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金瓶梅》:裸體的中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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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今天我要講的是《金瓶梅》。(全文演講錄音可存取:http://uzone.univs.cn/news2_2008_200731.html)

講《金瓶梅》應該從哪里開始?我想從《金瓶梅》之外的一本書——《萬歷十五年》開始。這是一本非常好的書,是一個軍人出身的歷史學家寫的,他的名字叫黃仁宇,他的學問在美國不太入主流,美國的歷史學界不太買他的賬。他寫了這本書,但是在美國卻一直難以出版,最后他不得不拿到國內來出版,結果,一時洛陽紙貴。到現在也還是歷史學的經典。就是在這本書里,他找到了一條用形象的方法來再現中國歷史的非常值得關注和繼續走下去的學術道路。最早的時候有人說他是“史學界的瓊瑤”。實際上不是,“史學界的瓊瑤”應該是易中天嘛,怎么會是黃仁宇呢?黃仁宇絕對不是“瓊瑤”。因為黃仁宇跟易中天不一樣,易中天是在電視上講故事,故事后面什么也沒有,但是黃仁宇在講故事的后面有對歷史的洞察。他擅長于通過幾個人物就把中國歷史最內在的東西再現出來。例如《萬歷十五年》,他盡管只寫了中國的1587年,但在1587年的背后他卻告訴了我們一個最最慘痛的現實,就是中國到了1587年,也就是到了萬歷十五年的時候,中國在不斷的內耗中已經喪失了所有再生的力量。現在任何一個力量都不能使得這個民族再生,整個社會已經成為一個莫名的黑洞,無論好人、壞人,無論是想拯救這個國家還是想破壞這個國家都無足輕重了,因為最終都要被這個黑洞把你吸進去。最終得到的命運都只有一個,就是——失敗。洞察到這一點,實際上他也就洞察到了歷史的拐點。什么時候中國的歷史開始淪入死亡之年和悲劇之年呢?1587年。他只寫了幾個人物——皇帝萬歷,政治家張居正和申時行,軍事家戚繼光,道德家海瑞,哲學家李贄,他就寫了這么幾個人物,就寫出了一個王朝的崩潰。這就是《萬歷十五年》最最深刻的地方。所以,我經常推薦學生去看這本書,我也經常告訴我的學生,它是一本寫得最不像歷史的歷史著作。

但是,我現在提到這本書卻不是為了要跟你們去詳細地講這些東西。我要講的是,很可惜,黃仁宇先生沒有提到文學。其實,我覺得他在講“萬歷十五年”的時候還應該提到一本書,應該是五個人和一本書。因為就在那個時代,一部今天在我們看來非常出色的長篇小說已經橫空出世,這就是——《金瓶梅》。根據吳晗先生的考證:《金瓶梅》的成書時代大約是在萬歷十年到三十年這20年(公元1582—1602年),退一步說,最早也不能過隆慶二年,最晚也不能晚于萬歷三十四年(公元1568—1606年)。《金瓶梅》是一本我們到現在連作者是誰都不知道的大書,它的作者是一個大文豪呢,還是一個鄉村的土秀才呢?到現在我們也一無所知。但是,這個作者實在是一個大師,因為他在這本書里把我們這個民族即將滅亡的心靈揭示得淋漓盡致,而這是不論萬歷,還是戚繼光,還是海瑞,還是李贄,都無法替代的。所以,其實能夠真正把“萬歷十五年”完全寫出來的,我倒是始終認為,首先應該是《金瓶梅》。

但是我們中國人聞“性”色變,因為在這本書里作者寫了一點兒赤裸裸的性,于是很多人就感到非常恐懼,于是就給它加了很多很多的不實之辭。其實,你如果透過這些不實之辭,不要先驗地把主人公當成男流氓和女流氓,而只是把他們如實地看作山東某縣的一個因為開藥鋪而發了點兒財的身價兩千萬的商人以及他的妻妾,也不要先驗地把這本書看作“古今第一淫書”,而只是把它真實地看作山東某縣的一個因為開藥鋪而發了點兒財的身價兩千萬的商人以及他的妻妾的家庭生活,你就會發現,在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本書比《金瓶梅》更真實。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連《紅樓夢》都有不如它的地方呢。《紅樓夢》還帶了濃濃的想象色彩,《紅樓夢》還不敢走出大觀園,出了大觀園作者的文筆就稍感稚嫩,《紅樓夢》一寫到鮑二家的、多姑娘,就寫得沒有《金瓶梅》筆酣墨飽。《金瓶梅》的作者實在太厲害了,他寫的都是后來連曹雪芹這樣的大師都沒有涉足的一個小小縣城里的蕓蕓眾生。這些人不僅沒有文化的,而且沒有靈魂,沒有愛,沒有信仰。他們哪怕是壞人,他們也要生存,他們是怎么生存的?他們哪怕是個老鼠,他們也要生存,他們是怎么生存的?他們哪怕是一個茍活者,他們還是要生存,他們又是怎么生存的?《金瓶梅》把這些寫得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我們不帶任何道德的面紗,那我們就應該說,《金瓶梅》以前的所有小說都沒有一部能夠超過《金瓶梅》。因此,如果《萬歷十五年》選擇了《金瓶梅》,那一定有助于它的揭示中國到了1587年,也就是萬歷十五年的內在奧秘。

講《金瓶梅》還應該從哪里開始?我覺得還應該再從那個排行榜講起。我們知道中國的長篇小說方面的排行榜,有兩個是現在大家公認的。一個是明朝時候的“四大奇書”排行榜,《金瓶梅》名列其中,到了清朝,又有了一個約定俗成的“四大名著”排行榜,《金瓶梅》被換掉了,換了《紅樓夢》。在兩個排行榜之中的一上一下,我覺得隱含了很多中國人的美學觀念的誤區。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是:為什么不把《三國演義》拿掉?為什么不把《水滸傳》拿掉?為什么偏偏拿掉了《金瓶梅》呢?這個排行榜的變遷,恰恰隱含了排行榜背后美學眼光的變遷和美學眼光的誤區。拿掉《金瓶梅》,我認為是我們中國人美學眼光使然。但是,拿掉《金瓶梅》有沒有道理呢?我個人認為沒有道理。

現在回過頭來再看這個問題,我認為換上《紅樓夢》當然是對的,但是換下《金瓶梅》卻沒有道理。因為《金瓶梅》的美學貢獻應該是明顯地強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前人贊它是“四大奇書”里面的“第一奇書”,應該是很有道理的。《金瓶梅》選了《水滸傳》的一根兒“肋骨”,而且是一根兒非常誘人的肋骨,這就是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故事,但是,卻又加以重新的改寫。過去的《水滸傳》的全部探索,在他看來,只有四個字:此路不通!而它卻要重新開始。《水滸傳》中原來的“善惡分明”被打破了,《水滸傳》中原來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被打破了,《金瓶梅》的作者比《水滸傳》的作者美學眼光要深刻得多。他一眼就看出了:善,并非一定要有善報;惡,并非一定能有惡報。惡就一定有惡報嗎?實際上不是,實際上惡也很可能沒有惡報。惡者很可能還很好地活著,可善者則很可能很痛苦地死去。種種不義的現象在中國社會能夠受到嚴懲的例子是實在太少、太少了。《金瓶梅》因此勇敢地還了它一個歷史的真實。尤其是竟然讓潘金蓮和西門慶兩人得以茍活,《金瓶梅》的這個重新改寫意義是非常重大的。不但是給了潘金蓮和西門慶一個機會,而且也是給了中國美學一個機會。應該看到,這里面蘊涵著作者的深刻思考。

而我們再看一下中國歷史,也會發現,中國的美學家也并不是就沒有有眼光者。在明朝的時候,《金瓶梅》是沒有受到非議的。你們看看明朝的幾個大美學家都是怎么看的:

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多矣。(袁宏道語)

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謝肇淛語)

另辟幽蹊,曲中雅奏。(馮夢龍語)

《金瓶梅》的遭到禁錮是在清代。而在20世紀,它也仍舊受到了一些著名學者的充分肯定:

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魯迅語)

中國小說發展的極峰。(鄭振鐸語)

而且我順便還要給大家講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在“四大奇書”里拿掉《金瓶梅》換《紅樓夢》,我認為是我們中國人的美學眼光有問題。其次,我們到現在為止,我們要看到,在民間生活里,《紅樓夢》的影響也遠遠不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也說明中國人美學眼光有問題。很有意思,這個民族最偉大的東西,最光輝燦爛的東西,但卻不是這個民族最為追捧的東西。這不恰恰說明這個民族的美學眼光有問題嗎?盡管個別的學者堅持了他自己的純粹的美學立場。但是一旦進入民間,這種立場就不行了。一旦進入民間怎么你都不能抵抗那種民間的聲音。這就說明這個民族的美學眼光一旦形成以后,它會造成一個巨大的反作用力。

除了上面的兩種方式,講《金瓶梅》還應該從那里開始?我覺得,還可以從《金瓶梅》的被重重誤解開始。剛才已經說了,《金瓶梅》絕對不像我們所聽說的那么壞。但是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金瓶梅》的形象確實不佳。“古今第一淫書”,就是對《金瓶梅》的第一重誤解。第二重誤解:《金瓶梅》是自然主義和客觀主義的創作。也就是說,它寫了生活中陰暗的東西、自然的東西,卻沒有寫出生活的本質。第三種誤解:《金瓶梅》的美學趣味低下。也就是說,《金瓶梅》寫了生活中的陰暗面,但是卻不但沒有批判,而且反而往往有所同情。這三種誤解自然都并無道理,但是,我覺得,講清楚這三重誤解為什么沒有道理,卻也正是深入把握《金瓶梅》的美學貢獻的最佳途徑。因為,這樣做不但可以弄清楚《金瓶梅》的美學貢獻,而且還可以弄清楚中國美學傳統的根本弊端。

我給你們講《金瓶梅》,就從對于這三重誤解的批評開始。

一 裸體的男女

關于“古今第一淫書”的五個“?”

關于《金瓶梅》的第一重誤解,是所謂“古今第一淫書”。其實,即使現在,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即使沒有“古今第一淫書”這個印象,起碼“黃色小說”的印象是肯定存在的。

可是,我卻認為,這種看法實在是太簡單了,也實在是太片面了。

首先,我要說,說《金瓶梅》是“古今第一淫書”,這肯定是沒有道理的。大家可以上網搜索一下,或者隨便翻閱一些參考資料,相信你就會看到那些真正的淫書:例如在《金瓶梅》之前的《如意君傳》,在《金瓶梅》之后的《肉蒲團》、《燈草和尚》、《浪史》、《后庭花》、《濃情秘史》等等。這些小說,除了性,還是性,稱得上是“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但是《金瓶梅》卻不是這樣,它雖然也描寫了性,但是還以更多的筆墨寫了廣闊的社會生活。不僅寫了性的真實,而且更寫了人性的真實。再如,不僅寫了性的真實,而且還寫了性背后的形形色色的社會生活。例如飲食。有學者做過統計,《金瓶梅》全書一百回,約八十萬字,和性有關的描寫一共一百零五處,其中大描繪者三十六處,小描者三十六處,根本未描者三十三處,共兩萬多字。可見為人們所格外關注的所謂“性”描寫其實并不多。而且如果認真去比較一下,就會發現,其實《金瓶梅》里寫得最多的不是“性”,而是“吃”。 有專家統計過,它涉及到的飲食行業有二十多種,其中列舉的食品有兩百多種,菜十九種,酒二十四種,這種飲食描寫數量的巨大比《紅樓夢》、《水滸傳》和《儒林外史》都要多。可是很有意思的是,《金瓶梅》里再怎么寫“吃”,都沒有人批評它寫“吃”不對。一寫“性”就馬上喊“不對!”,說到底,還是“聞性色變”啊。

上面講的是“《金瓶梅》寫了什么”,下面再看看“《金瓶梅》為什么寫”。只要仔細讀過《金瓶梅》就可以看出,《金瓶梅》的寫性并不是為“性”而“性”,而是不得不“性”。《金瓶梅》寫的是家庭生活,其中要涉及床笫之私,純屬必然。西門慶是一個中國社會底層的商人,這樣的人就是在今天中國的每一個縣市、每一個村鎮的“先富起來”的人里也不難看到。西門慶不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當然,他也不是一個好人,他無非就是一個很真實的中國人。他是一個“先富起來”的人,家產有多少呢?按照他臨死的交待,我們換算一下,應該是兩千萬左右。而《金瓶梅》寫的是他的家庭生活。 “金”、“瓶”、“梅”三個字就是西門慶的兩個小老婆和西門慶的一個丫鬟名字中的各一個字,所以叫《金瓶梅》。我們可以說,《金瓶梅》寫的是一個商人在家庭里的妻妾成群的生活。你們想一想,妻妾成群的生活怎么可能不涉及到“性”?不涉及到身體?不涉及到下半身?如果不涉及,那還是妻妾成群的生活嗎?再者,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社會是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愛情的。往往是“無愛但有婚姻”、“無愛而有性”、“無愛而有親情”。 中國人有一句有“中國特色”的話,叫做:在“男女關系”上有問題。每個中國人都知道這是在指“性”的問題。可要是西方人那可能就聽不懂了,為什么“男女關系有問題”就一定是“性”有問題呢?但對中國人來說,“男女關系”問題就是“性”的問題。這也就是說,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家庭,組成這個家庭的主要表現形態的,其實也就是——“飲食”+“男女”,合稱“飲食男女”。所以,文學作品要寫家庭生活就必須寫到兩性關系。而要寫兩性關系,在中國社會里,其實就主要只有“性”。何況,《金瓶梅》寫的不是一般的家庭,而是妻妾成群的家庭生活。在這當中,性其實恰恰是一個主要的領域,起碼在妻與妾之間、妾與妾之間,性資源的的利用與爭奪是一個最主要的戰場。這樣,《金瓶梅》的寫作就不可能不涉及到性。

還可以再看“《金瓶梅》怎么寫”。《金瓶梅》的寫“性”是意在展示性背后的很多豐富的社會內容,人們對待性的態度,人們的性行為背后的價值觀念和美學態度。我覺得,《金瓶梅》是通過寫“性”而寫出了一個時代。這個時代我們幾乎可以以西門慶來命名。我們可以把它叫做“西門慶時代”。從這樣的角度來說,對于《金瓶梅》的寫性,我們應該給予最大的寬容。而且,作者對于性的描寫也與不同人物的性格基本一致,例如,因為沒有愛情,《金瓶梅》里面的“男女”問題自然就更多地表現為“性”的問題。《金瓶梅》里面關于“性”的描寫正是通過這些人的兩性關系來塑造他們的性格,因此,應該說還是彼此吻合的。而且,像那些正常意義上的夫妻(妾)性生活,《金瓶梅》并沒有大肆鋪陳。只是對于那些《金瓶梅》自身也認為淫欲無度的性生活,《金瓶梅》才大肆鋪陳。這也說明《金瓶梅》在寫作中是很有分寸的。當然,《金瓶梅》在性的寫法上也給人以刺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上下古今東西南北的哪間臥室里不發生這等事情?但是在此之前中國的文學作品往往用“云雨”、“房事”、 “尋花問柳”、“狂蜂采蕊”等字眼影射,但是《金瓶梅》卻秉筆直書,這可能也是聞性色變的一大原因。可是,難道不是只有這樣的“性”才是“性”?我們必須承認,性的秉筆直書,正是《金瓶梅》在寫作方式上的重要貢獻。

如果還要再說幾句的話,那我覺得,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怎么去看《金瓶梅》”。清人張竹坡說:“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看,便止看其淫處也。故必盡數日之間,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 這實在是深得其中甘苦之言。很多人對《金瓶梅》有所誤解,好像是原因很復雜,但是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就是沒有從頭到尾認真把全部的內容都拜讀一遍——更不要說拜讀幾遍了。有不少人對于《金瓶梅》的印象只是傳聞。還有不少人只是看過《金瓶梅》的片段,大概也就兩三萬字吧,可能一共一百零五處。當然,也有一些人私下只盯著這一百零五處看,可在公開場合卻也只盯著這一百零五處批。根據我閱讀《金瓶梅》的體會,應該怎么看呢?你要抽出幾天的時間,一氣看完,這樣你才知道,它到底是寫什么的。所以,我覺得《金瓶梅》要怎么看呢?不可以“快讀”,不可以翻著讀,如果翻著讀,那你的眼睛就每一頁都去找那些東西了;也不可以“粗讀”,如果粗讀你也可能就粗中有細地去找想看的了;也不可以“略讀”,略讀也是有問題的;更不可“選讀”,這本書是不能選讀的,不能弄一個《金瓶梅》選本。如果弄選本,那有些人選出來的肯定不是《〈金瓶梅〉談“吃”》,肯定是《〈金瓶梅〉談“性”》,那就肯定是一本很糟糕的書了。而且,我建議最少要讀兩遍。要一百回當作一回讀,一回當作一百回讀。在看的時候,你要老老實實地存一個想法:就是要了解一下山東某縣的一個商人,他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樣的?他是怎么做生意的?你要把它當作紀錄片來看,你不能把它當作一個政論片來看,更不能把它當成一個“新婚指南”方面的家庭教育片來看,如果那樣去看,會是很糟糕的。

順便說一句,現在有一些做法是很不正常的。比如說在網上,如果大家注意一下的話,你可以看見一個《〈金瓶梅〉佚文》,是把那兩三萬字、一百零五處專門選出來掛到網上,讓大家集中閱讀。這種做法是實在太下做了。還有一種做法我也不贊成,就是出刪節本,所謂“潔本”。有些人出主意說:《金瓶梅》如果把那一百零五處都刪掉了,就沒有任何問題了。于是就建議:出個刪節本吧。我的看法是:出刪節本是一個很糟糕的選擇。因為書里面的性描寫我已經分析過了,不是為性而性的,一旦刪節,全書的美學水平就要大打折扣了。某些人出這樣的主意,實在是個敗筆。同樣的敗筆發生在《紅樓夢》的身上。我們有那么多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可是為什么沒有一個人上一個提案,要求把曹雪芹和高鶚分開?曹雪芹并沒有委托高鶚幫他續書,而且曹雪芹跟高鶚也不是“聯合著書”的關系,可是我們的出版社為什么要把他們強硬地放在一起?為什么動不動就來個“《紅樓夢》,曹雪芹、高鶚著”呢?這實在是個非常糟糕的選擇。其實我們可以大大方方地說:《紅樓夢》,曹雪芹著,然后在后記中說明一下:最后幾十回丟失了,這不就行了嘛?!敗筆,實在是敗筆,就像出版《金瓶梅》的刪節本一樣。

也有人為了提高《金瓶梅》的地位,嘗試著將它去與西方的《十日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比較。他們覺得,只要證明了西方的《十日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美學上是站得住的,那么,也就等于為《金瓶梅》正了名。這實際上是一種失誤。因為它們之間的可比性其實并不大。《十日談》其實并沒有真的寫性。你仔細看一下《十日談》,可以發現,它連性行為的描寫都基本上沒有。《十日談》涉及到了性,主要是為了揭露教會人士的虛偽。教會這些人心里明明有性,嘴上卻說沒有,道貌岸然的。它就是要對此提出批評。《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倒是真的寫性了。但是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寫的性和我們的《金瓶梅》寫的性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寫的性是要歌頌性的美好。如果大家現在回想一下可能能夠想到,《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丈夫是一個礦山的礦主,這個人什么都能干,連半導體什么的都會修,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但是卻沒有性能力。作者這樣寫的意思是什么呢?人類文明的發展與人類的生命力之間其實存在著一個矛盾,人類越是文明、越是有理性,就越是可能導致生命力量的喪失。《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意義就在于:它建議我們的人類文明一定要給個人的生命發展提供充分的空間。它就是從這個角度來歌頌性的偉大的。但是,這些東西在我們中國的《金瓶梅》里面可以看到嗎?根本就不可能。因此,一些學者解釋《金瓶梅》的寫性,往往引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作為佐證,是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

那么,應該如何去正面地評價《金瓶梅》的寫性呢?我想,《金瓶梅》實際上是寫出了有中國特色的一個問題,就是:身體的發現和身體的覺醒。鑒于中國人在過去也不是沒有注意到身體,但是過去中國人的身體是被主動地壓抑的,是處在一種沒有覺醒和沒有被發現的狀態,從《金瓶梅》開始,才發現了身體的存在,也才開始了身體意識的覺醒。所以,可以把《金瓶梅》的這一特征概括為:身體美學的另類書寫。也就是說,我們要從身體美學和身體敘事的轉型的角度來看《金瓶梅》,這樣,或許我們就能對它理解得更多一點兒,也更深刻一點兒,或許我們也就能慢慢找到一個解讀《金瓶梅》的最好的途徑。

《金瓶梅》里一帖“藥”

怎么樣才能夠把我的這個想法講清楚呢?就從一個例子開始吧,就是——藥。

藥,是《金瓶梅》中出現得最多的一個象征。書里的女性經常地會把男性—— 也就是西門慶——看作是藥。這個“藥”不光指性,也不光指身體,而且是指那種生存的根本需要。就像現在有人把金錢視為生存的根本需要一樣。在《金瓶梅》里,男性就是藥。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李瓶兒。《金瓶梅》里最漂亮的應該是李瓶兒。李瓶兒一開始就做妾,后來又嫁過兩次,一開始是花子虛,然后是蔣竹山。最后,她把蔣竹山趕走,嫁給了西門慶。我們一定要注意,在兩次“嫁”人作“妻”之后,她的選擇卻是作“妾”。顯然,她寧肯作“妾”也不作“妻”,寧肯不作明媒正娶的老婆,也要給人家作“二奶”,也要跟著西門慶。那么,她自己是怎么比較西門慶和蔣竹山、花子虛的呢?

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

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第17回)

你們看,她對西門慶的評價是什么呢?她說,你是“醫奴的藥”。這是我們在看《金瓶梅》的時候特別要注意的。中國人對身體關注到如此現實的地步,你在別的書里是看不見的。在別的書里畢竟還要裝一會兒什么“道德”面孔,比如說《西廂記》在中國文學里就算是比較推崇身體美學的作品了。但是,男主角還是要考個功名回來。“功名”,才是“醫奴的藥”。但是對于李瓶兒來說,卻是如此的直截了當——身體——就是“醫奴的藥”。當然,這也是最終致她于死地的藥,這是我們在《金瓶梅》里看到的一個很明顯的社會變化。

還有一個漂亮寡婦孟玉樓。她再嫁的時候,也是寧不作正房也要作西門慶的“三奶”的。而且,事先很多人都已經跟她講了:西門慶這個人怎么、怎么壞,什么已有大老婆并幾房小妾、還有十幾歲的女兒,什么挑販人口、打婦熬妻、把持官府、刁徒潑皮,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等等。可在孟玉樓的眼中,這些即使是事實,但也還是無所謂,所以她根本不去不考慮母舅介紹的那個“斯文詩禮,有莊田地土”的推官兒子,而是堅決要去給西門慶當三奶。為什么會如此?肯定是因為社會發生了變化,也肯定是因為對身體的關注超過了對道德的關注。

還有一個林太太。這個林太太是《金瓶梅》里的一位地位比較高的婦人,等于是一個高級干部的太太了。但是這個林太太卻喜歡找一夜情的情人。她約西門慶去她家,讓西門慶在客廳里等他,她自己躲在別的房間里,先看了他一下,因為過去她只是聽說西門慶這個人,但是沒有見過。結果一眼就看出西門慶是個“富而多詐奸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第69回),但是,她還是好不猶豫地跟他上了床,做了情人。

我們再看潘金蓮。其實潘金蓮這個人在《金瓶梅》里比在《水滸傳》里的形象要正面得多。但是很奇怪的是:潘金蓮也是一看見西門慶就要嫁給他。實際上嫁給西門慶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因為古代雖然是有妻有妾,但是很多美女是不肯作妾的。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受氣的角色,古代有句話,叫做“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里的“婆”大概相當于現在的男人在單位當上了處長,在學校當上了教授,是所有女性的一大理想。可是,假如去做妾的話,那“熬成婆”的希望也基本上是沒有的。但是,潘金蓮寧肯采取毒死自己丈夫的方式也要去跟他作妾。

還有王六兒、如意、春梅等等。王六兒認識西門慶以后,就把她的舊情人韓二趕走,跟了西門慶。春梅是“金、瓶、梅”里的“梅”,是潘金蓮的貼身丫鬟。這個丫鬟很漂亮,有不少男人都對她感興趣。但是她都無動于衷,傲得不得了,例如怒罵想占她便宜的樂師李銘(第22回),奇怪的是,她對西門慶卻是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如意是在瓶兒去世后跟的西門慶,潘金蓮事后把這件事告訴孟玉樓時,也說到如意兒做出如此選擇的原因:“……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著孩子,沒在門口打探兒?……天不著風兒晴不的,人不著謊兒成不的,她不恁攛瞞著,你家肯要她?想著一來時餓的個臉黃皮兒,寡瘦的,乞乞縮縮,那等腔兒……”(第72回)這一段話讓我們得知她生計非常困難,官哥和瓶兒都死了,她的生路也就斷了,唯一的求生之途就是去勾引西門慶,也讓我們知道,決定她以身相許的根本原因,就是生存這一根本需要。

上面的例子說明,在當時那個時代,精神和靈魂,甚至道德都不發揮作用了。只有什么才能發揮作用呢?身體。當然,這個身體指的還是廣義的身體,包括金錢、權勢,也包括身體本身。性作為一種稀有資源,也開始在形形色色的身體交換中起著突出的作用。

接著再看男性。在兩性關系的展開中,男性竟然也要借助于藥。西門慶在進行風流勾當的時候,每次都隨身都帶著大量的輔助工具。這些輔助工具在一定意義上,都可以被看作是藥。至于西門慶經常要服用的而且最終導致死亡的“春藥”,就更是不折不扣的“藥”了。它恰恰說明,這是中國明代社會出現的一個全新特點:一方面是身體意識的被突出,另一方面是兩性之間不僅僅沒有愛可以溝通,甚至連身體的溝通都很困難,那么怎么辦呢?只有借助于藥。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一個類似的例子。大概十年以前,全世界風靡一個現象:偉哥。“偉哥”一出,本來是醫藥界的好事,對于某些人來說,也是一大喜訊。可是,奇怪的是它迅速沖破了醫藥界的藩籬,成為社會各界人士普遍關注的一大熱點。這是為什么呢?當時我有一個剖析,我說“偉哥”被全社會所關注,說明在當代社會,兩性之間的交流靠精神的力量去彼此吸引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所以,人類才不得不轉過來借助于“偉哥”;其次,不僅僅是精神,男性就是連身體的強大都已經不自信了。所以,他只有借助于“偉哥”

西門慶也是如此。他貌似強大,其實他的強大卻是建立在“動物兇猛”的基礎上。他不是靠有感情去吸引異性,也無法長期去依靠身體的強大來吸引異性。

那么怎么辦呢?借助于“藥”。我們看到,西門慶最后也死于藥——因為吃藥服用過量而致死。這說明,作者在描寫西門慶的性行為時,眼光是明顯高于西門慶的。在西門慶現象背后,他看到了男性只有通過藥物才能保持自己在兩性關系之間的“動物兇猛”并且最后偏偏死于藥的歷史真相。

身體”,就是這樣在《金瓶梅》中凸顯而出。

修“身”的中國

在中國傳統社會,身體歷來要受精神的控制,而且是被一個僵化的精神所控制。法國哲學家梅洛龐帝說過一句很值得注意的話,我也一直深有感觸。他說:“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中國的問題也是從身體的問題開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第一條不就是“修身”嗎?可是,中國的全部注意力卻全都集中在了對于身體的抑制。甚至嚴重到對于男性的“閹割”、對于女性的“裹腳”。到了“文化大革命”,政治批判也沒有忘記從對于身體的折磨開始,戴“高帽”、剃“陰陽頭”、“坐飛機”。 “文革”的十年,當時把它叫做“靈魂革命”的十年,實際上,誰也沒有在靈魂里“鬧革命”,倒是貨真價實的“身體革命”的十年。口頭說的改造靈魂,實際上在做的都是在懲罚身體。或許也就是這個原因,在中國只要一涉及身體,往往就與“色情”和“黃色”聯系在一起,《紅樓夢》里有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叫傻大姐。她撿到了一個類似于春宮圖那樣的東西,可是,她看不懂,就說是“兩個妖精打架”。而且,我們發現,與身體有關的美學在中國始終沒有成長起來。比如說人物畫,中國最早的人物畫中有一個作品是的畫漢武帝。大家有時候在一些圖書上能夠看到,這幅畫中的漢武帝的身體明顯不符合比例,腿被畫得特別短,上身被畫得特別長。你們馬上就可能想起來,這很像他們劉家的一個子孫——劉備。劉備,在小說里被描寫為“兩手過膝”。兩手怎么能過膝蓋呢?肯定是因為腿短,上身長。可是我們知道,從美學的角度來說,上身要比較短腿要比較長才會好看。但是劉備的腿卻是短的,在中國人物畫里腿也是短的。這說明,觀察者根本就沒有人體解剖的基本經驗,甚至就根本沒有認真觀察過人的身體。可能的原因是:中國人認為上身長是帝王之相。因為上身長的人坐在哪里都會顯得比別人要高。這就是中國人的想法。所以中國歷史上涉及身體的從來就只有春宮圖,而且也從來就沒有把它當作藝術。山水畫之所以成為中國畫的主體,原因也在這里。

每一個現代人都會想到,對于身體的這種壓抑肯定會對中國文化產生很大、很大的影響。事實上,我們在中國文化里看到的很多不正常的男女關系,包括中國人對他人的那種男女之間稍微有點兒親切的舉動的非常特別強烈的反彈,就是這一壓抑所造成的一種心理變態。因為他的心理已經不正常了,所以,他一看到別人的稍微親昵的舉動,就會情不自禁地往那些地方想。我們就看看李逵吧,看過《水滸傳》的都知道,水滸英雄從來就是反對“男女關系”的,宋江就曾經宣布過,誰要有男女關系的事,那就是“溜骨髓”,是最丟人的事。所以,梁山好漢——除了“矮腳虎”王英之外,都是拼命地打熬身體,都是以不近女色為榮的。在這當中,李逵應該是最為典型。但是,李逵還有更加典型的時候。那是在他救過一個女孩兒之后。本來,這應該說是一次英雄之舉,但是意味深長的是:晚上李逵卻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他夢見什么呢?夢見這個小女孩兒的母親帶了這個小女孩兒來,說:你要是不嫌棄,“情愿把小女配與將軍”。當然,李逵是看不起“溜骨髓”的,結果,他馬上就跳了起來:“殺了這幾個撮鳥。快夾了鳥嘴,不要放那鳥屁!”說完了還要加上身體動作,“只一腳,把桌子踢翻,跑出門來”。你們是不是也覺得這個夢做得很奇怪?這樣的蒙,其實正是身體壓抑的結果。這已經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性變態。因此不得不通過晚上做夢的機會,把這種濃濃的心理壓抑宣泄出來。

當然,這種對于身體的壓抑在中國也不是千年一律,隨著社會的發展,逐漸也出現了一些變化。在《西廂記》里,我們就看到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身體渴望。這里的“待”和“迎”,其實就已經表達了中國最早的對于身體的渴望和拒絕。中國的青春男女,在“待”和“迎”的矛盾徘徊之間,開始慢慢地觸摸到了身體。還有一個人就更厲害了,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關漢卿,我們聽聽他是怎么說的:“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我還要向煙花路上走。”這樣的宣稱,似乎是我們所非常不熟悉的,但是這卻是真正真實的關漢卿。它預示著:傳統的精神傳統已經不再真實,唯一真實的,是身體。

《金瓶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有人說,在身體的覺醒的背后是個性的覺醒、人的覺醒。這可能是一種過于理想化了的判斷。我認為,這可能還是傳統的精神傳統過于僵化,已經基本無法面對日益豐富、復雜了的社會生活結果。既然已經普遍對于傳統的精神傳統的僵化有所覺察,那么,回到早已被疏忽了的身體,就是理所當然,也是不得不然。打個比方,這無非就是身體的裸奔。過去是在精神領域尋找出路,現在發現,原來根本就沒有出路,而且,也并沒有找到新的出路,唯一真實的,就是自己的身體,或者,也可以更準確的說,唯一真實的,就是自己的裸體。結果,《金瓶梅》為我們民族展示的,也就是這唯一真實的裸體。

《金瓶梅》:“身體”的裸奔

《金瓶梅》里有兩段話,是上面的情況的真實寫照。

一段話出自西門慶之口:

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搊亂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姮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月娘笑道“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第57回)




網載 2015-08-23 08: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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