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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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前的今天,蘇聯用坦克、炮彈粗魯地闖進了阿富汗。直至1989年全部撤軍,蘇聯在這場戰爭中先后投入不下一百五十萬官兵,累積傷亡五萬余人,其中很多是20歲左右的娃娃兵。今日推薦,摘自《鋅皮娃娃兵》。這本書在幾乎沒有作者描述的情況下,用戰爭參與者的陳述回憶了一段血淚歷史。

誰第一個開槍 誰就能活下來

by

S.A.阿列克謝耶維奇



子彈射進人體時,你可以聽得見,如同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你忘不掉,也不會和任何別的聲音混淆。


有個我認識的小伙子,臉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氣味嗆鼻、灰燼一般的塵土里。我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讓他后背貼地。他的牙齒還咬著香煙,剛剛遞給他的香煙……香煙還燃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夢中活動,奔跑、拖拽、開槍射擊,但什么也記不住。戰斗之后,什么也講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恍如一場噩夢。你被嚇醒了,可什么事也想不起來。嘗到恐懼的滋味后,就得把恐懼記在心里,還得習慣。


過了兩三周以后,以前的你已經煙消云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經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見到死人已經不害怕了,他會心平氣和或略帶懊惱地尋思:怎么把死者從山巖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熱氣里背他走上幾公里路。這個人已經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經熟悉了大熱天里五臟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這個人已經了解了糞便和鮮血的氣味為什么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滾熱的彈片燙得沸騰的臟水坑里,被燒焦的人頭齜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們臨死前不是叫了幾個小時,而是一連笑了幾個小時。當他見到死人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幸災樂禍的感受—死的不是我!這些事情發生得飛快,變化就是如此,非常快。幾乎人人都有這一過程。


對于打仗的人來說,死亡已沒有什么秘密了,只要隨隨便便扣一下扳機就能殺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戰爭法則就是如此。指揮官說:“你們在這兒要學會兩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準。至于思考嘛,由我來承担。”命令讓我們往哪兒射擊,我們就往哪兒射擊,我就學會了聽從命令射擊。射擊時,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可憐,擊斃嬰兒也行。因為那邊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們作戰。部隊經過一個村子,打頭的汽車馬達不響了,司機下了車,掀開車蓋……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正刺在心臟上。士兵撲在發動機上……那個毛孩子被子彈打成了篩子……只要此時此刻下令,這座村子就會變成一片焦土。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沒有考慮的時間。我們只有十八歲二十歲呀!我已經看慣了別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在一秒鐘內變得無影無蹤,仿佛他根本沒有存在過。然后,用一口棺材裝上一套軍禮服,運回國去。棺材里還得再裝些外國的土,讓它有一定的重量……


想活下去……從來也沒有像在那邊那樣想活下去。打完一仗,回來時就笑。我從來沒有像在那邊那樣大笑過。老掉牙的笑話,我們當作一流的新作品來聽。


舉個例子,有個坑蒙拐騙的人來到戰場,他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抓一個“杜赫”能得多少兌換券。一個“杜赫”價值八張兌換券。兩天以后,衛戍區附近塵土飛揚,他帶來兩百名俘虜。有個朋友央求道:“賣給我一個,給你七張兌換券。”“乖乖,看你說的,我買一個還花了九張兌換券呢!”


有人講一百次,我們就能笑上一百次。任何一件無聊的事,都能讓大家笑破肚皮。


有個“杜赫”在躺著看字典。他是神槍手,他看見一個人肩上扛著三顆小星星,是上尉—價值五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一顆大星星,是少校—價值二十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兩顆小星星,是準尉,砰的一槍!到了夜里,首領開始按人頭付款:打死了一個上尉—發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一個少校—發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什么?準尉?你把咱們的財神爺給打死了,誰給咱們發煉乳、發被褥?把他吊死!


關于錢的問題談得很多,談得比死還多。我什么東西也沒有帶回來,只帶回從我身上取出的一個彈片,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時竄進村子……拿走了瓷器、寶石、各種裝飾品、地毯……有人花錢買,有人用東西換……一梭子子彈可以換一套化妝品:送給心愛的姑娘用的眉筆、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彈用水煮過……煮過的子彈出膛時,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這種子彈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個鐵桶或者一個臉盆,把子彈扔進去,用水煮上兩個小時。煮好了,晚上拿著這些子彈去做買賣。指揮員和戰士、英雄和膽小鬼,都從事這種生意。食堂里的刀子、勺子、叉子、碗和盆常常不翼而飛,兵營里的水碗、凳子、錘子總是不夠數,自動步槍的刺刀、汽車的鏡子、各種各樣的零件、獎章……什么都出售……商店什么都收購,甚至從兵營駐地運出去的垃圾,如罐頭盒、舊報紙、銹釘子、破爛膠合板、塑料小口袋……出售垃圾按車計算。這場戰爭就是如此……


我們被叫作“阿富汗人”,成了外國人。這是一種標記,一種記號。我們與眾不同,我們是另一種人。哪種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是英雄還是千夫所指的混蛋?我也許是個罪犯,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是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今天還在悄悄地議論,明天聲音就會高些。可是我把血留在那邊了……我本人的血……還有別人的血……給我們頒發了勛章,但我們不佩戴……將來我們還會把這些勛章退回去……這是我們在不真誠的戰爭中憑真誠贏得的勛章……


有人邀請我們到學校去演講。講什么?你不會講戰斗行動。講我至今還如何害怕黑暗?講有什么東西一掉下來,我就會嚇得全身發抖?講怎么抓了俘虜,可是沒有一個能押回團部?一年半的時間里,我沒有見過一個活的“杜什曼”〔杜什曼:蘇聯軍人對阿富汗武裝人員的稱呼。〕,我見到的都是死的。講收集人的干耳朵?講戰利品?講炮轟后的村莊?村莊已經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像挖得亂七八糟的田地。難道我們的學生想聽這些事?不,我們需要的是英雄人物。可是我記得我們是一邊破壞、殺人,一邊建設、饋贈禮物,這些行為同時存在,至今我也無法把它們分開。我害怕回憶這些事,我躲避回憶,逃離而去。從那邊回來的人中,我不知道有誰不喝酒、不吸煙。清淡的香煙不過癮,我尋找在那邊吸過的“獵人”牌香煙。我們把那種香煙稱作“沼澤上的死神”。


您千萬不要寫我們在阿富汗的兄弟情誼。這種情誼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這種情誼。打仗時我們能夠抱成團,是因為恐懼。我們同樣上當受騙,我們同樣想活命,同樣想回家。在這里,我們能聯合起來是因為我們一無所有。我們關心的只有這些問題:撫恤金、住房、好藥、假肢、成套的家具……這些問題解決了,我們的俱樂部也就解散了。等我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把住房、家具、冰箱、洗衣機、日本電視機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時,我馬上就會明白:我在這個俱樂部里已無事可做。年輕人不接近我們,不理解我們。表面上,我們像是和偉大的衛國戰爭的參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們是保衛了祖國,而我們呢?我們像是扮演了德國鬼子的角色,有個小伙子就是這么對我說的。我們恨透了他們。當我們在那邊吃夾生飯,在那邊把命交給地雷時,他們在這兒聽音樂,和姑娘們跳舞,看各種書。在那邊,誰沒有和我生死與共,沒有和我一起耳聞目睹一切,沒有和我實地體驗與感受,那么,那個人對我來說,就分文不值。


……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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