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對康德認識論的批判及其歷史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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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B0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 —3889(2000)02—0043—04
  叔本華是少數幾個扭轉西方哲學發展方向的大哲學家之一,眾所周知,他與康德有著極深的淵源關系。他本人曾對此說道:“我認為在事實上(康德哲學)很可以比作對盲人割治翳障的外科手術。如果我再繼續用比喻、那么,我的目的就是要把一副黑色眼鏡送到那些割治手術獲得成功的病人手里。”[1](5)可見叔本華哲學是直接在對康德的繼承和批判的基礎上產生的。為了說明與康德的這種關系,他專門寫了一篇近九萬字的長文《康德哲學批判》,并把它作為其代表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附錄和理論前提,在其中尤以認識論部分最為重要,占了絕大部分的篇幅。叔本華對康德認識論的批判大致可分為兩部分:一是對康德感性、知性及理性學說的批判,以嚴格限制抽象思維的作用,二是用直覺主義來克服康德的物自體不可知論。本文擬對此進行簡要的闡述,并說明其對現代哲學的影響。
      一
  叔本華認為康德認識論的最大錯誤之一是將直觀與思維混淆起來,這也是造成其理論晦澀、矛盾的根源。“單就直觀本身看,他(康德)以為直觀是沒有悟性的,完全是感性的,所以完全是被動的;而只是由于思維(悟性的范疇)才得把握一個對象,這樣他就把思維帶入了直觀。然后他卻又說思維的對象是一個個別的,實在的客體,由此思維[又]損失了它那種普遍性和抽象性的基本特征,所獲得的已不是一般概念而是以個別事物為客體。由此他又把直觀帶入了思維。”[1](598)這所指的是康德的感性直觀與悟性(知性)十二范疇共同構成經驗對象的理論。他認為感性直觀本身沒有獨立的作用,只有與悟性思維一起才能形成經驗對象,于是為了使悟性范疇作用于直觀,康德才提出了晦澀難解的圖式論以作為中介。叔本華認為,按照這種理論,由經驗對象所組成的外在世界就成了既是直觀又是思維,既非直觀又非思維的莫名其妙的東西。而且這樣以來動物要么就具有思維,要么就連外在世界的表象都沒有了。這顯然是不合情理的。康德的這種理論涵含著人的悟性向自然立法的偉大思想,這本是要解決科學知識的普遍必然性問題,但如上所說,它自身蘊含著內在的矛盾。
  為了克服康德的這種矛盾,叔本華認為僅僅是直觀就足以構成經驗對象了,當然,這種直觀不是康德那種消極的感性直觀。他雖然繼承了康德的時間、空間是先天感性形式的理論,但認為僅僅靠感性形式并不足以形成直觀,必須要有悟性(知性)的參與才行。他認為悟性只有因果關系這唯一的先天形式,正是在因果關系這一先天形式的作用下,悟性“把已知的(在內感官時間中的)肉體感覺設想為一個結果,這樣的結果必然地包含了一個原因,它同時喚起同樣現成地存在于它的理智(即大腦)中的外感覺形式空間的協助,以便把這個原因轉到體之外。正是由于這樣,外部世界才首次產生了”[2]。 可見叔本華對康德的悟性(知性)學說進行了大力改造,只保留了因果關系這一先天形式,而去掉了其余的范疇,更重要的是他取消了悟性的抽象思維的功能,使其成為一種直觀的能力。這樣一來,叔本華就大大地改變了傳統的消極被動的感性直觀理論,使直觀成為能動的悟性直觀,正是這種悟性直觀構造出了經驗對象,并把因果必然性賦予了自然界。叔本華的悟性直觀理論保留了康德的悟性向自然立法的“哥白尼式革命”的成果,同時又避免了他的將直觀與思維混淆起來的弊端,確有其獨到之處。另外叔本華的這種理論擴大了直觀的范圍和功能,這為他限制理性抽象思維的作用打下了基礎。
  由此出發,叔本華把理性定義為“構成概念的功能”[1](74), 其先天的形式是形式邏輯的原則和規則。它本身是空洞的,只能從直觀中獲得內容來形成抽象概念,進行抽象思維。這樣被康德所混合在一起的直觀和思維就被嚴格地區分開了,直觀獲得了本源性的地位,理性只是通過抽象概念對直觀的摹寫和仿制,就象一幅鑲嵌畫,只能接近而永遠達不到其原型的真實。而它的超越直觀的使用只會導致謬誤和混亂。因此叔本華對康德的超驗的理性學說深為不滿。我們知道,康德認為理性是認識原理的能力,而所謂原理是指:“如果那被條件所決定的是已知的[或被給予的],那么它的[一切]條件的總和也必須是已知的[或被給予的],隨后那不受條件限制的[絕對]也得同時是已知的[或被給予的];唯有這樣,條件的總和才是充量具足的。”[1](654)這樣康德就把經驗對象的一切條件的總和即全體以及無條件的絕對作為理性的認識的對象。對此叔本華針鋒相對地作出了批判,首先,他認為因果關系的鏈條是無窮無盡的,不能像康德那樣把無條件的絕對作為第一因或最終根據;其次,他指出:“充足理由律永遠只要求最近一個條件(即最近原因的各種規定)的完整性而決不是要求一個系列的完整。……只是由于任意的抽象,一系列的因和果才被看成是一系列的原因。”[1 ](654)因之叔本華認為理性只能以現實的、個別的經驗直觀作為其對象,決不能以全體、絕對作為對象。
  眾所周知,以全體、絕對作為理性的認識對象是大陸理性主義的傳統,康德與他們不同的是他認為理性除了知性范疇之外沒有其它的認識工具,因之理性是不能把握其對象的,只能成先驗幻相和二律背反。這樣,傳統的形而上學就被康德視為誤用理性的獨斷論。另一方面康德認為作為先驗幻相的理念雖然沒有客觀的真理性,卻具有主觀的必然性,是理性的必然產物,而且它仍具有巨大的積極作用。正是在理念的綜合范導之下,散亂的知性知識才得以一步步提升,達到最高的統一性。叔本華實際上對康德的理性不能認識本體的觀點很欣賞,認為這是對傳統的理性主義獨斷論的致命一擊,但他認為康德對理性的作用限制得還不夠。后來的德國古典哲學家們正是借著理性是認識絕對的這一定義,發展出了把一切都籠罩在抽象概念的陰影之下的體系,重新復活了理性主義獨斷論。為了防止這種理性主義的僭越,叔本華把理性的領域嚴格限制在經驗直觀的范圍之內,禁止任何超驗的運用。他認為只要理性遵循充足理由律,自然就會一步步地達到系統的知識,根本無需康德所說的理念的范導作用。由上可知叔本華的理性學說是一種抬高直觀、貶抑理性的工具主義理性觀,這種理性學說為他的直覺把握本體的理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叔本華的工具主義理性觀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它已基本成為現代西方哲學的普遍共識,只是不同的哲學流派對此的態度迥然不同。科學主義認為,既然理性只是整理經驗直觀的工具,那么傳統形而上學所討論的就都是些無意義的問題,應被束之高閣,不予討論。邏輯實證主義者卡爾納普所提出的“經驗證實原則”就是一個典型,它規定:知識必須依據經驗,任何命題只有表述經驗內容,能被經驗證實或證偽,才有意義,否則就毫無意義。這樣在科學主義看來,哲學所研究的就不是形而上學問題,而是科學問題,研究如何使科學進一步準確化、完善化。
  人本主義雖然也接受了工具主義的理性觀,但他們極力反對科學主義拋棄形而上學的作法,認為正是由于科學主義放棄了對本體和價值的追求,使得人淪為科學的工具,導致了人的異化、造成了歐洲文化的危機。對此尼采在《朝霞》中悲嘆道:“我行走在人們中間,如同行走在人類的碎片和斷殘的肢體中一樣,……但是卻沒有人!”[3] 為了克服科學主義所造成的人性的扭曲和精神的墮落,人本主義強烈要求恢復形而上學,他們認為,既然理性抽象思維只是整理經驗的工具,不足以完成這一任務,那么就要尋求更高的方法來重筑形而上學,賦予人性以價值和意義。實際上人本主義走的正是叔本華的道路,或者說叔本華是西方現代人本主義的始作俑者。他用超越理性的直覺主義批判了康德的物自體不可知論,力圖以之揭開本體之謎,為苦難的人們指出一條解脫之道。
      二
  叔本華認為康德認識論的最大功績是劃清了現象與本體之間的界限。他指出洛克關于第二性的質是主觀性的學說“把感覺器官在自在之物的現象上所有的那一份(色、香、味等)從自在之物身上剝落了,可是康德現在卻又把腦力功能所有的那一份(時間、空間)也從自在之物身上剝落了。”[1](569)這樣,現象和本體就被嚴格區分開來,本體成了不能被理性所認識的自在之物。叔本華認為這是對理性主義僭越的最有力的批駁,具有巨大的哲學意義。同時他又指出康德的體用二分的理論仍存在著重在的缺陷,第一,康德提出自在之物的方式是不恰當的,他把自在之物作為感覺材料的原因,而按照他的理論,因果關系作為知性的先天形式只能運用于現象界,這不能不說是自相矛盾的。為了克服這種矛盾,叔本華用意志本體論取代了康德的帶有唯物主義因素的自在之物,他認為意志是自由的,不受充足理由律的拘束,與現象界沒有任何因果關系。這種意志本體論對現代非理性主義有著深遠的影響。第二,康德的體用二分法使他在本體上陷入了不可知論。叔本華對此深表不滿,但他認為要想把握本體不能象以后的德國古典哲學家那樣給理性加上它所不具備的功能,這實際上倒退到康德批判哲學之前了,而是要尋求超越理性的更高的認識手段,認識方法,這就是著名的直覺主義認識論。
  叔本華的直覺主義認識論體現在他的美學和倫理學中,因之就有了兩種直覺。其中審美直覺所認識的主要是意志的直接客體化——理念,是不徹底的,只有基于禁欲的倫理直覺才能真正地把握本體,本文所講的直覺主要指倫理直覺而言。叔本華的直覺理論具有以下的特征:首先,直覺既非理性,也非感性,而是對兩者的超越。如果把非理性定義為盲目的情感沖動的話,那么叔本華的直覺就很難被歸入非理性的范圍,勿寧說它是一種超越主義的。(盡管叔本華的本體論是非理性的意志主義。)在他看來,情感和理性都是屬于現象界的,都為盲目的必然性所束縛。其中情感受充足理由律的動機的支配,在欲望的游渦中沉浮,其最普遍的形式是痛苦和無聊。而直覺則是超然于充足理性律之外的自由,恰恰是對盲目情感沖動的否定,這種直覺突破了主觀客觀的二元對峙,表現為一種物我兩忘的神秘的精神狀態。
  其次,直覺與理性無關,而是與情感有著密切的聯系。在叔本華看來,理性只是為意志服務的工具,就像一個畢恭畢敬的奴仆永遠不會起來反抗主人的統治,只有在激烈的情感之中,才是產生直覺的溫床。當人們被盲目的欲望所愚弄,陷入極度的痛苦和空虛時,就有可能突然擺脫個體化原理的束縛,產生頓悟的直覺。于是摩耶之幕降了下來,世界的本體——盲目欲求的意志就昭然現前。可見直覺盡管是對情感的否定,但情感卻對直覺的產生具有巨大的催化作用,也只有在這種作用之下,才能實現從必然向自由的飛躍。叔本華的這種異常注重情感作用、排斥理性因素的直覺理論一掃傳統哲學的冷冰冰的、冗重的理性演繹,賦予情感以突出的地位,這不但直接產生了尼采哲學,還通過尼采對存在主義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海德格爾的“向死而在”、雅斯貝爾斯的“臨界處境”等,都強調只有在強烈的情感的激發之下,才能使人擺脫異化的狀況,獲得本真的存在,這些都像是叔本華哲學的幽遠的回聲。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海德格爾、舍勒和薩特等哲學家正是出于對情感作用的巨大關注,才毅然脫離了胡塞爾的現象學而創立了存在主義現象學。
  再次,直覺不僅僅是消極地把握本體的方法,而且具有巨大的能動作用。當人們直覺到世界的本質是盲目欲求的意志時,就會自覺地對其進行否定,對此叔本華神秘地表述道:“隨著意志的取消,意志的整個現象也取消了;未了這些現象的普遍形式時間和空間,最后的基本形式主體和客體也都取消了。沒有意志,沒有表象,沒有世界。于是留在我們之前的,怎么說也只是那個無了。”[1](562)這樣直覺除了把握本體之外,還具有不可思議的對整個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的否定、消除作用,這就是叔本華的“無”的思想。但人們常常對此產生誤解,以為“無”既然消除了意志和表象,那么就是一種空無所有的死寂狀態了。其實叔本華是明確地否定這種絕對的無的,他認為無總是相對的,表示對某東西的否定,“而這相對的無又永遠可以和它所打消的互換正員號,以至那被打消的又被認作負而相對的無卻又被認作正。……一個倒轉過來的立足點,如果在我們也有這種可能的話,就會使正負號互換,使我們認為存在的變成‘無’,而這‘無’則變成存在的。不過我們如果一天還是生命意志本身,那個無就只能在否定的方面被我們所認識,只能從否定的方面加以稱呼。”[1](560)可見由直覺所產生、顯現的“無”絕不是那種死寂的、絕對的無,而毋寧是一種更高的、更真實的存在,這個世界無論是作為現象還是作為本體(意志)反而都顯得虛幻不實了。
  由上可知,叔本華的直覺具有復雜而巨大的功用,不僅可以把握意志本體,而且可以否定、取消意志與表象的存在,進而產生出更高的存在來。在西方哲學史上如此推崇直覺作用,叔本華可謂是第一人。但是他的理論也有著內在的矛盾,第一,作用本體的意志既然是自由的,何以競能被直覺所否定、取消呢?這可謂是叔本華的“二律背反”。第二,叔本華力圖克服傳統理性主義的主客二分法,他的直覺不僅超越了充足理由律的各種形式,也超越了主、客體形式,本應不存在任何二元對峙,但是為直覺所把握的本體卻是盲目欲求的意志,這顯然與擺脫了各種欲求的直覺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兩者不可能融為一體。這表明叔本華仍然沒有完全克服傳統的二分法。正是為了解決叔本華的這些矛盾,到了他的繼承人尼采和柏格森那里,本體就不是作為痛苦和罪惡之源的盲目欲求的意志,而是一切美好的東西的源泉的權力意志和生命之流,是應充分肯定的。這樣叔本華那種否定自由本體的悖論就被取消了,隨之,直覺與意志的二元對峙也得到了克服。在他們看來,直覺是與本體完全融合為一的,正如尼采所說:“我們在這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縱使有恐懼和憐憫之情,我們仍是幸運的生者,不是作為個體,而是眾生一體,我們就同它的創造歡欣緊密相連。”[4] 這樣叔本華的否定生命意志的靜觀的圣者就被充分體現生命沖動、極富創造性的天才所揚棄,這就是尼采的“超人”或柏格森的作為“歷史的主宰”的偉大人物。
  總而言之,叔本華對康德認識論的批判可說是對西方傳統理性主義的批判,大致說來這是從直觀和直覺兩方面進行的。前者表明了直觀的本源性的獨立地位,將理性視為用概念整理經驗直觀的工具,后者則用超越理性的直覺來把握本體。叔本華的哲學開創了西方哲學史的新時代,他促使人們重新看待理性抽象思維的作用,直覺主義作為哲學的根本方法受到了普遍關注,這些思想對現代西方哲學產生了潛移默化的重大影響,并直接導致了現代人本主義哲學的誕生。
  收稿日期:2000—01—12
華中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武漢43~46B6外國哲學桑靖宇20002000叔本華是在對康德哲學進行批判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哲學體系的,其中尤以認識論的批判至為重要。這主要是從兩方面進行的:第一,叔本華對康德的感性、知性和理性學說進行了改造,以進一步限制理性的作用;第二,他以直覺主義認識論克服了康德物自體不可知論。叔本華的這種批判對西方哲學的發展有著深遠的響。感性/知性/直覺/物自體/情感  sensibility / understanding / intuition/thing-in-itself/feelingSchopenhauer's Critique of Kant's Epistemology and It'sHistorical Influence  SANG Jing-yu  (School of Philosophy,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Schopenhauer builds his philosophy on the basis of thecritique of Kant's philosophy, and his critique of Kant'sepistemology is the most important. It mainly includes twosides: firstly,  Schopenhauer reforms  Kant's  theory  ofsensibility, understanding and reason;  secondly,  he usesintuitionist epistemology to conquer Kant's agonsticism ofthing-in-itself. Schopenhauer's critique has a deep influenceupo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philosophy.桑靖宇,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桑靖宇(1971—),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歐洲近代哲學。 作者:華中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武漢43~46B6外國哲學桑靖宇20002000叔本華是在對康德哲學進行批判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哲學體系的,其中尤以認識論的批判至為重要。這主要是從兩方面進行的:第一,叔本華對康德的感性、知性和理性學說進行了改造,以進一步限制理性的作用;第二,他以直覺主義認識論克服了康德物自體不可知論。叔本華的這種批判對西方哲學的發展有著深遠的響。感性/知性/直覺/物自體/情感  sensibility / understanding / intuition/thing-in-itself/feeling

網載 2013-09-10 21: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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