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俄羅斯〕赫爾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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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從鄉下去莫斯科,在某個省城里待了兩天。第二天早晨一個農民的妻子來見我,那農民是從我們家領地上到這里來經商的。她著急得不得了:丈夫已經坐了六個月的牢,她聽到風聲,說快要判刑了。我把案情詢問了一遍;他所犯的罪并不嚴重。
                 
  我曾經認識法院的一個副院長,他是一個世界上最正直的人,同時又是個大怪物;我徑自出發到刑庭去找他;當時還沒有開庭;我那小老頭,面目慈祥,戴著藍眼鏡,獨個兒坐著在看厚得嚇人的卷宗。我跟他已經三年不見,他看到我很高興,這倒也不是因為我們彼此特別相愛,而是因為在闊別之后,看到熟識的面孔總是很高興的。我把我的來由告訴了他,他命令把卷宗調來;判決書已經準備好,但是我請他注意到某些“減輕案情的情節”,他同意有可能從輕量刑。向他表示過感謝以后,我禁不住友好地抓著他的手說道:“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要是我沒有來,沒有請您把卷宗重新看一遍,那農民不是會受到過重的懲罚了嗎?”
                 
  “有什么辦法呢,老兄,”那老頭把藍眼鏡推到額頭上,回答道,“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不看過全部卷宗,從來不在定罪書上簽字,但是我得承認,我怕去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由,就像怕火一樣。”
                 
  “嗯,倒是既無法責備您寬大無邊,又無法說您過分熱心于為被告人開脫呢。”
                 
  “完全相反。我在這法院里服務了近二十年,可是隨便哪一次要我在嚴厲的判決上簽名,我總禁不住要毛骨悚然。”
                 
  “那么您為什么不喜歡減輕案情的情節呢?”
                 
  “這樣會牽涉太多;你們新派人自然就管抓個尖兒——就說您吧,想來就在哪個部里當過差,可是案子大概沒有經辦過;您在這上頭是一竅不通。您是否愿意在我們檔案庫里鉆研一番,哪怕把最近兩年的卷宗看一下也好,以后會有用處的,您不僅會了解訴訟法而且還會了解人。您將會懂得尋找開脫的理由是怎么回事,它會牽涉到些什么。”
                 
  “我感謝您的善意建議,然而在我搬到你們的檔案庫中來住上幾個月之前——要看完兩架子的檔案再快是辦不到的——請您現在就解釋一下那個使我愈來愈不理解的問題,那就是您為什么要討厭減輕案情的情節。是太麻煩呢,還是每樁案子都要詳細推敲,時間不夠?”
                 
  “上帝啊,饒恕我的罪過吧,可是老兄,我在您眼里到底是土耳其人還是雅各賓黨人,竟然會因為偷懶(請注意,先前人們曾經把一切都歸罪于雅各賓黨人,可是指責他們偷懶的榮譽卻全盤屬于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而加深一個可憐人的不幸;我跟您說的是——會牽涉太多。”
                 
  “這么說悉聽尊便,我愿意承認我是魯鈍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但是我還是不懂得您的意思。”
                 
  “啊……啊……啊……,我這些彼得堡的官兒們,胳肢窩里挾著金黃小鎖的山羊皮公事包,可是辦起事來都是草包。您真是的,隨便拿起哪一件案子來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節,那就從一樁到另一樁,從另一樁到第三樁,結果是根本沒有一個有罪的人。這算怎么回事?”
                 
  “這就更好啦。”
                 
  “那么照您說來,無論什么事情摸摸頭就都算了。這在費拉特爾費亞①這類人吃人的地方是好的,可是在秩序井然的社會里,怎么能聽任有罪過的人不受懲罚呢?” “不過既然您自己能為他找到開脫的理由,那他還算得是個什么有罪的人呢?”
                 
  “嗯,可是如果自作聰明的話,不論誰都可以宣告無罪。難道把我安插在這里是為了這個?我是老式人,我的工作是一板一眼地執行,而且就算不管這些,也不好——怎么辦呢?明明有人偷東西,是個賊,可是這就來啦……什么他是因為饑餓才偷的呀,什么母親病了呀,什么三歲就死了父親,從此討飯過日子,流浪慣了呀……反正沒個完;這么說來就讓小偷不受懲罚嗎?不,老兄,有口供,有物證——請別生氣,法典十五卷第幾款有明文規定。就因為這樣,所以這些減輕案情的情節對我說來是把鋒利的刀,它們妨礙我清楚地了解案情。
                 
  “您知道,現在我已經有經驗并且習慣了,可是開頭的時候,說實在的,真夠叫人受罪,生來一副壞脾氣。夜晚腦筋里想起案件,就琢磨一通、推敲一番——再沒別的可說:沒有罪。好像故意刁難似的,總是睡不著覺;按理講,干嘛要操心呢——既不是親戚,又不是朋友,而是那么一個流浪漢、壞蛋、逃亡者……說來奇怪,心里可真痛得緊。宣告這個無罪,宣告那個無罪,可是那兒還有第三個……這還成什么話,我在職務上還沒有玷辱過我自己,我要把我的純潔名聲一直保持到進填墓。況且上司會怎么說呢——老是判無罪,好像一個傻瓜,而且自己也過意不去。我考慮來考慮去,終于不再去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由。我們的職務是艱難復雜的,不比民庭——證明了委托書,寫好了契據,驗過了遺囑,認定了農奴贖身證,回頭就能安心睡覺。可是這兒,一想到有一個叫葉里美的兩星期前還站在這兒,說過話,可是現在已經走上去弗拉基米爾的道路②;有一個叫阿古麗娜的也是一樣,而且,您知道,這一個……是走著去的……心里覺得怪可憐的。您現在懂了嗎?”
                 
  “懂了,懂了,最善良最可敬的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再會吧,這次談話我永遠忘不了。”
                 
  “老兄,請您在彼得堡別講這些廢話,部長或者某個大人物會怎么說呢——'是娘們,不是副院長。'” “啊,不,不,您放心——我跟大人物們根本是什么話都不說的。”
                 
  注:①美國東部的一個城市。②系指流放之意。沙俄時代放逐者由莫斯科經弗拉基米爾城而至西伯利亞。
 


網載 2013-08-27 10: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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