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是我有點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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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遙》里的名角王天王,在完顏英死亡案尚未破案時,編出了文明戲《槍斃馬走日》,確定了馬走日殺害完顏英的版本,民眾對此拍手稱快。 (劇組供圖/圖)

兩個人跳探戈的時候一直若即若離,想多近有多近,想多遠有多遠,這就是所謂的“一步之遙”。在電影里則是馬走日跟完顏英的關系。姜文說,以前“我恐怕真沒有這樣的認識,就是一個男人以為自己的底線是有彈性的,他沒有發現自己比自己想的底線高”。


“你
說,那些‘大V’,他們不就是王天王嗎?”姜文從桌前站起身來,在“不亦樂乎”電影公司的辦公室里踱著步。2014年12月15日他的新片《一步之遙》首映式之后,第一批觀眾的反響不太好。說電影“看不懂”還算輕的,某位微博“大V”的評論直接說他“自戀”、“自信心高度膨脹”、“精神病作品”……

王天王,是電影中王志文扮演的上海灘名角。電影的主角馬走日因為“花域總統”完顏英之死逃亡兩年,在警察那里,完顏死因不明,案子不能了結,而王天王和其他的娛樂業者,在上海灘大大小小的劇場里,不光把“案情”揭了個底兒掉,還演得活色生香,看臺上的觀眾連聲叫好。

電影首映式在北京奧體中心羽毛球館舉行。四年前,《讓子彈飛》的首映式也是在這兒。那一次電影放完掌聲雷動,這一次的確安靜得多。但是在更多觀眾看到影片之前,某些“大V”對影片和姜文蓋棺論定,而且傳播迅猛,姜文心有不甘。

“其實它是一個荒誕的故事。馬走日有時候也是挺討厭的一個人,拿著槍,沖我來沖我來……”姜文對著南方周末記者舉高了雙手,還原他扮演的馬走日在片尾風車下高臺上的姿態。“有的人老是愿意把他當我,說孫子哎你丫的我就卒瓦你……那不成王天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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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符合一個“大V”的口徑
7年前,有一條新聞的標題是“九成人看不懂《太陽照常升起》”,另一篇姜文訪談則題為“看不懂《太陽照常升起》是可恥的”。《一步之遙》公映之后,一篇文章在社交網絡上廣為流傳,標題是“看不懂《一步之遙》就對了,因為你不知道這十件事”。

十件事頭一件是馬走日的原型。姜文在中戲上學時聽說過電影《閻瑞生》,這部長約2小時的默片拍攝于1921年,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長故事片。電影還原當時轟動上海灘的青樓命案:26歲的洋行職員閻瑞生平日兩大樂事是賭和嫖,終于債臺高筑,于是設計劫殺了曾于“花國選舉”中當選“花國總理”的名妓王蓮英。

拋于荒郊的王蓮英尸首被人發現,消息見報,閻瑞生出逃,不到兩個月被緝拿歸案,再經審訊判決行刑,五個月里“蓮英案”沸沸揚揚,滬上報章消息不斷。閻瑞生伏法兩日后,根據案件改編的京戲、文明戲就接二連三上演,看客盈門久演不衰。這樣的轟動,使得幾個年輕人動了拍電影的念頭。扮演閻瑞生的,曾在洋行與閻共事,能模仿他的言行笑貌;扮演幫兇的吳春芳,是吳的朋友……
南方周末:電影講的事情,已經跟閻瑞生案有相當距離了,是從哪兒開始越走越遠的?

姜文:故事確實是挺離奇的。但是弄劇本的時候發現,高于生活才是藝術,我們把它扭轉了一下,也別他演你了,索性就是在你被槍斃之前,你演你自己。這下就給扭到一個最莎士比亞的戲劇了,就是你怎么面對大家所敘述的你。

馬走日可能有很多毛病,但完顏英車禍死了之后,他逃跑過程中,看到王天王他們,到處都在演馬走日怎么殺完顏英這事。當他看到人家在敘述他和她,敘述他以為可以輕視的一個愛情,他把生命危險放到了后面,而把榮譽和他的女人的榮譽放在了最上面。

他跟王天王說,不能這么辦,我給你金子;金子不行,只能破罐破摔了。你要活命,交換的條件是出賣你的靈魂,把你拍成電影,你要符合一個“大V”的口徑,變成丑惡的靈魂,還給你穿上一套皮具。你不但要參與這個事,還要活靈活現演這個事。

馬走日以為自己能做到,結果他仍然過不去這個底線。他說,你槍斃了我吧,完顏是個體面的人,侮辱我也不能侮辱她,我也沒殺她。這對王天王和項飛田這種人不起作用,他們不打算知道真實的情況。

沒想到出來了個武六。武六本來也是一個紈绔,這時她變成了一個像辛德勒或者真由美的角色,她覺得你也許真的沒做,那我不能拍這樣的電影,我不能把你釘在一個想象的恥辱上。

一個紈绔的女孩身上,出現了人類最希望的東西——在正義面前可以拋棄一切,甚至生命,把這個人拯救出來。可是馬走日發現他經受不起這樣多余的愛。他利用開槍前的短短機會,做了懺悔和救贖。

這樣我們從閻瑞生那里已經走出很遠了。原作也好,原型故事也好,對我們是一個引爆,是一個雷管,炸出來的是另外一個東西。

南方周末:有一種觀點,在馬走日與完顏英、武六的兩段關系里,你把自己對男女愛情的觀點拿出來放在了所有觀眾面前。

姜文:我只能這么回答:在我拍“太陽”的時候,在我拍“鬼子”的時候,在我拍“陽光”的時候,我恐怕真沒有這樣的認識,就是一個男人以為自己的底線是有彈性的,他沒有發現自己比自己想的底線高。他把自己想象得比較低,情感方面有些玩世不恭,他沒認為這會給人帶來傷害。后來當武六出現時,他發現這一切實際上有自己“作”的成分。

這并不是我個人的認識,編劇有九個,除了我之外的八個人都有共鳴,我們才在這個方面有集體的奮進,把這個東西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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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罵聲來得更兇猛一點”
“看不懂”的另一邊,是各種熱鬧夸張接連不斷的解讀。無論看不懂的《太陽照常升起》還是看得懂的《讓子彈飛》,都制造過類似的解讀“狂歡”。

《一步之遙》原定12月8日舉辦的首映禮在最后時刻宣布推遲,片方稱是審片環節的原因。不肯善罷甘休的影迷們認定,姜文的電影在情節之外總是藏著各種啞謎。

人們發現電影里的“花國大總統”改成了“花域大總統”,完顏英拍賣的“初夜權”改成了“初嫁權”,臺詞里仍是“青龍”、“白虎”但字幕已變成“青盧”、“白狐”,洪晃扮演的齊賽男字幕里叫覃賽男,馬走日痛打的朱三兒字幕里是鐘三兒。大家反復琢磨影片里的“To be or not to be”“假作真時真亦假”,他們用武六、武七的名字算算術,研究馬走日的滿姓墨爾吉濟特和項飛田的滿姓舒穆祿,放大武七和項飛田打電話時的手部動作……

“難道他們是拿著紙和筆一邊看一邊記嗎?”姜文做出夸張的疑惑表情,“怪不得說看不懂呢!”
南方周末:你給馬走日和項飛田加了八旗后裔的身份,還有滿語臺詞,那兩句滿語你現在還能說嗎?

姜文:不會說,我忘了。其實翻開歷史看,在上海的冒險家,大部分都不是當地人。有不少所謂八旗后裔,包括后金的,在上海混,在蘇州混。而且租界,在國內算是出國了,不是中國法律,確實有很多過去身份顯赫的人,去了花街柳巷,也有從花街柳巷走出來當狀元夫人的。賽金花就是,她嫁了狀元洪鈞,做了四國大使夫人。這兩頭是來回可以互換的,達官貴人變成花街柳巷,花街柳巷變成達官貴人。她當過大使夫人,最后又回去在上海開書寓。所以這個是有歷史的。現在也沒有八旗子弟了,離得太遠了,最近的也是啟功先生。其實旁白里面就有啟功和石揮的語言態度。他們說這有點戲劇化,但你聽聽啟功說話就是那樣的。

其實他們倆用滿語說話是說給武七聽的,讓武七更加堅信,我算是找到old money了。馬走日好吹牛×,只是最后把自己也蒙進去了,他去玩江湖,最后被江湖給玩了。

南方周末:大多觀眾可能領會不到這些。

姜文:我怎么解釋這個事呢?想象中的體面人跟現實里的體面人不一樣。其實我的電影沒有什么新鮮的,有一點就是一直在尋找真相,對于真相的樣子比較感興趣,不喜歡找假上加假的東西。但是怎么路過很多假象進入真相,把這個拿來給大家看?我早年拍《北京人在紐約》,人家說你這像個痞子,哪像個音樂家呢?說這話的人一般不認識音樂家。

寫這個事的人叫曹桂林,比我演的這個人還痞,可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平常怎么說話。我是滿足于大家的粗淺認識,止步假象面前,還是越過點難處,找到真相,包括口音,包括人的狀態,這個很重要。我要拿時間和生命做點有價值的事,對得起我們搭出去的時間和生命,也對得起觀眾來看的時間。這個事現在說說容易,大家幾乎都不這么做,誰這么做誰還招罵,我寧可挨罵,我也要這么做,讓罵聲來得更兇猛一點。

南方周末:你的電影里也有比較夸張的地方,比如花國選總統的直播,語言上像是用了不少時下的東西,這也跟真相有關嗎?

姜文:所謂真相并不是表面的樣子,荒誕的東西其實是真相,或者說你在X光里面看到的都是骨骼,這個是真相。至于選美怎么樣,當然有我們荒誕的處理。

任何現代都是過去的孫兒,不能割裂。我那天看到孫立人在華盛頓大街上照的相,當時他在弗吉尼亞軍事學院讀軍事,穿著一件黑大衣,到腿肚子這,戴一頂毛線帽子。沒有人想到是上個世紀初的人,沒人想到孫立人還沒有當兵時,是這個模樣。還有山本五十六在美國讀書的時候,跟一幫美國小孩照的相,也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就覺得是上個禮拜的照片給做成黑白的似的。這些都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其實跟馬走日的日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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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找個吉利的名字吧
也有影迷整理出了《一步之遙》的“電影原聲”,甚至指出片尾字幕里,貝多芬弦樂四重奏《大賦格》的作曲疑似誤署成帕格尼尼。不是每個內地導演都能得到這樣的“禮遇”。
南方周末:你的電影創作常常是從一段音樂開始,這次是什么?

姜文:音樂最靈魂的是西尼·貝徹的“Egyptian Fantasy”,埃及幻想曲,就是馬走日和完顏英開車去外灘時候的背景,是爵士樂。我老早就想把它用在電影里面,但是怎么都不合適,現在用在這里。因為音效太多,它又被用得比較縹渺,可能下次我會用得比較結實一些。

這之后,隨著就進來了《告別斯拉夫女人》、《羅夢湖》……這些都是跟我們的劇本、臺詞長在一塊的音樂。

南方周末:你以什么為參照來選擇歌舞的形式和規模?

姜文:我們看了很多這方面的紀錄片,爵士舞,沒有這么大的規模。他們有其心無其力。咱們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說四大家族如何,說上海怎么紙醉金迷,一共加起來也沒有現在一個貪官貪得多。我們的規模一定是按照我們的興趣和電影的呈現來做的,實際上當時的花國競選沒有這么漂亮的演出和規模。那個王蓮英也沒有舒淇漂亮。我們不似上海,勝似上海。

南方周末:有人說沒明白電影為什么叫《一步之遙》。

姜文:其實這是我有點任性。原本電影里面有一個阿根廷的舞曲,就叫“一步之遙”,很有名的探戈。在(電影里)一個關鍵點上連跳舞帶脫險的。后來發現很多地方都用過,我們也發現了比它更有意思的音樂,這個曲子就不用了。但是這個名挺喜歡的。“一步之遙”是兩個人跳探戈的時候,一直若即若離,想多近有多近,想多遠有多遠——就是馬走日跟完顏英的關系。

這個名字就不想改了,很多人也說:你換了吧,咱們找個吉利的,“一步之遙”總是差點。我可能也有點較勁,我不打算把我弄成一個迷信的人;我可能到死,就死在一個迷信(應驗)的事上,但我就是不愿意承認我是個迷信的人。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愿意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能比完美差一步挺好的,不要到頭,這是我愿意保留它的一個愿望,至于說你這樣將來離好事差一步……我不愿意這么想。

在這里讀懂中國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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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15-08-23 08: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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