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中國的下一步改革事關世界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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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還有一些觀點保守的人說,這場危機和1929年危機一樣,都是所謂的資本主義的周期性的危機。甚至有人說,這是過剩危機。其實現在西方哪來還來的生產過剩,全世界生產最過剩的就是中國。整個西方目前的普遍狀況是生產不足但消費過度。

2014年10月10日下午,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經濟學家秦暉在大午論壇上做了主題為“21世紀的全球化困境”的演講。他在演講中表示,西方政府之所以大多債臺高筑,是因民眾希望高福利+低稅收模式,左派 (主張大政府,高稅收高福利)右派(主張自由競爭,低福利低稅收)為討好民眾,在政策執行中往往只能執行對民眾有利的一半。

秦暉表示,這樣的“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模式按說并不可以持續,在冷戰前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因全球化在最近20年來,尤其是中國等加入后,無論是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大大加深。這使得美國等西方國家可以通過全球透支(制造外貿逆差、發行國債、資本市場融資等方式)來繼續討好民眾,債臺高筑下也不致于政府破產、制度坍塌。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因以中國、越南為代表的新興國家的接盤。秦暉稱,因中國目前仍屬于高稅收+低福利的狀況,國內消費能力自然不足,出現產能過剩,嚴重依賴外需尤其是美國需要的中國在這種情況下其實是“甘愿被透支”。這樣,中美兩國形成了全球化的互動。

最后,秦暉表示,中美兩國的這種發展模式都有各自的問題,且如果任何一方模式轉變,對方也難以玩轉,“要么是美國學中國,要么是中國學美國”;中國的下一步改革應該解決自由福利雙不足的問題,這不僅事關中國前途,也事關世界的前途。

以下為部分演講實錄整理:

西方左派右派都要討好民眾致高福利+低稅收 債務狀況嚴重

1、美國金融危機處理方式:民眾負債轉化為政府負債

我想從2008年金融危機談起。這場危機現在基本上已經過去了,但它的影響還是在延續著。這場危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們知道西方原來是有左右兩派的,簡單點說,左派認為政府應該多給老百姓提供公共服務,建設福利國家;右派則提倡自由放任、市場競爭。他們一直有這種爭論。危機一來,雙方都要爭取輿論正確,所以對危機就有了兩種解釋:左派認為出現危機因自由過分,尤其是金融監督管制不夠,出現了很多問題;右派則認為因為福利搞得太多,借錢借得多,并引發債務危機等等。

這場危機首先在美國發生,后來蔓延至歐洲。有一點是共同的:都表現為債務危機,欠了一屁股債。但是美國和歐洲又有些區別:美國主要是消費者引起的次貸危機,很多人貸了款買房,由于房價下降,還不起房貸,于是引起一些連鎖反應。因此,在美國的債務主要是居民消費債務;而歐洲債務危機是在2010年達到高峰,普遍叫法是主權債務危機,實際上是政府負債。

但居民消費負債和政府負債根源是一樣的,而且這兩種債務是可以互相轉化的。2008年美國采取反危機措施,很快就把居民消費債務減下來了。一組數據顯示:08年危機爆發時,美國居民儲蓄率是-5%,也就是說居民負債超過居民儲蓄。但是在美國采取措施后,2009年很快就變成了正數。美國居民儲蓄率現在又恢復到正常,大概6%左右。值得注意的是,居民消費負債雖然下去了,但是政府負債卻飛速上升。因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兩種債務本質上是一樣的。

有種說法需要駁斥。直到現在還有一些觀點保守的人說,這場危機和1929年危機一樣,都是所謂的資本主義的周期性的危機。甚至有人說,這是過剩危機。其實現在西方哪來還來的生產過剩,全世界生產最過剩的就是中國。整個西方目前的普遍狀況是生產不足但消費過度。

2、西方民眾希望高自由+高福利 政府不得不買單

接著開頭的話題說,為什么會發生債務危機呢?前面說過,美國的左右派爭得非常厲害。我之前就曾表示,不管自由放任何和高福利各自有什么優缺點,這場危機既不能用自由放任、也不能用高福利來解釋。從邏輯上講,自由放任意味著低稅收、低福利,福利國家意味著高稅收、高福利,如果政策果真選擇其中之一推行,都不會帶來金融危機。

什么情況下會造成巨額的債務呢?而且這種債務不可控、越變越多呢?其實很簡單,從邏輯上講,就是左派的政策和優派的政策都只實行一半。在西方的民主政治體制下,左派和右派是都要討好老百姓的,因為老百姓不喜歡,你就上不了臺。那么老百姓是喜歡左派還是右派呢?應當說,如果就蕓蕓眾生而非特別高智慧的人而言,老百姓是既喜歡左派也喜歡右派,但是兩個都各喜歡一半:老百姓喜歡左派給他們增加福利,但是不喜歡增稅;喜歡右派給他們減稅,但是不喜歡減福利。

于是,在西方兩黨制的左右循環中,就出現這么一種現象:左派上臺,福利增加的很容易,但是稅收增加難;右派上臺減稅很容易,但是減福利就很難。在這樣的反復循環中,政府債務的窟窿就會越來越大。

西方國家向全球透支服務民眾中國甘愿被透支

1、全球化加深讓西方高福利高自由模式得以持續 居民消費能力強

如果我僅僅這樣講,大家可能會覺得,照你這么說,出現危機既不是左派的問題,也不是右派的問題,而是民主制度的問題,因為只有在民主制度下,左右兩派才要全力贏得民心。但從現實說,為什么這種狀況(左右兩派討好民眾,政策只實行一半,政府高負債)持續了兩百多年,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垮臺、政府破產的結果為什么沒有出現呢?

其實在冷戰以前,全球化深度和廣度還比較低的時候,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如果一個國家相對單獨的運行,既要求高福利有要求低稅收的狀況是不能出現的,就像我們中國的一句古話“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在全球化程度還不高的時候,民眾對“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不可持續性是有感覺的,因為如此運行很快就會出現問題。在民主制度下,老百姓不能說非常的聰明,但基本的理性還是有的。當時的條件下,接受低福利或者提高稅收都是不乏其力的,不能說老百姓都是撞死南墻不回頭的。

但是最近這幾十年,就出現一種現象:好像左右兩派政策各執行一半的游戲能夠無限的玩下去。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全球化的深度和廣度都大大擴展了。原來世界市場是西方國家和它們的殖民地在玩,但后來很多發展中國家都加入,尤其是冷戰后,以中國為代表的那些前計劃經濟國家也加入。

很多國家都加入玩全球化以后,就有了一種可能,使得“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游戲在全球化背景下通過向全球透支的方式玩很久。很多國家可以通過諸如外貿逆差、國債、資本市場向全球融資等方式,做這種“擊鼓傳花”的游戲。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可以把債務窟窿粘起來。粘起來后老百姓沒有感覺這個事情的危害性,這個游戲就可以玩得很久。玩得很久,等這個窟窿很大以后,一旦某一個契機,比如美國的房貸違約現象,一旦這個契機引爆,就會出現債務的突然塌陷,造成非常嚴重的連鎖反應。

2、中國高稅收低福利 居民消費低只能被透支

可是緊隨而來的一個問題是:雖然在全球化背景下,一個國家可以向全世界透支,但透支的本質是借錢不是搶錢,如果是船堅利炮式的搶錢,也不會有債務危機了。借錢是自愿的行為,前提是有國家愿意借給你,甚至是巴不得借錢給你。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可能某個國家如果不借錢給你,就無法運行下去。

什么樣的國家具有這種性質呢?與西方國家正好相反,世界上玩全球化游戲的還有另外一類國家:這類國家也有左派、右派,且都是從西方學來的。比如在中國,無論是自由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源自西方。

唯一的區別是在中國左派、右派玩游戲的平臺與西方不一樣。這種平臺的最大特點是,左派右派首先要討好決策者,而不是討好老百姓。當然也可以不討好,但如此來你很難有做事的空間。那么決策者喜歡什么?在權力不受制約的情況下,決策層的想法應該說是和老百姓相反的。

老百姓既不愿意繳稅,又要求高福利。決策者正好相反,它喜歡擁有很大的權力征稅,又不喜歡老百姓擁有福利問責權力的可能。但決策者提供的服務和福利國家不一樣:如果提供服務你要千恩萬謝的;如果不提供你也不能要。

如此一來,在這種國家里,就會出現一種狀況:左派右派都需要決策者喜歡。喜歡什么?喜歡左派為ta擴大權力,又喜歡右派為ta推卸責任。

所以我們能看到,現在在許多方面中國和西方的差別都不是很大,但財政上面差別最明顯,我們的財政黑字和西方的財政赤字形成鮮明對比。政府的錢仍然是花不完,每年預算執行情況一直到11月或12月初都還有大量的黑字,到年底就會突擊花錢。

3、美國政府窮但担責更多 中國相反

所以,一方面是西方國家債臺高筑,但所謂債臺高筑并不是說這些國家很窮,而是錢在老百姓手中,政府很窮,遠遠滿足不了民眾對公共服務和福利的要求。中國的情況與上述恰恰相反。

而且,這兩種做法對實體經濟也會產生不同影響。如果一個政府權力有限、責任很大,老百姓對應的自由和福利就會很多。在這種狀況下,居民消費率往往會很高。因為民眾的自由多了,他(她)就會花錢;民眾的福利多了,他(她)就敢花錢。既會花錢又敢花錢,這種經濟的消費率一定是很高的。甚至我覺得今天的西方與1929年的西方已經倒過來了:1929年的西方有生產過剩的情況,現在的西方普遍是有生產不足、消費過剩的狀況。

反過來講,參加全球化游戲的另外一種國家(這種國家中體量最大的就是中國了),情況正好相反。這種國家當中,民眾的自由度和福利都比較低。自由度比較低,就不太會花錢;福利比較低,就不敢太花錢。因此,這種國家的一個特點是居民消費率特別低。在2007-2008年度,中國是所有主要經濟大國中居民消費率最低的國家,大概只有GDP的35%左右。

這么一來,就會產生幾個問題: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就會產生生產過剩、消費不足的問題,而美國等西方國家就會產生生產不足、消費過剩的問題。中國政府的錢多的花不出去,它們卻債臺高筑。如果這兩種國家像冷戰錢各玩各的游戲,肯定是走不通的。如今全球經濟一體化,這兩種經濟就會構成一種互動,雙方都會以對方經濟的特征作為自己經濟特征發展的前提。

正是由于像中國、越南這類國家的存在,可以使西方國家民眾“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游戲可以玩得很久;也正是由于西方國家的存在,才成為中國這類國家的外需來源。在2008年前后,中國經濟的對外依存度是非常之大的。也就是說,我們需要人家來透支我們。如果沒有這樣的透支,就會出現美國1929年那樣的經濟危機狀況。

中美兩種發展模式都存在問題中國改革事關世界前途

1、“要么是美國學中國,要么是中國學美國”

這兩種互為因果的關系,對中西兩方都積累了很大的問題,也帶來了很大的危害。2010年的時候,經濟學界就在討論,美國居民的儲蓄率從負值變為正值,會導致中國經濟外需疲軟的問題。只要是有一方經濟模式改變,另一方就很難玩不下去了。

現在雙方的模式并沒有根本變化,美國民眾儲蓄率變為正值是將民眾債務轉化為極度膨脹的政府債務了。奧巴馬的這些年,美國有點像歐洲演變的味道,美國政府的債務及承担的責任都不斷的增加。

如果中國改革有了比較大的突破,政府的權力是有限制的,責任是可以追問的,老百姓的自由和福利都可以得到增加,中國低消費和生產過剩的狀況就可以得到變化。如果我們不成為美國等透支的根源,美國的問題恐怕就非得解決不可了。現在,要么是美國學中國,要么是中國學美國。

2、中國改革需要民眾受惠的實質性進展

那么,中國會不會因為學了這套東西以后,就會變成過度消費呢?當然不太會。道理很簡單,因為要玩那種游戲,光有全球化還不行,還要有國家愿意給你透支,中國能透支誰呢?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體量這么大的,你可以透支越南,但越南太小。所以,中國不太可能發展到美國如今的地步。

但是如果中國改革想取得實質進展,目前中國經濟的這種自由福利雙不足、產能過剩消費不足、過去20年比較畸形但確實發展很快的模式就必須要發生很大變化。

今天所講的,不但是中國,其實世界也是處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中國的下一步改革,不僅事關中國前途,也事關世界的前途。

我就講到這里,謝謝大家。



網載 2015-08-23 08: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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