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樹的人 博比·安·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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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夏伊洛公園》[ 美] 博比·安·梅森 著,湯偉 方玉 譯


退役宇航員宣稱:比起與主耶穌同行,在月球上行走根本算不了什么。與主同行是永恒的,而月球之旅只需要三天。布道司儀拖著一根長長的麥克風電線,用緩慢的騰躍動作在臺上走動,好像是要感受一下宇航員在月球上行走的滋味。布道者穿著一件粉色的格子外套,由于電視的顏色沒調好,他臉上也泛出同樣色彩鮮亮的光斑。


德洛麗絲開著基督教頻道是為了聽音樂。她自信自己不會受傳道士的影響。她經常嘲笑那些人說到世界末日時那種急迫、甚至有點高興的口吻。但是今天的節目讓她打了個冷戰。宇航員離開后,一個布道專家描述說,只有耶穌基督才能跨越“無信仰者的差距”。


無信仰者的差距聽上去就像是“導彈差距”(“導彈差距”是冷戰時期美國的一個政治詞匯,首次出現于1958 年美國總統肯尼迪的演講中,專指美國和蘇聯之間導彈數的差距。),讓人毛骨悚然。“打住吧,皮泰。你弄得我神經緊張。”德洛麗絲說。她忍著沒去踢那個住在街那頭、礙手礙腳的小男孩。她正在擺弄花盆里一株開了花的梾木花,而皮泰則用單調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絨毛鴨》。皮泰九歲,他穿了一套奇怪的小運動服,袖子褲腿全被剪掉了,衣服的邊上掛著線頭。


“耶穌是個吸血鬼。”皮泰說。

“你從哪兒得到這個念頭的?”

“我哥說的。”

“他怎么知道的?”

“他研究過。在一本書里。”

“我聽說過的事情多了去了,不過還從來沒聽說過這個。”


皮泰猛地摔上門, 騎著腳踏車沿車道往下沖, 嘴里發出“轟——轟”的聲音。他騎的是輛他哥用過的舊車子,座位是香蕉型的,那個哥哥正為闖進一家保險辦事處偷了三個計算器的事蹲監獄。照德洛麗絲看:他們的母親是個對孩子不聞不問的酒鬼。今天上午皮泰一直在附近游蕩,等著看砍樹。樹木服務公司的人要來鋸掉靠近房子一角的那棵高大的鵝掌楸。德洛麗絲的丈夫格倫想把樹鋸掉,為他計劃搭建的工場騰出地方。他一直在拆家具,想做野餐桌出售。但是砍樹的時間選得不合適,打亂了德洛麗絲的安排。她預約好了中午前要去看一個婦科專家,她害怕得要死。兩天前,診所醫生檢查她乳房上的腫塊時,建議她立刻去看專家。這個腫塊已經出現好幾個月了,它的形狀似乎在變,動來動去的。德洛麗絲一直盼著腫塊會自行消失。后來,她的朋友達絲媞· 比溫斯也催促她去看醫生,德洛麗絲有點慌了。達絲媞在《婦女居家雜志》上讀到過一篇關于乳房檢查的文章。達絲媞很關心醫學新聞,她刮過宮、做過子宮切除,還得過膽囊炎,必須避免辛辣油膩的食物。德洛麗絲注意到:女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會談論疾病。男人從來不這樣。這也許是德洛麗絲不愿意告訴格倫她要去見醫生的原因。她還沒跟格倫提腫塊的事,就像有時女人在沒得到醫生的證實之前,不愿意把懷孕的事告訴丈夫一樣。她們總把這消息留到一個特別的時刻。德洛麗絲在電影里經常看到這樣的場景,但她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有誰真的那樣做過。她只要一懷疑自己懷孕了,就會告訴格倫。現在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已長大,并且成了家。


當然,格倫會非常理性地指出達絲媞具有反應過度的傾向。有一次,當預報說他們居住的西肯塔基有可能發生地震時,達絲媞立刻帶上孩子出門度一個計劃外的假。他們去了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度假牧場,達絲媞出門時還帶上了那套新買的特氟隆平底鍋。雖然達絲媞天性膽小,但她經常做出一些膽大妄為的事情,比如離開家去度假牧場,三十七歲了還去美容學校上學。她甚至還出過一次軌。


房子附近種著三棵橡樹,兩棵楓樹和一棵岑樹。東南角的鵝掌楸是最高的一棵樹,有可能已超過八十英尺。樹上長滿了圓鼓鼓的綠色蓓蕾,很像德洛麗絲在電視里看到的那部有關盜尸者的電影中的蠶繭。這個星期剛開始的時候,當“杰瑞樹木服務”公司的杰瑞· 麥克萊恩說到砍樹那天會帶個爬樹的來的時候,德洛麗絲還以為他說的是一種機器,就像摘櫻桃機。


“他說的是一個爬樹的人。”格倫后來向她解釋說。

“我還以為是從底部把樹鋸倒呢。”

“不行的,那樣的話樹有可能倒在房子上。必須一節一節地鋸,再用繩子把鋸下的部分放下來。”

“你非得鋸掉這棵樹嗎?”

“即便不是為了工場,這棵樹沒被龍卷風刮倒砸在我們頭上,已經是萬幸了。”

“可是你時間選得不好,”德洛麗絲說,“這棵樹眼看就要開花了。你不能等它開完花再說?”


*


格倫此刻正和他父親博伊斯· 莫林斯一起在前院等候鋸樹的人。博伊斯曾勸阻格倫雇請昂貴的樹木服務公司來砍樹,但是格倫不聽他的。德洛麗絲調大電視機的音量。三個性感的姑娘正唱著迪斯科節奏的圣歌——《我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愛》。除了歌名外,歌中沒有其他的歌詞,姑娘們反復唱著這一句。德洛麗絲打開咖啡機,把早餐剩下的咖啡熱了一下。她想給達絲媞打個電話,但太早了。達絲媞晚上在帕迪尤卡上課,睡得很晚。


德洛麗絲端著一杯咖啡來到屋子前面的陽臺上,問公公要不要喝。


“博伊斯,我看出來了,你是來盡你的微薄之力的。”她說著把杯子遞給了他。

“加沒加糖?”

“我把手指頭放進去,它就變甜了。當然加了。你以為過了這么多年我還不知道你要加什么?”

“我兒子覺得他必須花大價錢雇專家。”博伊斯說,嘗了嘗咖啡。

“這件事我們已經來來回回說了無數遍了。”格倫對德洛麗絲說。

“我想幫忙,但是我的腰間盤太糟糕。”博伊斯說。博伊斯帶著支撐架,走起路來怪怪的——用手扶著那個扶著他的器械。

“沒關系,”格倫說,“這些人都是內行。”

“根本不需要這些專家。我和你就能把樹砍倒。”

“我們早該做這件事了,”格倫說,“樹根都鉆到房子的地基里了。”

“過去我從來沒聽到你抱怨過這棵樹。”德洛麗絲說。


格倫笑的樣子讓德洛麗絲感到難堪,好像他在就他老婆的情緒化向他父親道歉。前一天晚上,見她睡不著,格倫問她近來火氣為什么那么大。


“也許你正在經歷那個變化。”他含蓄地說。

“怎么可能?”她想知道,“我才四十一歲。”

“我弟妹的堂妹二十八歲時就那樣了。沒人能夠忍受得了她。”

“那只能說明她是個怪物,”德洛麗絲說,“我什么變化也沒有。而且,現在那個變化比過去來得要晚。”


格倫一會兒就睡著了,他不知道德洛麗絲躺在那里,一直哭著,直到感覺到淚水流到了自己的乳房上。


*


皮泰在樹木維護公司卡車的前面騎著車,趕在卡車之前拐上了車道。


“那個小家伙在找死。”德洛麗絲說。


卡車里坐著兩個人,還有兩個人開著一輛面包車跟在卡車后面。卡車門上漆著兩個花里胡哨的字——杰瑞。“杰”字畫得像一棵生了根的樹,樹根和枝杈把名字包在了中間。


一個男人穿的T 恤衫上印著一種紅茶的廣告詞。他蹲在一棵楓樹下,往嘴里塞了一點查塔努加嚼煙絲。


“那個人就是爬樹的。”格倫對德洛麗絲說。


其他人開始把設備往下卸——閃亮的紅色鏈鋸、橘紅色的安全帽、一頭有叉子的長桿。格倫在和這些人說話,德洛麗絲穿過院子去看那個爬樹的人。他抬頭朝鵝掌楊看了一眼,估摸了一下樹的高度,就開始攀爬。他留著長發和又短又硬的上髭,背著一捆繩索和一根皮帶。


“他爬樹時不用穿腳扣。”一個男人對德洛麗絲說。

“他爬起來像只猴子,就像天生是這樣的。”博伊斯說,帶著敬意吹了一聲口哨。

“你肯定希望能和他一起爬上去。”德洛麗絲說。

“難道我就沒爬過?”博伊斯說,咧嘴笑了笑,“還記得我和我弟埃米特砍倒那棵死掉的松樹嗎?那玩意一下給劈成了兩半,我們以為它會砸在我們身上。當時我們抱頭鼠竄。”博伊斯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爬樹人已爬到很高的樹杈里,快到樹的頂端了。樹葉在搖晃。他放下繩子,把一把鏈鋸往上拉,鏈鋸上行過程中磕碰著樹干。德洛麗絲能看見從樹葉中露出的胳膊肘,她瞟了一眼爬樹人的T恤衫,鮮艷的紅藍色,像一個被卡在那里的風箏。德洛麗絲仰頭看著,脖子都僵硬了。


德洛麗絲讓皮泰把腳踏車從車道上移開。她警告他:“會被砸爛的。”她加了一句:“你也一樣,如果你不當心的話。”皮泰露出牙齒,假裝自己長著犬牙。“我是小耶穌。”他說。

“我是魔鬼。”德洛麗絲說。


一陣響聲劃破空氣。爬樹人開始鋸樹。一個繩子拴著的小樹杈從樹葉叢里飄落下來。


“柴火。”博伊斯說。


“我們會把它們都放進切割機里。”這幫人的頭兒杰瑞· 麥克萊恩說。


格倫在幫助工人送放繩索,博伊斯在楓樹下面的一張鋁折疊椅上坐定。他悠閑地抽著一根雪茄,好像是在集市上看熱鬧。“那個爬樹的是個單干戶,”一個工人對德洛麗絲說,“我本想自己干的,可是看見那棵樹后我對自己說:‘得了吧,老兄。’那棵樹不是一般的樹。我絕不會去爬那玩意。楊樹太說不準了,那么高。它們很怪。”


廚房里的電話在響,德洛麗絲跑進去,在鈴響第四聲時拿起了話筒。是泰咪,她剛剛出嫁的女兒,來電詢問與她正在裁剪的一件背心有關的事。


“我的樣板丟掉了一部分,”泰咪說,“我只好估摸著裁。是對角裁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馬甲。”

“你給我做過的那種帶荷葉邊的,忘記了?”

“外面有個人正在爬樹,他已經爬到樹頂上了——那棵鵝掌楊?格倫叫了幾個人來,他們要砍掉那棵樹。我腦子里亂得像一鍋粥。”

“哪棵樹?我記不住樹的名字。”

“靠屋角的那棵。”

“哦,你要是忙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我想在吉米回來吃晚飯前把它弄完。”

“裁對角。”德洛麗絲不假思索地說。她女兒每天給她打電話,問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


掛上電話后,德洛麗絲給自己倒了點咖啡。她看著冰箱里的一只生雞和半條肉糜卷,突然想起格倫和博伊斯待會兒或許會要來點蛋糕和冰茶,但是在去見醫生之前她已經沒有時間烤面包,而且她也不知道該做哪一種面包。她把臟衣服放進洗衣機里,發現放不滿,就把水位設低了一點。早些時候她已經把家里收拾過一遍,好像是要接待客人。現在她沒什么可以做的了。她母親總說担心才能造就最好的管家婆。收音機里正播放著“橡樹嶺男孩”演唱的《埃爾韋拉》。德洛麗絲小時候,“橡樹嶺男孩”曾是個唱圣歌的男生四重唱組合,如今,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們成了一組留著長發,專唱鄉村搖滾愛情歌曲的年輕人。


她在陽臺臺階上看著爬樹人鋸下一根樹杈。樹杈下墜過程中被樹的枝葉纏住了,地上的人用繩索牽引著樹杈,好讓它落下來。格倫拉著繩索的一頭,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爬樹人被一根皮帶吊在高高的樹上。


“他都不穿腳扣,”皮泰說,“呃!”


那根樹杈落到地面后,格倫解開繩索,把樹杈扔到停在車道上的卡車旁邊。


德洛麗絲觀看著工人們工作,直到樹干的頂端裸露了出來。樹在輕微地搖晃,像一艘準備轉向的帆船。爬樹人調整著皮帶,固定好自己,隨后邁出右腿跨過一根樹杈,騎坐在那根樹杈上。


“他要鋸那一根了。”博伊斯說。

“我實在受不了了。”德洛麗絲說。

她給達絲媞打電話。

“你不害怕?”德洛麗絲描述發生的事情時達絲媞問,“干嗎不來我這兒?這里安全多了。”


“不像你想的那樣。這個家伙一截一截地往下鋸。”德洛麗絲聽見鏈鋸聲停了下來,然后是樹枝發出的嘩嘩聲和男人的叫喊聲。


“他看上去像個嬉皮士。”她說。

“這樣的人現在不多了。”

“他還嚼煙絲。”

“帥不帥?”

“還行。你應該過來看看。”

“不知道我會不會去吻一個嚼煙絲的男人。”達絲媞笑了起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那個高調丈夫跟我說的話?”

“沒有,說什么了?”

“他說他會和我破鏡重圓——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我得從美容學校退學。”

“別這么做。”

“他以為他能拿住我,”達絲媞說,“他以為我會跪著去求他,因為我做了壞事。”


達絲媞曾和一個大學生混了一段時間,她的婚姻也由此而破裂。那個男孩比達絲媞小十五歲,達絲媞一直認為年齡不是問題,直到男孩畢業后背著雙肩包搭車去了加州。


德洛麗絲說:“好了,祝我好運吧。我十一點要去見醫生。”


“姑娘,我一點也不羨慕你。”

“我什么都吃不下。”

“你最好吃點東西。”

“我吃了半個早餐棒。”

“我要你一回來就給我打電話。”

“我會的。”


“我真高興你過得了這一關。”達絲媞說,“診所的那個專家是新來的,這個鎮子早就需要一個這樣的人了。”


德洛麗絲聽見鏈鋸停停開開。她聽見一根樹枝折斷的聲音。


她說,聲音變得有點發緊,“如果我死了,我要你照顧格倫。他不會照看自己,他會手足無措的——”


“我不聽,”達絲媞說,“我不許你這么說。”


鋸樹已經持續了兩個小時。德洛麗絲斷斷續續地看著爬樹人切割樹杈,一段一段地鋸樹。他隨隨便便地靠在那條皮帶上,像只啄木鳥一樣向后仰著,一只手鋸樹,一只手抽煙。現在他已經到了樹比較下面的部分,樹干更粗了,他不再使用繩索。他讓鋸下的樹干直接落到地上。當一大截樹干劈落下來時,德洛麗絲用手扶住格倫。下落的力量剝落幾片大樹皮,地面都被震動了。


“他神不神?”格倫問。


“很神。”她說,感覺到了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工人們把小樹杈扔進切割機里,切割機像吸塵器一樣把它們吸入,即刻就把它們碾碎了,碎片飛揚到卡車的車廂里。當機器的噪音停下來以后,工人們摘下安全帽,帽子里裝有像耳機一樣的護耳裝置。


那個害怕爬樹的年輕人對德洛麗絲說:“樹上的那個勞埃德,他不愿意戴手套,連保護服也不穿。”


“也不穿腳扣。”德洛麗絲說。


后來,爬樹人落回到地面上,他的腿像騎馬人的腿一樣彎著。他坐到一棵大橡樹下,安靜地抽著煙,用一個塑料杯子喝著水。汗水弄亂了他的頭發。他像一個情緒激動的演員,演出后在臺下恢復自己的情緒。其他人在砍剩下的最后一截樹干。德洛麗絲站站在一小截圓木上,等著它滾動起來。她保持著平衡,同時在回想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自己怎樣一邊從圓木上往下跳,一邊假裝在飛翔。這時是十一點差二十分。


“如果我有一把鋸子,我會把所有的小樹都鋸掉。”皮泰一邊說,一邊用繩索抽打一叢紫紅色的灌木。


“你不行的,小兄弟。”格倫說。


“我哥行,”皮泰說,“他什么都做得了。他吃過一只蟋蟀。”皮泰用繩索套住蘋果樹的一根樹杈。格倫抬起頭,看見了德洛麗絲。他問道:“你要出去嗎?你擦了口紅。”


“我得去鎮上一趟。”


“哦,好吧,不用著急。我有很多清掃工作要做。”


格倫和其他人一起把工具放回卡車上。院子里散落著大片大片卷曲的樹葉,還有從樹上掉下來的花蕾。寬寬的樹葉好像人的手。德洛麗絲想起了菲爾· 唐納修握住觀眾席里提問的女觀眾的手的樣子。當她們緊張地站在麥克風跟前時,他用一只手抓住她們的雙手,表示一種支持。那是一種帶著關心、安撫的握手。德洛麗絲剝開一個綠色的花蕾,去找藏在里面的花。里面是一些瘦瘦的花瓣。她一邊掐著花瓣,一邊數數。工人們開車走了,爬樹人坐在那輛帶切割機的卡車上。


*


德洛麗絲躺在鋪著墊子的檢查臺上,身上蓋著紙做的單子,乳房平攤著,她在想那個爬樹人,他面對危險時的冷漠,好像摔下來也沒什么了不起似的。對德洛麗絲來說,因為懼怕醫生的診斷,見醫生變成了一種危險。她心里某個部分仍然相信,你不知道的東西不會傷害你。醫生姓奈特,有一雙冰涼的手。德洛麗絲眼睛緊盯著房間的一個角落,她去見驗光師時就被要求這么做。醫生那厚厚的鏡片、帶著薄荷味的呼吸和他的聽診器懸浮在她身體上方。他的檢查非常迅速,手指在她乳房上快速地敲打,隨后用力壓了壓她的奶頭。


“疼。”德洛麗絲說。

“很好,這是好的征兆。”


直到德洛麗絲穿好衣服坐到他的對面,奈特醫生都沒再說一句話。雖然這是個新診所,但里面的雜志比德洛麗絲記得的任何其他診所都多。


“我耽擱太久了,”她抱歉地說,“我總在想它會消失的。”奈特醫生用電視主播人播報新聞的聲調說道:“你患有纖維囊癥。乳房的組織在增厚。這在你這個年齡段的婦女中很常見,特別是那些很長時間沒生孩子的婦女。”


“是癌癥嗎?”

“不是。”

“需要動手術嗎?”


“不需要。這只是組織增厚,有時候會有疼痛感。如果是癌癥的話,或許反而不疼了。”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奈特醫生向她解釋她的疾病。德洛麗絲坐在椅子邊上,她其實并不理解他在說的東西。她注視著他下巴上的凹痕,那個凹痕像厚重布料上的一道折痕一樣或隱或現。他給了她一本題為《怎樣檢查你的乳房》的小冊子。


“現在我不想給你開任何藥,”奈特醫生說,“但我建議你嚴格避免任何含咖啡因的食物,這包括咖啡、茶、可樂和巧克力。”他在處方本上寫下了那些東西。 在德洛麗絲的要求下,他又寫下了那個病的名字。她把字條疊起來,夾進小冊子。


醫生說:“我想三個月后再對你做一次檢查。也許要做個X

光。不過沒有什么好担心的。”


開車回家的路上,德洛麗絲感到困惑,她驚訝自己的寬慰感竟然如此地奇特。那天上午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她所經歷的事情沒有一點意義。一棵樹被鋸掉了;她女兒裁了一件馬甲;醫生做了一個常規的檢查;她忘記了做午飯。她在一個小商店停了一下,買了面包、香腸和芥末,一時沖動,又買了一個佐治亞州產的西瓜。醫生的話在她腦子里回響:“纖維囊癥。”她喜歡這幾個字的發音。她可以像達絲媞談論膽囊一樣談論它了。達絲媞不得不抵制炸雞的誘惑;德洛麗絲則將要抵制巧克力蛋糕的誘惑。不管怎么說,這是個迎接新生活的指南,一個確定的東西——既特別又無聊。但不知為什么她還是覺得自己被騙了。她在想怎樣才能讓一個人愿意與上帝同行,那是一種比在月球上漫步還要美妙得多的感覺。


在家里,她被格倫從廚房拖出來的黃色電源延長線絆了一下,抱著的西瓜差點掉到地上。格倫接過西瓜,低頭吻了她一下。他問:“你還在為砍樹的事生我的氣嗎?”


“我沒生你的氣,”她說,“我才不管你砍掉多少棵樹呢。”


“你聽起來很奇怪。出什么事了?”


“待會兒告訴你。”德洛麗絲朝跟著西瓜走進來的皮泰點了點頭。格倫走了出去,電動鏈鋸轟鳴起來。德洛麗絲把三明治壓合在一起。面包、芥末、香腸。她掄起胳膊切開西瓜。把一塊西瓜杵到皮泰面前。


“來吧,機靈鬼,滋潤一下你的小臉。”


邁著充滿生機的腳步,她出來招呼格倫和博伊斯用餐。她丈夫正把一截圓木滾向一個木頭堆,那個堆得整整齊齊的木頭堆在變高變大,看上去像一座抽象的雕塑。德洛麗絲幾乎認不出那個曾落滿樹葉的院子。院子里四處扔著小樹枝,車道盡頭堆著一堆碎木屑,到處都是一節一節未經處理的樹干。她的目光落在了房前熟悉的紫色灌木叢上。它在春季開花;但是有時候,由于氣候的變化,或許是一個突然涌現的欲望,這些灌木會在秋天再次開出花來,很短暫,幾朵深紅色的花,雖然零零散散,但卻是明白無誤的鮮亮。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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