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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談心理分析,把人類活動的基因都歸納到一個“性”字上去,以為一切愿望與動力都和“性”相會通、相聯結。莊子的“道在尿溺”,倒好像被科學所證實了。據翻譯過他作品的夏斧心老友說,這位大師用的字眼兒,意義實相當寬泛,雖不離于性欲,也不拘執男子明顯色欲意識和短兵相接行為。有時竟和中國老圣人說的性含義相差不多,也即是“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的性,已近于抒情的闡明(這種抒情的闡明最有問題處,當為佛氏對于夢的解釋作的種種象征聯想)。然而“一切與性有關”的前提,卻供給了我們一點便利,即由性出發,試檢討到人之所以為人時,對于那個圓顱方踵,具有特殊智慧、充沛熱情、無比精力,然而到處理自己問題時,處處又似乎照例顯得永遠矛盾而且相當狼狽的生物,生理年齡與活動傾向所受自然限制及其相互關系,作出有會予心的微笑。我們或可敷衍他的意見,對“人是政治動物”加以新的詮釋。尤其是對于知識階級的意識形態,借用弗氏的觀點來加以檢討,會有些新的發現。發現人雖是政治動物,這樣動物因年齡不同,實在類屬各異。有些具飛騰意味,有些必奔躍而前,有些只匍匐行動,又有些定于一,不飲不食,不鳴不動,不死不生。這種屬不同的動物,取予反應又好像可以歸納成幾個公式,若吾人承認這個簡單公式中所包含的真理,為這種動物的進步計,會覺得還應當也可能建立一套新的觀念,作種種新的設計,我意思當然指政治設計。
在目下一般情形中,對于“讀書人”我們似乎容易保留那么一種共同印象:即十六歲到二十四五歲的青年接近政治時,多取的是“戀愛”態度(現代政治雖充滿宗教味,一面是作成增加敬信的種種鋪張,有雜耍游藝,一面又如同是個大飯團。但和宗教不同處,即宗教信仰年紀越老,剩余情緒越容易吸收,現代政治可并不能興奮多數老年人)。三十以后到四十五歲的壯年接近政治時,多取的是“成家”態度。四十五歲以后中年、老年接近政治時,多取的是“攀親家”態度。雖不可免有例外,一般趨勢在生理年齡上所形成的兩性求偶觀,和那個政治傾向,竟有個奇異的一致性或平衡現象。
年青人對于戀愛的覺醒,有些近于自然,有些出于人為的啟發和刺激,卻一律充滿濃厚浪漫抒情色調。且因為剩余生命,照習慣多消耗到普通文學小說閱讀上,更增加他們這方面的自然傾向,對方越新越容易激發其愛慕心。他有的是生命熱忱,倘若社會正常,本可以分散使用到各方面上,但歷史使命和一時風氣,卻共同集中了這種充沛熱忱到男女情分取予上。正由于隔膜,且從而擴大了他的熱忱成為犧牲的渴望。又由于風俗習慣上對于性的特別禁忌,以及有經驗家長保守頑固見解的壓迫,更增加他一種好奇心,以及突過制約的沖動。于是他追求、尋覓,為爭取熱忱證實而與年長“理性”取一相反方向,或焦頭爛額,或勝利成功,他不在意,總之,出于生命的必然,他向前了。
至于三十歲以上的人呢?他的年齡已到“成家”的年齡。就普通人言,他生命屬于身心兩方面都已成熟,先一時由于熱情所帶來的興奮,由于隔絕所形成的幻念和遐思,到此已稍稍穩定。要成家對手,將不僅是能熱情挹注的摩登女郎,因為他已從各方面知道了這種女子的長處和短處。手指甲涂得紅紅紫紫、一舉手一投足都見出那個“新”,可是引人過于注目處,也會使同伴感到壓迫。這些人若有“準紳士”打算,照例關系發展到某種程度上時,會有點担心。“這種時髦伴侶是否宜于共同過日子,在共同生活中,他又還不失去男子原來的身份、原來的生活習慣與生活計劃?”倘若他還有抽象的家長或具體的職業,會更增加同居以后的考慮。他到時會發現她腳上那雙高跟皮鞋,未必宜于在中國幾個大都市以外不平街道上散步,和老式家屋中上下樓梯,或高門檻邁出邁進。此外身上穿的、頭上網的、手腕上帶的,又未必宜于中國南北各地不同的氣候。還有掛在肩上那只大皮篋,難道真比鏤花抱兜還適用?袖子衣腳忽長忽短,難道真有什么美學根據?即有說明,豈不還可嗅出點海上綢緞商和成衣匠的宣傳空氣?總之,他到了職業或事業年齡,求偶成家的愿望不會和廿歲以內的少年方式相同,是很明顯的。他也許更肯定要追求“摩登”,至少在社交上也活動些。居多倒是承認摩登的好處,間或與之賣弄賣弄風情,卻不會太和它相近,冒險娶入家中的究竟是少數。這種人若比較頑固或保守,且必覺得摩登的短處,如對于文化傳統的忽視輕視,以及優美風俗習慣之否認,為不可忍受。而且時髦處常常是表面的,真正西方所課于共同生活的種種美德、責任與寬容、求知而愛美,全無領會。這么一個壯年人的成家理想和事實,對手當然不是摩登女郎!若社會容許他自己選擇,“門當戶對”的舊觀念會在他嶄新頭腦中起作用,他的目標將是所謂“閨秀”。三十年來社會分解,代表名門世家的閨秀已越來越少,代替而起足當這個階級的將是兩種女性:一是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尤以教會大學畢業的重社交禮貌),二是新興的達官富商子女。湊巧是兼全兩種身份的女性,近于理想女性,這女子是個寡婦,有財有貌有地位,且無其他親族阻礙,就更容易結合。若寡婦名聲不大好,雖可愛,倒不一定去愛。他也許還稍微勢利些(這是這種人的性格一部分),要成家時名門閨秀無可望,身邊又恰好是兩個女子:一個是有熱情,無家私,性情身份又還不大十分明白確定的女性;一個是家長名譽雖不大好,子弟已不少在腐化墮落,可是大家庭,親族多盤據要津,有勢有力,當前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都還可靠,個人相貌也還過得去的女子。結果一經選擇,就必然會讓基于常識的功利主義抬頭,尋媒作證做了那有勢力人家的女婿。說起這種有勢力人家,大家明白,不僅經常派得各人到處在找尋女婿,還需要更多的贅婿,雖說對贅婿歷來缺少尊敬,卻樂意增加贅婿的數量,形成一個綜合家庭的。
至于五十歲以上的人呢?他已到營菟裘娛老,為子孫作計攀親家的年紀了。一個人到了這份年紀時,雖常常或偶然會有童心再現,照現代心理學所提及的由于衰老的補償心理,歡喜和一個十五六歲風流浪俏的女孩子戀愛,事并不出奇。倘若這戀愛不受其他限制,而有助于他的社交活動,以及其他權勢發展,他必比二十歲青年還愛得熱情纏綿,表示得細膩而深致。但這依然是少數。尤其是他倘若是個有事業,且曾經于他所致力半生的事業上有過特別貢獻,生命發展得極正常的老年人,他將在選擇上證實一種正常的取舍。因為這取舍,也證實了孔子所謂“五十而知天命”說得大有道理。在戀愛問題上,或取個最開明的態度,不禁止兒女自由,自己可不會和兒子同樣在床頭壁上貼個女明星或棒球選手相片,認為得意有趣的!他有些地方比中年人或更明白摩登的弱點,但自然也就更容易疏忽了摩登的好處。至于攀親家的情緒抬頭,實重在有條件的穩當可靠,也會選豪族巨戶,也會選寒素清門,二者似異而實同,同重在傳統品德之理解和尊重。也不免有點私心,由于他老了,休息感覺已在生命中發生意義,這種休息感或營菟裘興趣,都將影響到攀親家的作計,一切實近于常態而非變態。他有更多機會和中年寡婦結婚,由于相互的吸引,或由于寡婦將來那筆遺產。寡婦的社會地位如果相當尊貴,寡婦的社會身份又清潔無疵,不僅得到年長的歡心,還可贏得年青的愛敬,甚至于追求,老紳士因此與之結合,情形更極自然。即或因種種理由不能正式同居,出于友誼和信托,也必然會隨事隨處支持寡婦的行為愿望,罵罵家長的專斷而無能,認為合情合理。
年青人青春期的覺醒,不問是天然者或人為的,總之,既已覺醒,他便需要戀愛,或為愛人至上主義者,或對于這個動人名詞充滿激情。他也世故,也純潔,有一點必需明白,即這點情緒是與生俱來很真切的。指腹為婚的事他受不了,會否認。媒婆竄啜也不成功,他已不大相信職業的媒婆。這原因不一定對女方不滿,有時倒是怕同學嘲笑。在他自己所選擇的戀愛成功后,發現對方不如理想那么完整的事也常有,因此離婚分手時有所聞。亦有在戀愛失敗后灰心頹廢墮落,不再像個人的。又有一起始就滑頭滑腦,只夢想靠岳家升官發財,去作坐碼頭的一類人家女婿的。
至于壯年人的成家夢,既居多只要個像樣主婦共同過日子,得到對象后,當然可望把“家庭”弄得還有條理。自然也有結合以后方發現改造對方無可望,自己這么又不成,感到十分痛苦的。更有人可以不戀愛,不結婚,把求偶熱忱和成家愿望一同寄托到學術事業上,倒反而覺得還清靜省事的。亦有壯年想出頭,急于求功卻不甚講求手段,樂意由婚姻入手,本人還長得白凈漂亮,有些小技能,和洋人社交說英語十分自然,玩橋牌、吃雞尾酒樣樣在行,間或還批評批評管理家庭措施的不合,竟見溫和而誠懇,被有力者看中,于是忽然成為變相贅婿的。他目的既在遠處將來,當前又慢慢的可參加這個特別家庭會議,所以即在作贅婿地位上,凡事必表現得異常循謹可愛,而終于成為極得力的贅婿。也有久而久之,對于自己身份地位感到苦悶,熟透了這個家庭的腐敗,明白這么混下去混不出什么意義,良心既不安,因而常露怨望的。于是一面怨望,一面說不定還有個把女朋友,這女朋友可能是個寡婦,可能是摩登,總之,和這個家外人相當親密。可是他還是不會輕易離婚,那位岳丈大人也照例不輕易提出解約驅逐命令。到重要關頭必需表示態度時,他還會忽然用柔懦懺悔口氣說:“我已上門了多年,還有什么辦法……”
老年人似有個生命益少矛盾益多現象。有攀親家情緒無從證實,去作新奇戀愛,周旋于摩登間交換恭維,錯綜日子倒過得很興奮的。有和寡婦結了婚,得到短期安定的。有宣稱行將披發入山,事實上倒只坐在書齋中忍受痛苦,等待政府改組的。
社會雖是有機的,時時在生長變化中,也有些不大能變的東西存在,即人性。人雖是一種極其活動、十分復雜的生物,又似乎可以歸納成為若干組,很少會有新種、新機能發現。人之不同不在個體品質的歧異,居多還在通過歲月,或受自然鼓勵,或受自然限制,所作成的差別為顯明。年青人容易成為社會主義追求者或信仰者,壯年人卻不免對于英美式民主政治感到傾心,人到老年呢,他的熱情已得到了平衡,經驗和知識卻十分完備,社會有秩序,那些經驗和知識用在任何一種合理政治上都極有意義,社會失去秩序,多數對現實政治恐都是取個無可奈何態度,情緒既游離無所歸,知識經驗也難得好好運用,只在糟蹋中等待完畢。二十年來許多許多這種有用的人都完事了,剩下的卻是另外一種人。這種人照例永遠在支配領導這個國家,用的方式卻完全如一個小買賣經紀人或羊屠戶經營生意的方式……
到此為止,我們的帆似乎扯得太飽滿,駛離海岸越來越遠,得回頭了。我談到的好像是已觸著了個“現時”問題,因為摩登女郎和頑固家長、寡婦、紳士、贅婿,和其他種種人物,無不儼然呼之欲出,而又隨時隨處可以碰頭,你和我完全有份!倘若又有什么人,因為我文章中不常用某種介詞,即看不懂本意,以為被影射譏諷,來作長篇大論抗議或集團檢討,我想還是盼望他節約精力好些。一切說明只不過是一種抒情的比喻,對某種共通現象的比喻,可無興趣對某某個人行為活動特作速寫。因為事實存在已二三十年,大家都所謂“熟透了”也。但從這個即景抒情小文中,似乎也可以看出些些道理,即佛氏學說一部分的證實,政治動物的問題研究離不了性。或者說,當前讀書人的意識形態,以及對于“政治”所抱見解和傾向,除了其他復雜成分,還有個自然因素、自然限制得明白,得承認。凡經營統一他人頭腦的,爭民主自由的,準備社會重造的,一切有效措施或抽象設計,對于這個“有生不一”現象如果多理解一些,多注意一些,使各得其所,各有所歸,這個民族明日悲劇會減少些,進步的理想會容易實現些,而一切發展也會合理些。若過于疏忽了它,或一切依舊,只從一個習慣的“現實主義”應付下去,打下去,爭奪下去,開會下去,改組下去,我們的悲劇將延長,將擴大,直到政府改組第十回時,國家依然不會有何轉機的。
年來常聽人提及黃色刊物影響到年青人性早熟問題,相當嚴重。卻不大有人注意到普及國內中學、大學那個吃政治飯的經營,如只側重于簡化頭腦,作成“擁護這個打倒那個”即已足,人工造成的政治早熟現象影響到國家將來,更如何嚴重!二千年前一個思想家即告訴我們說“道在尿溺”,目下我們卻需要有人從這句話上產生一種思想體系,重造政治,重造國家!
沈從文 2011-06-12 01: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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