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影像 美圖、秀秀以外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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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是一種儀式。


這是許多年之前的事情——孩子出生需要照相,孩子上學畢業需要照相,年輕情侶外出旅游抵達天安門長城韶山沖需要照片,結婚更需要照相,過年回家全家團圓也必然需要照相,祖父七十大壽、祖母九十壽宴五代同堂更需要照相……但盡管如此,一個人的一生,在一個殷實之家,也通常是一本或數本相冊即可囊括完畢。



文 | 袁復生


從儀式到口語,影像卡拉OK的隔代遺傳


傻瓜相機開啟了大眾攝影時代一扇門,但照相畢竟還是基本屬于一個專業領域,攝影師依然是食物鏈上游的群體。開一間照相館,在當年,其實比今天開一家咖啡館的文藝女青年的夢想更高端。


時至今日,攝影的生態已經完全被重構,攝影的核心似乎已經不再是攝影師,900元左右的智能手機大規模上市,已經徹底顛覆拍攝者的結構層次,以億為計數單位的拍攝者們,讓專業的“照相師傅”這個行業被淹沒其中,在數量上變得微不足道。


處于攝影生態的核心甚至都不是500萬像素以上的鏡頭,每一個鏡頭都可以、都可能被一種簡易的程序所改變、所扭曲、所馴服。這是一個美圖秀秀的時代,關于攝影的軟件,成為這個時代攝影生態鏈條中最具商業價值的產品。


美圖秀秀當然是一個很好的商業故事,號稱擁有近4.5億用戶,每天處理4.6億張照片的業績背后的商業價值可想而知。


這樣一個商業故事,從另一個向度解釋了攝影學者、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任悅印刷在《有溫度的視覺:回不去的家》一書封底上的一個判斷“照片已成為現代人的一種口語”,照片的確是現代人的一種口語,但這種口語大部分是經過美圖秀秀處理過的一種口語。


與書面語相比,在傳統的價值體系中,口語是處于劣勢的。


一般來說,對于寫作和閱讀而言,書面語具有門檻。在攝影也是一樣,之前是設備門檻、技術門檻,限制著照片生產者,他們必須能購買不菲的照相機,必須有沖印暗房,也必須經歷過專業的訓練。在印刷時代,還有傳播門檻,攝影師還須要么供職于報紙、雜志,要么能有足夠的資源或者資金去出版自己的畫冊,來對自己的照片進行傳播。


這種門檻的長期存在,更是塑造著人們生產與觀看照片的觀念與態度。人們習慣觀看重要的人物,重要的場合,強調的形式感……這些關于“攝影的常識”,作為一名普通的閱讀者,也是十分熟悉的。


最典型的門類有二:第一類大概就是很多時代的少女都樂意拍攝的藝術照、寫真集、婚紗照,這種千人一面、擬明星化的影像卡拉OK,不僅支撐著一個巨大的產業,也定義著很多人觀看照片的趣味,在風景就是“糖水大片”,這是每個時代的“美圖”。第二類就是影像界的“老干體”,文雅一點就是攝影發燒友,他們沉迷于以糖水片和人體攝影為主的題材,用唯美的花鳥蟲魚來澆灌他們心中的塊壘,這種類似在每一首詩詞里重復使用著匱乏的古典詞匯來泛泛地歌頌盛世的產品與態度,總會自得其樂地召開攝影研討會、出版著攝影集。臺面背后的是資金,是資源,是社會階層的新形態,這是每個時代的“秀秀”。


從文體或曰表達的進化角度來看,書面語表達也許自身并沒有問題,但它依然在這個時代陷入了很深的困境之中。口語因此具備了相應的革命性、叛逆性、先鋒性、創新性,在詩歌、小說領域,中國的創作者屢有收獲,比如王朔、王小波,他們的小說改造著無數讀者的閱讀體驗和書寫習慣,詩人的名單會更長,口語詩的爭議和佳作都一波一波地成為文化事件。


但,這個時代的中國似乎并沒有像詩歌和小說一樣,誕生出真正杰出的“口語攝影”。


如果說日常性就是口語,那像這本書的推薦者,普利策獎獲得者劉香成鏡頭下戴著墨鏡的、穿著軍大衣喝著可口可樂的中國年輕人,幾十年前就已被國際認同及海量傳播,這種觀念延續在他此次對本書的序言中:“這些照片同事提醒了我們一個欣喜的事實——中國攝影師如今正積極地將鏡頭對準他們自己和身邊的人。”


劉香成的這種攝影觀念,已然常識,但依舊要面對這樣的疑問:“為什么在每年數以億計的深夜發吃與蛇精病自拍中,并沒有誕生出杰作?”


對掌權者與偶像進行的影像卡拉OK式的模仿,似乎每個時代都在進行。



從磨皮到內溫,與新聞紙同構的進化


“報道攝影師”對于中國人來說,基本上是一個新詞匯,因為這個群體的發展,需要依托于強大的媒體工業,而中國市場媒體尤其是嚴肅市場媒體的黃金時代,前些年才開始,這兩年轉眼之間就快倉促落幕了。他們最初叫“攝影記者”,從攝影記者到報道攝影師,這是艱難而重要的一躍。


這幾年,非虛構寫作已經成了一個熱門詞匯。非虛構寫作與“報道攝影師”的源頭非常一致,他們的前身分別是“調查記者”與“攝影記者”,記者是一種職業行為,他們的核心是挖掘并呈現事實,但為何一定要進化為“非虛構寫作”呢?


這其中表面上的區別是寫作技術的進步,是文筆的問題。但顯然這只是表面上的一種變化,最大的變化是“由外而內”,焦點從事實進化到內核,更關注人物的內心精神,更關注事件內部的因果。


這也許正是新浪圖片將自己的編輯理念聚焦于“有溫度的視覺”的原因。


什么是溫度,什么決定了溫度?


溫度不取決于人物事件的表面,甚至也不取決于大的環境,溫度只能由內部的血液,由人事本身的循環與熱量所決定。


這就是報道攝影師與攝影記者的核心區別。


這也構成了這本攝影集與那些附庸風雅的畫冊、僅僅推廣個人創作的畫冊的區別,這是它的重量所在。它的立意,已經站在近年相冊出版的制高點。



從謀生到信仰,只有復雜的真實才能呈現體溫


回到《有溫度的視覺:回不去的家》本身,你會發現,這是一本有著歷史年輪的作品集。一共有20名攝影師的作品入選,他們之中,周平浪、楊抒懷、趙赫廷、周崗峰、孫俊彬、原麗陽、楊帆、吳皓、吳芳、柳濤、溫慶強、韓萌、徐曉帆、石立飛等14人的主要攝影履歷都發生在以都市報為主的紙媒。


其他則是新浪網自己的攝影師,如賈朔、鄒壁宇。比例最少的是曠惠民與張克純,他們算得上獨立攝影師,長期創作自己的選題。


這樣一個名單的身份背景,基本可以勾勒出中國報道攝影師的基本面貌。這種基本面貌,也影響著他們選擇拍攝的題材,題材背后呈現出來的想法。


▲《下崗15年》作品之一


1、流動的人生,帶來多重的面貌。


當代中國的急劇變化,無論是從縱向還是橫向來看,都是罕見的。這樣的變化,帶來了一個小學生作文中的常用詞“日新月異”,但這個詞匯主要用來形容城市的建設,經濟上的增量。這種變化作用于人本身的作品,是文學作品的經典題材,比如張賢亮去世前最后一本小說《一億六》,但太多的文學家以臆測為主,他們處理這種變化的觀念和方法也通常會停留在“人心不古”的粗暴判斷之上。這種時候,最直接最有效的影像,往往起到了文學所不能發生的效果。


在《有溫度的視覺:回不去的家》中,讓我印象最直接的就是鄒壁宇的《下崗15年》,這是一組創作手法相對不復雜的照片,將沈陽鐵西區的下崗工人的近況照片與他們沒有下崗時的照片放在一起,并不是每一個下崗工人都過得十分凄慘,但兩張照片的比對,最重要的區別全部自然流出,當年脫下工裝,他們或在全國各地游玩,或在結婚,或在照相館拍下證件照,意氣風發是自不待言,穿著打扮更是時尚潮流,有的還頗有上世紀五六十年美國嬉皮士的味道。但下崗15年后,幾乎每一個被拍攝者更“土”了,這種“土”,也是他們被現實所擠垮的精神空間、審美、趣味。


此外,在《燕郊北漂》中,攝影師吳皓恍然在寫一篇結構巧妙的全景報道,不同時段不同身份的人物組合在鏡頭中,將一個大都市自然沖積出的沙洲——衛星城燕郊的急促呈現得很完整,每個人的滋味不同,但這是一個城市化進程中,充滿著希望的氣場聚散地,照片能客觀地表達出了這種味道。


▲《開房的年輕人》作品之一


2、分離的家園,飼養出大面積的孤獨感。


家,是這一本相冊的主題,但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照片中處于“正常家庭”狀態下的對象,卻是鳳毛麟角!


開篇專題是周平浪的《越南新娘》,主角是四川廣安的小伙子張亮,這組照片盡量溫和地選擇了一個“相親”的角度,而不是傳說中買賣人口的角度。我想攝影師肯定也是遇見了很多以“買賣”為主要特征的跨國婚姻的,但最后他呈現的這個角度會更有故事一點,相親意味著更多溝通與互動。但這個故事的后續是什么呢?一個家庭的成立,需要以更徹底地分離另一個家庭為成本。這種跨國的分離,顯然比傳統中國的嫁娶更具破壞力。這種破壞在我看來,更像是一個隱喻,中國的家庭之間,越來越多的物化、隔膜、離散正在發生,到跨國婚姻這里登峰造極。


這種離散是無所不在的,在楊抒懷的組照《開房的年輕人》中,得到了一次私密的釋放,這組有些香艷、令人遐想的照片,不僅具有攝影師所保持的視覺能力,更系統表達出了都市生活中,年輕人群的“孤獨能力”。這組片子是離開家園或者暫住的租房的人們,在酒店過夜的片段,每個片段各有自己的人生況味,但通過最私密的孤獨對攝影師的開放,袒露出各種形態的孤獨,也向觀看者展示出年輕一代的“孤獨能力”,處理孤獨的能力,與孤獨相處的能力,讓他者觀看孤獨的能力。


▲《回到以色列》作品之一


3、正在修補的信仰,呈現出一個相對自由社會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


在整本書中,最具詩意的照片,大概就是自由攝影師張克純沿著黃河拍攝的作品《北流活活》系列,盡管進入他相機的景象很多蕭條、破敗、殘舊,灰蒙蒙的。但他中國畫的取景方式,讓這些殘破的山水依舊具有詩意。尤其是一幅2011的群山之下的佛頭,一個巨大的煤場里,一個戴著白帽的老年人背著雙手,專心地仰視著一個施工架子上巨大的佛頭,近景的佛頭之大,讓遠處的群山都顯得失色。張克純在訪談中說,照片背景是賀蘭山,一個煤老板做夢夢見某山谷中金光燦燦,便在那里籌建了一個廟,其他的煤老板就出資修建個八九十米高的佛像,這個佛頭當時施工失誤,做壞了,被扔到了這里。這個故事本身曲折傳奇,被遺棄的佛像孤獨立在一堆煤渣中。表面看,這是一種廢墟,但仔細想,這里面又涵括著各地的中國人重建自己信仰載體的努力。


這種努力。在賈朔的《回到以色列》中,達到了一個極致。河南開封,有一個猶太人后裔部落,這是近年來新聞報道中不斷出現的一個群落,但系統出現在攝影作品中,并不多見。經歷世事朝代更迭,這種族群認同頑強地保留至今,令人驚訝。但他們重回以色列,重學希伯來語,恢復猶太教儀軌,這種系統性的信仰的傳承與重建,更令人感慨萬千。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馬斯·曼在遭遇納粹迫害流亡時說:“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國。我帶著德意志文化。我與世界保持聯系,我并沒有把自己當作失敗者。”


所謂家園。一種是物理意義上的空間,另一種是情感上的空間,但至關重要的,還是信仰上的空間,這是人類從有限的現實接續無垠的精神空間的基本路徑。對這種空間的修復,才能構造成真正的家園。


其實,對于現代文明中成長的成年人來說,家園不是回不回得去的問題,而是是否能夠重新建筑出屬于自己的新家園?


原文標題:《美圖、秀秀以外的非虛構影像中國》。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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