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春醪集 第44章 GILES LYTTON STRACHEY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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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GILES LYTTON STRACHEY (3)

  他用極簡潔的文字達到寫實的好處,將無數的事情用各人的性格連串起來,把女王郡王同重臣像普通的人物一樣寫出骨子里是怎么一回事,還是跟“維多利亞時代的名人”一樣用滑稽同譏諷的口吻來替他們洗禮,破開那些硬板板的璞,剖出一塊一塊晶瑩玉來。有一點卻是這本書勝過前本書的地方,前本書多少帶些試驗的色彩,朝氣自然比較足些,可是鋒芒未免太露,有時幾乎因為方法而犧牲內容了,這本書卻是更成熟的作品,態度穩健得多,而出色的地方并不下于前一本,也許因為鎮靜些,反顯得更為動眼。這本書敘述維多利亞同她丈夫一生的事跡以及許多白發政治家的遭遇,不動感情地一一道出,我們讀起來好像游了一趟pompei(龐貝)的廢墟或者埃及的金字塔,或者讀了莫伯桑①[①今譯莫泊桑。

  ]的《一生》同bennett(貝內特)的《爐邊談》(old wives’ tales),對于人生的飄忽,和世界的常存,真有無限的感慨,仿佛念了不少的傳記,自己也涉獵過不少的生涯了,的確是種黃昏的情調。可是翻開書來細看,作者簡直沒有說出這些傷感的話,這也是他所以不可及的地方。

  過了七年半,斯特剌奇第三部的名著elizabeth and essex:a tragic history(《伊利沙白和埃塞克斯:一部悲劇史》)出版了。這是一段旖旎溫柔的故事,敘述年青英武的essex(埃塞克斯)還不到二十歲時候得到五十三歲的女王伊利沙白的寵幸,夏夜里兩人獨自斗牌,有時一直斗到天亮,仿佛是一對愛侶,不幸得很,兩人的性情剛剛相反,女王遇事總是躊躇莫決,永遠在猶豫之中,有時還加上莫名其妙的陰謀,essex卻總是趨于極端,慷慨悲歌,隨著一時的豪氣干去,因此兩人常有沖突;幾番的翻臉,幾番的和好,最終essex逼得無路可走,想挾兵攻政府,希冀能夠打倒當時的執政者burghley,再得到女王的優遇,事情沒有弄好,當女王六十七歲的時候,這位三十四歲的幸臣終于走上斷頭臺了。

  這是多么絢爛奪目的題材,再加上遠征歸來的walter raleigh(雷利),沉默不言,城府同大海一樣深的burghley,精明強干,替essex賣死力氣的anthony bacon,同他那位弟弟,起先受essex的恩惠,后來為著自己的名利卻來落井下石,判決essex命運的近代第一個哲學家francis bacon(培根),這一班人也袍笏登場,自然是一出頂有意思的悲劇,所以才出版時候批評界對這本書有熱烈的歡迎。可是假使我們仔細念起來,我們就會覺得這本書的氣味跟前兩部很不相同,也可以說遠不如了。在前兩本,尤其在《維多利亞女王傳》里,我們不但贊美那些犀利的辭藻,而且覺得這些合起來的確給我們一個具體的性格,我們不但認出那些性格各自有其中心點,而且看清他們一切的行動的確是由這中心點出發的,又來得非常自然,絕沒有牽強附會的痕跡。

  在這部情史里,文字的俊美雖然仍舊,描寫的逼真雖然如前,但是總不能叫我們十分相信,仿佛看出作者是在那兒做文章,把朦朧的影子故意弄得黑白分明,因此總覺得美中不足。這當然要歸咎于原來材料不多,作者沒有選擇的余地,臆造的馬腳就露出來了。可是斯特剌奇的不宜于寫這類文字恐怕也是個大原因罷。有人以為他帶有浪漫的情調,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可是正因如此,所以他不宜于寫戀愛的故事。譏諷可算他文體的靈魂,當他描寫他一半贊美,一半非難的時候,譏諷跟同情混在一起來合作,結果畫出一個面面周到,生氣勃勃的形象,真像某位博物學家所謂的,最美麗的生物是宇宙得到最大的平衡時造出來的。他這種筆墨好比兩支水力相等的河流碰在一起,翻出水花沖天的白浪。這個浪漫的故事可惜太合他的脾胃了,因此他也不免忘情,信筆寫去,失掉那個“黃金的中庸之道”,記得柏拉圖說到道德時,拿四匹馬來比情感,拿馬夫來比理智。以為駕馭得住就是上智之所為。

  斯特剌奇的同情正像狂奔的駿馬,他的調侃情趣卻是拉著韁的御者,前這兩本書里仿佛馬跟馬夫弄得很好,正在安詳地溜蹄著,這回卻有些昂走疾馳了,可是里面有幾個其他的角色倒寫得很有分寸,比如癡心于宗教的西班牙王,philip(菲力浦),essex同bacon的母親……都是濃淡適宜的小像。斯特剌奇寫次要人物有時比主要人物還寫得好,這仿佛指出雖然他是個這么用苦心的藝術家,可是有一部分的才力還是他所不自覺的,也許因為他沒有那么費勁,反而有一種自然的情趣罷。《維多利亞時代名人》里面所描寫的幾個次要人物,比如老淚縱橫,執筆著自辯辭的j.h.newman(紐曼)狡計百出,跟manning聯盟的cardinal talbot(塔波特主教),以及給nightingale逼得左右為人難的老實大臣sidney herbert(西德尼·赫伯特),頑梗固執,終于置戈登將軍于死地的 gladstone,都是不朽的小品。我們現在就要說到他的零篇傳記了。

  他于一九○六同一九一九之間寫了十幾篇論文,后來合成一本集子,叫做《書與人物》(books and character:french and english),里面有一半是文學批評,其他一半是小傳。那些文學批評文字跟他的《法國文學的界石》差不多,不過講的是英國作家,仿佛還沒有像他談法國文人時說得那么微妙。那些小傳里有三篇可以說是他最成熟的作品。一篇述文壇驍將的voltaire(伏爾泰)跟當代賢王frederick the great兩人要好同吵架的經過,一篇述法王外妾,談鋒壓倒四座,才華不可一世的盲婦人madame de duffand(達芙夫人)的生平,一篇述生于名門,后來流浪于波斯東方等國沙漠之間,當個駱駝背上的女英雄lady hester stanhope(斯坦厄普女士)的經歷。這三篇都是分析一些畸人的心境,他冷靜地剝蕉抽繭般一層一層揭起來,我們一面驚嘆他手術的靈巧,一面感到寫得非常真實,那些古怪人的確非他寫不出來,他這個探幽尋勝的心情也是當用到這班人身上時才最為合式。

  去年他新出一本集子,包括他最近十年寫的短文章,一共還不到二十篇,據說最近幾年他身體很不健康,但是慘淡的經營恐怕也是他作品不多的一個大原因,這本集子叫做《小照》(portraits in miniature),可是有一小半還是文學批評。里面有幾篇精致的小傳,像敘述第一個發明近代毛廁的伊利沙白朝詩人sir john harrington,終身不幸的muggleton(馬格萊頓),寫出簡短詼諧的傳記的aubrey(奧布里),敢跟voltaire打官司的dr.colbatca(柯爾巴特卡醫生),英國書信第一能手horace walpole(沃波爾),老年時鐘情的少女mary berry,都趕得上前一部集子那三篇杰作,而且文字來得更鋒利,更經濟了。

  最后一篇文章叫做《英國歷史家》(english historians),里面分六部,討論六位史家hume(休謨),gibbon(吉本),macaulay(麥考利),carlyle(卡萊爾),froude(弗勞德),creighton,雖然不大精深,卻告訴我們他對于史學所取的態度,比如在論macaulay里,他說:歷史家必具的條件是什么呢:分明是這三個——能夠吸收事實,能夠敘述事實,自己能有一個立腳點。在論macaulay的文體時候,他說這個歷史家的文字那么鈍鋼也似的,毫無柔美的好處,大概因為他終身是個單身漢罷。這類的嘲侃是斯特剌奇最好的武器,多么爽快,多么有同情,又帶了裊裊不絕之音。他最后這本集子在這方面特別見長,可惜這是他的天鵝之歌了。

  我們現在要說到他的風格了。他是個醉心于古典主義的人,所以他有一回演講pope(蒲柏)時候,將這個具有古典主義形式的作家說得天花亂墜,那種浪漫的態度簡直超出古典派嚴格的律例了。他以為古典主義的方法是在于去選擇,去忽略,去統一,為的是可以產生個非常真實的中心印象。他討論moliere(莫里哀)古典派的作風時候說到這位偉大法國人的方法是抓到性格上兩三個顯著的特點,然后用他全副的藝術將這些不能磨滅地印到我們心上去。他自己著書也是采用這種取舍極嚴的古典派方法,可是他所描寫的人物都是很古怪離奇的,有些變態的,最少總不是古典派所愛①[①同“斫”。

  ]琢的那種偉麗或素樸的形象。而且他自己的心境也是很浪漫的,卻從謹嚴的古典派方式吐出,越顯得燦爛光華了,使人想起用純粹的理智來寫情詩的john donne同將干燥的冥想寫得熱烈到像悲劇情緒的pascal。斯特剌奇極注重客觀的事實,可是他每寫一篇東西總先有一個觀點,(那當然也是從事實里提煉出來的,可是提煉的標準要不要算做主觀呢?)因為他有一個觀點,所以他所拿出來的事實是組成一片的,人們看了不能不相信,因為他的觀點是提煉出來的,他的綜合,他的演繹都是非常大膽的,否則他也不敢憑著自己心里的意思來熱嘲冷諷了。

  他是同情心非常豐富的人,無論什么人經他一說,我們總覺得那個人有趣,就是做了什么壞事,也是可恕的了,可是他無時不在那兒嘲笑,差不多每句話都帶了一條刺,這大概因為只有熱腸人才會說冷話;否則已經淡于一切了,那里還用得著毀罵呢?他所畫的人物給我們一個整個的印象,可是他文章里絕沒有輪廓分明地勾出一個人形,只是東一筆,西一筆零碎湊成,真像他批評sir thomas browne(布朗)的時候所說的,用一大群龐雜的色彩,分開來看是不調和的,非常古怪的,甚至于荒謬的,構成一幅印象派的杰作。他是個學問很有根底的人,而且非常淵博,可是他的書一清如水,絕沒有舊書的陳味,這真是化腐臭為神奇。他就在這許多矛盾里找解脫,而且找到戰勝的工具,這是他難能可貴的一點。其實這也是不足怪的,寫傳記本來就是件矛盾的事情,假如把一個人物的真性格完全寫出,字里行間卻絲毫沒有雜了作者的個性,那么這是一個死的東西,只好算作文件罷,假使作者的個性在書里傳露出來,使成為有血肉的活東西,恐怕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還好人生同宇宙都是個大矛盾,所以也不必去追究了。

  原載1932年10月1日《新月》第4卷第3號,署名秋心


2023-11-24 14:5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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