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在審判藥家鑫”│《審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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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的使命”


2月28日下午,法院突然電話通知張顯,本來應該在3月3日進行的一審要推遲到3月23日才開庭,張顯正在和宮子村村長商量找那些村民去法院旁聽,還在商量如何在法庭上表達他們“正義的憤怒”。他聽到這個消息吃了一驚,大叫:這又是哪只黑手搞鬼,竟然有這么大的能量?張顯馬上打電話給徐濤,電話一接通就劈頭蓋臉地質問:“徐濤,是不是你搞的鬼?”


電話另一頭的徐濤愣了,然后又感到哭笑不得,于是把電話直接塞到主審法官張燕萍的手里:“你給他解釋!”


自從過完那個春節,局勢已經變了。在春節前,徐濤和路剛要拿捏的是張平選、王輝和藥家雙方的情緒,然后爭取到合適的協商辦法。然而,那個春節,王輝突然宣布,張顯成為他的代理人。


他第一次接觸是在2月9日。此前的協商出了問題,已經注定要進入庭審了。他帶著修改過的起訴書去張平選所在的北雷村和王輝的宮子村,讓家屬簽字。


張平選和王輝都不識字,而且這份修訂書只是修改了民事部分的賠償問題,所以他只是口頭跟張平選和王輝說了一下,讓他們蓋下手紋就匆匆趕著回西安辦其他事情,下午他忙完其他事,準備把起訴書送到中院,人已經到了中院門口,卻接到一個自稱是王輝表哥的人的電話,電話里說,你必須把起訴書給我審核。


這人就是張顯。


律師最忌諱的事情就是外行人對自己的工作指指點點,徐濤不太高興地問:“為什么要給你看?”電話那邊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是王輝的委托人!”


在村里人看來,張顯是宮子村的大能人。他是幾十年來村里出的第一個博士,第一個大學教授,因為父母離婚,張顯和弟弟一直跟隨著母親生活,和他母親一樣是個喜歡扶危助困的人,他和弟弟出人頭地了,把母親從宮子村接走后,他家的幾畝地就留給周圍的鄰居們種,鄰居們很感激,于是逢年過節就給他送去一袋面,張顯說起這個就很知足:“自家的面很好吃,有麥子的香味”。


村長是張顯的表兄弟,周末張顯都會來村長家坐坐,和他討論一下黨的政策,琢磨著怎么呼吁一下社會,幫幫這個十里八鄉有名的窮村子。在張顯的建議下,村里對學生的教育特別重視,最近幾年有好多學生考上了交大、西工大、電子科技大學,張顯對村長說,以后這些學生只要有一個出來當了大官,像習近平主席那樣,他一句話“就把咱宮子村照顧下”。


村長夸張顯真是個有能力的大好人,張顯擺擺手,不好意思地說:“這是知識分子該做的。”事實上張顯說他特別崇拜毛澤東,“他無論如何為農民做了那么多大好事,他也是個知識分子。”


張顯去年11月份從《華商報》上知道了藥家鑫的案子,他把這個案子和河北大學李啟銘撞死陳曉鳳案件一起制作成PPT,先后四次向同學們講述,當時在課堂上他就激動地說:“藥家鑫非殺不可!”今年正月初七,張顯回宮子村拜年,才聽說原來被害的張妙就是王輝家的媳婦。算起來張顯也是管王輝他爸叫舅舅的,所以他特意繞了一圈來到王輝家門口,看到王輝就笑呵呵地問:“案子進展得怎么樣啦?”王輝含含糊糊地說:“就是在家里等嘛!”張顯問:“要等到什么時候啊?”王輝摸著腦袋說:“不知道,嗯,上午律師剛讓摁了一個指印。”


指印?張顯覺得不太對勁:“摁指印的內容是什么?”王輝憨笑著說:“好像是賠償啥的我也不懂,哥,我不認識字啊,名字都是剛剛徐濤教給我寫的。”張顯一聽就著急了:“你沒讀過書就敢摁指印啊,人命關天的事情,至少應該讓律師給你念一遍嘛,這個律師也太不負責任了。”于是跟王輝要來了徐濤的電話,就有了上面的那一幕。


晚上回到辦公室,張顯看到了徐濤發來的文件,從來沒接觸法律的他看這個好像是看天書一樣,他趕緊求助幾個政法大學的老師,讓大家幫他看,幾個老師說這是刑事附帶民事賠償的起訴,沒問題,寫得很好。


賠償?張顯的神經敏感起來:如果要了對方的賠償,會不會降低對藥家鑫的處罚力度?法律老師解釋說,從法律上來講,賠償是必需的,和對他的處罚程度沒關系,你不要賠償藥家鑫的父母也不會感激你,社會上的人也不會尊重你。張顯這才放下心來。


從一開始張顯抱的態度就是懲惡揚善。在他心目中,談錢是不對的。


第二天,張顯把只字未改的起訴書發還給徐濤,叫上王輝到中院打聽案子。看著王輝在法院門口畏畏縮縮連門都不敢進的樣子,張顯越發覺得自己有必要幫他打這個官司。在中院立案大廳的電腦上,張顯查到了這個案子的公示信息,2011年1月12日立案,案件號00068,刑一廳接案,張燕萍是審判長。張顯根據公示信息上的電話直接找到張燕萍了解信息,張燕萍很驚訝,你們怎么能找到我的?張顯很自豪地說是在大廳案件公示的電腦上,張燕萍稱贊了一句:王輝,你看這有文化和沒文化就是不一樣,以后有事情多問你表哥。


從中院出來,張顯又帶著王輝去見了徐濤,第一次和徐濤見面,張顯還是懷著戒心的,聽他介紹完案情,看了看案子的卷軸,張顯說自己是王輝的遠房表哥,要給王輝幫忙打這個官司。徐濤問王輝現在愿不愿意和對方進行和解,王輝還沒有開口,張顯就搶著說:他現在是很難諒解的,我們就是希望判藥家鑫死刑!王輝支支吾吾也就沒再接話了。


按照張顯自己的講述,那個晚上張顯在床上就輾轉反側,想怎么能幫王輝打贏這個官司,看《華商報》上的報道,說藥家父親在外經商,又曾經是廠里的軍代表,從藥家此前的冷漠表現,應該是權力在握,僅憑他一個大學老師的力量怕是斗不倒藥家,他又想到這件事已經引起了很多媒體的關注,可以通過媒體,特別是網絡媒體來鼓動大眾來關注這個事,在大家的監督之下,恐怕藥家想作假就沒有這么容易了。打定了主意,張顯這一夜睡得格外踏實。他后來告訴記者,我要發動一場捍衛法律的人民戰爭。


“陰謀”與“戰爭”


2月11日,張顯開通了微博和博客,為發布關于這個案子的信息做準備。但他發的第一條微博,卻是關于西安某機關的鉈中毒消息。


張顯所說的中毒者是他担任處級干部的叔叔,1999年的時候他叔叔因為怪病身亡,當時包括張顯在內的家人都覺得奇怪,叔叔平時身體一向很好,幾天之內暴斃確實很有問題。可是當時多方調查也沒有結果,全家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準備給他叔叔下葬。


據張顯所說,他還是堅持這其中有問題,因此和家里人拍了桌子:一定要查出來是怎么回事。他上網查到鉈中毒的癥狀,發現和叔叔的病很相似,于是帶著骨灰去做鑒定,拿著發現鉈元素的報告書去找警方,可是警方以沒有證據的理由拒絕了張顯進行調查的愿望。


張顯為這件事耿耿于懷了10多年,他依然相信叔叔就是被毒害的,而且這事件,讓他“對這世界失去了一些信任”。直到張妙葬禮的第二天,張顯見到記者,仍然有些落寞地說:“我希望能有一些媒體把我叔叔的事情報一報。”


但這個案件不同,這個案件張顯看到了希望,因為大家已經關注了,“或許可以從這一步開始,捍衛祖國的法律,捍衛正義。”


張顯開始全身心地投入了解案件,同時向律師學習法律知識,他拉著王輝一起和徐濤討論案件,替王輝說話、拿主意。后來徐濤發現,自己越來越決定不了事情,甚至越來越插不上話。他甚至覺得,整個起訴其實都是被張顯主導了。因為張顯太有情感說服力了,王輝堅定地站在張顯這邊。


一次徐濤給張顯看出事現場張妙的照片,為了不刺激王輝的情緒讓王輝坐到一邊去不要看。張顯接過照片,看到張妙凄慘的樣子,他忍不住連連嘆氣,大聲說:王輝你不要看,不要看,太慘了,太慘了。王輝聽到張顯的話,怒氣油然而生,當場咬牙切齒地說:“一定要這個藥家鑫死在我媳婦面前不可,這娃要給他埋在土里。”


對于2月23日,路剛安排的那飯局張顯有另外的解讀。他認為,這是一場路剛精心布局的打探軍情。


按照張顯的說法,那天法院通知家屬去領傳票,在徐濤的帶領下,張平選、張朗、王輝和張顯一起去了中院。從中院領完傳票出門時,碰到了一個陌生女人,她自稱是藥家鑫的委托律師,希望請被害者家屬去對面的律師事務所談談。張平選還沒有開口,張顯就聲色俱厲地說:“時隔4個月了,我們沒有見到過藥家的一個人,下周就要對簿公堂了,我們還有什么可談的呢?法庭見吧!”說完帶著大家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碰見了《華商報》的記者,提出找一個地方坐一坐吃個飯,為一審商量一下對策時,張顯欣然同意。


在飯店落座后,張顯發現身邊坐了一個陌生人,在大家交換名片時他說因為工作原因不便告知,張顯并沒有起疑,他認為這也許是某個神秘媒體的記者。因為剛好坐在陌生人旁邊,酒席剛開始,張顯就熱情地跟對方說:“剛才藥家鑫的律師還想與我們談,要開庭了,還有什么可談的呀?”見對方只是笑笑沒有回答,張顯馬上開始批判對方律師的辯護理由,說“激情殺人”是狗屁言論,藥家鑫行為殘忍惡劣,應該馬上死刑。張顯說得唾沫橫飛時,陌生人遞過來一杯酒,說:“好了,不說了,這個家伙罪該萬死。”張顯見自己的說法得到了對方的贊同,高興地和對方碰了滿滿一杯。


席間,張平選還是有些難以釋然,他舉著酒杯緩緩地說:“我想不通,藥家鑫父母怎么這樣瞧不起我們農村人,孩子犯了罪,父母應該到我們家賠個不是,都是父母,將心比心,你一個孩子,我有三個孩子,現在張妙不在了,我心里難過,而我還有兩個娃,你就不怕法院把你娃給槍斃了,唉!這父母咋是這人?”那個陌生人接話道:“那您想見他父母嗎?”張平選點頭:“我就想看看這父母長得啥樣的?”說罷一仰頭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張顯正在吃菜,聽到張平選的話高聲反駁:“看他有何用?子不孝父之過。”然后轉頭問陌生人:“你說對不對?”陌生人賠笑點點頭,又敬了張顯一杯。


張顯和陌生人越談越熱乎,后來攀談成了校友,酒席散時,張顯足足喝了一斤,和陌生人互相攙扶著走出飯店,臨走時他還拍著陌生人的肩膀說,校友,咱們以后有機會還要再喝。


過了兩天張顯在翻看《華商報》時居然看到了一則藥家父母給張平選下跪道歉的新聞,新聞照片里他看到那天酒席上的“校友”居然攙扶著藥的母親,新聞說他是藥家鑫的辯護律師路剛。張顯吃驚之余火冒三丈,馬上打電話給徐濤。


首先問的是,是你幫助敵方來打探軍情嗎?徐濤憤怒地回復:我們是在試圖溝通。


張顯抑制不住怒火,繼續發問:那為什么不讓我參與這次的見面?徐濤解釋說,當時他打電話給王輝問要不要去見面,王輝說不想去,如果去了沒法保證對方的人身安全,王輝不去,作為王輝代理人的張顯也沒有理由去。


張顯一聽,自己也沒有辦法反駁,只得暗暗責備王輝說話不經大腦。他打電話給王輝,責備他說話太莽撞,王輝也很委屈:過年時我住院他們都不來看我,到了現在快要他兒子命了才來送錢,而且只送3萬,這也太沒有誠意了,是看不起我們農村人嘛。張顯只好說,那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一定要先問過我再做決定,不要被藥家騙了。


張顯覺得人心太可怕了,利益會侵蝕人心,甚至是自己人的人心。他決定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他接連發了幾條微博,甚至還寫了一篇長文,指責路剛刺探軍情,以及誘騙張平選的陰謀。他不斷上網搜索與路剛有關的材料,發現有小道消息說,當天藥家鑫的母親手里拿了3萬,袖子里還藏了2萬,是要看著情況才決定給不給。他本來就對這次的見面很有意見,覺得是藥家安排好的一次表演,這個傳言中的細節更印證了他的想法,他馬上把這個消息發上微博。他認為他只是表達他的担憂,但本來是傳言的事情被他在微博上一發布,就變成了人們眼中的現實、變成了藥家的陰謀。通過他的直播,這顯然變成收視率最高的真人秀。


張顯越發覺得對手很聰明,也很有關系,他越發緊張了。拿到法院傳票后,張顯就開始積極地組織村民到法院旁聽,還特意制作了橫幅口號,準備在法庭上對藥家鑫進行面對面的聲討。可沒想到2月29日突然接到了法院推遲開庭的通知,也因此有了他怒斥徐濤是不是又做手腳的聲討。


法官給他解釋了推遲開庭的原因是還要進行第二次交通肇事的相關調查,張顯將信將疑地放下電話,藥家鑫的第二次交通肇事只是一次小事故,需要興師動眾地進行這么久的調查?好,張顯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們調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說明是藥家在背后搞鬼。


他把這個想法向張平選和王輝都說了,經過此前藥家那樣的“冷漠”,他們兩個人也開始相信“他們背后有人”這么一個假想了。他們無能為力,只能靠張顯。


張顯覺得自己壓力特別大,他得提防各種力量對這個案件的影響。在一審開庭的前一天,張顯接到法院的電話讓他和王輝下午兩點過去領傳票,順便簽一個代理人合約,明確一下他對王輝的代理關系。張顯下午還有實習課要上,于是改約4點,下課之后匆忙打車過去,到中院也已經快5點,經過重重安檢見到法官和審判長,在他的描述中,那安檢甚至非常不得體。


見了面,法官本來是想開玩笑,說張老師你來得太晚了,我們得為了你加班了。張顯一聽一下子生氣了,他指著法官的鼻子說:“如果辦案的是長安區區長的女兒,你們還會讓她上門來拿傳票?再說我還有自己的工作,大老遠跑來中院在門口安檢就安檢了20多分鐘,你們人民法院卻害怕手無寸鐵的人民這也太不正常了!20年前的法院可不是這樣,門口一個老頭看門就可以了,哪兒來的什么武警!加班,我來這里辦案子也是加班,你們今天就陪我加加班。”法官們只好賠笑稱是。后來張顯總是自豪地跟別人說那天事情的經過,他說“我那天給那些法官上了一堂法制課”。


那天法官給了張顯25張傳票,但提出一個要求,說村民們盡量不要來。張顯堅持說車子都準備好了,橫幅口號也準備好,怎么能說不來就不來?看著張顯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法官們也只好安撫說:張老師,你看上次拿傳票你說來旁聽的都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人數上不公平,這次我們找了西安4所高校的學生,音樂學院的人數最少,我們已經做出了讓步,希望你也能體諒我們的情況。


最終張顯答應了不帶橫幅不喊口號,讓村民遵守秩序地旁聽。但是準備好的橫幅也沒有浪費,后來3月25日張顯組織了一次宮子村和北雷村村民的聯名簽字,拉起了那時準備的橫幅,橫幅上密密麻麻的簽名倒有不少,是張顯幫不認識字的村民簽上去的。


2011年3月23日,藥家鑫案一審終于開庭了,這天來了全國各地的媒體,審判庭內外都擠滿了記者,張顯坐在高高的審判臺上,看著臺下的藥家鑫,他說“我們在法庭上恨不得撕了他,我表弟想上去砍了他”。他雖然沒有仔細完整地看過卷宗,也沒有復印,但是懷著這樣氣憤的心情,就辯論開了,他說自己這是“憑常識維權”。


時至今日在網上還是能看到當時庭審的錄像,藥家鑫顫抖著聲音回答公訴人、律師的問題,張顯表情嚴肅地傾聽,然后大聲反駁,揮動的右手好像尖刀一樣。當張顯說:“就是重傷,你逃了,我們有人在,我娃有母愛在,母愛是無價的”,王輝突然開始放聲痛哭,聲音從擴音設備傳遍整個法庭。


審判


看著張顯在法庭上的發言,路剛慌了。坐在辯護席上,他想到一個事情就坐立難安了:此前積累了太多富二代、官二代撞人的事件,如果以這個案子為引子,重新點燃起大家的怒火,那所有人都要被情緒綁架的。


路剛看著法庭上慷慨陳詞的張顯,一種受挫的怒火躥了上來。事后他和記者抱怨:律師只能講理性的話,聽理性的話需要辨別力,需要理解的心。張顯說的話都是感性,所有人根本聽不進我說什么了。他好幾次也想沖上去說一些情緒化的話,但是他不能這么做,一這么做,就有可能被吊銷律師資格。


一審結束后,藥家鑫案確實不僅是藥家鑫案了。張顯發現,網上一下子好多人支持他。此前藥家鑫說過的“農村人難纏”的話再次被網友翻找出來了。


張顯覺得,這是個多么好的匡扶正義的機會。他要借此聲討這個國家許多不好的東西。他像個斗士越戰越勇,見到他不理解的問題就開火。


一審那天,法庭發放了500份民意調查問卷,請大家填寫對于案件審理過程的意見,張顯看著臺下烏壓壓一片的大學生,又看了看那邊坐著的一小排村民,回想起昨天法官對村民的要求,感到這背后又是一次陰謀,他看著藥家鑫,想著至今未曾謀面只在報紙上看到過背影的藥父母,心中騰起巨大的陰影,他感到藥家勢力的深不可測,感到案件的前途一片黑暗,他直接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這個担憂。


人們的情緒果然也被點燃了,而一審當晚,李玫瑾從心理學分析藥家鑫的激情殺人,一下子就被網友解讀為,“這是藥家整個大陰謀下的一步棋子”。網上開始用各種證據證明,藥家是個“水太深的家庭”,開始發起了藥家家底的各種推測。


“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認定,藥家是水很深的家庭,一個立論基礎是,你看一審的時候,他父親都不出席,他們判定為兩種可能:1.藥父果然很冷血;2.藥父果然位高權重不能輕易露臉。”


藥慶衛是在一審前最后一個小時,最終決定不出席。按照他對記者的說法,此前到處籌錢已經讓他們夫妻倆身體越來越扛不住。他的心臟病更嚴重了,担心自己到庭上就會休克過去。而藥家的鄰居則認為:“藥慶衛是個太愛面子的人,他受不了這樣公開地被審判。”


事實上,一審過后,藥慶衛面對的,是樓下越聚越多的記者以及越來越多恐嚇的電話。他們家除了這里沒有其他的房產,但“我實在無法在這里住下去了”。他帶著段瑞華,在這一個晚上偷偷搬到了城南一個出租房里。為了省錢,在藥家鑫被執行死刑沒多久,又重新搬了回來。


那段日子,錢非但不好借,開始有山西老家的親戚也相信網上的傳言。他幾次接到親戚的電話,以為是親戚的關心,沒想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借錢。當藥慶衛非常憤怒地要掛電話時,對方也生氣了:“那么有錢有權,還不幫老家親戚,真是活該。”


錢湊不夠,藥慶衛打算把藥家鑫那輛撞人的紅色雪佛蘭給賣了。他帶著車來到交易市場,不知道是誰知道他的身份,大喊一聲你看藥家鑫的父親,馬上圍來一圈的人,嘲笑、拍照、辱罵。藥慶衛捂住作痛的心臟,趕緊逃離了現場。


看到網上一堆的言論,他更不知所措了。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應對。中間打了幾次電話給路剛,路剛似乎也無能為力:“我們站在一個道德的低點,怎么說都是錯。”


藥慶衛確實愿意認這個錯,但這個錯引發的其他的臆想,他實在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難道一個人犯了罪,代表他生命中任何事情都是錯的。難道罪犯的家人也一定是罪犯。”


段瑞華在家里看電視,幾乎每個頻道都是猜測他們家庭背景,指責他們冷血的評論。她關掉電視,看到網上一片喊殺之聲。


讓段瑞華覺得可怕的是,有個記者試圖從人性的角度講藥家鑫,馬上在網上被圍攻,眾多名人也開始加入了,某作家在微博上發布了鳳凰衛視做了一個節目要為藥辯護,該節目馬上被聲討,最終沒能播出。電視上、報紙上看到的,到處都是對藥的譴責。


事實上后來有媒體調查顯示,那些在法庭上列席的學生,不都是西安音樂學院的學生,而是來自幾所高校,這些高校本身就以這個法庭為法制教育基地。而那個自稱是藥家鑫師妹號稱“要是我也捅”的李穎,學校幾次聲明,沒有這個學生,但已經很少人去聽去信了。


而張顯還在到處接受采訪。對于當時的網民來說,了解藥家鑫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去看“西安張顯”的微博和博客,整個案件的所有當事人中,就只有張顯可以不受任何“有關部門”拘束地在網絡上發表言論,因此他的言論成為絕大多數人對藥家鑫的看法來源。他把自己對李玫瑾、西安音樂學院、鳳凰衛視等“傾向”藥家的人的批判寫上去,把社會各方對他的支持寫上去,把之前發生過的“余則成”路剛請他們吃飯的事情寫上去,每次發布都有成千上萬的轉發。到了4月13日晚上,張顯走在學校里拉住兩個學生說:“現在我微博的粉絲已經4.7萬多,博客點擊量25萬”,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4月2日,張顯在新浪微博和律師一起進行了微博直播,這是他第一次和網友直接地交流,這次直播中,一些網友提出民事賠償還要不要的問題,張顯回答說:“作為道義上來講,我們再窮也不愿要藥家的錢,因為有血的錢不能要!”他的這句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刻有網友回應說:“殺了兇殘者,不要他臭錢!我們發起為他們捐款。”


后來張顯談起這次直播,自豪地說:“一下子,火得很,這個微博也很厲害。現在有粉絲兩萬兩千兩百多人。”


徐濤曾私下表達過這種情景的無奈。在他看來,張顯是個善良但比較感性的人,相信一個事情容易,懷疑一個事情也容易。比起張顯說的種種情緒的判斷,或者轉發的各種猜測,律師的理性的分析在這個過程中完全沒法被聽進去。


而路剛甚至覺得這場判決已經和法律無關了。他無論開口說什么肯定是被罵,還有人打恐嚇電話到律師事務所來。“到底是誰在審判藥家鑫?這還是審判嗎?”路剛問。


藥慶衛和路剛明白,藥家鑫的案子本來從法理上是可判死刑也可判死緩,判死緩的前提是,受害者家屬的諒解,然后看這樣的情形,他心里明白:娃是必死的了。


4月22日一審宣判藥家鑫死刑,賠償4.5萬元,剛從法院出來的張顯、王輝就被記者團團圍住,張顯激動得以手指天,高呼:“今天這個宣判結果,我們張妙在天之靈就可以安息了。”王輝站在張顯身邊,把頭深深地低下去,向媒體記者鞠躬致謝,露出了頭上脫發造成的斑斑白塊——據知情人說,每次張顯描述一次張妙死亡的慘狀和這社會的不公,王輝就要哭一次。從那時候起,他也跟著張顯,陷入與“陰謀”斗爭的種種壓力中。


……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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