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穿裙子的中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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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鳳凰網文化  作者:楊海亮

我覺得中國現在就是很多人跟風,我連大家來訪問我我都覺得莫名其妙,干嘛這么多人來訪問我,我也在中國待了35年了,怎么現在一窩蜂在這兒,我覺得這個沒有什么意思。

葉嘉瑩,號迦陵,中國古典詩詞大家,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圖為鳳凰網文化專訪葉嘉瑩。

2014年,葉嘉瑩90歲,但她的人生節奏似乎并未隨年齡高邁而放緩。這一年,她正式返回中國定居南開、著作集再版發行、參加研討會、開辦個人影像展、帶研究生、出席講座,這位身形瘦削的鮐背老人,“葉”落歸根后,置身諸多事務,看起來能量依舊。

葉嘉瑩說自己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書,她說自己“好為人師”,天生教書的料。確實,采訪她,她講起話來字正腔圓,聲音清亮宛轉,并且幾乎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講授詩詞、釋疑解惑的話鋒,但都很真摯自然,并非刻意,也許是“職業病”。

“每講到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我眼睛里面都是淚水,因為我不知道哪一年能夠回到我的故鄉北平。”葉嘉瑩出生在軍閥混戰的亂世,年少求學又遭逢抗日戰爭,時勢動蕩,24歲婚后隨夫赴臺,自此遠離故土,漂泊流離數十載。北平、臺灣、美國、加拿大、天津,構成她人到九十的漂泊地圖,葉嘉瑩說,“我平生都不是自己的選擇”,“這就是命運,我沒有辦法我就落在那里。”

當然,能歸結為命運的不止這些。16歲時母親去世、并不幸福的婚姻、遭遇臺灣“白色恐怖”、獨自養家、被迫居留加拿大、大女兒及女婿雙雙車禍身亡……談及這一生歷經的憂患劫波,葉嘉瑩從不回避,她說自己向來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備嘗大悲大苦,詩詞或許是她唯一直抒胸臆的出口,她寫“遲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歡笑但馀哀”,“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即便如此,葉嘉瑩也不拿詩詞作慰藉,她說她不是一個弱者,不需要慰藉,“詩詞是理想”。

不承認自己是弱者,葉嘉瑩同樣不認為自己是強者。因自幼浸泡中國古典詩詞文化,一生又執著于此,她由詩詞感發出“弱德之美”,她常常用這個自創的詞語來相容自己之于人生的態度,“弱是你取一個弱的姿態,但本身我有自己的持守,不會隨波逐流去改變”。

我不知道葉嘉瑩算不算一個強者,但我知道她肯定不弱,她很韌,甚至有點倔。采訪中提及“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古典文化的沖擊,她由古及今把中國人的盲從跟風批了一番,“中國人常常這樣子,一窩蜂過猶不及,聽風就是雨,非常感情用事”,嚴辭質問“中國人怎么這么沒理性?”聽了我讀給她聽的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周嘯天的爭議詩作,她也毫不留情地捍衛起詩詞的尊嚴,“現在的人不懂得格律,把格律破壞之后沒有任何的美感”“他根本沒有審美的觀念,隨便寫一個就說我這也是一首詩了,詩有詩的質素。”

從小飽讀詩書又工于詩詞曲賦,沒有人會否認葉嘉瑩是一個才女,除了她自己。“我很不喜歡‘才女'這兩個字。尤其這些莫名其妙的‘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自己以為是才女,而且還修飾打扮,又才女還兼美女就更得意得不得了了,我對于這樣的女子并不欣賞。”葉嘉瑩一再強調,她是一個穿裙子的“士”。她也說她從來沒有過對愛情的憧憬,因為“那是最無聊的事情”,而幽閨自憐更是膚淺,“我不是一個總找人家憐愛的女子,我不需要”。

鑒于她個人的經歷,當我試圖探問有關新女性的話題時,葉嘉瑩突然顯得有些激烈,卻也率性,連續反問“什么是新女性?”“她要個人自由做什么?”“不被馴服就是好處嗎?”“愛情的自由,今天跟一個人結婚,明天再跟另外一個人嗎?”如果用時下最流行的話描述葉嘉瑩,只能說,“這個老太太,也是蠻任性的……”

很難想象,90歲的一代詩詞宗師,如今過的是“剩飯剩菜一熱就吃了”的獨居生活,“現在接電話、開門、安排一切,這些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獨立的。”不要認為這是晚景凄涼,因為這就是葉嘉瑩,一生高潔自若,不依不傍自成方圓,卻也食盡俗世煙火,她說自己活到現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著其天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采寫/楊海亮)

我在國外怎么講詩詞:FromMao to Mao

鳳凰網文化:首先非常榮幸能邀請到葉嘉瑩先生做客鳳凰網文化《年代訪》。鳳凰網今年舉辦的國學大典將“年度海外影響力大獎”頒給了您,我們都知道,您在海外授課的時候是用英文跟外國的學生講授中國的古典詩詞,據您的了解,國外對中國古典詩詞的接受度是怎么樣的?

葉嘉瑩:因為詩歌感動人的力量是本身它的音節、聲音、文法上的組合、還有它的一些節奏。當你把它翻成另外一種語言,還不要說你從中文翻成英文,你就是把中文的古詩翻成了白話,它的美感都完全不同了。美感是一個整體,這個文字整個的字形、字音、字意,它的節奏、它語言的文法上的結構,這個都是關系到詩歌的美的重要元素。所以當你用另外一種語言把它翻譯了,頂多它只能翻譯一個大意,而不能夠整體傳達這個原詩的美感。

我在國外講詩,我其實是用了英國的一個教授,叫戴維德·哈克斯,他在很多年前就翻譯了一本杜甫的詩,叫《AlittlepremierofDuFu》。premier就是一個入門的書,一個很小的入門的書,關于杜甫關于入門的書。我覺得他這本書對我有很大的啟發。

我可以舉個例子來說,杜甫有一首很有名的詩叫《春望》,詩是這樣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個地方你看,別字要念“bie”它是一個入聲字;勝利的“勝”在這里念“生”,是不能夠經受的意思。那這首詩怎么講?我以為哈克斯教授這個方法是非常好的,他先怎么樣呢?國破山河在,我說過你一經翻譯你這個語言就改變了,你要真的讓外國人盡量體會到原意。所以他先是,是國破山河在,他是拼音,告訴你這個詩原來五個字的讀音是國破山河在,沒有他這個例證在這里。我現在因為英文的字很小,我要換一個眼鏡來看,所以我帶了兩個眼鏡在這里,因為我說過我年歲太老了,九十多歲,耳朵眼睛都退步了。他是先翻譯字音國破山河在,他下邊一個字一個字給你翻。

而我比他更多一層呢,就是我要講這首詩之前,我先要把杜甫寫這首詩生活的背景,他寫這首詩的感情,讓同學們能夠了解。

特別是我經過了八年抗戰的人,我自己知道,盧溝橋事變我在初中二年級,初二初三還有高中的三年,大學的四年,我是在淪陷區里生活的,而當時我的老師和親友,比我年長的,因為我在初中二年紀小孩子,有很多人在抗戰的時候不愿意留在淪陷區,要逃到后方去。很多人在逃難的路途之中被抓回來了,就把他趕回到淪陷區的北平來。

杜甫當時也是如此,他要去后方被抓回來關在北平了,那么他還是一心想要逃出去,去年就被抓進來了,已經過了一年到了今年的春天他還沒有逃出去了,他就出來看到長安還是舊日的長安,但是長安已經淪陷了國破,山河是依舊沒有改變,國破山河在,而現在又到了春天,當年的長安的繁華,你要知道開元天寶的盛世,每當春天的時候那曲江的邊上,樂游園的園中倒是四里如云。

把作者的背景講了,每個字每個字的讀音,每個字每個字的翻譯都講了。我再返回講大意,那么聽講的學生,雖然也許我的英文文法不夠正確,也許我的英文發音也不夠正確,可是他們本來也不是跟我學英文的,他們加拿大人就是講英文的,只要我的英文能夠把我的大意說出來,我這些講義也可以印給他們,“國破山河在”,最后聲音和翻譯都在那里。

當我講的時候,他們同樣的體會,而且同樣的感動,因為我把杜甫這個人,唐朝的整個時代的背景都說給他們聽了,所以我的課說實在的,還是非常受歡迎。我剛剛接這班課的時候,它叫Chinese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就是中國英文,但是英文翻譯的文學,等于是對于中國詩歌的整體的介紹。他們說From Mao to Mao,從毛詩到毛澤東的詩詞什么都要講的,內容非常豐富,無論講什么我都是把字音、字意、作者的時代背景都講給他們聽。

所以本來這個選課的很少,只有十六七個人,我教了一年以后選課的有六七十個人,所以我英文雖然不夠好,但是我教書的效果還是不錯的。而且這個效果還不是后來我到溫哥華用英文教書,才知道我的效果好。

為養家菜被迫留在加拿大 曾苦練英文授課

葉嘉瑩:我去國外第一個教書的地方是密歇根州立大學,那個時候是臺大給我交換出去的,我跟臺大說了,我用中文,我是在中國教詩詞,我的英文不夠好,所以我要求對方聽講的美國人要能夠懂中文,因為是他們請我,我有權利,我要求如此。

我到哈佛大學也是如此,哈佛大學請我去做客座教授,我說我教研究生,研究生要學過中文,我要用中文講,我不用英文講。我后來要用英文講是因為我留在了加拿大,那是我臨時留下來的,本來美國請我去,但是因為辦簽證,我要接我父親出去,他們說你要辦移民。那么辦移民要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夠辦成功,而我的先生在美國沒有工作,我的大女兒小女兒一個讀大學,一個讀中學,她們無以為生,我要在臺灣拿臺幣三十幾塊錢換一美金供養他們,我沒有辦法供養,所以美國請我去,可是我也不能夠把我父親一個人丟在臺灣了,八十歲的老人。

我要接我父親去,那么這個接眷屬沒有接成功,我是臨時留在了加拿大。所以我沒有辦法跟他講條件。

鳳凰網文化:對,后來我在您那個口述傳記里面也看到過您這樣的經歷。

葉嘉瑩:對,所以他逼著我說你一定要,你不能只教兩個研究生,你要教大班的,用英文講的課,所以我是被逼的。我當時找很多的英文書做參考,而且我晚上查生字查到半夜兩點,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兩點鐘睡覺,這是當時養成的惡習。

不能盲目用西方文藝理論套中國詩詞

鳳凰網文化:因為在國外其實是西方文藝體系的那一套,它主導的是西方文藝理論體系,這個西方文藝理論體系有沒有影響到您的授課方式,包括您對古詩詞的研究。

葉嘉瑩:有很大的幫助,我因為在那里被逼著用英文教書,每天要查生字,我就查英文生字,而且你要知道,我幾十個人的學期的考試和報告都是英文的,不但要查英文去講書,我要查著英文字典來看卷子,我的博士生寫論文,論文都是英文,我要查著生字來看他們博士論文。我是被逼出來的,那當然我這英文就慢慢進步了,而且我覺得你在西方教書,也應該對于西方的文學理論有一點了解。其實我說過我這個人不但好為人師,其實我更大的愛好是好為人弟子,我喜歡學習現在的東西。你想一個婦女已經四十多歲了,要逼著你學英文,要養活一家人,那我每天哭哭啼啼,每天跟丈夫吵架,我們還怎么過日子?

所以我什么都不講,我就埋頭認真去準備,備課去教書。我也愛學習,所以我還要抽空去聽,去聽外國人的文學的理論的課程。人家是怎么講的,人家是怎么分析的,所以我也旁聽了很多課程。

鳳凰網文化:他們那西方文藝理論體系對中國的古典詩詞的解讀會不會有一些偏頗?或者甚至會扭曲中國的古典詩詞?

葉嘉瑩:但是你要加以選擇,你讀書的時候你不能盲目的接受。現在也有很多人用西方理論套到中國,它完全套不上去,這是不相符合的,你要發現你能夠用的來用。有幾個是基本的,一個就是語言,所有的語言都是符號,而所有的詩的美感都是從符號產生的,國破山河在,這些都是符號。不管它的meaning還是pronunciation都是符號,聲音也是符號,所以符號學是重要的。而且西方的理論從newcriticize,他們叫新批評,他們就提倡叫closereading,closereading就是細讀。細讀就是我剛才說的這個方法,你要對于它的每一個語言,每一個文字,每一個符號都要有深刻的理解,我覺得這個理論是一個基本。

1974年首次回中國大陸:眼流涕淚心狂喜

鳳凰網文化:其實您1974年的時候,從1948年離開祖國大陸到1974年第一次回到中國大陸,中間26年,當時您回國的時候寫了一首長詩,而且長達2700多個字。下了飛機重新踏上故土,還記得當時那種感受嗎?

葉嘉瑩:那當然,我剛才也是給那位朋友講了,現在因為交通這么方便,像張靜老師(助理)跟我到加拿大,每天晚上她打開那個我不知道的什么機器,家人就面對面的談話了。你像我們當年1948年到了臺灣,我們就跟親人真的是隔絕了,我們沒有現在的這種通訊工具,而且臺灣在戒嚴,也不允許你這樣做。我說我每講到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我眼睛里面都是淚水,因為我不知道我哪一年能夠回到我的故鄉北平,就“每依北斗望京華”,我給這里的就是現在的學生講杜甫詩講到我這種感動,他們就說老師我們現在沒有這種感覺。當然他們現在交通這么發達,你想到哪到哪兒,有手機短信,沒有這種感覺了。

鳳凰網文化:對,以前都是家書抵萬金。

葉嘉瑩:是啊,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他們現在什么家書抵萬金,打個電話,發個短信,所以現在環境不同了感覺也不同。當我有三十年離開我的故鄉以后,我1948年走的,我1974年第一次回來的祖國行,差不多將近三十年,還不到三十年,二十多年吧,湊整數就是三十吧。我回來內心是充滿了激動,所以我說“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我眼流涕淚說的是真的。我還說“銀翼穿云認歸京,遙看燈火動鄉情”,我坐飛機飛到北京的上空還沒有降落,我看到一條長街的燈火,我就想那是我小時候常常走過的長安街嗎?所以我就流下淚來了。我還是直到北京看見長安街的燈火才流淚,我的一個同學也是輔仁大學的一個女同學,她也是跟故鄉隔絕了三十年,然后她是坐火車從香港島、廣州坐火車回來的,她說她從一上火車就流淚留了一路。就我們這種感情,現在的年輕人一點都不能體會了。

鳳凰網文化:您當時那次回來之后其實不只是在北京待了,而且去了中國的好多城市,像杭州、上海、桂林,但是那個時候正值中國的文革,比較特殊的一個歷史時期。

葉嘉瑩:文革的最后的兩年嘛,還沒有完全結束。

中國一定要大一統,不然國家就會亂

鳳凰網文化:您那時候看到中國是一個什么樣的境況?

葉嘉瑩:那會兒是文革還沒有結束,但是因為我們那時候回來也不是隨便參觀,是有一個接待的小組,我們從香港就跟中國的旅游公司聯系,他就給我安排旅游的行程,帶我到處去參觀。我也要說,盡管是在文革之中,盡管我們的舊文學的傳統有很多是被批評的,可是我當時也看到中國有很多新興的東西。

我出生的1924年是軍閥混戰的年代,我們中國從滿清然后到民國,民國剛一成立時各地的軍閥紛起,你要知道中國這么大的面積,這么廣的土地,每一個地區有一個地方的政權,那時候是各地的軍閥;唐朝的時候就是各地的節度使,所以番政之亂,所以中國一定要大一統,不然國家就會亂。各地方各自為政,各自爭權奪利,那一定是個亂局。這個人不讀歷史,我們說通鑒通鑒,歷史是一面鏡子,你看到鏡子就知道,中國的國家的歷史,中國的國情,為什么中國有那么多的在歷史上分崩割裂的局面?五代十國,南北朝什么這些東西,民國初年的軍閥混戰,那死傷有多少人。

我出生的年代就是北伐混戰的時候,我在初中二年級就是盧溝橋事變我們就淪陷,我知道我們國家一直是在破碎戰亂之中的。

鳳凰網文化:然后您回來之后?

葉嘉瑩:所以我回來不管我們古典文化當時是怎么樣,但是我看到祖國總是一個統一的,雖然還貧窮,但是大家都在努力建設的這樣一個局面。當然這個參觀,有它的安排,他們帶我看了很多都是很好的東西,所以我非常感動。我覺得中國能夠自己獨立完整地站起來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最后的祝愿是說祖國現在能夠統一,能夠自立自強,這是一個難得的開始,經過列強的欺負,經過這么多的戰亂,國內的軍閥,國外的侵略,現在能夠統一,能夠獨立,這就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說我希望我的國家你們以后好好做。

鳳凰網文化:其實那時候您沒有看到太多文革的歷史印記,它也是一場劫難其實。

葉嘉瑩:對,當時我沒有看過文革真正的打斗,自然有很大的破壞。

我平生都不是自己的主動選擇

鳳凰網文化:您在1948年的時候您才24歲,選擇南下結婚,我看您的口述傳記之后就覺得您結婚之后感覺您整個命運就一直在發生各種轉折和突變。

葉嘉瑩:我覺得我只是,因為人你有時遭遇到什么事情不是我可以預測的。我結婚是我老師介紹的,結婚之后本來我先生在南京是在海軍士兵學校教書,我也不知道國民政府這么快就敗退到臺灣,這就是大時代小人物,我就跟著他就去了臺灣,不是我的選擇。

我去了臺灣之后我就教書嘛,我這個人大概天生來就是教書的材料,我教書教得不錯,我就到了三個大學兩個電視臺都在教書,然后臺灣大學把我交換到美國,這都不是我的選擇。不過教書是我一直喜歡的工作。

鳳凰網文化:您結婚之后去了臺灣,其實遭遇了白色恐怖的時期,當時臺灣的政治氣候是什么樣子的?

葉嘉瑩:臺灣政治氣候,當時剛剛到那里時候,蔣介石是很害怕共產黨會把臺灣解放了的,所以他很嚴格地管理。

鳳凰網文化:您1978年的時候一直在致力于申請回國講學,而且費了很多的周折。那時候您為什么一定要回到中國去傳播古典詩詞?

葉嘉瑩:是,以前我寫《祖國行》的時候,我還沒有想到我能夠回來講學,我想我頂多回來參觀旅游就是了。那時候文化大革命,我這個古典文學沒有辦法回來教書。后來四人幫垮臺了,大專院校恢復招生了,我就想回來了。而且我說過,我平生都不是自己的選擇。

我結婚不是我的選擇,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去美國也不是我的選擇,留在那么美好的加拿大溫哥華這不是我選的,這就是命運,我落在那里,我沒有辦法就落在那里。

鳳凰網文化:都是被動的。

葉嘉瑩:都是被動的,只有回國來教書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選擇。所以我曾經寫過《向晚兩首》,“向晚幽靈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于襟,漸看飛鳥歸巢近,誰與安排去住行。”我寫了這么幾首詩,就是說我已經五十多歲了,而且我歷盡了挫折苦難,而且我的大女兒就在前幾年車禍,我的大女兒大女婿都車禍死去了。我歷盡了苦難,本來以為兩個女兒都結婚了我可以安定生活,在加拿大養老了,可是我經過很多的挫折,那我想我這一輩子要做一些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一直是喜歡詩詞的,我覺得詩詞給外國人講我是作為謀生,作為一種文化的交流,但是真正的詩歌的本身的生命一定在自己的祖國。我覺得我要教詩詞是要回國來教。

鳳凰網文化:您那時候就是覺得“祖國”這兩個字對您的意義特別重要?

葉嘉瑩:對,就是像我的家鄉,我的根源所在嘛。我一定要讓我的國家,我的文化,我一定要為我自己的本土盡點力量。我不是說我個人安居樂業,溫哥華風景也好,氣候也好,我只要在那里享受就好了,我還是要為我的國家做些事情。

我不是一個強者 只主張“弱德之美”

鳳凰網文化:剛才您也提到自己這一生其實主動選擇很少,一直都是一種被動選擇的狀態,您怎么去理解個人與時代的關系?

葉嘉瑩:個人與時代的關系,我這個人不是一個很有作為的人,我知道我沒有辦法改變這個時代,我不是那樣的人才。所以我只是說“弱德之美”,我不是一個強者。弱是你取一個弱的姿態,但是本身我自己持守,我有我的持守,我有我的目的,我有我的理想,我不會隨波逐流去改變。所以我說弱是德,弱不是弱者,是弱者而有一種品格的持守,所以叫做德。

鳳凰網文化:就您剛才說您一直就是很多事情都是被動選擇然后自己沒有選擇,這可能跟您個人的性格或者家庭教育…

葉嘉瑩:但是我在被動之中我有自己的,我并沒有隨風倒,我自己的品格,我自己的修養,我教書的態度,我教書的內容我是沒有改變的。我不是隨風亂倒的,所以叫弱叫德嘛。我雖然是一個弱者的姿態,不是我自己說我一定要怎么樣,我非要去出國,我非要留學,我非要怎么樣,我從來不是爭這個,我只是把我安排在那里,我自己盡我自己的力量要持守住我的。

什么叫新女性?她要個人自由做什么?

鳳凰網文化:那時候有沒有想去做一個新女性?因為您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然后飽讀詩書。

葉嘉瑩:飽讀詩書,什么叫新女性?

鳳凰網文化:就是會叛逆…

葉嘉瑩:新女性叛逆,我這人可能天生不是叛逆的性格,而且我也不是說盲目地去叛逆,每個人都去叛逆了,并不是見得是一件好事情。

鳳凰網文化:但是一般而言…

葉嘉瑩:不是以叛逆來完成自己,我是在順服之中完成自己。我不能說我沒有完成自己,叛逆的女性她們怎么完成的這個我不知道,有幾個叛逆的女性完成自己?

鳳凰網文化:就是她們會比如說會爭取個人自由,會把束縛…

葉嘉瑩:她要個人自由做什么?

鳳凰網文化:就是把束縛…

葉嘉瑩:就是愛情的自由,今天跟一個人結婚,明天再跟另外一個人嗎?

鳳凰網文化:也不是,怎么說呢它不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就是它會抵抗命運對你釋注的一些束縛,比如女德這些東西,可能是封建社會里面對女性施加的一種枷鎖。但是它可能會讓你相夫教子。

葉嘉瑩:一個人常常要叛逆,對著什么人都叛逆,她自己整天都在叛逆的斗爭之中,整天都是斗爭,整天都是爭吵,但是我并沒有軟弱。

鳳凰網文化:可能是另外一個極端。

葉嘉瑩:我在順服之中我是堅強的,我是完成的。你想當年我如果跟我先生整天吵架,那我們能夠安定的生活嗎?我能夠安心查英文的生字嗎?我能夠安心的去教書嗎?

鳳凰網文化:對,一般而言…

葉嘉瑩:叛逆把你的精力都浪費在跟這個打跟那個打之中了,都是破壞不是完成。

鳳凰網文化:我們說叛逆可能只是他身上…

葉嘉瑩:大家以為叛逆很摩登。

鳳凰網文化:就是她不容易被馴服,或者說逆來順受的。

葉嘉瑩:不被馴服就是好處嗎?

鳳凰網文化:也不一定是好處。

葉嘉瑩:馴服你并沒有倒下去,你并沒有真的屈服,你在不抗爭之中完成你自己。

鳳凰網文化:對,所以這是兩種人生選擇的方式,您可能是以柔克剛,以退為進,是這樣一種方式。

我是穿裙子的“士” 很不喜歡才女二字

鳳凰網文化:一般那種飽讀詩書并且擅長詩詞歌賦的才女,都會憧憬或擁有才子佳人式的愛情…

葉嘉瑩:我很不喜歡“才女”這兩個字。

尤其這些莫名其妙的“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自己以為是才女,而且還自己修飾打扮,又才女還兼美女就更得意得不得了了,我對于這樣的女子并不欣賞。

鳳凰網文化:您是從小在這種古典詩詞的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

葉嘉瑩:所以有一個人說過我是穿裙子的“士”。穿裙子我身體是女性,但是我的品格是士大夫的“士”,就有中國儒家傳統的“士”的品格和持守。

鳳凰網文化:所以您沒有那種所謂的才女對愛情的憧憬,對才子佳人式的佳話的那種想往?

葉嘉瑩:對,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我覺得這是最無聊的事情。所以人家說我是穿裙子的士,我最不喜歡以才女加上美女,自己以為不錯。

鳳凰網文化:這會不會有些矛盾呢?一般我們認為就是,可能對古詩詞比較感興趣比較擅長的話,會心思比較細膩比較善感。

葉嘉瑩:那種都是膚淺的那種善感,自己沒事就在“憂”,我在幽閨自憐,我這么美麗,我這么好怎么沒有人愛我呢,我怎么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終身托付,被我永遠捧在手心里面的對象?這是多少無聊的想法。

鳳凰網文化:您覺得自己是一個感性的還是理性多一點的人?

葉嘉瑩:我感性理性是兼長的,我如果沒有感性我不會對詩詞有這么敏銳的感覺;我如果沒有理性我不會在著作之中把這些東西說得這么清楚。

鳳凰網文化:對,而且我看您在婚后曾經說過一句話就是說“想把自己的精神感情完全殺死”。

葉嘉瑩:那是一段非常困難的時間,就是我們在白色恐怖的時候,因為你為什么不要做,因為你一個女子總說這個感情,那個感情,這個感情我受了這個人的傷害,那個感情我受了那個傷害,我把感情殺死了,我再不為感情之事煩惱,所以我才堅強,所以我才能夠獨立,我不是一個總找人家憐愛的女子,我不需要。

鳳凰網文化:這個把精神感情殺死的話其實很像宗教里面的那種清教徒式的。

葉嘉瑩:我說的感情殺死,我對人對于我的學生對于朋友,你問我的學生你可以知道,我不是說沒有感情,就是把那個盲目追求愛情的那個殺死。我沒有把我的感情都殺死,我的朋友、我的學生都對我非常好。

定居天津是因為北京老家被強拆 我無家可歸

鳳凰網文化:其實像您有這么多人生的閱歷,包括整個時代的跨越那么久的一個周期,古詩詞里面可能有很多對生死之詩的感嘆,一些反省思考,您自己對這個生死之事是怎么看的?

葉嘉瑩:你說當然是,人生有很多的不幸,我遭遇的不幸決不比別人少。我在詩詞里面也有寫到很多我自己不幸的事情。但是你不能夠沉溺在那個不幸之中,我再幽閨自憐,就是我真是太不幸了,你們都應該同情我。

我這個事很困難的,我是經歷過那么多苦難的。不用這樣子,你走過了困難,你堅強地走過來了。

鳳凰網文化:那您現在是對這個北京,為什么沒有選擇在北京居住,而是想在天津?

葉嘉瑩:我沒有選擇,在北京我有個老家,本來我父母在那兒很早去世了,但是我有個弟弟。我的老家后來被拆遷了,強制拆遷了,沒有了。我弟弟也不在了,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鳳凰網文化:現在在這兒有歸屬感嗎?

葉嘉瑩:我現在在這兒已經35年了。這里的老師、同學,我現在很多的學生,每個禮拜我們還都上課,有很多都是我35年前的學生。我生病在醫院里邊去照顧我的,都是我的學生。

我不追隨時代 詩詞是我此生寄托

鳳凰網文化:現在詩詞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葉嘉瑩:詩詞是我平生精神事業一個很重要的寄托,我就是把我所認識所體會的詩歌里面的生命,這么美好、寶貴的東西,我要盡我的力量傳給下一代。我如果不傳給下一代,我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下一代的青年。

鳳凰網文化:可以這么說詩詞是你人生的一個慰藉?

葉嘉瑩:我不用這些字,我不是一個弱者,我不需要慰藉。

鳳凰網文化:但是您強調說…

葉嘉瑩:我只是說我傳授這個詩詞,這是我的一個理想,這是我一個志愿,甚至于說這是我的責任。

鳳凰網文化:您覺得中華民族是一個有詩性的民族嗎?

葉嘉瑩:中華民族這么多人什么樣的人都有,有的有詩性的,有的有魔性的,什么人都有。

鳳凰網文化:那詩詞現在基本上斷代了,您現在對年輕人…

葉嘉瑩:你說詩詞斷代了,我的學生里面很多人詩詞都寫得很好的。我現在要去拿一篇文章給你讀一讀看。

鳳凰網文化:就是現在這個時代不是那種以詩作為理想的時代了,您對于這個時代您還從事著這份工作您怎么看?

葉嘉瑩:我對于這個時代,我不追隨時代,我還是持守住我自己的。而且我對于詩詞的體會,我的這種講述還是有很多人他們接受和感動的。但是有的人不接受,他們覺得這是沒有價值的,沒有意義的,追不上時代的,但還是有人接受和感動的。

中國人怎么這么沒有理性?

鳳凰網文化: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舊體古詩詞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中國古詩詞傳統似乎就此斷代,您認為這符合時勢更迭的淘汰規律嗎?

葉嘉瑩:中國人常常這樣子,一窩蜂過猶不及,聽風就是雨,中國人非常感情用事,不理性,不冷靜,應該沉下心來。白話有白話的好處,我現在寫文章都用白話,但是中國古典文化也有自身積淀的根基,這也是值得保存的。我覺得中國現在就是很多人跟風,我連大家來訪問我我都覺得莫名其妙,干嘛這么多人來訪問我,我也在中國待了35年了,怎么現在一窩蜂在這兒,我覺得這個沒有什么意思。我不愿意浪費很多時間去做這樣的事情,我有很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去做。但中國人我就覺得是一窩蜂,大家向東倒大家都向東,大家都向西都向西,說一怎么樣,大家都來做。說是身體要打雞血大家都打雞血,說現在你要存鹽大家都到店里去買鹽,中國人怎么這么沒有理性?自己不會冷靜想一想判斷一下,就是盲從、跟風。

鳳凰網文化:就是很容易去一下子打倒一個東西,破壞一個東西,就像中國的古典詩詞從新文化運動之后…

葉嘉瑩:中國常常是不建設就先破壞,其實王國維先生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就是在軍閥混戰的時候,王國維先生寫了一篇《殷周制度論》,殷是殷商,商被周武王革命給推翻了。王國維寫了一篇文章講殷周的制度,從商的敗亡到周朝的建立,他認為周朝之所以能夠傳世數百年之久,是因為周朝立國以后,我們不是說周禮嗎?是由周公給國家做了一個非常細密的完整的一個整體的規劃。所以周禮有六官,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天官、地官,他把這國家的官制、體制各官制所負責的責任,應該做的事情有一個很好的規劃。可是民國一成立就是軍閥混戰,什么都沒有建立起來,我以為王國維的表面是考古,用甲骨文什么寫《殷周制度論》,但他真正的含義所關心的是民國初年自己沒有建立一個美好的制度,就隨便的打倒,隨便的破壞,包括我們最初的建國也是,沒有一個很好的理性的、完整的、法制的、周密的規劃和系統。

鳳凰網文化:那您其實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中國古典詩詞的推廣和教育工作的話,是不是也是意識到中國的傳統文化存在一個斷代的問題?就是它已經斷層了,你像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讀詩,甚至肯定也不會寫詩,您怎么看待中國的古典詩詞在當下的境遇?

葉嘉瑩:我剛才也跟朋友說了,我說中國的古典詩詞里面它自己有它的感發的生命,我說杜甫和宋玉相隔幾百年,杜甫讀了宋玉的詩還是感動的,辛棄疾和陶淵明也隔了很多年,辛棄疾讀了陶淵明的詩也還是感動的。所以我覺得在中國舊詩詞里面,而且你想我們中國那么久遠的那么多的詩人詞人的,我們現在留存下來的是大浪淘沙以后留下的精華。

所以這些都是我們中國的這些精華的人才,這些人的才智,他們的感情,他們的意念,他們的理想,他們的志愿,都保存在他們的作品之中了。所以當讀他們作品的時候,我們也受到了他們人格的一種感化,而我認為這是我們中華民族非常重要的做人立身的基本的質素。要不然你茫然無所適從,就是我說的跟風,大家都是追求外表的這些東西,而自己把自己本身的立國和立身的精神品格修養丟掉了。

立國有立國的根本,立身,一個人要有立身的根本,不是盲目的追求外面的享樂、奢侈、物質,不是這樣子。現在一些人都是目迷乎五光十色,耳亂乎五音六律,沒有一個立身的根本,盲目的追求。而且為了盲目的追求不惜出賣自己的人格,出賣自己的品性,這是一種墮落和敗壞。

現代人根本不懂格律平仄 沒有寫古詩的質素

鳳凰網文化:現代人去做詩詞的時候,要不要還是那么嚴苛地去遵守那種格律、平仄?

葉嘉瑩:我覺得你要不然去寫新詩、現代詩是可以的,你如果寫舊詩就要遵守舊詩的平仄,因為它是經過多少代的、千百年來大家實驗出來的一種最美的形式。你破壞了它真的就是,這個不是說你創立一種美。

李白是可以,你看李白七言的那些個古風,像《蜀道難》之類的什么這些,它是參差錯落的不整齊的字句,他可以破壞,因為他破壞之后建立了自己的一種美。現在的人不懂得格律,把格律破壞之后他自己沒有任何的美感。

我是就常常以騎車來做比方,我原來也騎車,你要想車走得穩,就是說你一定要保持對車的平衡,車能夠前進。那么你如果是一個騎車手段很高的人,你可以把兩手放開,你甚至可以把兩腳放開,或者把一只腳放在這個車架上,你車還往前走,以不倒為原則。就是說舊詩,像李白那種不受拘束的天才,他可以破壞很多格律,但他保持一個美的基本,他破壞之中有建立。

現在的人根本無所謂破壞,他就是不懂,他根本就不懂,不通,什么是美他根本不懂。而且他的語言、智慧不夠豐富,他找不到適當的字來表達自己,他用的字都是不妥當的,都是不合適的,聲音也是不調協的。他根本沒有審美的觀念,隨便寫一個就說我這也是一首詩了。詩有詩的質素,它應該有語言、聲音、節奏的一種美感。

我對現實生活要求非常少 最留戀哈佛時光

鳳凰網文化:您看您從北平一直漂到臺灣,然后從臺灣到美國再到加拿大,再到現在回到這里,哪個時期是您比較留戀的時期?

葉嘉瑩:我最留戀的是我在哈佛大學給我很好的研究環境的那時候。我這人喜歡讀書,有一個地方給了我很好的研究環境,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追求的不是一切物質的享受,我有一段時間在哈佛大學做研究。

那個哈佛遠東系的教授對我非常尊敬,我的辦公室就在哈佛燕京的圖書館里邊,旁邊一開門就到處都是書架。樓下燕京圖書館的書,中文的英文的很多。我不但辦公是在圖書館里面,而且哈佛大學圖書館給了我他們館的鑰匙,就是五點鐘下班了,所有人都趕出去了都走了,我可以留在我的辦公室繼續做研究,我愿意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

我在溫哥華這么多年,我每天早上9點鐘每天帶兩片三明治就去了學校,到他們圖書館關了門,我就不能在圖書館待著了,我可以在外邊接著工作,但是哈佛大學允許我在里面工作。

我對現實的生活要求非常少,早上兩片面包,一碗麥片,現在張靜老師在旁邊,她跟我一同在溫哥華生活了三年了。早晨兩片面包,一碗麥片,中午帶兩片面包,焯一些青菜,就是把青菜拿開水一燙,帶兩片素火腿,然后面包上涂上一邊是花生醬,一邊是果醬,這就是帶些水果就是我的午餐。我帶著這個午餐我到了圖書館就留在我的小房間。

所以原來臺灣有一個出版公司的總經理說我要看葉先生工作的房間。我原來教書的時候有一個辦公室,我退休了在圖書館保留一個小房間,四不通風,一間窗戶都沒有。不過咫尺之地,大概就是從這里到那里,就是這么一個小地方,只有前邊的兩排書案,一把椅子,我在那里工作。從早晨去,中午下來到那燒開水的休息室燒了開水,然后吃了我的三明治,吃了我的青菜水果,我回到那里繼續工作,到圖書館關門我才離開圖書館。

離開圖書館我還并沒有回家去休息,圖書館外面有沙發有椅子有凳子,我沒有做完的工作,我繼續在那里做。一個小時之后我再回家,這還不是我那么愛工作,是你如果在下班的時間回家,那個車子擁擠得不得了,你過一個小時路上的車子就很清靜了。

我當時開車,我不用跟人去擠。所以我是覺得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安心讀書,而且我可以安心寫作,我不但可以跟古人,而且是那么美好的,有那樣的才華,有那樣成就的古人,有那樣理想的古人,我都可以跟他們來往。而且在來往以后,我可以把他們一個一個抓出來,我能夠分析、解釋、介紹給后代的人,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所以你看我分析古人的詩詞。

你看看我所寫的那些個書,我覺得這是一個有意義有價值的一件工作。而哈佛給了我這樣一個環境,讓我能夠安心工作,而且所有的書任憑我取用,我認為那是最幸福的時間。

鳳凰網文化:那有您最留念的,那有沒有讓您覺得就是不想回首的時期?

葉嘉瑩:哈佛大學這么美好的生活,當然我想起來還是覺得我有這樣的幸運,有這樣的環境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那當然也有不幸的事情,像我女兒和女婿車禍死掉了,兩個人同時死去了,這個我當然不愿意回想,但那是存在在那里的。

90歲獨居生活:剩飯剩菜我熱一熱就吃了

鳳凰網文化:您現在每天的生活都是怎么安排的?

葉嘉瑩:我生活怎么安排?

鳳凰網文化:就是現在每天的安排。

葉嘉瑩:每天我早上起來喝粥吃個饅頭,我等一下去看看,我中午就是昨天晚上的剩飯剩菜,你看我九十多歲我現在是一個人,我剩飯剩菜我一熱我就吃了,晚上五點半之后一個保姆來給我做晚飯,把晚飯多做一點留下一半,我明天中午就吃了。我現在接電話、開門、安排一切這些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獨立的。

鳳凰網文化:還會講課去做講座嗎?

葉嘉瑩:就你們來給我浪費很多時間,浪費很多精神和氣力。

鳳凰網文化:不是浪費,是讓更多的人去了解知道古典詩詞的重要性。那您現在還上課嗎?

秘書張靜:每周也上課,上課在先生家里上。

葉嘉瑩:我是這樣子,我每周有研究生來上課,其實我正式的研究生現在是不多,只有三個人,但是旁聽的有很多,你說不喜歡古典詩詞,我這旁聽的一大堆,什么人都來了,他們還愿意來旁聽一下。

另外有的時候,因為我年歲大了,如果有講座我身體好的時候我過去,我可以站在那里兩個半小時不喝一口水,也不坐下來,可以一口氣講下來。而且不用講義,我都是背出來的,現在都要做PPT,我覺得那些對我說起來我是不贊成的,我愿意我隨性講到哪里就是哪里。

我的行文譬如平地涌泉,但當行之所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你弄幾個字幕,非說這字幕,先讓你寫一個計劃,這都是限制,我其實不喜歡這樣子。我現在就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現在的學生程度太差了。你在這邊說,他什么都記不下來,你非得給他一個字幕,寫上一個字幕,預先準備了對我是限制,我愿意我講到你說到哪里,我所引用的都是我背出來的。

鳳凰網文化:您經歷過那么多的了憂患,您只靠詩詞來做自己的精神支撐嗎?

葉嘉瑩:我現在不只是詩詞,有人就問我七十歲說有什么。我說孔子說:三十而立,四而不惑…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說你現在八十九十了怎么樣?我說八十九十我也可以用孔子一句話來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著其天乎,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網載 2015-08-23 08: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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