有機體一樣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可是它又與其他有機體不同,并不必然會死亡,而有一個衰朽與新生的輪回。我們中國人倒也有“物極必反”、“剝極必復”以及“一陰一陽之謂道”這樣的傳統觀念,然而在有可觀察得到的跡象以前,這往往是一種未必兌現的信念,或者說是幻覺。
  當然,作者也曾通過所設計的一段對話,提出了發生革命的可能,但是這種設想又被另一個對話者認為不可想像而否定。至于這個對話者自己提出的“最好的政府”應當能結合君主政治、貴族政治與民主政治的優點于一體的辦法,當然也只能看作是一種希望、一種理想而無法認真對待。
  作者認為在“上帝死了”以后,有可能建立一種非宗教的道德。這對美國、對世界都是十分重要的設想,但是從何入手呢?
  作者的樂觀之所以難于感染我,還在于他所列舉的歷史案例,不過是希臘、羅馬、英國、法國這樣一些相對來說是小而分立的國家,而沒有涉及美國,更沒有涉及東方。可是我們今天正在進入全球化的時代,一個國家的命運不但決定于內部因素,也決定于外部環境。在全球的范圍內,我們不但看到西方在害病,還看到這種病害也在向四處擴散。當然,我們都有救治的責任,不過這個任務實在太大了。即使在作者的哲學里也還沒有對全人類的衰朽與新生的循環機制作任何論述,雖然他像過去的許多哲人一樣確信人類最終總是要統一的。
  我們中國人的傳統哲學中并沒有生的本能與死的本能這樣的觀念,但是也有五德三統這類循環論的觀念。中國古人所以有這樣的觀念,大概是因為一個皇朝統治二百年以后,不論其開國時的規模如何宏大,制度如何完備,都必然要衰敝,不能不經過突變而讓位于下一個皇朝。就這一點說,倒似乎很可以套到現在的美國頭上。當然情況仍然是大不相同的。
  綜觀全書,我以為寒哲先生確實是在一般人還沒有看到的時候,看到了美國所面臨的危機,這不但表現出智力上的洞察力,而且表現出道德上的責任感。這是與中國的士“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傳統相一致的。但是,我希望他能更深入而具體地考察造成美國社會病象的各個方面與各種問題。提出救治的辦法當然困難,但是正如醫生看病一樣,有了確切的診斷,開方子總會比較容易些。這樣,對那些研究美國、關心人類前途的人來說,也可以得到更多的教益。
 


李慎之 2013-08-22 14: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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