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In Our Times,慶祝無意義 讀藥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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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對著肚臍出神


這是六月,早晨的太陽露出云端,阿蘭慢慢走過巴黎一條馬路。他觀察那些少女,她們個個都在超低腰長褲與超短身T恤之間露出赤裸裸的肚臍。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亂了:仿佛她們的誘惑力不再集中在她們的大腿上、她們的臀部上、她們的乳房上,而是在身體中央的這個小圓點上。


這引起了他的思考:如果一個男人(或者一個時代)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誘惑中心,怎樣描述和定義這種情色導向性的特點呢?他即興作出一個回答:大腿的長度是道路的隱喻形象,修長而又迷人(這說明為什么大腿要長),它引導走向情色的終點;確實,阿蘭心想,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長度也讓女人具備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


假若一個男人(或者一個時代)在臀部看到女性的誘惑中心,怎樣描述和定義這種情色導向性的特點呢?他即興作出一個回答:粗暴;快活;以最近的道路走向目的地;況且這是個雙重目的地而更加刺激。


假若一個男人(或者一個時代)在乳房看到女性的誘惑中心,怎樣描述和定義這種情色導向性的特點呢?他即興作出一個回答:女性的神圣化;圣母馬利亞給耶穌喂奶:男性器官匍匐在女性器官的高貴任務前。


但是怎樣定義一個男人(或者一個時代)的情色,當他(或它)在人體中央肚臍上看到女人的誘惑中心呢?



二十四只鷓鴣


過完漫長辛苦的白天,斯大林喜歡跟他的合作者再待上一會兒,休息中給他們說說自己生活中的小故事。比如說下面這個:


一天,他決定去打獵。他穿上一件老派克,系好滑雪板,拿起一支長獵槍,跑了十三公里。那時候,他看到前面一棵樹上停著幾只鷓鴣。他停步,數了數。二十四只。但是運氣不好!他身上只帶了十二發子彈!他開槍,打死了十二只,然后他轉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發子彈。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些鷓鴣,它們還停在同一棵樹上。他終于把它們都打死了……


“這個故事你喜歡嗎?”夏爾問凱列班,凱列班笑:“要是這個故事真的是斯大林對我講的,我會鼓掌!但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的老師送了我這部書作為禮物,很久很久以前在法國出版的赫魯曉夫的《回憶錄》。這個鷓鴣的故事斯大林對他們的小圈子怎么說的,赫魯曉夫也照樣怎么說。但是根據赫魯曉夫的說法,沒有人像你這么反應。沒有人笑。斯大林給他們講的事,大家——沒一個例外——都覺得荒謬,對他的謊言都覺得厭惡。可是他們都不出聲,只有赫魯曉夫一個人有勇氣對斯大林說出自己的想法。你聽!”


夏爾翻開書,高聲慢慢念:“‘怎么?這些鷓鴣都沒有離開樹枝,你真是這么說的嗎?’赫魯曉夫說。


“‘一點沒錯,’斯大林回答說,‘它們還停在老地方。’


“但是故事沒有結束,你要知道他們工作一天后,都要到浴室去,一間大廳,也作為盥洗室使用。你想想。一面墻前一長排小便池,對面墻上一長排洗手池。小便池形狀像貝殼,陶瓷材料,都上了彩釉,有花朵作為主題裝飾。斯大林集團的每位成員都有自己的小便池,由不同的藝術家設計和簽名。只有斯大林沒有。”


“斯大林上哪兒去撒尿?”


“在一個獨立的小間,在大樓的另一邊;由于他單獨撒尿,從不跟他的伙伴一起,伙伴們在盥洗室里感到了神圣的自由,終于敢高聲說出他們在領袖面前不得不忍住的話。尤其那天斯大林給他們講了二十四只鷓鴣的故事。我還是再給你引述赫魯曉夫的話:‘我們在浴室里洗手時,輕蔑地吐唾沫。他撒謊!他撒謊!我們中間沒一個不懷疑。”


“這個赫魯曉夫是誰?”


“斯大林死后幾年,他當上了蘇維埃帝國的最高領袖。”


停頓了一會,凱列班說:“這整個故事里唯一叫我難以相信的是,竟沒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說笑話。”


“當然,”夏爾說,他把書放在桌子上,“他周圍已經沒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話。就是因為這個,在我眼里,一個新的偉大歷史時期正在宣告它的來臨。”



一個女人從汽車里出來


一輛小汽車沿著一條河行駛在馬路上。這里的景色毫無可取之處,早晨寒冷的空氣使景物看來更為索寞。這是介于城郊與鄉野交接處的一個地方,房屋漸漸稀少,行人更是看不見。這輛車在路邊停下;從中走出一個女人,年輕,有點姿色。奇怪的是:她把門往回推,動作那么粗心大意,車門肯定沒有關上。在我們這個盜賊叢生的時代,如此違反常理的粗心大意說明什么呢?她心不在焉嗎?


不,她給人的印象不是心不在焉,相反,臉上表情毅然決然。這個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這個女人意志堅定。她在公路上走了約一百米,朝著河上的一座橋走去——一座頗有高度、狹窄、禁止車輛通行的橋。她走上去,朝著對岸去。好幾次她環顧四周,不像是個有人等著的女人,而是要確信沒有人等著她。她到了橋中央停下。初看可以說她猶豫了,但是不,不是猶豫,也不是突然缺乏決心,相反地,這時候她集中注意力,讓她的意志更加堅定。她的意志?說得更確切,是她的仇恨。是的,看起來像在猶豫的那次停留,其實是在召喚她的仇恨之心,跟她待在一起,支持她,片刻不要離開她。


她跨過欄桿,朝空中跳去。跳到底下身體猛烈打在堅硬的水面上,全身凍得癱瘓,但是長長的幾秒鐘過去后她抬起頭,她是個游泳好手,全身機能都自動調節來抵制她的死亡意志。她又把頭鉆入水中,竭力把水往里吸,擋住自己的呼吸。這時她聽到一聲尖叫。一聲來自對岸的尖叫。有人看見她了。她明白死亡不容易,她最大的敵人不是她作為游泳好手不可控制的反應,而是一個她沒計算在內的人。她不得不進行斗爭。進行斗爭好讓自己死得安然無恙。



她殺人


她朝著尖叫的方向看。有人已經跳入河中。她在想:誰更快,她留在水底、吸水、溺死,還是他正游近過來?當快要溺死,肺里進了水,從而身子衰弱,她豈不成了她的救助者唾手可得的獵物了嗎?他將挾了她朝岸邊游,把她在陸地上放平,壓出她肺中的水,進行嘴對嘴人工呼吸,報告消防隊、警察局,她將會脫險,然而永遠成為笑柄。


“停下,停下,”那人叫道。


一切都起了變化,她不但不往水底沉,反而抬起頭,深呼吸,集中全身力量。他已經在她對面。是個年輕人,一個想要出名的少年,想要照片登在報紙上,他只是反復說:“停下,停下!”他已經向她伸過手來,她不但不躲開,反而把它握住、抓緊,朝水底拖。他又叫了一下“停下”,仿佛這是他唯一會發音的詞。但是他再也不會發了;她抓住他的手臂往水底拉,然后全身撲在少年的背上,把他的頭悶在水里。他自衛,他亂顫,他已經嗆水,他試圖打那個女人,但是女人全身一直壓著他,他抬不起頭來呼吸,經過漫長、非常漫長的幾秒鐘,他停止了掙扎。她這樣摁住他又過了一會兒,甚至可以說她累了,在發抖,壓在他身上休息,然后肯定壓在底下的男人不再動了,她放開他,朝著來的河岸游去,不要在心里對剛才發生的事留一點陰影。


但是怎么啦?她忘了自己的決心嗎?如果試圖救她于不死的人不再活著,她為什么不把自己溺死呢?為什么最后自由了她又不想去死了呢?


生命出其不意重新獲得,倒像是一記撞擊,擊碎了她的決心;她不再有力量保持她要尋死的毅力;她發抖了;突然失去了一切意志、一切魄力,機械地朝著她拋棄汽車的地方游去。



《慶祝無意義》/米蘭·昆德拉/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07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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