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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病人》/李曉樺/作家出版社/2014-7 1. 一個行將五十的爹,領著剛滿十五的兒子,站在加拿大國、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溫哥華市、西區—— 這所被叫作麥吉的中學門前。 學校沒有大門,也沒有圍墻,看上去不像是個學校。 像是什么呢? 對于剛從北京移民來的父子倆來說,還真有點兒不太適應。在北京,學校都是有圍墻的,高大,森嚴。還有總處于關閉狀態的大鐵門。還有保安,時時檢查進入學校的人。無關者禁入。即使是家長。雖然家長應該算是有關者。因為沒有家長就沒有學生,沒有學生就沒有學校。但家長還是一律被作為無關者而拒之門外。除了開家長會的時候。 高且單薄的兒子背起大書包。是很重的那一種。比在中國的一點兒也不輕。兒子搖搖晃晃慢步向前走去。沒有回頭。 今天是開學日。今天是兒子第一次踏進這個陌生的地方。 兒子在一個黑洞般的小門里晃了一下。不見了。 現在,剩下我獨自一人,站在溫哥華西區這所被叫作麥吉的中學門前。 因為,我就是那個行將五十的爹。 一分鐘前,我把我那剛滿十五的兒子,送進了這個黑洞般的小門,送進了這個被叫作學校,而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個學校的地方。 像是什么呢? 像監獄。我突然想起。像一座古老的監獄。 規則錯落的古堡式建筑,有著青色的石墻。很森嚴。整齊、緊湊、密密排列的窗口,像一只只急切的、幽深的眼睛,擠成一排向外張望;又像是因為呼吸急促而拼命張開的正在喘息的嘴巴,深不可測,勾起人想要進入的欲望,又威嚇人望而卻步。 我不知道里邊的世界,那個我兒子將要進入的世界,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我主觀武斷,我一廂情愿,我毅然決然,我把我的兒子送進了一個連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的世界。我不知道那里是天堂還是地獄或者是別的什么。 突然我覺得好怕。我怕我兒子進去就不再出來了。或者出來了卻不再是我原來的兒子。讓人家給換了。 我想沖進那個黑洞般的小門。我要去找我的兒子。但我發現,我的渾身竟然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半倚在學校門前的電線桿上。 這時我猛地看見電線桿上臥著一條大狗。黃色的,蘇格蘭牧羊犬。 一張海報,貼在電線桿上。對面的電線桿上也貼著一張相同的海報。一條大狗,伸著半截血紅色的舌頭,充滿整個兒畫幅。 黑洞般的小門旁,一邊一條巨型的大狗。把守著學校。 狗的身上自左下向右上印著四個白色的大寫英文字母:LOST。 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地讀出來。我讀了三遍。我明白了,這是一張尋狗啟事。是主人丟了狗,還是狗走丟了呢?或者是狗被誘拐了? LOST是個非常簡單的英文單詞,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詞。它的詞義有:丟了--丟了狗,狗丟了;損失--損失財物,損失人馬;失去--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故園;還有走失、迷失、迷途、迷惘、失敗、沮喪并失望,以及不知所措,等等。 我看見大狗正瞪著兩只深不見底的眼睛望著我,或者應該說是與我對視。這時我才發現,狗的眼睛的部分不知被哪位高手挖掉了,小心而且準確,剛好只挖掉了眼睛,其他部分絲毫未損。 高手就是高手。 夠損!這狗已經LOST了。現在又LOST了眼睛。這狗算是徹底沒有希望了。Totallylost。 我不知道我在這張尋狗啟事下待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的兒子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但我知道,我也LOST了。Totallylost。因為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身在何處,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二。 這里是溫哥華,美洲大陸的西部,太平洋的東岸,一座依山傍海的城市。據說,這里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夏日的陽光,在世界上潔凈度最高的空氣里漫舞,直挺挺地自藍天傾瀉而下。沐浴其中,任何人都會在頃刻間被淋透。大汗淋漓。 大汗淋漓是必須的。 雖然已被陽光的暴雨淋透,但我還是感到冷。徹骨的冷。從心里往外的冷。我明白在我的身上已經起滿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無望地抬起頭來。我的眼睛在不經意間與太陽發生了撞擊。我感到劇烈的刺痛。那一刻,我覺得我失明了。也就是說,我瞎了。 LOST。 我兒子lost了。我兒子丟了。 我lost了我的兒子。我丟了我的兒子。 我把兒子lost了。我把兒子丟了。 我lost了。我丟了。 會有人把尋人啟事貼在電線桿上嗎?我想,如果把我的照片貼在電線桿上,就不用麻煩那位高手費神去把那紙上的眼睛挖掉了。 因為,你用不著把已經瞎掉的眼睛再弄瞎一次。 2. 兒子上學了。我獨自坐在窗邊。這是一個很大的窗,幾乎完全落地。窗外不遠,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現在是九月,櫻花早已不在,櫻花是在春天才會開的。 屋里很靜。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一線生氣。我看見有幾簇葉子從櫻花樹上落下,我感覺我聽見了那落葉的嘆息。 環顧四周,我的目光停在餐桌上。 一瓶礦泉水。 這里怎么會有一瓶礦泉水呢?餐桌上的礦泉水應該被兒子帶走才對呀! 想到兒子上學沒有帶水我的心就一陣發緊。想到兒子會一天沒有水喝我的喉嚨就如有火苗。我懊悔我沒有在昨晚把這瓶水放進兒子的書包;我懊悔我今天早晨沒有把兒子的書包再檢查一下。 我緊緊盯著這瓶水。我的人整個兒被懊悔包裹,越纏越緊。 我懊悔昨晚…… 我懊悔今晨…… 我的眼睛離不開那瓶水。我也無法使自己的腦子停下來不去想礦泉水的事。 后來,我把礦泉水放回到廚房柜子里。眼不見,心不煩。這招兒還挺靈。我不再去看那瓶礦泉水。那瓶礦泉水已被放回到柜子里。 我重新注視窗外的櫻花樹。 屋里依然很靜。我又聽見了櫻花樹落葉的聲音。 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一輛兒童車,從櫻花樹下緩緩地走過。這時已聽不見落葉的聲音,只能聽見車輪碾過石板路。 兒童車上的小男孩雙手抱著一個瓶子,在喝。我不知道是牛奶、果汁還是水,反正他在喝著。 我想起我的兒子沒有水喝。 我想起了那瓶礦泉水。餐桌上已沒有了那瓶礦泉水。我把那瓶礦泉水放回了廚房的柜子。 我起身走進廚房。我拿出來那瓶礦泉水。我要給我兒子送水去。雖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現在是11:00。學校中午11:35下課。我要在校門口等我的兒子。 這里的學校不分班,沒有固定的教室。學生上八門課要在八個不同的地方。學校雖然有餐廳,還是有大量學生去附近的商業街吃飯。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找到我的兒子。 我等在學校外邊,像一個等待探監的人。探監還有個固定的時間和地點,可這兒不行。學校有很多門,很多出口,而且在不同的方向。我也不知道我兒子能不能出來,從哪兒出來。 開始有學生陸陸續續走出來,沿著教學樓和小馬路,三五成群,有幾個孩子拿出煙來,男女都有。我用目光搜尋著,我不希望我兒子抽煙,但我希望他能在人群里。 當12:30最后一遍上課的鈴聲響過,學生們懶懶洋洋地走回教學樓,校園外重現一片靜寂。 我沒有找到我的兒子。那瓶礦泉水在我的手里已經開始有了溫度。 下午3:15接兒子放學。兒子一拉開車門,我就急切地把那瓶礦泉水遞給他。瓶子的蓋兒已經打開。兒子邊上車邊問我你這是干什么。我說你一天沒喝水我怕你渴壞了。兒子說我為什么一天不喝水?我說你沒有帶水呀。兒子說沒帶水我還不會找水喝,學校到處是喝水的龍頭,再說還可以買飲料呀。我一天不喝水我傻呀? 兒子終于沒喝那瓶礦泉水。 兒子宣布以后上學不再從家里帶水了。兒子說他要在學校買飲料喝。他還說放在餐桌上的那瓶水是他自己從書包里拿出來的。 多氣人哪。 3. 溫哥華的有線電視基本上被一家叫作“蕭氏”(Shaw)的電訊公司所壟斷。在你最初開通的時候,除了那些基本的頻道按月收取費用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專業臺,比如體育、讀書、紀錄片等等,包括成人節目。只要你開臺,人家就會贈送你三個月的全頻道節目。我是在后來才發現的,他們送的節目里有好幾個成人臺。 在蕭氏電訊公司給我家開通線路的第二天,我發現我的電視里出現了不堪入目的畫面,而且不止一個頻道。 當時我就傻了。這萬一要是讓我兒子看見了,那還了得。 我馬上給幫我開通電視的人打電話,我說你趕緊把那些男男女女光著屁股緊著忙活的節目給我取消。人家說那可不行,開通了就不能停。我說那你送我的我不要還不行嗎?人家說不行不行,現在沒辦法的,三個月以后你如果不給那些個頻道交費,就自然停了。 真沒辦法,人家非要送你東西,你不要還不行。可是你們送什么不好,偏偏送這種東西。 從此,我很怕我兒子看電視,他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就緊張。我怕他拿著那個遙控器胡亂搜,搜著搜著就不搜了,就停在那個成人臺上了。 我真盼著三個月今天就到頭吧。 4. 我想我是患上了電視恐懼癥。當然是在兒子在家的時候,兒子如果不在家,癥狀就沒了。 看過一個節目,當然是在白天,某位權威作家在電視里介紹她的新書。該作家是一專門研究男女關系的專家。她的新書是告訴人們不要讓你的床空著,以及怎樣才能讓你的床不空著。書里介紹了很多種方法,教你讓人來到你的床上。 還看過一個專題訪談節目,參與的人很多。有主持人介紹,有單個嘉賓的談話,還有一群人的座談。訪談的對象都是好萊塢的電影明星,說他們是明星可我一個都沒見過,因為他們是專門演三級片的。 這個節目很自然,很流暢,也很親切,很熱烈。他們或者與主持人交流,或者相互交流,或者獨自一人侃侃而談。他們介紹拍戲的經歷,切磋表演的技巧。 在這些明星當中有夫妻,也有情侶,就是說兩口子都在干這同一種工作。但他們不像許多演員夫妻在片子中出演情人或是配偶。他們都說工作是工作,家庭生活是家庭生活。 主持人放了幾段錄像,和幾位明星一起現場觀摩他們的作品。主持人邊放邊停,定格,特寫,回放,慢鏡頭。演員們有男有女,包括一對夫妻。大家邊看邊討論,像運動員在賽后總結自己或者同伴的動作和技巧。那對夫妻都說,看到自己的配偶在片子中與別人做愛并不介意,因為那是工作。 多么高的精神境界啊。 多么純粹、多么高級的人類啊。 但我是真怕我的兒子去看這樣的電視啊。雖然,人們都說新移民提高英語的最好方法是看電視。但我怕。當然我不是怕兒子提高英語,我是怕這英語還沒提高呢,精神境界卻提高得沒邊兒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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